《复来归[重生]》作者:时雨余 文案: 岑远上辈子装了一世闲散皇子,却还是被卷入朝堂风云,最终落得一个惨痛收场。 谁料眼睛一闭一睁,他竟又重生回到了一切都未发生的时候。 前世已故的亲人犹在,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小将军还没和自己分道扬镳。 于是这一世,岑远不愿重蹈覆辙,只想在保护亲人的同时过得随心所欲、闲游天地。 至于和那小将军,他也不再故意疏远,任其自然。 然而谁能来告诉他…… 为什么这一世,小将军的行为处处脱离了他的记忆? 就连被赐婚给小将军的人也成了自己?! * 美人一笑千黄金,岑远第一次主动亲上晏暄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馋了对方的美貌。 还大言不惭地说:“你可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我这是在行使夫权。” 然而不久之后,他就在晏暄手里溃不成军,身体力行地领悟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夫权”。 * 权谋都是为了谈恋爱,一笑而过就好 1v1,差了没多少的年下,HE 外冷内热美人小将军攻x意气风发颜狗俏(?)皇子受 晏暄x岑远 注: 上卷、中卷卷名取自李白《长干行·其一》 下卷卷名、文名取自苏武《留别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岑远,晏暄 ┃ 配角: ┃ 其它:《无限回溯》打滚求预收 一句话简介:和我的小将军先婚后爱了 立意:珍惜眼前人 第1章 重生【修】 “殿下?” “殿下,您还好吗?” 岑远意识朦胧,听见的声音像隔着层雾。 ——是谁? 那声音在不断地喊着他,后者却觉得自己仿佛一头困兽,在黑暗中挣扎了许久,才终于得以窥见一丝光。 而等他刚睁开眼,就看见眼前有一抹残影一晃而过。 是有人要杀他?! 岑远顿时清醒,神色凛然,一抬右手径直将残影截入手中,下一刻他手腕一翻,就把残影——某个人的手臂折至那人背后,左手扣上对方脖颈,五指收紧。 他手中的力道丝毫没有含糊,杀意迸发,显然就是冲着对方的命去的。 “咳——!咳!殿——殿下!” 那人挣扎着猛拍岑远的手,从喉咙深处艰难地发出呼喊声。 岑远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这人竟是府中掌管起居的小厮,他怔了一下,连忙松开了手。 小厮捂着脖子猛咳起来,岑远却从对方身上收回视线,环视了一圈自己身处的环境。 此时并非夜晚,日光安安静静地透过窗棂,屋内被照得一片光亮。空气中也没有牢狱里挥散不去的血腥,只有香炉悠悠散发出安神的清香。 这是……他的卧房? 可他不是已经饮下了毒酒吗? 为何还在苟活…… 小厮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自己这半条小命重新咳了回来。尽管声音还在哆嗦,他还是毕恭毕敬地喊道:“殿、殿下……小的看殿下起得比平日还晚,又不住呓语,担心您有什么事,才斗胆……” 岑远只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小厮不敢瞧他,拼命低着头,“热水已经给您备好了。另外,大夫说殿下您的伤虽然回复得快,但还需用药,何况您昨日还起了热。现在药正在为您煎着,一会儿就能端来。” 伤? 岑远对眼下这情况满心狐疑,不假思索地又问:“现在什么时候?” “啊?”小厮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心说这不是才刚问过吗,正要回话,就听岑远道:“现在是宁桓几年?” 小厮却觉得更奇怪,连自己脖子上的伤都没心思去顾了,抬头看向对方:“现在是宁桓二十三年,今儿个六月初六了。” 六月初六…… 岑远顿时回想起那个伤指的是什么。 ——宁桓二十三年五月,他闲来无事,一人去京郊出游,回京路上却遭人刺杀。 当时他刚喝得醉醺醺的,一时大意,让人在腹部捅了一刀。不过好在那刀之后他就清醒过来,不多时还是制服了刺客,捡回一条命。 然而就在同年七月,他的母妃蒋昭仪就因为饮食中被人连续下了一个多月的毒药,暴毙而亡。 自出宫开府之后,他不露锋芒、故作风流,就是想表现出自己对那把至高无上、却被宫墙重重围绕的宝座并无兴趣。但此刻母妃被害,他意识到隐忍就等同于无济于事,于是为了报仇,他投入了夺嫡纷争。 可在不久之后,他就觉得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实在是让人厌烦,便耐心告罄,决意不再疲于韬光养晦—— 宁桓二十四年上元前夕,他干脆直接去取了幕后的罪魁祸首——当朝丞相段德业的项上人头。 而他也在当晚被收入诏狱,次日被赐毒酒。 在他的记忆里,这一切不过都是刚发生的事情,却没想眼睛一闭一睁,竟让他回到了七个多月前。 回到了这个暗流涌动,但所有事情都仍未发生的时候。 岑远眼底闪过一抹狠戾,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那壶里的水早就已经凉透了,凉意几乎渗透进五脏六腑,将毒酒贯穿时带来的热度尽数覆盖。 他将杯子搁在桌上,却没松手。蓦地,就听“哗啦”一声—— 经历过高温烧制的白瓷茶盏竟被硬生生捏成碎片! 小厮登时一惊,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另一边岑远却倏然回醒,看到手上被碎片划出的伤口正冒出血珠,紧紧地闭了下眼。再睁眼时,那点一闪而过的狠戾就彻底不见了,只剩下清澈的光泽。 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回到宁桓二十三年。是梦境?幻想? 还是黄泉路上,奈何桥前,最后喝下孟婆汤时对这一世的回望? 但无论如何,他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既然他现在得以重来一世,就不会重蹈覆辙,定会护母妃周全。至于段丞相,他也不会放过,必定将对方铲除,以绝后患。 只不过,在上一世中,他虽只争了不足两百日,却像是耗费了大半辈子的精力。此生若能尘埃落定,他只想要自由自在地再活一遭。 小厮手里拿着干净的帕子,但不敢上前,这会儿只能犹豫着开口:“殿下,您……” 您是被什么肮脏东西给附身了吗? 话未出口,他就反应过来这话是不能说下去的——倒不是怕这位殿下骂他罚他,更怕是这肮脏东西又像方才一样,一只手就把他的小命给取了。 他连忙转口道:“殿下,小的这就去喊大夫来。” “不必。”岑远摇了摇头,从小厮手里接过帕子,拭去手上的血。 紧接着他在屋里踱了几步,似是在熟悉自己还能自由活动的身体,同时漫不经心地扯开话题:“外面怎么这么吵闹?” “殿下不记得了?”小厮道,“今日是晏将军班师回朝。” 岑远动作一滞,朝对方偏了偏脑袋,下意识地问:“哪个晏将军?” 小厮道:“晏暄晏少将军。” 晏暄,太尉晏鹤轩之子,如今年方十八。 他十五岁随父亲出征北伐,首战便告捷,斩杀匈奴过千。而后被任命车骑将军,单独领兵出征,击退匈奴万余人。 岑远闻言才想起,宁桓二十三年五月,正巧在他受伤后不久,桦金地区匈奴进犯,晏暄率骑兵三千,仅耗二十天就以少胜多。 也正是这一次胜仗之后,晏暄被封常平侯,任卫尉,掌南军。 当然,岑远还记得,就是这个时候,宁帝将元皇后长女成平公主赐婚于晏暄。 ……只是不知为何,这件事最后似乎是不了了之了。 这么说起来,上一世晏暄归朝之时,他都做了些什么来着? 记忆算不上遥远,可毕竟中间相隔一世,回想起来终归还是有些朦胧,但岑远只稍稍回忆,便有了些头绪——那日他因为起热,在屋里沉睡足足一个白日,就是外头天动地摇也没法将他吵醒。一直到日落时,他终于因为口渴醒来,转而直接跑到外头喝酒去了。 ——毕竟他那时想,若是因为区区小病就放弃饮酒作乐,岂不就枉为穷奢极欲的二皇子了?” 可他没能想到的是,那日兴许是因为晏暄凯旋,长安城特例解除了对摊贩的限制,大街小巷拥挤得如同一年一回上元时的夜市。而酒楼里也几乎坐满了人,不管从哪个角落都能听见对晏暄的夸赞之词。 放在以前,他与晏暄自幼时交好,不说肝脑涂地,但好歹也能称得上是情深意厚,自然是乐得听这些称赞的。 只是后来,他迫切地想要规避那围墙中的风云,开始了惺惺作态的日子。晏暄似乎对他此举有着颇多微词,两人吵了不止一架,而他也为了远离朝臣,故意与晏家疏远。 久而久之,他和晏暄就这么渐行渐远,到了光是听到对方的名字都觉着别扭的地步,更别说是彼此互相关心来往了。 也因此,那时候在被“晏暄”二字簇拥的环境下,他逐渐变得坐立难安,不多时就打道回府。 小厮见他一时又没说话,眼神放空似在出神,还以为他是不舒服,便又说了句:“殿下,我去给您把药拿来吧?” 岑远从记忆中回神,听见小厮这话就立刻感觉嘴里干巴巴的,药的苦味已经从舌根漫了上来。有一瞬间,他的神情变得有一丝嫌弃,但转瞬就恢复了正常,又道:“不用,给我拿一坛酒来。” 发生在身上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岑远本就爱酒,这会儿更是想借酒消愁。 只是重活一世,他已知无论如何都躲不开被视为眼中钉的命运,便懒得再去外头做戏了,随心所欲便是。 小厮想劝,但碍于方才的事就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应过声之后就准备离开,这时就听岑远一句:“等等。” “殿下?” 岑远站在桌边,微微低着头,因伤病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半湮没在光线阴影之下。 “抱歉。”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的伤。” 闻言,小厮一时有些受宠若惊,但他一想到他面前的人又变回了自己所熟悉的、待下人从无尊卑之分的二殿下,这点惊就换成了喜。 “小伤而已,殿下不必费心!”他立刻说。 岑远看上去并未释怀,又道:“一会儿记得去找管家拿些祛瘀的药膏。” 小厮估摸着自己若是拒绝的话,对方定会坚持,便一口应下:“多谢殿下!” 岑远“嗯”了声,终于是长吁了场气。他胡乱披了一件外衫,拉开卧房门,朝书房的方向走去,同时道:“酒拿去书房吧,顺便把娄元白喊来。” 那是自他开府后就跟在身边的心腹兼护卫,一直帮他打点大小事务,无论是明里暗里。 书房就在同一个院子里,走几步路就能到,那小厮刚出卧房还没应声,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里头没撑多久的喜就在飘飘然中成了慌:“啊……” 一听他这声,岑远察觉到有什么不对,旋即脚步一停,回头问:“发生什么了?” “没发生什么……”小厮后退了半步,本想隐瞒,但一对上岑远眯起眼朝他投来的视线,就把什么都吐出来了。 “就在刚才,有位叫付建新的大人来找,给了娄大人一些东西,说要问些事,娄大人就带他去了书房,还让我们都别告诉您这件事。” 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书房门被陡然推开。 岑远:“……” 作为一直跟在晏暄身边、且最受信赖的死士,岑远不会不认识付建新这个人。 但问题是,付建新来送了什么?他们又在书房里头说了什么? 这几年他同晏暄关系这么差,这付建新总不能是受晏暄所托吧。 岑远双手抄进外衫袖口,盯着从书房走出来的那人,调侃问道:“你们俩什么时候开始暗通款曲的?” “……”娄元白顿时将双手收在背后,喊了声:“殿下……” 还不等他解释,倒是付建新走出来,抱拳朝岑远行了个礼:“见过二殿下。” 一旁娄元白心里一惊,拼命朝他使着眼色,付建新恍若未觉,目光正直,径自说:“在下是奉主子的命令,特地来询问殿下的伤势,以及来给您送药的。” 第2章 捣乱【修】 岑远脸上的表情顿时就绷不住了。 他前脚刚理所当然地排除了晏暄这个选项,后脚就被狠狠打了脸。 更关键的是,他可不记得上辈子还有这档子事! 那边娄元白见对方话已出口,没忍住抬手掩面。一旁付建新似乎是察觉到气氛不大对劲,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圈,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岑远先行开口,目光逼视自己的属下,“就是好像有人瞒了我什么事。” 话已出口,木已成舟,就是娄元白想把那些话拍回付建新嘴里也已经无济于事了。他放下手,同时藏在背后的手也垂到身侧。 ——只见他手里拿着的赫然是一个药包。 岑远敛眸快速地瞥了一眼,道:“解释。” 娄元白微低着头,但依旧能感觉到自家殿下目光带来的摄魄,只能老老实实回了句:“这药的确是晏少将军送来的。” 岑远道:“你该知道我想问的不是今日。” 方才娄元白那警示的眼神可没有漏过他的眼睛,看那模样,这药送来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甚至连晏暄身边的人都不知。 “殿下,之前您受伤,撑到回府后便昏迷数日。”片刻后,娄元白终于放弃挣扎,坦言道:“最开始就连陛下都还未派人前来,晏少将军就已经来看过您了。” 见岑远没有说话,娄元白又道:“直到出征之前,晏少将军也是每日前来,问您的情况,还检查所有的用药。至于这副,据说是在回京路上偶遇一位神医,让人抓了副为受过刺伤的人调理身体的药,因为其中一味药过三日就会失去成效,这才赶紧让人送来。” 院子里安静了许久。 就连付建新也是第一次听说这回事,稍许惊讶地侧首看去,但他紧接着就像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将视线收了回来。 而娄元白道:“晏少将军担心会对您有不好的影响,就在晚上抽空偷偷来看,看完就走。这件事只有属下知道,他还嘱咐属下千万别和您说。” 闻言,岑远只心说:怪不得。 怪不得他上辈子从头至尾都从未听说过这事,怪不得他从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感情他身边最信任的人一直都在胳膊肘往外拐,替别人办事! 要说没有恼怒肯定是骗人的,但比起恼怒,岑远更多的感觉却是可笑和不解。 上辈子无论是在他改变前后,这娄元白一向都鞠躬尽瘁,在正事上从不含糊。现在这事虽然谈不上是背叛,但他毕竟是被人瞒了这么久的秘密,任谁都会有些不悦。 另一方面,他更是想不明白——那小将军为何要偷偷摸摸看他的伤情,还要对他隐瞒,甚至企图隐瞒他两世! 想到这,他旋即转身,重新回去卧房。 身后娄元白朝付建新行了礼,就赶紧三步并两步地跟上去,连手里的药包都来不及去放,问道:“殿下是准备去哪儿?” “永安大街。”岑远已然翻出一套衣物,回头一字一句道:“找那位小将军好好问个清楚。” · 余津楼是长安城内最大的一间酒楼,正位于永安大街旁,是进城回宫时的必经之路。 二楼凉台人声喧嚷,觥筹交错,只有阑干旁的桌边空无一人,却已摆好酒菜。 此时,就见楼梯口处一人拾级而上,衣裾翩然摆动。 岑远一身青白窄袖轻袍,身姿挺拔,腰间玉带勾出劲瘦的身形。头上黑发只用一根玉簪半束,眉目清秀如画,俨然翩翩少年郎。 小二径直将他带到那空桌,笑眯眯的:“猜到二殿下今儿个会来,已经给您准备好位置了。” 岑远笑了笑,说了声“多谢”,朝身后娄元白偏了偏头。后者立刻了然,往小二手里塞了不少银两。 小二脸上立刻迸发出更为欣喜的笑来,道了声:“那二殿下吃好喝好啊。”继而识趣地退了下去。 凉台楼下,禁军在大街中间围出一条道路,两边拥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好不热闹。空气中传来城门处铿锵有力的鼓声,不远处千军万马浩荡而来,帅旗迎风而扬。 岑远望了一眼城门的方向,而后一掀衣摆在喧嚷声中坐了下来,就为自己斟了杯酒。 娄元白张了张口,但想到自己刚因为“犯错”惹了这位殿下,就又闭上了。 “有什么话就说。”岑远道,“到时候被我翻出来,可就不单单是罚你月俸了。” 娄元白立刻卖了队友:“先前晏少将军吩咐,您伤还未好透,千万不能让您喝酒。” 岑远讥笑一下,仰头就将那杯酒饮尽,道:“要不你干脆去给‘晏少将军’办事吧?” 娄元白:“……” 他膝盖一动,就要给岑远跪下了,然而后者先发制人:“这里这么多眼睛,你要是给我跪下,就直接收拾东西走吧,丢不起这人。” 闻言,娄元白这才重新把膝盖直了起来。 岑远随意地挑着干果,配着喝惯的酒,可不知是不是因为晏暄这事总是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如鲠在喉,他吃什么都感觉有些食不知味。 片刻后,他干脆放下筷子,只拿起酒壶和酒盏,起身横坐到凉台边的阑干上,背倚木柱,几乎大半边身子都悬在阑干外边。 凉台视线辽阔,不仅能将永安大街一览无余,更是可以让四面八方都观察到上面人的动态。 世人都道,天家几位皇子中,长得最俏的当属那二皇子岑远,往阑边一坐,可真真是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因此,他这么一出现,楼下不少正等着领略晏少将军风采的姑娘家们都纷纷注意到他,互相之间窃语推搡,面色羞赧,朝楼上那人投去悄悄摸摸打探的视线。 岑远大方地盛着这些视线,朝目光所及的一位姑娘举起手中杯盏,脸上一笑。 那位姑娘顿时羞涩地微微低下头,以帕掩面,只露出一双想看又不敢回视的眼。 在这隔空的嬉闹间,马蹄声越来越近,四周的人群也越发激动。 岑远已从那姑娘身上收回视线,饮尽了杯中的酒,又倒一杯,扭头看向快要行至楼下的宁军。 只一瞥,他的目光就牢牢落在了为首之人身上。 那人驱汗血宝马,披银甲红袍,乌发高束入冠,英姿潇洒轩昂。 周围人纷纷朝他挥手搭话,他却视若无睹,目不斜视看着前路,骨节分明的双手稳稳地持着缰绳。 而就在眨眼间,他似乎感应到什么,蓦地抬头朝二楼看去。 人马依旧熙攘,岑远的视线却安安静静地落入晏暄的双眸,与对方倏然对望。 晏暄的母亲是峥族人,峥族大多居住于大宁西部沿山一带,据说是百年前西域人移居传承下来的一支民族。因此,晏暄的面貌也受此影响,比大多数汉人都要显得棱角分明。 他没有佩戴头盔,让人能够更清晰地看见那张脸上眼周深邃眉宇如剑,鼻梁硬挺薄唇殷红。眸色明亮如星,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时,仿佛有一种能把人吸进双眸的魅力。 岑远一顿。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和对方相视过了,以至于这么乍然对上眼,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可不就是隔了一世吗。 这一空档,就见那头晏暄面上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凛然,即便相距甚远,都能瞧见他牵着缰绳的十指倏然一紧。 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不消片刻,他就恢复到正常的状态,面无表情地垂眸转回了视线,速度之快让岑远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而在他侧后,付建新驾着马,同样朝二楼凉台看去,点头致礼。一看到他,岑远这才从感慨中转醒,想到自己今日这一行究竟是何目的。 恰巧此时狂风骤起,楼下不知是哪位姑娘的披帛一时没收稳,被风吹上了天。 岑远抬眸一瞧,便将手中最后一口酒饮尽,把空了的酒盏往娄元白的方向一丢,脚踏阑干,身体随即腾空而起。 楼下众人的惊呼仿佛都被掩盖在风声之下,岑远一手够到翻飞的披帛,还未来得及将其尽数收入怀中,就听身后风声中有先后两道截然不同的声响。 他凌空向后转身,双眸中顿时反射出两支箭羽,正从不同角度朝他的方向射来。他眼疾手快从玉带抽出折扇,分别敲打在两支箭上,另一手则早已在落点等候,准确地将两支箭收入掌心。 在其他路人眼里,从披帛上天到人影落地,一切都只是发生在瞬息之间的事,快到连眼都来不及眨。 而当岑远稳稳当当地落在永安大街中心,四周的将士就一拥而上,手握长矛把他围在中心,他视若无睹,松手把箭羽随意丢到地上,指间却仍攥着披帛一端。 风力渐弱,但并未完全停歇,披帛在空中飞扬,正巧在他和晏暄之间竖起一道赤红的薄纱。 岑远将折扇收回玉带,看着好整以暇,只是在旁人都没察觉到的地方,他皱了下眉,顺手悄悄按了下腹部某处,但很快就把所有表情和动作都撤了回去。 他抬头望去,隐约看到薄纱背后那小将军正手执弓箭,又想到方才从这个方向射出来的一箭明显歪斜,便倏地笑了下,朗声喊道:“晏暄!多年不比,你这箭术怎么这么差劲了!” 第3章 回府【修】 人群登时哗然。 ——晏暄那是什么人? 在大宁子民心中,这位少将军战无不胜、万夫莫敌,是大宁的镇国神将、定海神针,然而现在居然会有小卒正好在少将军凯旋之际,扰乱宁军回朝的队伍,还直呼晏少将军名讳,出此轻狂之语! 岂有此理。 众人心中顿时涌起愤慨之情,朝那个白衣人看去,然而当他们终于看清是谁之后,才发现这才是位更不能惹的人物。 余津楼上,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怯怯地朝楼下看了眼,问道:“这不会打起来吧?” 他身旁一身着灰衣的中年男子道:“谁和谁?” “当然是这位二皇子和晏少将军了。”书生道,“早先我就听闻这二位素来不和,今日少将军凯旋,二皇子还闹了这么一出,你看这两人现在的架势。” “不和?”灰衣男子却疑道,“你这是哪儿听来的说法?” 书生见楼下还算太平,又向四周瞄了几眼,这才低头压下声音,小心翼翼地道:“在下入京之时,就听那说书的说过二皇子与少将军曾在城内大打出手的故事。” 说罢,他似又想起什么,补充道:“而且,前几月在下曾在路上偶遇过两人,那二人目不斜视,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像不认识彼此似的,这不是不和是什么?” 谁知灰衣男子闻言却笑了:“那些说书人的故事啊,就是用来图个乐呵,顺便骗骗你们这种外头来的公子哥儿的,真假参半都说不上。我在长安城里住了二十几年,还从没见过这两位走到大打出手的地步,非但如此,在早些年的时候,还能经常见到二皇子出宫找少将军出去玩呢。” “这……”书生一脸赧色,“那在下所见和此情此景总不该是假了吧。” “这个嘛……”灰衣男子故弄玄虚地朝对方招了招手,凑着脑袋低声道:“那二皇子估计是在宫里头憋了太久,自从出宫开府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整日饮酒作乐、无所事事。你当为什么掌柜的会特地为他留个空位?还不是因为他几乎每日都来这里吃茶喝酒。” 书生扭头朝方才岑远待过的桌子瞅了一眼,继而听灰衣男子又道:“再者你看这晏少将军,是一向心系大宁,为人正直沉稳,最看不惯的就是此等碌碌无为且放荡之人。都说人要以群分,这都不是一类人了,自然也走不到一块儿去了。” 书生将信将疑:“真的是这样?” “这也是在下猜测,我随口一说,兄台就随便一听罢。”灰衣男子拍了拍对方的肩,“不过兄台不用太担心,就算这二皇子想要出手,依晏少将军的性子,怕是也不会应的。” 话音方落,他瞧了眼楼下,便道:“不说了,你自己看吧。” 这时乱风终于彻底停歇,披帛开始轻盈地向下垂落,不多时就宛若同时为二人揭下了面纱,露出他们各自的神情。 这会儿,岑远才清晰地看见晏暄的面容,就见对方正沉着张脸,面上表情不像是胜仗归朝,反倒带着几分阴翳。 那一瞬间,他乍一恍惚,还以为又回到了上一世已经与晏暄相看两厌的日子,不禁有些错愕。 ——毕竟那段时间,晏暄对他夺嫡一事百般阻挠,甚至明里暗里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两人之间便再没有过好言相谈的场面,甚至可以说,每次一见面都是落得一个不欢而散的结局,晏暄又怎么会在他面前表现出什么好脸色来。 他这一愣神的时间,那头晏暄已然收起弓箭,翻身下马,朝他走来。 “都下去。” 宁军行事一向不问你是皇子还是臣子,更别说岑远一举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扰乱秩序,因此,直至晏暄发话,那些手握长矛的将士们才统一收回武器。 岑远眉梢一挑:“真是好气势。” 晏暄却没理会他看似夸赞实则揶揄的话,又转向另一名还拿着弓的年轻将士。 “未看清局势就擅自拉弓,若伤及无辜百姓怎么办。” 年轻将士惶恐地低下头:“属下甘愿受罚。” 晏暄面色严肃,一字一句地道:“鲁莽行事,依军令惩处。” “是!” 岑远回过神后一边看戏,一手就将那飘落的披帛都收拾了起来,这会儿听见这话,下意识想说:这小将军还训别人呢,自己不也是做了同样的事。 但转而,他又想到对方明显歪斜的箭和从前的箭术,忽然醍醐灌顶——莫非那支箭不是朝他来的,而是为了将箭击落? 他开口想问,但那边的年轻将士回到列队中,戏已然落幕,这时再出口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岑远倒也无所谓,耸了下肩,就把这事抛去脑后,扭头朝人群发问:“这是哪位姑娘的?” 人群最后,一位姑娘唯唯诺诺地举起手来,没敢抬头:“是……是小女子的。” 岑远一步步穿过人群缝隙走到她面前,亲手把披帛递还给对方,声音轻柔地提醒:“下次可得小心些。” 那姑娘一时也不知是惊还是喜还是羞还是怕,从岑远手中接过自己的披帛,软软糯糯地道了声谢。 这时娄元白也早已下楼,等岑远从人群中再穿出来,便径自上前问道:“殿下,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岑远说着,继而就听他想找的那人竟先开了口:“别闹,回府去休息。” 岑远本背对对方,闻言便转身看去,探究的目光从细长的眼尾滑出去,若即若离地落在晏暄身上。 “晏少将军。”半晌后他冷笑了下,道:“我又不是你麾下的将士,为何要听你的差遣。” 晏暄说:“你还在起热。” 这话听着倒是理所应当,夹带着万分关心,但从晏暄嘴里说出来,就让岑远只感觉到别扭。 他见付建新已归队,而晏暄说话也没有带任何掩饰,就猜测对方是因为知道秘密败露,干脆坦然行事了。 于是他也不婉转,径自笑着问道:“就算如此,那晏少将军,我倒要问你,我们关系似乎也不怎么好吧,你为何要遣人来给我送药、问我病情,还……” 他话音一顿,旋即走上前一步,拉近和对方的距离,一时间,他甚至能从晏暄凝视的双眸中看见自己的身影。 他压下声量,若有所指地道:“还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跑到我的府邸?小将军,这好像不是什么君子之道吧。” 他们正在永安大街的正中,两边各有将士拦截住不断往前挤的人群,喧嚷不断,而岑远又刻意压低音量,以至于这短短一句话被裹挟在两人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就连他背后的娄元白都没听清。 晏暄身形较他要更高些,此时微微敛着双眸,目光不移,只有在听见“小将军”三字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下。 但岑远的视线一直钉在他双眼中,当即就注意到了,于是打趣似的故意道:“小将军,怎么不说话了?” 晏暄静默,片刻后才开口:“既知自己病未痊愈,为何不好好休整,还要出来饮酒。” “啧。”岑远咂了声舌,却不免联想到上一世夜间喝酒时的场景——那种被对方名字包围时产生的无所适从感又卷土重来,让他陡然产生一种被反向压制的错觉。 他定下心神,梗着脖子回道:“小将军,你可别想着顾左右而言他。” 晏暄倒的确是不“言他”了,偏首朝付建新吩咐:“带整军人马直接回军营。” 付建新一愣:“不回宫了吗?” 晏暄没有直接回是或不是,只道:“整队完后你直接去二皇子府找我。” 岑远:“……” 他将这两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想说:这晏暄是在战场上被人打傻了吗?! 从对方话中不难猜出他接下来的目的,这回朝后不入宫先回府,回的还是皇子府,怎么瞧都是件大逆不道的事。 岑远不想讨论关于规矩的问题,毕竟他以前乃至现在都不是个会一直老老实实守规矩的主,只是难以想象,现在做出这种疯狂举动的会是晏暄,会是那个以沉稳冷静著称、即便是在战场上落入下风也依旧从容不迫的晏暄。 这番疯狂的安排让岑远太过震惊,导致他根本就没反应过来这二皇子府就是自己的府邸,直到那头付建新应声,晏暄点了下头,转而一手扣住他的手腕,带人直接轻功上马。 “……”岑远还未回神,一转眼自己就到了正受众人瞩目的马上,而那罪魁祸首还坐在他身后,两只手臂牢牢将他圈在怀中。 “晏肖寒!”岑远侧首喊道,“你发什么疯!” 晏暄不语,径自扯住缰绳,驭马前进,前方将士训练有素地为他让出了正中间的路,不一会儿就见两人一马拐入坊间小巷,没了踪影。 余津楼上,先前还议论过两人的书生见状“嘶”地吸了口冷气,扯了灰衣男子一把,道:“这怎么和您方才说的不一样啊?现在看上去,倒是这晏少将军像是在被挑衅后怒不可遏,要找二皇子打一架了。” 灰衣男子看着马匹远去的方向,自己心里也是不解,琢磨了半天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拿出块帕子擦了擦汗,猜测一番:“那大约就是刚才二皇子说的挑衅之语实在是太过分了,踩到了晏少将军的雷区吧……” 这两人紧跟着就凉台上胡诌了半天,而那边晏暄不多时就驾马至二皇子府前。 岑远挣扎了一路,但不知是因为起热让他身体比以往都迟钝,还是说他和晏暄之间的体力差距竟已到了蚍蜉撼树的程度,愣是没能挣动一分一毫。 一直到抵达府前,晏暄才带着他下马。 在岑远的记忆里,这三年来晏暄到他府上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但这会儿晏暄径直敲门入府,带着他回卧房,一边还朝跟来的小厮吩咐把药煎上,一套流程行云流水地仿佛是在自己府里。 岑远挣脱不能,只得在心中愕然:这人又犯什么毛病呢?! 就是上辈子,从他和晏暄每一次不欢而散的时候,好歹互相都秉承着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道理,任心底波涛海浪表面上也依旧波澜不惊,吵完就散。 可这一世重来,怎的还动起手来了?! 短短时间里,岑远就感受到了这两辈子之间莫大的落差,久久都没回过神,一直到晏暄将他整个人按在床榻上,他才如梦初醒。 “来人。”他沉下脸看着晏暄,朝屋外喊,“送客!” 第4章 面圣【修】 人倒是来了——小厮推开房门,正端着药,给晏暄解释了一句:“药是早就煎好的,只是殿下没喝。” 晏暄问:“药箱在哪儿?” “在书房。”小厮回道,“小的给大人您拿来吧。” 晏暄不置可否,起身去门口又和小厮说了句话,从他手里接过药碗,便回到床边。 岑远根本不想理他,绕过他转身就想走,手腕却被人猛然抓住。 “松手。” “我知道你不喜欢见到我。”晏暄道,“等看着你喝了药,给伤口上过药后,我就会走。” 岑远身形倏然一怔,也不知道是因为对方说的哪个字眼,还是因为说着这话的晏暄让他感到一种说不上来的陌生,只是他心念一转,就只想着——他怎么会知道伤口的事? 仿佛听见他心里的话,晏暄垂下视线瞟了眼他的腹部,道:“方才伤口裂了是吗。” “……”岑远下意识地回了个“没有”,但下一瞬,就见晏暄无声叹气,将药碗放到床边的矮几上,翻过他的右手。 “这又是怎么回事。”晏暄问。 岑远寻着对方视线望去,就见他说的正是方才茶盏碎片在手心划出的伤痕。 岑远自觉理亏,又因为这一切的起因源于自己的重生,便一时噤声,没有说任何话。 而这时,小厮敲开房门,进来后将药箱放到桌上,又朝晏暄走来,递给他一个油纸包,这才彻底离开。 岑远视线落在油纸包上,还在猜测里头是什么,晏暄就重新把药碗举到他面前:“先喝药。” 视线顿时被一片乌漆麻黑的液体占据,浓郁的苦味直往眼鼻里冲,岑远顿时皱眉,心想这小将军今日恐怕是不让他喝完药就不会罢休的,便一狠心接过药碗,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喝完药,他顿时皱起张脸,将空了的药碗往桌上一丢,道:“满意了?” 晏暄未置一词,而是打开油纸包——从里面拿出颗麦芽糖。 岑远有一瞬间的呆愣,但转眼就不解地笑了声:“怎么?这就叫打个巴掌再给个——” 他一个“枣”字还没出口,嘴里就被对方塞了颗麦芽糖。 岑远:“……” 晏暄镇定自若地收拾好油纸包,拿帕子擦了擦手指,转而拿来药箱,把岑远重新按回床榻,揭开他上半身衣物。 后者所有没说出口的埋怨和怒火都被这颗糖给堵回去了,这会儿没能做出任何反抗,只能任由对方动作。 那伤口位于他的右下腹,大约半指长,原本就还未完全结痂,而这会儿,那伤口呈现出快要裂开的状态,连周围白皙的皮肤都被染上了刺眼的血色。 晏暄右手快速地紧握了一下,转而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一只瓷罐,给伤口上药。 他没有看岑远,片刻后忽地沉声呢喃:“我不该因为知道……” 话语戛然而止,岑远下意识地问,声音因为嘴里那颗麦芽糖而显得含糊不清:“知道什么?” 晏暄没有答,他低着头,视线牢牢地锁在那道狰狞的伤口上,下手的力道却是与之相反的温柔。 没过多久他就为岑远腹部的伤口上完药,将衣物拢好,又接着托起对方右手,小心翼翼地处理着手心的伤痕,一直缄默不语,也没有再追问这个伤痕由何而来。 良久之后,他同样处理完岑远手上的伤口,包了层纱布,一切结束后便起身撤开几步,和岑远拉开了距离。 正好在这时,房外有人敲门。 岑远嘴里的糖这会儿已经咽下去了,他的注意力落在方才晏暄撤开的那几步,只条件反射地说:“进来。” 门外的人却并没有推门,在外头道:“二殿下,晏少将军,圣上有令,宣晏少将军入宫面圣。” 他们在这耽搁了这么久的时间,宁帝会派人催促也是无可厚非。 岑远倏然收回注意,说:“你去吧。” 晏暄“嗯”的一声——反正他也已经没有了再在这里待下去的理由。 他收拾好药箱,留下一句:“我会让厨房煮碗姜汤。” 说完他就往屋外走去,推开房门,正午的阳光突破了限制,争先恐后地朝卧房里涌。 岑远正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整理自己的衣服,余光瞥见对方人影在门口突然静止,并往回退了半步,便也停下动作,抬头望去。 “我只有一个请求。”晏暄偏着头,也不知是正看着他,还是看向空气中的某一点虚无。 他一半身子沐浴在阳光下,一半身子落在阴影里,俊美的脸上同时交织着明暗,模糊中只能看见他硬朗的下颌线条似是因咬牙而有短暂的紧绷。 但那变化也如光影交界线上的一缕浮光掠影,快得就像是错觉。 “你能不能……”他哽了一下,垂下眸,睫羽在光线下似有似无地翩跹。 “能不能……待自己好些。” 说罢,他没看岑远的表情,也没等对方回应便转身就走了。 岑远彻底怔住,不仅因为这番上辈子从未听过的话,更是感觉…… 晏暄方才的声线,竟是有些……颤抖? 可这感觉其实是很奇怪的——晏暄行事一向雷厉风行,就像方才在永安大街上惩处部下时候一般,整个人锋利得宛如一柄长刃,平时怎会从他口中听见这般哀求似的语气。 只有一回除外…… 这似曾相识的语气,岑远只听过一回,是在上辈子他与晏暄见的最后一面。 那时候,自己又与对方回了什么呢…… 卧房的门被轻轻掩上,起初的一切剑拔弩张都已然归于宁静,就连空气流动也在莫名中变得温吞。 ——是的,岑远觉得莫名。 经过和晏暄相处的一世,他觉得自己对这小将军拥有过的最多的感情就是——看不透。 小的时候,他看不透晏暄心里所想,再到后来,他看不透晏暄的站队。 甚至在上辈子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也看不透晏暄为何要对他许出些意义不明的承诺和约定。 想到这,岑远一怔,心中倏然跳出几个想法—— 这一世若是他能改变世事的走向,那晏暄还会对他作出同样的承诺吗? 若是会,那那些上辈子他没能验证过的约定,这辈子是不是也能看到结果了? 他脑海中思绪不断,一时间心情复杂,也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怎么。他手上下意识地抚摸着右手手心,或许是因为伤口上了药,也或许是因为一些细小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纱布下开始涌上一股又痒又麻的感觉,连带着让他思维也变得混乱。 也不知他就这么心乱如麻地坐了多久,屋外又传来一声:“殿下。” 是娄元白的声音。 岑远陡然惊醒,深呼吸了一回,像是上岸太久的鱼终于找到了水源。他收回摩挲右手掌心的手,喊道:“进来。” 娄元白循声推门而入,并未说话,身后就另有一人也跟着走进。 “荣公公?” 岑远喊了声,还以为对方也是来找晏暄入宫的,便道:“荣公公如果是来找晏少将军的话,他早就已经走了。” “非也。”荣公公却道,“老奴是来找二殿下您的。” 岑远:“?” 他正疑惑,就听荣公公细而尖的嗓音缓缓道:“陛下宣您进宫面圣呢。” · 当今圣上年龄还不过半百,却已经百病丛生。 这源于一场战争。宁帝登基之前乃是赵王,是先帝唯一的兄弟。然而先帝荒淫残暴,亲小人而远贤臣,百姓苦不堪言。宁帝韬光养晦数年,终于在二十三年前举兵谋反,攻入长安,以清君侧之名诛杀奸臣。先帝被逼退位,没几日便病亡。 宁帝曾在这场战役中被刺中心口,虽然最终救回一条性命,但也因此落下不少毛病。太医们不敢说出口,但大家其实都心照不宣——宁帝能活到现在,可以称得上是天降鸿运了。 景行殿乃宁帝的寝殿,岑远甫一步入大门,浓郁的药味便是扑面而来。 “这两日父皇身体如何?”岑远侧首问道。 荣公公缀在他身后半步,闻言答道:“近日陛下气色不错,吃得也比平时多了些,想必是因为晏少将军胜仗一事龙心大悦,连带着胃口也好了。” 岑远但笑不语,却也不由地想到晏暄,忍不住在心里咂了下舌。 ——也不知这小将军还有没有瞒他其他的秘密? 腹诽间,岑远已绕过前厅,步入宣室。 空气中的苦药味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弥漫的龙涎香。 当今圣上——宁帝一袭金线虎纹白色锦袍,面色红润,正端坐于一副棋盘前,看上去的确精神颇佳。 岑远规规矩矩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远儿来了。”宁帝只应了一声,并未抬头,专注地看着面前的棋局。他捏着一颗白子,似是正犹豫不决,过了好一会儿才将其落在棋盘之上。 岑远依旧低垂着头,听见在这落棋的“啪嗒”一声脆响过后,宁帝才道:“来,陪朕下完这盘棋。” 岑远道:“是。” 行完礼,他直起身缓步走向宁帝,后者看向他身后:“荣高,把那冰块搬出去。朕看今日天气不错,干脆就敞着门吧,你们候在外面便是。” 荣公公立刻应声:“是,陛下。” 自入夏之后,宣室中每日都会放有降暑的冰块。只是今日风大,一旦吹入室内,倒使得这里有些阴冷了。 荣公公话音刚落,就差人进来将冰块搬了出去,一进一出仿佛只是眨了个眼。 “陛下若没吩咐,老奴就先告退了。” 宁帝手背朝外朝他挥了挥手。 荣公公俯首作礼,退了几步后便转身走了出去,和其余宫人一起,候在敞开的大门一旁。 · 岑远不着痕迹地回首瞄了眼敞开的殿门,很快收回视线。他刚在宁帝对面落座,对方就道:“手怎么了?” 岑远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半真半假地道:“回父皇,方才在府里砸碎了个茶杯,收拾的时候划伤了而已,并无大碍。” “这点小事,交给小厮去做就行了,你起个什么劲。”宁帝哼地笑了声,“到时候让你母妃见着,她准得担心。” ……亏你还能顾及母妃的想法。 这话在岑远心头过了一边,就被他压到了心底。他不以为然,也跟着笑了下:“不是什么大伤,等儿臣去见母妃前拆了纱布便是。” 宁帝也同他笑笑,没再接话,只指了指棋盘:“来,该你了。” 岑远执起一颗黑棋,观察起面前的局面,只见此时白棋明显占有上风,黑棋举步维艰。 圣意最难揣测,岑远一边思考棋局,另一边也在琢磨宁帝喊他进宫的用意。 ——上一世他自然是不曾被喊入宫过,不然也没法在府里睡上一天,那这一世又是为什么…… 他心里思绪万千,没有多做思考就随手将那颗黑子落在了某一处上。 宁帝旋即一扯嘴角:“怎么,觉着自己没胜算了,就故意让朕?” “儿臣不敢。”岑远如梦初醒,解释道:“只是这盘棋,黑棋本就处于下风,儿臣棋艺欠佳,怕是无法力挽狂澜了。” “妄自菲薄。”宁帝笑了一声,“谁不知道你岑云生下得一手好棋。” 岑远微微笑道:“都是运气好罢了。” “行了,以前开始就是这幅德行。”宁帝落下一子,“下一步开始,认真点下。” 岑远不敢不从:“儿臣明白。” 在没风的时候,整座宣室安静得落针可闻,岑远虽然只着一件轻袍,却依旧觉得闷热了些。 宁帝一向偏爱这蒋昭仪的儿子,早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岑远也有“自知之明”,而这也成为他数年以来能够“恃宠而骄”的理由。 上一世,宁帝在他入诏狱之后赐予一杯毒酒,他也从未有恨。 ——帝王家无父子,若是他坐在这个位置,想必会比宁帝更为狠决。 因此,在想到这后,岑远干脆老老实实垂目思考棋局,没有再分神去思考这位皇帝父亲的用意。实在不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已是死过一回的人,哪用得着有那么多顾虑。 而宁帝也没有再出声,就好像今日叫岑远过来,真的只是因为突发奇想,想和这儿子来下一局棋了。 这一轮足足花了有两柱香的时间,再次轮到岑远,他捏起一颗黑子,还没思考多久就蓦地听见宁帝问道:“听说方才晏卿去你府上了?” 果然…… 思来想去,这一世重来,也只有这个变故值得宁帝专门来找他下一盘棋了。 岑远嘴角依旧噙着笑,不动声色抬眸看向对方:“儿臣嬉闹过头,这不就正好就让晏少将军给捉住,直接把儿臣捉回府上去了。” 宁帝一手撑在扶手上,隐在宽袖中的手指微微摩挲。 “还记得你小的时候隔三差五就跟朕申请出宫,就是去找他。”宁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这几年倒是很少见你们来往了,连称呼都变得这么一板一眼。” 岑远道:“小时候嘛,爱玩爱闹,让父皇见笑了。” “吃喝玩乐,人之常情。” 宁帝说着,看见岑远似乎有要落子的意欲,便拿起棋罐,另一手胡乱地拨动其中棋子,“哗啦”声响顿时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在这背景声中,岑远轻手将棋落下。与此同时,宁帝也缓缓地开口:“如若朕为你俩赐婚,你意下如何?” 第5章 早朝【修】 岑远一手还未收回,就这么僵硬地悬在了棋盘上。 他连表面上的掩饰都来不及做,称呼也没能讲究,脱口而出:“我?和……晏暄?!” 大宁不忌男风,长安城内更是有一处名唤阳春居,其中人物包括老鸨在内皆为男性,而接待的客人更是男女皆有。 而根据记载,就是前几任皇帝,宫中都会有这么一两个男宠陪伴左右。 可即便如此,这一切不过都是有实无名,就是在这后宫之中,也没有可为男宠使用的妃嫔制度。 至于皇子与将军成婚,那更是闻所未闻! 岑远愣怔地收回手,一时还以为是自己是听错了,难以置信地重复道:“父皇,您是说,为儿臣和晏少将军赐婚?” 宁帝垂目看着棋局,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不愿?” “儿臣……” 当然是不愿啊! 且不提这几年他和晏暄形同陌路的事,就是他与晏暄的确是曾经交好…… 可这又不代表他就想和晏暄成亲了啊! 再者,方才他还和晏暄针尖对麦芒呢,怎的这会儿就要双双把家还了?! 再说了,这被赐婚给晏暄的不应该是成平公主吗?! 然而无论他怎么想,都不可能这么直言不讳地拒绝宁帝,只得绕着弯子拒绝:“儿臣……儿臣尚且未及弱冠,更当以国事为先,这婚……婚娶一事还为时尚早。” 宁帝闻言嗤的一声笑了,直接戳破他这拙劣的借口:“方才与你说吃喝玩乐人之常情是念在你那时年轻,现在呢?还整日游玩嬉乐,连这早朝都少上,在这跟朕睁眼说瞎话呢。依朕看啊,这成了亲才是正好能治治你的性子。” 岑远:“……” 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既然重生,怎么也没让他重生回更小的时候呢。 “儿臣知错。”岑远抬眸觑了宁帝一眼,见对方没有反应,便又说道:“可这……这古往今来都从没有过皇子与男子成婚的先例,各种行事都须得从长计议,必会使父皇费力劳心,儿臣也是担心父皇的身体。所以这何不就按常规行事,譬如……” 他顿了顿,踌躇片刻后才继续道:“譬如,成平公主与晏少将军年龄相仿,依儿臣看来,不失为一个更合适的选择。” 宁帝迟迟没有开口说话,岑远低垂着脑袋,感觉有汗水正从鬓角滑落。 许久之后,岑远余光瞅见宁帝终于在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同时对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倒是和朕想到一块儿去了。” 岑远敛眸道:“儿臣不敢。” “行了,头抬起来吧,朕要看你头顶做什么。” 闻言,岑远从善如流抬起头来,就见宁帝一指棋盘:“既然你不愿,就先不说这事了,先想你的棋罢。” 既然宁帝将事情揭过,岑远便也没道理兀自执着于这事。他暗出一口气,应声之后执起黑子,心中却道—— 是刚才晏暄拿给我的药里加了□□,还是这老东西的药里被人添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不然怎么会无缘无故想到给我和晏暄牵红线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与晏暄这几年的关系谈不上有多深,究竟会是什么让宁帝产生了要为他与晏暄牵红线的意思? 就在这时,一阵劲风从宣室穿堂而过,倏地吹灭了角落几束烛火。 岑远恍若未觉,反正很快就会有人进来重新点火。他将手中的棋子落下,而这回宁帝的速度很快,就像是早已判断出他的落子点,紧跟着就落了白子。 一来一回,这一棒又传回岑远手上。他再次捻起一颗棋子,这时就听宁帝又道:“那朕再问你一个问题吧。” 岑远抬头看他一眼:“父皇请讲。” 宁帝悠悠地道:“你想当太子吗?” 宣室门外,荣公公感受到那阵风从身旁吹过,很快就发现室内灯火被吹灭了几盏,正要进去重新掌灯,却登时脚步一停。 御前数十载,荣公公耳聪目明,怎会没听见圣上这声问句。 他连忙掐着嗓子冲身边的宫人道:“你们几个,都先退下去。” 另一边,宣室内。 岑远闻言两指就是一松,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只见那颗黑子在棋盘上弹跳了几下,弄乱了棋局,最终落到地面上。 与此同时,岑远向后膝行两步,咚的一声将额头嗑在地上。 “儿臣惶恐!” 娘诶,这怕是一盘鸿门棋吧…… “这么紧张做什么,朕又不是问你想不想当皇帝。”宁帝依旧淡淡笑着,他今日气色不错,连带着那笑也显得异常和蔼可亲,就好似是一位普通人家的父亲,正与自己的儿子商讨晚膳想吃些什么。 岑远紧嗑在地,只觉得落在身上的视线犹如泰山压顶,不由地吞咽了一下。 “元皇后给朕留了一子一女就去了,你大哥前几年又走了。这庶皇子中,你排行老二。”宁帝语气平淡,像自言自语,“就是今天朕在这将你立为太子,也是顺理成章。” 可这烫手山芋就是你想给我我也不想要呢…… 岑远心中下意识地反驳,头顶交叠在一起的双手仿佛带着无措,动了两下。 “方才父皇还道儿臣整日游玩嬉乐,儿臣也自认为难以担此大任,还请父皇多加考虑。” 如若宁帝仔细听,很容易就能听出他的声线中带着畏惧的颤栗,尽管只有岑远自己知道,这都是他装出来的。 宁帝闻言依旧面不改色,让人无从得知他的想法。他没让岑远起来,只是不紧不慢地道:“有些人啊,是无时无刻不在注视那东宫里的位子,甚至恨不能让朕今日就病入膏肓,将那皇位也立刻让出来。” 岑远巴结道:“父皇宅心仁厚,必能万寿无疆。” 宁帝低头看着棋盘,耐心地将被撞歪的棋子一个个恢复到原来的位置上。 他恍若根本没有听见岑远的话,继续道:“你倒是好,就好像那东宫里有什么豺狼虎豹等着吃你似的。” 可不就是有豺狼虎豹要吃人吗…… 胃口还大得很,就连父皇您最宠爱的昭仪也敢一并吞了。 岑远低声道:“儿臣并未这么想,只是……” “罢了罢了,别只是了。”宁帝似也因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失了兴致,直接打断了他,把手一挥,“反正你对着朕永远都能想出一套说辞来。” 岑远低头不语。 “起来吧,陪朕把这盘棋下完。” 岑远这才称“是”,直起身子坐回原来的位置。 该是黑子落棋,宁帝朝后靠向椅背,朝门外喊道:“荣高。” 荣公公旋即进殿:“老奴在。” “那有几盏灯都被吹灭了,这棋局都要看不清了,还不赶紧来点上?” “陛下恕罪。”荣公公道,“老奴这就去点。” 荣公公动作极快,将灭了的烛火一一点上,顺便都给套上了防风的罩子,又退了下去。 棋盘上,黑子已被逼至穷途末路,岑远坚持着救了几回,但还是没能挽回落败的命运。 “父皇棋艺高超,儿臣甘拜下风。” “你这是未尽全力,甚是没意思。”宁帝一副方才的对话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的样子,摇了摇头,“今日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择日再来陪朕下棋。” 岑远从善如流地起身,边行礼边道:“儿臣必定随传随到。” “行了,下去吧。”宁帝似是有些累了,话音还未落便合上了双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再睁眼,身边已经没有旁人,只剩穿堂而过的劲风发出呜呜的声音,在宽阔的宣室内重叠出可怖的回响。 “荣高。” 荣公公立时进殿:“陛下。” 宁帝道:“朕觉得有些凉了,将那门关上吧。” “是,陛下。” · 一出宫门,岑远便换了车舆,甫一坐进去就扯开些许衣领。 从景行殿到宫门口约莫需要一炷香的时间,饶是如此,岑远觉得自己背后仍留着方才出的冷汗。 娄元白在外策马:“殿下,我们这是回府?” 岑远想了想,没有回答,却不自觉抬起一手掀起车窗帘,看往某个方向。 宁桓二十一年,晏暄被任命校尉,圣上在那时赏赐给他一座府邸,名为常平府。 小时候,岑远曾在出宫时去过无数次晏府,连晏府的管家都对他印象深刻了,反观这常平府,饶是上辈子,他都不曾去过一回。 可这会儿,他却很想去常平府,把那小将军揪出来问几句—— 父皇有没有和你提起赐婚的事? 你又是怎么回答的? 然而方才晏暄的神情还留在他记忆里,他自嘲地一笑,收回目光后放下帘子,脸色逐渐沉了下去,落在车厢角落的阴影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挑起车帘,却是开口:“晚点你帮我去做一件事。” “您说。” 岑远依旧压低声音:“这几天你着手在锦安宫里多插些人,最好是上上下下全都换了。尤其是宫里的日常饮食,必须只让自己人经手。” 锦安宫正是他的母妃蒋昭仪的寝宫。 “是。”娄元白俯首应道,“只是这毕竟是宫里……” “你尽管先去安排。”岑远道,“不行我再想办法。” “是。” “还有。”岑远将车帘放下些许,神色半隐在帘后,只有漫不经心的声音传出:“再在丞相府多插几个人。” “是。”娄元白回应完便一顿。他将岑远的吩咐上下一结合,而后问道:“难道……” 是段家想要对蒋昭仪下手? 娄元白话未言尽,岑远也不置对错,半晌后无声吁出口气,只道:“有备无患罢了。” 娄元白便不再多问,而这时,车轱辘声逐渐染上永安大街的喧哗,岑远将车帘彻底放了下来,道:“直接回府。” · 次日卯时。 岑远很少见地早早醒了过来。 “来人。” 小厮立刻推门走进:“殿下,今日您是要去上早朝?” “嗯,备车。” 小厮闻声应过一句后又退了出去,不多时便再次捧着水盆和衣物进来,为岑远更衣。 在宁国,对各个已经出宫开府的皇子来说,上朝并非强制,但大多数皇子在弱冠分封前都会参与议事,毕竟这朝堂之上变幻莫测,前一秒还是太子的人,下一秒就可能锒铛入狱,剩下的候选无一不希望厚积薄发,一举夺得那东宫的位子。 然而岑远完全就是那剩下的小部分——是否上朝全看心情,不上朝的时候,他大多都是睡至刚过巳时才起,开启无所事事的一日。 凑巧的是,上一世的这一天,岑远也曾突发奇想早起上朝。也就是这一天,晏暄受封常平侯,宁帝赐婚。 今日再去,岑远一是想看看,这赐婚一事是否还是会与上一世有所不同。二是,他要去见一见蒋昭仪。 “殿下,您别再扯了。”忽地,小厮出声提醒,“您再扯,这衣领就该被您扯坏了。” 岑远皱眉抱怨:“就没有轻便一些的衣衫吗。” 他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肩膀仿佛吊着秤,感觉自己这热才刚退下去,就又要被这身华服闷出来了。 “不行啊殿下。”小厮认真道,“上朝时怎可穿着随便,您先忍忍吧。” “……”岑远道:“你这语气和娄元白学的吧。” 娄元白正好踏着他这句话敲门进屋,见小厮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有些不明不白,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喊:“殿下,车已备好。” 岑远扭头看过去时,一眼就望见对方手中端着的碗:“那是什么?” “回殿下,是刚熬好的药。” 岑远正在卸右手缠着的纱布,这会儿一听见“药”字就觉得额角一跳,他道:“我身体已无不适,不用喝了。” 娄元白道:“可晏少将军说……无论您今早是否还在起热,都要让您喝下这服药。” 岑远:“……” 他闭上眼长长出了口气,片刻后大步走至娄元白身旁,将苦药一饮而尽,几乎是把碗砸回了娄元白手里。 “晏少将军晏少将军……”岑远忿忿道,“我看待会儿你还是干脆就收拾好包袱到常平府报道吧!” · 晏暄一步入正殿便感受到一道目光如芒刺般戳在身上,他抬头一看,就见岑远位居右列最首,正盯着他瞧。 晏暄:“……” 当朝百官自然也是很少见到这二皇子提前许久上朝,加之朝中一向默认,这太子人选无非就是二皇子与五皇子之中一人,因此他们明里暗里都在观察岑远的动向。此时一见对方动作,也都一同将视线落在刚进殿的晏暄身上。 这两人…… 近几年间,他们都多多少少听闻,这二皇子与晏少将军之间幼时交好,却不知为何交集骤减,甚至闹得不怎么愉快。 就像他们昨天还在永安大街上闹了一架! 莫非,昨日这两人之间还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 众臣疑惑间,只见那头二皇子已然收回视线,颔首垂眸抄起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实际上,岑远因为早上那剂药的味道还留在嘴里,整个大脑也几乎被药味占据,就是想思考些正经的事也没那个余力。 他甚至想到,晏暄这又是关照他的伤势,又事无巨细叮嘱他的用药,管他管得就好像—— 就好像…… 他定是因为昨日宁帝那一席话魔怔了,加之一夜过去,昨天那点不自在的劲儿已然被他丢进了睡梦中,不然怎会在这时想到,晏暄这番操心他身体的模样…… 就好像真是他内人似的。 岑远顿时一阵恶寒。 就在他出神之时,殿后猝然传出一声通报。 “陛下驾到——” 岑远倏然回神,与殿上众人一同跪下行礼。 宁帝今日的气色倒与昨日相差无几,见众臣起身后,他没多说什么,只有视线在岑远身上落了一瞬,而后他偏过头去,朝荣公公投去一道视线。 后者立刻明了,拿出拟定的诏书宣读——那是为晏暄封侯加官的诏书。 大殿之内丹楹刻桷,画栋飞甍,充斥着荣公公尖细的嗓音。 岑远偷偷向身侧瞟去,就见晏暄独自一人跪于大殿中央,静静地听着这一串殊荣。不同于昨日,晏暄身穿一套玄色广袖长袍官服,侧脸与双手的肤色都被衬得更加白净,竟让岑远一时无法移开眼。 ——如若朕为你俩赐婚,你意下如何? 岑远心中忽然冒出这句话来。 他随即就是一惊,倏然收回视线,只觉得胸腔里的跳动震如擂鼓,一阵阵地敲击着耳膜,几乎就要掩盖过荣公公的声音。 不多时,荣公公话音一停,晏暄叩首道:“谢陛下圣恩。” 宁帝喊道:“晏卿。” 晏暄作礼道:“陛下有何吩咐?” 宁帝没有直言,而是先在众臣身上逡巡一圈,才缓缓出声:“朕今日有一事与众卿相谈。” 不知为何,听见宁帝这句话,岑远只觉眉心一跳。 “晏卿为大宁数次立下战功,朕琢磨着呢,定要为晏卿寻一门金玉良缘。”宁帝不紧不慢地道,“众卿认为,二皇子岑远,为如何?” 第6章 钓鱼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岑远心中也是愕然不已,没想到宁帝竟然会在早朝时公开征询文武百官的意见。他没再偷偷打量,径直扭头朝一旁看去。 ——相隔两臂的距离,只见晏暄的视线安安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面上一派波澜不惊,显然是早已知晓此事。 看来昨天晏暄进宫的时候,宁帝果然已经和他提过这门婚事。 正在这时,岑远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父皇。” 他向后看去,不无意外地看见五皇子一步走出队列。 ——五皇子岑仪,段昭仪独子,亦是当朝丞相的外孙。 只见岑仪眉宇微蹙,作礼说道:“父皇,儿臣认为不妥。” “哦?”宁帝似是有些意外,眼眸微眯,一手摩挲着龙椅扶手,“为何?” 岑仪道:“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男子与男子成婚的先例,于理不合。再者,皇兄乃一朝皇子,璞玉浑金;而晏少将军乃太尉之后,战功显赫,忠诚英明,如今还身居要职。让此二者结合以校验新法,于情不妥。” 他说出的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每一个咬字都仿佛在述说对这提议的忿懑。 宁帝闻言不恼,倒是笑了一笑:“经老五这么一说,朕倒是越发觉得这两人正是天作之合了。” 岑仪道:“父皇!” 他抿住双唇,堪称僭越地抬头望着高居在上的宁帝,却在喊过这两个字后蓦然噤声。 自己的这位皇帝父亲,究竟意欲何为? 他虽没有直言,也是不敢直言,但在他看来,这桩婚事实在太过荒唐。 一边是有可能被封为太子的皇子,将来的帝王;一边是将门世家,南军卫尉,手握兵权。一旦两方结合,那就只会产生两种结局——第一,就是二皇子岑远再也无缘殿上那把高位,而晏家倒是能避免成为帝王心中的猜忌;反之第二,就是晏家步步高升,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宁帝卧榻之侧的那把刺刀,而长久以来,说不定将会是大宁的一把双刃剑。 他这位皇帝父亲并非昏君,不可能不知这婚事背后的意义,那这时又为何要出此提议? 岑仪低下头去,两手高举于身前,态度昭然若揭。 谁知宁帝完全没搭理他,任他作礼伫立,目光在百官一侧为首的二人身上转了一圈,转而投向其身后众人。 “其余众卿有何想法。” “陛下。”这时有一人出列喊道,“微臣倒是以为,此事并无不妥。” 岑远并未回头,只听声音便知,说话之人是北军中尉段蒙。 段蒙道:“正如方才五殿下所道,晏大人与二殿下皆为文武兼备之人,若是结成良缘,想必亦可成为一段佳话。除此之外,男子同男子相恋早已不是罕事,此事亦能显示陛下海纳百川之心,为民心所向。” 很快又有人出声:“陛下,微臣也认为此提议尚可。” …… 一时之间,文武百官七嘴八舌,纷纷作揖道出自己的所想。岑远没有吱声,只在心中默默统计,除了中立的意见,这同意婚事的人占了多数,在他的意料之中。 大殿正中,高位之上,君王睥睨着台下的众说纷纭,嘴边缓缓浮现出一丝微乎其微的笑来。 而争论之中,除了当事的两人以外,只有站在百官之首的二人还未出声。 丞相段德业微微侧目,噙笑问道:“晏大人不说些什么?” 在他的身侧,正是当朝太尉晏鹤轩,晏暄的父亲。 晏鹤轩是纯正的汉人,年岁与战场上留下的伤痕在他的眼眉鬓角刻画出无数风尘,让他的面容显得极为硬朗。光是这么笔直地站立于众臣之间,就好似能给人一道居高临下的压力。 他目视前方,沉着地道:“凡是陛下的旨令,臣言听计从。” “哈哈。”段丞相笑道,“可真是好一个言听计从!” 他们两人一个面色庄重,一个泰然微笑,但眼底的神色在帝王的威严之下却是同样的淡定自如。 也不知过了多久,座下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微风挟裹清脆的鸟鸣,从大殿正门徐徐拂入。 宁帝轻轻咳了一声,殿内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一旁荣公公连忙上前,为宁帝披上大氅。 “众卿各抒己见,朕自然也是将你们的每一个建议都听进了耳里。”半晌后,宁帝轻轻出声,“但总结来看,还有不少大臣对朕这桩提议持有争议,朕也不想就这样妄下决定,暂且先将这事押后再议吧。” 既然宁帝如此说了,大臣们也都没再乱说一句。紧接着宁帝从面前的一沓折子中挑出一本:“晏卿,你也先退下吧。” 身为当事人之一,无论四周争论如何,晏暄始终沉默不语地站在原先的位置上,挺拔如松。就连落在岑远身上的视线都被他收了回去,转而落在大殿的砖面上。 此时听见宁帝所言,他俯身作礼,除了应声外便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在退身之时,他的目光一撇,在岑远的身上一晃而过。 后者却在那一瞬间对上他的视线,之后一路跟随那道背影,直到对方入列才撤回。 · 整场早朝,岑远一改他平时在外的作风,一言不发地度过了大半个时辰。 正常情况下,朝事大都不需要他置声,因此除非被点到了名,他很少参与讨论,更别说是在这婚事的话题之后了。 如果说,昨日他还以为,这桩婚事是宁帝对他个人的试探,那么经过今日早朝,他可以确定,宁帝就是想借着这个由头,来看看手下的这些臣子们是否有站队,又是如何站队的。 自从数年前太子殁后,立储一事一直都是朝中众人私下商议的重点话题。宁帝虽然从未在朝事中明言过什么,但作为一国之君,又岂会不知朝臣所想。 尽管岑远还是不知宁帝为何会突然想到赐婚一举,但不得不承认,这借口可算是让宁帝间接地在这百官面前铺出了两个选项。 而有些人,倒还真就积极地往里头蹦。 岑远暗讽地摇了摇头,转念又是一想——晏暄对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态度? 昨日他因为自己心里的情绪不宁,没有选择直接冲去常平府质问对方,但就今早晏暄的表现来看,他似乎没有对自己产生任何排斥。 难道晏暄……就不会觉得别扭,不会……感到不适吗? 岑远暗自摸不着头脑,而这时周围的窸窣交谈声都逐渐远去,大殿中几乎退得无人,岑远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二哥。” 他回头看,就见五皇子岑仪还站在他身后,正盯着他。 岑远点头应了一声,而后便朝殿外走去,岑仪一步跟在他身后:“二哥!” 岑远稍稍放慢脚步:“何事?” 岑仪比他小了三岁,今年才刚出宫开府。 哪怕是在上一世,对于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岑远谈不上交心,但也从未刻薄过什么,因为就他对岑仪的认识来看,这五弟的性格和段丞相可谓天上地下,完全就不像是一家人似的。 “二哥。”岑仪道,“你说,父皇今日问起为你与……” 他似乎仍是不习惯这说法,话音顿了一顿才继续道:“为你与晏少将军赐婚一事,究竟有何为?” 岑远咧嘴做出一番轻松的表情,不以为然地拍拍袖子:“父皇的想法,你二哥我可不想妄加揣测。” 岑仪紧皱着眉,突然话锋一转:“二哥,你还记得以前教导我们的刘太傅吗?” 皇子在十六岁出宫以前,都由太傅统一在太学堂进行教导。有时候,还会有重臣之子被允许一同进入太学堂与皇子一同学习,例如当年的晏暄就是如此。 岑远答:“当然记得。” “还记得当年我才刚入太学堂,就听刘太傅曾夸赞过你。”岑仪道,“‘诗比太白,文比子长’。” 岑远笑道:“都是些没用的墨水罢了。” 然而岑仪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兀自接下去道:“可在太子哥哥死后你就变了。” 岑远脚步不着痕迹地停滞一瞬。 但那一瞬很快就过去了,他没有答话,抬腿大步流星跨出了大殿。 一出大殿,夺目的光线便让两人眼前倏然一亮。 “二哥!”岑仪抬手快速遮挡了下阳光,接着就像是怕岑远逃跑似的,立刻快步追了上去,不依不挠地道: “我还记得,在当年太子哥哥死后,你才是众望所归的那个人。若是父皇真为你和晏少将军赐婚,那你就——” “岑仪!” 岑远陡然刹住脚步,差点让岑仪撞上他的肩。 只见这时岑远脸上轻松的表情已然荡然无存,只剩一面凝重:“岑仪,大殿之前,不许胡言乱语。” 岑仪看着对方的神情,下意识地张了张口,但在他身后,“宜长殿”的匾额犹如有着千斤的重量,从大殿正上方径直向他压了下来。 阳光晒在他身上,好似能穿透层层衣物,直接侵蚀着皮肤。 岑仪觉得自己正在出汗。 仿佛过了很久,岑仪瘪了瘪嘴,低头轻声道:“是弟弟失言了。” 岑远眯了眯眼,从他身上收回目光,转身就走。结果刚转了个向,就远远看见前方伫立着一道身姿颀长、轩昂挺拔的玄色身影。 而在那人身前,正是丞相段德业。 距离太远,岑远无法听见晏暄和段丞相在谈些什么,但这场景让他莫名在一瞬间生出些名为焦虑的情绪,连垂在身侧的手都在下意识间虚握成了拳。 兴许正是因为他的目光如炬,晏暄忽地双唇一抿,紧接着就朝大殿的方向望了过来。 第7章 忸怩 见到对方注意到自己,岑远立时撇开了视线。 他忽然觉得意兴阑珊,因此很快将那副轻松的面具重新戴上,不想再与岑仪废话,微微笑道:“我还有事,就先行一步。” 岑仪显然也看见了那两道身影,稍稍拧了下眉,但他同样没说什么,在和岑远道礼之后就迈步离开了。 · 段德业年过六十,发色全白,但负手而立之时,依旧能给人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 他见岑远独自一人往自己和晏暄所在的方向走来,便自然而然地结束了谈论的话题——关于晏暄与二皇子岑远的婚娶一事。 他复又看向晏暄,闲聊般道:“不知为何,这一个多月未见晏少将军,今日一聊,总觉得晏少将军变了不少。” 晏暄:“……” 段丞相道:“或许只是老夫的错觉罢。” 话音刚落,就见岑远已步至身前。 “二殿下。” 岑远假惺惺地笑着作礼:“见过丞相。” 此时一切均未发生,因此岑远也没有表现出对段丞相的敌意,脸上还挂着淡笑。 “我是不是打扰到二位了?”岑远的视线在段丞相与晏暄之间逡巡数圈,“这是在讨论什么呢?” 晏暄抿唇不语,段丞相便开了口道:“也没什么,就是在聊二殿下的婚事。” 岑远余光正巧瞥见晏暄似乎正盯着自己瞧,便向对方投去一眼。然而他的视线刚移过去,对方就立即敛下双眸。 “……”岑远在心里小小地“啧”了一声,重新看向段丞相:“都是些八字没一撇的事,而且父皇约莫只是顺口一问,应当不会真有那意思才是。” “哎,这话老夫可不敢接,圣上的意思岂能胡乱揣测。”段丞相来回看了看两人,“不过我看两位还有话要谈,就不叨扰你们了。” 岑远自然也是不愿意再应付这只老狐狸,含蓄地道出了“快滚”的意思。 段丞相和蔼地笑了笑,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一般,然而一转过身,笑容就从他脸上坠落,被朝靴碾作尘泥。 段德业出了宫门,坐上丞相府的马车,只见车厢中已有一人等候。 那人赫然就是方才在殿上出过声的北军中尉段蒙。 “岳父大人。”他喊道。 段蒙原本不姓段,在娶了段德业的小女儿后就入赘段家改了姓氏,一路被段丞相扶植到现在的位置。 待段德业坐定,车夫架起马车,他立刻给段德业递茶扇风。后者接过茶盏,朝他掠去一眼:“今日殿上,你太鲁莽了。” 段蒙一怔:“岳父此事怎讲?” 段德业道:“对于二皇子和晏暄这一桩婚事,你就不该出声,至少不该第一个出声。” “这……” “虽然朝中众臣都知段家的立场,那些人心底也多多少少有着自己的心思。但这种事情,只要不说,那最多不过心照不宣。”段德业用杯盖轻拨茶叶,不急不缓地道,“说了,就是将陛下手上那根刺明明白白地挑起来了。” 明明时不时有微风越过窗帘扫入,段蒙却觉得自己出了一身热汗。 “你说,”段德业道,“到那个时候,陛下还会任由这根刺在手上逗留吗。” 他平静地品了口茶,一旁段蒙却坐如针毡。可朝堂上的话已出口犹如覆水难收,如若当今圣上有所安排,首当其冲的必定会在今天发言支持的人之中。 段蒙求助地喊道:“岳父大人……” “都这么多年了,你这个脑子,要是转不过来,下次就别再随便开口。”虽然段德业的语调平静如水,但依旧有着让人不寒而栗的能力,“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段蒙甚至顾不得哆嗦,急道:“那我们现在是?” “二皇子与晏暄婚娶一事,还未成定论,先放在一边。”段德业搁下茶盏,拿出手巾擦了擦嘴,“听说,昨日陛下就宣了二皇子进宫,不仅仅问了婚娶一事,而且……” 段德业看了一眼车帘,压低声音道:“还问了二皇子对太子之位的看法。” “什么!” 段蒙条件反射地喊出一声,而后就见段德业冷冷地扫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陛下问这个,莫非是要……”片刻后他又道。 “陛下的心思,谁能猜透?”段德业道,“只不过,近几日陛下身子骨虽不错,但据御医回禀,圣上的心疾,怕是撑不了太久。” “如若真定了二皇子为太子,那段家以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段蒙道,“可我真想不明白,如今朝堂之上,无论是为人还是决策,明显都是五皇子更甚一筹。可为什么陛下就是对二皇子如此偏爱?!” 一时之间,段德业闭口不言,只有目光微微一斜,落在段蒙的护腕上。 后者注意到他的视线,轻声提醒:“过几日,就是夏苗的日子。” 如今的大宁是宁帝亲自在马上打回来的天下,因此,宁帝虽然身体情况欠佳,但每年四次的狩猎活动倒是一次不落。 而这狩猎活动在京郊举办,每回的守备任务皆是交由北军。 段德业未置可否,只敛下双眸,一手来回旋转着扳指。直到马车一停,车夫朝车厢里的两人通报:“老爷,到了。” “知道了。”段德业朝帘子外面道,“你先下去。” “是。” 两人在车厢内又待了须臾,段德业方才微微起身,一手按在段蒙的肩上,凑近道:“现在狩猎场外加了围栏,可是不好做事了啊。” 段蒙神色一凛:“定不负岳父大人使命。” · 大殿前,段丞相一走,一方天地竟只剩了岑远与晏暄两人,朝臣们早已都不见了身影。 岑远知道照理来说自己应当转身就走——甚至就不该走过来,不然万一让宁帝知道他们走得近了一个兴起就让这婚事坐实了怎么办。 然而即便他如此想,却依旧控制不住自己的腿,就这么朝晏暄走了过来。 自昨日从宁帝口中听闻这桩婚事之后,他还是第一次与对方独处,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不自在,甚至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回应了。 另一边,晏暄却对他有些别扭的神情视若无睹,径自开口问道:“早上药喝了吗。” 他平时说话时鲜少有明显的情绪起伏,一如现下,听起来就像是普普通通地打了声招呼。 岑远却莫名一颤。 那些他上辈子不曾了解的事情被强行压在心底,在这种时候却势如破竹般浮上心头,让他想忘都忘不掉。 他没敢回视对方,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子上,嘀咕一声:“……嗯。” 身边晏暄迟迟没有回话,但岑远知道,对方就在自己身旁没有离开。 这互相之间都沉默不语的状态着实让人尴尬,若是许久之前,岑远知道这人是个闷葫芦,一向都是自己主动找话题说。至于后来,他们的交谈少之又少,通常说不了几句就不欢而散,干脆一走了之,哪还有可能出现这般相对无言的场景。 然而此时,两人都没有做出要离开的动作,岑远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缄默下来。 一时之间,只有空气在无声地流窜。 岑远抄起双手,缩在宽大的袖子里不住往手臂上摩挲。 烈阳铺面罩下,热浪在两道身影之间缓缓流动,让人分不清手臂上那酥麻的感觉究竟由何而来。难以言喻的忸怩感渗入四肢百骸,仿佛蛊虫一般噬咬着血肉。 也不知就这么过了多久,岑远终于先忍受不住这沉默,偷偷抬眸瞥去一眼,想找些轻松的话题来说。然而一出口,就成了心虚的辩解: “我没有起热了。” 第8章 安排 晏暄闻言指尖一动,右手几不可察地抬起,但在下一瞬间就被他放了下去,甚至干脆将双手背至身后。 为表了然,他沉沉地嗯了一声,移开视线道:“我要去南庭司。” 南庭司是掌管南军中守宫卫士之地,位于皇宫的西南角,与宫门是两个方向。 好巧不巧,今日岑远进宫的主要目的就是去见蒋昭仪,而嫔妃寝宫正好位于皇宫西侧。 他忙道:“我去找母妃,一道走吧。” 晏暄嗯了一声。 为了避开日照,两人特意绕去了廊下。只是这廊顶在挡住日光的同时,也收拢了路道的宽度,以至于岑远只与对方间隔半臂的距离。偶尔有宫人走过,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袖子时不时受到一股微乎其微的阻力——那是蹭到了晏暄的衣袖。 方才那股酥麻感再次从四肢蔓延上来。 岑远不自觉舔了下唇,没有任何征兆地问道:“那时候你怎么知道我遇刺的?” 晏暄闻言双唇一动,不等开口就被岑远打断。 “可别说是因为宫里派了御医来。”后者道,“你该知道的,娄元白都和我说了。” 晏暄复又抿紧唇,走了好几步后才道:“我在你府里安排了人。” 岑远淡淡回道:“哦。” 这会儿倒是晏暄主动朝他看来:“殿下不恼?” 岑远反问:“那如果我说我在你身边没有安插人手,你信吗?” 晏暄没答,但神情已经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那不就行了。”岑远用一派无所谓的语气道:“既是彼此彼此的事,我又为何要恼。再说,若是真要生气,我为何不直接动手,还要在这同你浪费口舌?” 晏暄道:“如此心照不宣的事,那又为何要问。” 岑远张口要答,却忽然愣住了。 ——是啊,他为什么会问? 如对方所说,互相在府里安插人手这种事情是他们、甚至圣上都心知肚明的事,大可不必如此直白地问出口来。 那他这是为何? 岑远久久没有答话,让晏暄侧首朝他投来一撇。他下意识地望回去,就见斜照进廊下的阳光落在晏暄身上,给他纤长的眼睫笼罩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几乎能让人瞧见眼底最深处的柔软。 岑远忽然醍醐灌顶。 原本,他以为自己今日所有的无措、拘谨、局促不安,包括这莫名其妙的同行和提问,都来自于和晏暄的这场八字还没一撇的婚事。 其实不然。 他只是不想再和晏暄形同陌路。 重生之后,他不想再走上一世的旧路,决意随心所欲,于是面对晏暄也不再刻意回避,不然昨日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跑去街上直接找人质问。 但即便如此,他似乎忘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晏暄并没有义务一直对他和颜悦色。 昨日的晏暄在给他上完药后就往后退的一步一直在他眼前浮动,而后来对方远远地站在晦暗和明亮的交界处,脸上的神情影影绰绰,透着他不曾见过的陌生,仿佛两人之间隔着的不是桌椅屏风,而是宽大到跨越了数年疏远的时光、跨越了一轮生死的鸿沟。 他曾经在上辈子感受过太多次这样的距离,这一次重来,他不想再和晏暄这般疏离了。 岑远倏然笑开,扭头望去,就见晏暄同样侧目安静等着他的回答。 他看着晏暄时而扇动的长睫,不得不承认这人真的是好看得过分。但这好看又不是伶官之流的妖娆柔美,更像是画龙点睛,在属于武将的阳刚之上添了些仙风道骨,明明是两种相斥的神韵,却在晏暄的脸上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 他开口道:“因为你长得好看呗。” “……”晏暄还当他会回复什么正经的话,这会儿一听对方这话,立刻收回了视线,大步往前走去,两三步就把岑远甩在身后,转过转角。 “诶,走这么快干嘛呀!”岑远语气里收不住的笑意,他连忙小跑着跟上,并行时明显察觉到晏暄放慢了脚步。 走出长亭,步入花园,被白云半遮后恰到好处的日光轻盈落在园中步道上,视线豁然开朗。 一路以来,两人不约而同地完全没有去谈论赐婚一事,岑远思忖片刻后道:“昨日父皇宣我进宫,问了我赐婚一事。” 晏暄动作倏忽一慢,目光不自觉地朝对方扫去,眼眸清亮。 岑远此时刚如释重负,因此没有察觉,只道:“我拒绝了父皇,还以为他没再做此打算了,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殿上公然提出这个想法。” 晏暄:“……” 他静默着,没有回应。 “看今天的形势,父皇恐怕还没有彻底打消这个念头。”岑远兀自说道,“之后我会再寻个机会和父皇说清此事,所以你不用担心,这婚应当赐不成。” 晏暄:“……” 岑远心中算盘打得啪啪作响,谁知良久之后都没有得到一声回应。他狐疑地朝身边望去,只见晏暄脸色并未变得明朗,反倒是更为高深莫测。 “?”他道:“不妥吗?” 晏暄下意识地张了张口,又很快抿上了唇,好似将原来想说的话重新放回心里滚了一遭,才再次缓缓开口。 “……”他沉声道:“昨日陛下是否还问了你一些其他的问题。” 岑远闻言一怔,而后扯了下嘴角:“我就知道,昨日父皇同我下棋的时候特地让人敞着门,又没让人退下,估计就是故意让这个消息散布出去的。” 他话音稍顿:“现在怕是听过这消息的人都以为我即将入主东宫了吧。” 晏暄长眉一拧,眼底也流露着几不可察的不悦。 “那你没有想过吗。”晏暄道,“如若你我成婚,陛下就不会再将你立为太子,你也就——” 他的话陡然一停,岑远见状微微挑起眉梢:“我也就怎么?” 晏暄静默了许久,久至前方渐渐出现一条分岔路——往左是南庭司,直走则是蒋昭仪的锦安宫。 就在岑远以为晏暄不会再答,就这么糊弄过去的时候,对方才忽然开口:“你也就不用担心自己被囿于这宫墙之内了。” 强风忽然袭来,将两边的花丛吹得哗哗作响。 岑远顿足,视线落在晏暄沉稳、宽厚的背影之上。而那道背影也停下脚步,朝他望来:“怎么了?” 岑远如梦初醒,摇头道:“没怎么。” 他赶忙跟上几步,不以为然:“只是你又怎知我俩成亲之后,父皇就会彻底断绝将我立为太子的想法。” 他这话狂妄自大,又野心勃勃,若让有心人听去,指不定会引出什么流言。 但他知道,晏暄不会是这个“有心人”。 晏暄欲道:“陛下重……” “嘘——”岑远立刻打断他的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嘴角却是一弯,轻声道:“圣上的意思,岂能乱加揣测。” 晏暄抿唇收声,但在他的脸上依旧不见任何畏惧之色。 “再来……”岑远又走几步,越过对方,止步于分岔路口,只留给晏暄一个背影,“别说得这么了解我,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喜欢宫墙里的生活了?” 晏暄不答,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那人。 岑远遥遥望向宫墙的方向,漫不经心道:“富贵荣华,腰缠万贯,佳丽三千,外面的人竭尽一生都想要拥有的这一切,在这边却是轻而易举。” 他话音一顿,又心里补上一句:只要命够硬的话。 而在他身后,晏暄面色如水,显然并不赞同。 “好了好了,再说下去,可真就不知道自己的头该往哪儿滚了。”岑远收回视线,转身道,“你不是还要去南庭司?” 晏暄看了眼锦安宫的方向,任由对方将话题揭过:“嗯。” “南军守皇宫,北军守长安城。那掌管北军的中尉又是姓段的,父皇这是要用你家压住段家呢。”岑远说道,像是全然忘了方才阻止晏暄“乱加揣测”的是谁。 但他感慨完这一句,就叹了声气,朝晏暄一挥手:“就这里散了吧。” 说罢,他径直往锦安宫走去,没走几步却听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岑远。” ——恐怕会在宫中直呼二皇子名讳的,除了圣上和蒋昭仪,就只有这人了吧。 不知为何,岑远在思及此处的时候忽然低头无声地笑了一下,在再次抬头时就已经将那偷笑收了回去。 他转头问:“嗯?” 晏暄两步上前,压着声音道:“昨日景行殿中一事想必已经传开,恐怕会有人盯上你,甚至连累到你身边的人。” “嗯。”岑远声音都低沉些许,“我知道。” “近几日,我会让付建新率人候在锦安宫附近。”晏暄道,“如果遇到什么情况,直接同他说。” 原本岑远以为对方只是好心提醒,听到这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 旋即他笑着凑近道:“刚新官上任就假公济私,小将军,这不好吧?” 谁知晏暄蹙起了眉,一脸郑重:“岑远,我不是在说笑。” “知道啦。”岑远笑意更深,向对方鞠躬行了道礼,“那我先代母妃在这谢过小将军的好意了。” 说罢,他转身摆手:“走啦!” 身后没再传来喊住他的声音,却有一阵风来,吹起道旁半落不落的几片花瓣,其中一片正巧飘到岑远面前,被他伸手截下,放入手心。 没想到,还没等他另想办法调换走锦安宫附近的人手,晏暄竟然自己主动提出来了,还真是巧。 但说是巧合,究其源头,不还是因为宁帝忽然提出了这桩婚事吗。 岑远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方才晏暄所说他不是没有想过——若是他应下这桩婚事,宁帝就是因为顾忌晏家,也十有八九不会考虑将他立为太子。如此一来,便能消弱段家对他的顾虑,也减少了对母妃的威胁。 他是可以不顾一切地为了让自己脱身而应下婚事,那另一个人该怎么办? 对晏暄来说,岂不是成了强人所难? 诚然,这朝堂之上的诡谲风云如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只要身处朝堂之中,无论下棋的人是谁,每个人都不免成为棋局中的一颗棋子。 就好比宁帝试图为他们两人赐婚的这一提议,就好比上一世中无端而亡的蒋昭仪。 他们都无法在这盘棋局中独善其身,但至少…… 岑远心想,但至少,晏暄在他这里不应该是棋子。 这一世重来,他不想和晏暄再次形同陌路,也不想让晏暄成为被他利用的人。 第9章 久违 锦安宫内一片幽静,岑远拦住了想去通报的宫女,独自走往后院的方向。 果不其然,蒋昭仪背对着他,正闲躺在葡萄架下,手里捧着一册书卷。塌侧另有一名宫女执着罗扇,见到岑远便惊讶地张大了嘴。 岑远立即抬手朝她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而蒋昭仪也没有听见他的动静,还一心只将注意力放在手中书册上。 岑远背过双手,轻手轻脚跳着小步到她的身后,望向书册上的字句。 “‘瞥然醒寤,竟是梦景,而鼻口醺醺,酒气犹浓。’……” ——“哎!” 蒋昭仪只感觉自己耳旁突然有声音炸开,惊得几乎整个人都要从榻上跳了下去。还没等她转头,就听亲生儿子大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当母妃这么专注在看什么呢,怎么看起话本来了。” “母妃倒是要问你。”蒋昭仪抬手整理了一下发饰,回身看去,“怎么突然来了?来了还不出声,就光在那儿吓人。都快及冠的人了,还总是没个正经样。” 岑远但笑不语,蒋昭仪便又狐疑地问:“怎么了?” 岑远还是不答,只静静地盯着蒋昭仪瞧。片刻后他抿唇笑着摇了摇头,想要张口说些什么,但还没出声就觉得喉咙干涩。 蒋昭仪看着他的脸色,将话本收拾起来,坐直了身体:“究竟是怎么了?” 岑远再次摇摇头,从一旁的果篮里挑了颗李子啃起来。他咽下两口后才勉强开口:“好久不来母妃这了,来看看您。” 可即便如此,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蒋昭仪立刻发现他的不对,问道:“可是身体有不适?之前的伤还没好透吧,我去让人喊太医来。” 说罢她就要起身,被岑远拦了下来。 重生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与对方说的,岑远轻描淡写地道:“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前两天吹风吹得多,喉咙有些干涩,已经没事了。” 蒋昭仪闻言仍然是一脸担忧。 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做母亲的又岂会不知对方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 她轻叹一声,换了个位置坐到石凳上。 “你啊,就知道在宫外嘻嘻哈哈的,总是没个正经,让人担心。”蒋昭仪道,“我听说晏暄回来了?有时间的话,你去见见他,找他出去一起骑射都行。” 岑远心说:这不是刚见过了。 他一停顿,蒋昭仪便又道:“母妃从不求你能扬名天下,可总比成日没个正形要强。” 岑远嬉皮笑脸道:“晏少将军此战大胜,父皇将南军交给他管辖,怕是没有时间同我游乐。而我呢,就好好享受这苦短人生便是。” 蒋昭仪笑道:“那等你们成亲之后,你也依旧这个样?” 岑远:“……” 他干笑着说:“母妃您这消息还真是快啊。” “我这就是小姑娘家多。”蒋昭仪道,“几张嘴皮子叽叽喳喳起来,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 方才那摇扇的宫女闻言立即嗔道:“蒋昭仪……” 话音未落,她瞄了眼这传闻中的二皇子,又羞赧地垂下脑袋。 “阿静,行了,别不好意思了,我又不是在怪罪你们。”蒋昭仪轻声唤道,“去将刚挖出来的酒盛一壶来吧,留我们母子俩单独聊聊。” 那名被唤阿静的宫女点头称是,抬头又瞄了二皇子一眼,小碎步地走了。 岑远问道:“什么酒?” 蒋昭仪道:“我这里的,除了当年你和晏暄一起埋下的那几坛粟醴,还能是什么酒?” 粟醴是一种用特殊的粟米酿制而成的甜酒,而那粟米由于习性原因,只能种植生长于北方一处叫作长乐县的地方,因此,这粟醴自然而然成了长乐县的特产佳酿,就可惜产量甚少。 秋季谷物收割时期,长乐县便人流如织,皆是为了能够购得几坛粟醴,毕竟一旦错过时节,就只能再等一年了。 十余年前,岑远的舅舅、蒋昭仪的兄长正好在丰收时期去了一趟长乐县,回京后就差人送了几坛酒进宫送给蒋昭仪。当时正巧太学堂刚下了课,岑远与晏暄都在锦安宫,闻到酒香就移不开视线了,但蒋昭仪念在两人年纪还小,让他们把酒埋了起来,日后再饮。 蒋昭仪看向不远处的一道藤蔓下的土地,只见那里的颜色明显要比周围更深,显然是刚被人翻过。 “想当初你们两个还都只有那么小,翻地都要翻个老半天,你还总嫌晏暄帮倒忙。” “……”岑远面露悻色,连耳朵尖都红了。他抬手碰了碰鼻子,道:“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在母妃看来,就跟眨了个眼似的。”蒋昭仪道,“我还记得,那时候晏暄才是第三回 来这里,不怎么爱说话,就连被你欺负了也不吭声——” “母妃!”岑远喊道,“怎么就成我欺负他了!” “你还狡辩呢。”蒋昭仪手指轻轻点在他的额头,“人家孩子老老实实,被你一念叨就不吭声了,也不去帮你的‘倒忙’,结果你又嫌人家光站着不干活,之后的活全让晏暄一人干了。” 既然被说了狡辩,岑远干脆就坐实这道“指控”:“谁说的,那酒不就是我和他一起埋的。” 他回想起当时的事情,又道:“再说了,那时候我又不是为了欺负他。” “那是为什么?”蒋昭仪道,“当年你自己做的事,可别今日又耍赖。” 岑远正欲反驳,然而等他张了口,却又忽而不知自己想说什么了。 那时候,晏暄因为与他相处时间并不算很长,即便在锦安宫里,也一直表现得非常拘谨,同时还不会掩盖自己的感情。 岑远那时心直口快,把话丢出口时从来不会斟酌语句,于是每当晏暄被念叨时,就会露出一副手足无措的表情,手下意识地攥住衣服,一副想要离开的模样。 而岑远自然也是一眼就读出了他的心思,几乎是本能反应一般,又立即开口把人留下来。 如若不是今日蒋昭仪再次提起,他根本不会去深究那些挽留背后的原因。但真要他解释,他好像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好在蒋昭仪也并非真的在等他的回答,没有介意他的沉默。与此同时,方才去拿酒的宫女也正好回来,放下酒壶和酒盏后便自觉告退。 “看你喉咙不舒服,本不该让你喝的,但要是真这么做了你铁定要和我犟。”蒋昭仪往两个酒盏中分别斟上酒,粟醴的酒香顿时在院中满溢。 蒋昭仪递给岑远一杯,道:“现在就许你喝一杯,剩下的你给带回去,顺便也拿一些去常平府。” 岑远回过神来,嘻嘻笑着:“还是母妃了解我。” 蒋昭仪道:“别贫。” 岑远笑着称“是”,拿起酒盏小口酌饮:“果然名不虚传,好酒。” 蒋昭仪也喝了一口,说:“等把这酒再放几天,味道还会更好。” 岑远不置可否,他晃着手中酒杯,透明的酒液在杯中轻盈地晃荡,表面荡出晶莹透亮的涟漪,也一同打散了液体表面的倒影。 上一世时,他在母亲逝世之后,就把锦安宫里埋藏的酒都挖了出来,带回自己府里一直放着,直到他有一日跑去陵园,才捎上一坛。 ——明明是同样的酒,味道却截然不同。 蒋昭仪见岑远眼神涣散,整个人都没了反应,忙道:“要是还不舒服,就早点回去吧。” 后者如梦初醒,摇摇头道:“没事。” 他一口饮下剩下的酒,忽而问道:“对了母妃,你宫里的人是都换了吗?” 方才他刚进锦安宫宫门就发现,这里的人都已经不是他熟识的面孔。他本来以为这是娄元白按照他的指示安排的,但一想到晏暄对他的提醒,却又有些不确定了。 蒋昭仪道:“昨日晚间忽然来人,说是锦安宫里原来那些个宫女做事久了,几年以来无过无错,便赏她们出宫去了,给宫里换了批人。” “来人是哪儿的人?”岑远问。 “是掌管宫人的付尚宫。”蒋昭仪道。 “……”岑远顿了片刻,虽然知道可能性极低,但还是问了一句:“那新来的这批人中,有没有一个叫碧灵的宫女?” “印象中应该是没有。”蒋昭仪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岑远暗舒口气,连忙摇头:“没怎么,就是娄元白说他有一个远房表妹进了宫。” 他紧接着话锋一转:“原来那些姐姐们都算是看着我长大的,这样也好。” “如果是到这锦安宫里来了,我一定帮忙照顾着。”蒋昭仪道,“这些新来的人都太殷切,什么事都给我事无巨细地做好了。刚刚我想亲自去把那酒翻出来,她们也都一个个自告奋勇,不让我碰。”蒋昭仪拍拍那本书卷,“这不,就只能看看话本解闷了。” “母妃您自然是享乐就成。”岑远半蹲在她身旁,亲切地道,“能有您这么平易近人的主子,也是下人的福分。” “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似的。”蒋昭仪无奈地摇摇头,在对方脸上拍了拍:“一张嘴还是这么贫。” 岑远笑开,便又与蒋昭仪贫了会儿嘴,用过午饭才出宫离开。 宫外,他看着娄元白将他从宫里带出来的酒搬上其它车舆,问了一句:“小将军还在宫里?” 娄元白明白这小将军指的是晏暄,答道:“属下在外候了两个时辰,也未见晏少将军出宫,想必是还在宫里。” “想来也是。”岑远道。 新官上任,估摸着是有的忙了。 他看了眼天色,道:“那今天就直接回府吧。” 车轱辘碾在石砖路上的声音渐渐响起,岑远难得起了个早,还刚吃饱喝足,不免有些犯困。他半躺在榻上,眼皮也随着车厢的摇晃逐渐搭了下来。 就在他迷糊之际,车帘外娄元白倏然问道:“殿下,您那酒里有没有要给晏少将军送去的?” 岑远反应慢了半拍,下意识地道:“你怎么知道。” “您刚出宫就问他有没有出宫,属下就这么瞎猜了一下。”娄元白说着,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接上,“属下斗胆,就是觉得,殿下您若是能对少将军亲切些也好。” 岑远:“……” 这话说得,怎么好像平时的他就如豺狼虎豹似的。 岑远顿时睡意全无,一把撩开车帘,在娄元白耳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道:“你是真想去常平府报到是吧。” “……”娄元白无言了一阵,接着像是看不懂人脸色似的,坚持着道:“主要是原先属下就曾听闻,殿下以前同晏少将军关系最为亲近,可属下跟了您这么些年,只见你们零星来往过几次,还都闹得不是很开心。” 没听见身后回应,娄元白便继续:“之前少将军来看望您,可见是对您很关心的,那时候属下还觉得奇怪,现在看来,传闻倒是所言不假。” 真要说的话,方才下了早朝,和晏暄一通交心之后,两人其实也算是“冰释前嫌”了。但这会儿,岑远并没有给娄元白解释,只撂下帘子,退回位子上坐直了身体。 这时车马行上永安大道,路边小贩吆喝、百姓嘈杂闲谈的声音从帘子的缝隙中钻进车厢,让原本安静无声的一方空间顿时萦绕了一片烟火气息。 岑远偏了偏头,片刻后夹杂在喧嚷声中默默叹了声气,掀起车窗帘看向某个方向。 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宫门出来后走上永安大道,拐入右手边第二条巷子,沿着瑞德坊和宁德坊之间的小路走二十步后翻入墙内,便是抵达晏府中晏暄所住的院子最方便的途径。 四周人逐渐多了起来,加之岑远并没有回应,娄元白就没有再说了。然而岑远的思绪却没有随之停下,在这络绎不绝的人声中被拉扯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那里不似坊间这么熙攘,屋内香炉中燃着凝神静气的沉香。 刘太傅正在案前缓声念着《诗经》,岑远趴在几案上,垂目盯着书本,人却昏昏沉沉,眼皮都要耷拉下来。 他扒了一下自己的脸,不自觉朝旁边那桌投去一瞥。 邻座的几案前有一人身着一袭白衣,正规规矩矩端坐,因着尚且年幼,面容还不如往后那般深邃沉稳,眉梢眼尾透露着明显易察的稚气。但因为母亲的出身,那人已然长出一副不同于寻常人的俊美,在沉香燃起的白雾中越发显得朦胧,一时间竟让人分辨不清,此地究竟是天上人间。 岑远方才八岁,被眼前的迤逦景致吸引过去,不由地出了神。 第10章 过去 如今的太尉晏鹤轩当年曾任骠骑大将军,宁帝念在他安外攘内有功,便许了他的儿子晏暄进宫,与皇子们一同在太学堂读书。 虽说是“皇子们”,但大皇子当时已被封为太子,独自在东宫由太子太傅教导;五皇子年纪尚幼,还未至就学年龄。再加上,当时并未有其余官宦子弟被准许入宫读书,因此当晏暄入太学堂的时候,那里其实只有三位皇子。 其中,三四皇子虽不是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弟,但都是由同一位婕妤养育。两人平时贪玩惯了,都不是什么能静得下心来的主,这时都坐在后排,拿着书本好似在念书,实则一个借着遮掩睡觉,一个正偷看坊间的话本。 刘太傅对这三四皇子的品性也是了如指掌,知道朽木不可雕也,于是也懒于浪费口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重心都放在了二皇子岑远身上。 在念完一段书后,他往坐在前排的岑远看去,却见这得意学生竟然也在出神,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那新来的晏太尉之子身上,全然没注意到他已经停下声音。 “咳。”刘太傅轻声清了下嗓,“二皇子。” 岑远猛然回神:“在!” 刘太傅道:“还请二皇子来念一遍接下来的一篇吧。” “哦……”岑远下意识地应声,将注意力放回书本上,找到一段后便念:“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刘太傅:“……” 等岑远完完整整将这篇《卫风·淇奥》念完,一脸虚心求教地看向刘太傅时,只见对方难得一脸菜色:“二皇子,这篇是老臣刚刚才念完的。” “……”岑远一向脸比天厚,对此面不改色,坦然说道:“这样啊……太傅大人,其实我是因为觉得这篇写得太好,没能忍住又念了一遍。” “哦?”刘太傅道,“那二皇子倒说说,是怎么个好法?” 岑远当即将这篇诗歌逐句逐章给分析了一通,从手法到内涵,最后顺带着抒发了一把鸿鹄之志。整通发表收张有力、抑扬自如,一段话说完都不带喘一下的。 只有等坐下后,他才捞起茶壶倒了杯水灌下,对刘太傅的一脸欣慰视若无睹,心里只想着:可总算是把自己给念叨清醒了…… 放下茶杯后,他将视线放回书页上,正好落在第三章的几个字上。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岑远在心里轻轻念着,情不自禁地又往邻座的人偷偷看去。 ——究竟该说,是这诗写活了人,还是人演出了诗呢。 这天刘太傅都讲解了些什么,岑远几乎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去。 等太傅走后,他见晏暄正一个人默默收拾着桌上的书册,想着要去会会这晏家的小公子,结果还没起身就听身后交谈声传来。 “老四,你这带回来的话本还真是有些无聊。”今日又看了一整堂课话本的三皇子道,“就是关于这里面写的峥族,我倒是有些兴趣。” “三哥竟然不知道?”四皇子道,“就在大宁往西的一个地方。据说那里的人长相与我们有异,文化也与大宁大不相同。不仅行事野蛮,甚至好用火刑!听说那晏家——” 他话音一顿,似是刚想起来今日起这太学堂里多了个人,往晏暄的身上瞟去一眼。 见对方的背影没有任何松动,四皇子又压低声音,与三皇子耳语道:“三哥不知道吧,听说晏将军的夫人就是峥人。” 说到这,他往晏暄的方向再次悄悄投去一瞥。虽然刻意低声,但四皇子也不过是刚过六岁的孩童,哪能完美地控制住自己,加之本就心有不屑,不自觉中就放大了些许声量:“前几日出宫买来这本话本时,我还见过一眼晏夫人的画像,长得极美,就是可惜红颜薄命,因为难产没了。” 他瞧着晏暄一边道:“听外面的人都说,这峥人天生命中是带煞的,与汉人相斥,更与天家相斥。三哥你说,这要是一半峥人一半汉人——” ——砰! 四皇子话还未完,就硬生生被一记拍桌声打断。 岑远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垂眸看向后排,而那两人被拍桌声吓到,条件反射往后一倒,仰头望去。 “岑优。”岑远幽幽喊着四皇子的名字,明明还未变声,语调中却已经初显威严:“我记得昨日来太学堂的时候,似乎没见你舌头长这么长了啊。” 四皇子一哆嗦,老老实实喊道:“二哥。” 岑远道:“要不要我去和父皇禀报一声,说你这舌根都快嚼烂了,干脆割了算了。” “二哥……” “二哥!你别欺人太甚了!”三皇子已然回过神来,猛然站起,将四皇子拦在身后,“我们好歹还是兄弟,而那就算是晏大人之子,也不过是个外人。难道你今日就是要为这么一个外人,去父皇面前告弟弟们的状吗!” 岑远道:“若不是你们两人非要堂而皇之地在这太学堂里、在本人面前谈论这些传闻,我又何来机会去告这笔帐。” 闻言,三皇子便看了看一旁沉默不语、刚收拾完书本正要离开的晏暄,哼笑一声道:“恐怕那个‘本人’根本就不屑二哥你为他出头吧!” 仿佛是顺应三皇子的话,晏暄行至三人身旁,礼貌行礼:“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在下先行告退。” 说罢,他甚至没有抬眸去看三人中的任何一人,便拿着东西转身走了。 “看吧。”三皇子满脸写着“果然如此”,“二哥,我和老四左右不过就是一句玩笑,再说了,我们也没有指名道姓说那谁的不是,你如此认真做甚!” 岑远一时没答,低头从对方几案上凌乱的书本下翻出一根毛笔,用笔杆在三皇子额头正中用力敲了一下。 “疼!”三皇子捂住额头,“二哥你干什么啊!” “‘善戏谑兮’之后有一句,为‘不为虐兮’。”岑远道,“这就喊疼,那你可知,若是做不到这两句,那就不是戏谑,也不止是用笔杆敲一下眉心这么简单,而是往别人胸口刺的一把利刃了。” 三皇子正要张口,却立刻被岑远的话堵了回去。 “还有。”岑远快速地整理好自己的东西,丢下最后一句:“这两句话的前两句是‘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别人不搭理你,那是人家心胸宽阔,不同你计较。百读经书虽无法让你成人,但总比那些没头没尾的传言要来得修身养性。” 三四皇子被堵得气都快出不来,更别谈反驳了,而岑远也不欲再与他们多说。他不像晏暄那般能够容忍,先后瞪了三四皇子一眼,这才拿上东西离开。 小跑出太学堂,岑远往四周逡巡两圈,才终于在远处连廊中发现一个移动的身影。 “晏——”他下意识地喊出声,却忽然不知该称呼对方什么,在喊出一个字后就卡了壳。而对方不知是因为距离太远没听见他的喊声,还是不知被喊的人就是自己,连头都没有回。 岑远一路跑入连廊,那时他就不喜人服侍,因此这时身后连个宫女都没。 “晏暄!”岑远又喊一声,“回来!” 晏暄终于慢下脚步,回头看来,见到来人是谁的时候表情一动,虽然那变化也是微不足道的。 他唤道:“二皇子。” 岑远一路跑过来,因为心急,也没顾得上去调节气息,这会儿在晏暄面前停下时都有些气短。 他双手叉腰,低头粗喘了两下,复又抬头道:“你还真就这么走了啊。” 晏暄不解地看着他。 “我替你出头,你连个谢字都不说一个?”岑远道。 晏暄敛下眼眸,从善如流道:“谢二皇子。” 谁知他这一说,岑远又蹬鼻子上脸了:“还真就一个谢字啊?” 晏暄便问:“二皇子想要什么?” “嗯……”岑远踱着步子沉吟不语,一时也想不出来,晏暄见状便道:“如若二皇子一时想不出来,那明日再说也可。” 说罢,他就要抬手作礼,结果两手刚抬到一半就被岑远一手按住。 “等等!”岑远道,“我想到了!” 晏暄:“?” 岑远:“和我去一个地方。” 晏暄:“……” 他虽没有开口明言,但脸上旋即就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 岑远本是要松开对方的双手,见到晏暄这表情后又转而握紧,声音糯糯的:“你不会连这点小要求都无法答应吧。” “不是……” “那是什么?”岑远问,“接下来有其他安排?” 晏暄摇了摇头。 岑远松手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能不能别这么吞吞吐吐的,把话说完整了。” 晏暄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直到对上岑远坚持的目光,才嗫嚅道:“二皇子难道就不怕他们所说是真?” “哪个?”岑远最初还没反应过来对方所说的是什么,好半晌才醍醐灌顶地“啊”了一声,又往对方肩上拍打一下。 “那不就是一些无稽之谈吗!”岑远道,“要是连你自己都相信,岂不是更加助纣为虐。” “我……” “我什么我啊。”岑远直接出声打断,抬眼看向对方,却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都在仰视晏暄。 少年人生长速度本就因人而异,只是这会儿,岑远觉得这个姿势着实缺少了些气势,旋即将宽袖一甩,脚尖一点地,直接跳上连廊的栏杆。 那时他的轻功还没有达到日后炉火纯青的地步,而且栏杆太细,他刚踩上去就前后晃了好几下,最后抱着柱子才勉强站稳,得以转过身来。 “你就说你是去还是不去。” 他由上而下地凝视着晏暄,见对方好一会儿没什么表情,便又道:“我认为,无论是煞是邪,是福是优,最后不过都是一个事在人为。哪怕以后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那也必定是冤有头债有主,我找那始作俑者说去便是,哪有道理怪罪于你。” 晏暄长睫一颤,宛如振翅的蝶羽,轻飘飘地扫过岑远心头。岑远心里一怔,连带着身体也晃了一下。 晏暄掀起眼帘,立刻向他伸出手:“先下来吧。” 岑远目光落在对方摊开的手心,转而又挪到对方双眸之中,佯怒道:“说个‘去’有这么难吗。” 晏暄道:“先下来吧。” 岑远:“……” 他心中暗骂这根死木头,见硬的行不通,就干脆改为软的。 “真的不和我走?”岑远一手抱住柱子,伸出另一只手去,却刻意错过晏暄的手。 他和对方一样摊开掌心,快速眨了两下眼:“你看我刚刚为了你,连手都拍红了。” 晏暄:“……” 岑远咬着唇,见对方表情有所松动,思忖片刻后又道:“而且今日还是我生辰,你该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我吧。” 听见这句,晏暄紧绷的表情才终于彻底崩盘,微微点了点头。 岑远感觉自己仿佛听见“咔哒”一声,将对方锁在内心最外层的一道锁扣缓缓开启。他笑了笑,手心手背一转,搭上晏暄的手,那只并不比他大上多少的手立刻包裹住他的五指,热意顿时沿着血管,一路涌向四肢百骸。 两柱香后,岑远身后跟着个小尾巴,抵达锦安宫前。 第11章 交心 “母妃!” 岑远声音比人先到,那时蒋昭仪正在院里摆弄刚开的几盆绣球花,见怪不怪。她搬起其中一个花盆,头也没回地就问:“刚下学?先生布置功课没有?” “没有!”岑远嘿嘿笑道,“我还带了人来!” “谁啊?” 这倒是有些闻所未闻,蒋昭仪连忙摆下花盆,回身看去,这才发现自家亲儿子身后还跟着个人,看样貌倒是眼熟。 每年宫里的筵席都数不胜数,但唯有新年筵席允许百官携带嫡系家眷出席。按照晏暄的长相,即便把他丢进长安城中灯市的人山人海里,也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他,更遑论在这筵席之中,他跟着晏太尉坐在百官之首的位置了。 “这是晏大人家的小公子吧?”蒋昭仪很快回忆起来。 晏暄行礼道:“见过蒋昭仪。” “在我这里不用这么客气。”蒋昭仪从袖中拿出帕子,蹲下身去给晏暄擦了擦鬓角的细汗,转而看向岑远:“我倒是不知你们俩是什么时候关系这般好了。” 岑远正趴在石桌上挑果篮里的水果,闻言便道:“就当是从今日起好啦。父皇准他一同在太学堂上课,所以方才下了课我就带他一道来了呗。” 晏暄额角还残留有上好布料擦拭过的细微酥痒感,听见岑远这句话后双眼轻轻一眨,旋即往对方的方向瞄了一眼——确定是“带”,而不是软磨硬泡? 然而身处人家母妃的寝宫,对方又并无恶意,晏暄也不可能真的如此埋汰什么,于是装作一切都如对方所说的模样,乖巧点了点头。 蒋昭仪微微笑了,对岑远毫不留情地道:“你啊,平时倒也没见你和其他皇子或其他人有走得多近,今日这算是开窍了?” “哪儿跟哪儿呀。”岑远道,最终还是挑了个橘子,剥好皮后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塞进晏暄的手里。 他想,不过就是一回“英雄救美”罢了。 “好了好了,不和你说了。”蒋昭仪道,“让人家一直站在旁边算什么样。” 她继而让宫女们先去前厅,备好茶水点心,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只三人慢悠悠地往前厅走去。 岑远看着晏暄这沉默不语的样子,估摸着对方兴许是比较认生,也可能不怎么好意思大吃大喝,便亲切地提醒:“你别拘谨,就当这里是自己府里一样。” “是啊。”蒋昭仪闻言也附和道,“我就只有岑远一个儿子,虽说他一个人也已经够烦的了……” 岑远忙喊:“母妃!” 蒋昭仪笑了笑,没理会他,继续与晏暄道:“但多一个人一道声音,这锦安宫里就也多了份热闹,可比平时只有鸟语的时候有生气多了。” 岑远静静听完这句,不知为何就朝晏暄看了过去,谁料对方的视线也正好落在他的身上,就这么冷不防地在裹挟着花香的空气中相撞。 蒋昭仪没有察觉到他们的视线,忽而叹了声气:“你看我,说这些做什么。小暄,我这么喊你可以吗?” 晏暄点头。 蒋昭仪笑道:“以后要是闲来无事,不用客气,就和阿远一起来玩吧。” 晏暄未置可否,方才偷瞧的时候正好被对方发现,这会儿是不敢再往岑远那边看了。他低声呢喃:“会打扰你们。” “怎会是打扰。”蒋昭仪道,“你这孩子,倒是还挺倔的。” “……”晏暄抿了下唇:“蒋昭仪今日不为二殿下庆祝生辰吗?” 那头岑远闻言立刻暗道糟糕。 果不其然,蒋昭仪问道:“什么生辰?”但不消片刻,她就明白了什么,掩嘴噗嗤轻轻笑出一声。 “他定是与你扯谎了吧。”蒋昭仪道,“他的生辰有谁比我还清楚的?是在春天,这才刚过去没多久,这会儿哪儿来的生辰。” 晏暄微微张了张嘴,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岑远说的一切都无非是为了让他留下而临时想出来的一番说辞。 他顿觉尴尬,两边耳朵尖都被染上绯红,在干净的皮肤上尤为明显。 另一边,当事人岑远见木已成舟,倒是完全没有心虚,不以为意道:“放心吧,等来年我的生辰,一定会来找你给我庆祝的。” 晏暄面部表情恢复平静,只留下两只耳朵兀自红着。 “这样吧。”岑远又道,“你生辰什么时候?我先给你过了。” 晏暄答:“十月初八。”他顿了顿,“但我不过生辰。” “为……”岑远正要问,忽然就想起方才四皇子提到的传闻,便赶紧控制住嘴收了声。 既然晏暄的娘亲是在难产时没了的,那也就说明,晏暄的生辰就是他娘亲的忌日,这不过生辰的缘由也就不言而喻了。 那时的岑远尚且处世不深,即便刚才还坦然自若,这会儿也难免反应迟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任由彼此间气氛突然僵硬下来。 他沉吟着与晏暄并肩走了两步,突然就毫无征兆地一把搂住晏暄的肩。 “虽然我是没见过你母亲——见过那就是有鬼了——但我也知道这天下为人母亲者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这么想的。” 岑远人还小,操着口故作成熟的语气,说得还挺像回事。 但他转眼就开始放飞:“实在不行,从今日起你就当我母妃也是你的娘亲,以前你没得到过的,我和母妃给你加倍的份。” 晏暄立刻道:“怎可僭越。” 他微微蹙起眉,脸上依稀浮现出一丝日后不苟言笑的影子。 “这锦安宫里可没有这么多乌七八糟的规矩。”岑远轻飘飘地低声道,而后转向蒋昭仪,“母妃,您说是不是。” 蒋昭仪笑道:“就你能说,自己把握着点分寸就行。” “看吧。”岑远冲晏暄乐呵一下,掰着手指道:“你就想想,你这是有多幸运。这一生能有两位娘亲。一个大美人,一个又是全大宁最最最好的娘亲,这天底下可都没有第二个能和你一样的!” 晏暄沉默不语,眼神透亮清澈,在这对母子身上来回逡巡。 蒋昭仪见状,朝岑远问了一声:“你这是羡慕啦?” “儿子才没有!”岑远立刻巴结地抱上蒋昭仪的手臂,“儿子有母妃一人就足矣!” “好了好了,你还真的来劲了。”蒋昭仪笑道,“让人看笑话了吧。” 闻言,岑远扭头朝晏暄看去,就见对方虽然表现得不甚明显,但还是可以看出,他的嘴角向上翘起了一个极小的幅度。 岑远微微一怔。 即使在他人生至今的八年岁月里,见识过的人几乎仅限在这宫闱之间,他却还是想吟一句——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只可惜,这氛围还没持续多久,岑远就倏然反应过来什么:“等等!你刚才说,你的生辰是十月初八?!” 晏暄乖巧地点点头。 岑远想了想,他依稀记得以前听人说过,自己和晏大人家的公子是同年出生。他转眼惊道:“所以说,我比你还要年长半岁?!” 年长半岁还比别人矮一截,这也太过分了! 晏暄一脸茫然,显然是没跟上他转得如此快速的脑回路,还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 “……”岑远登时无语凝噎。 他气呼呼地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该怎么应对对方这个回应,到最后只憋出一句:“那按着年龄,你必须得喊我一声兄长。” 晏暄自然是不可能喊的。 一旁蒋昭仪适时地解围:“行了,都让你把握分寸了,别太过分。” “可是……”岑远说不出话,便只能一个人憋着生闷气,最后仰天长嚎了一声:“究竟怎么才能长高啊……” 晏暄总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又以为岑远是在问他,思忖片刻,便答道:“习武?” “你又怎知我不习不练了!”岑远下意识地反驳,说罢后忽而又想到什么:“我听说晏大将军最善马战,你既是晏大将军之子,那必定是跟着他练武的,应当很擅长骑射吧?” 晏暄道:“还行。” 岑远稍稍仰起下颚,眼底闪着自信的光:“上回春蒐的骑射比赛我是第一,连太子哥哥都没能赢过我。” 少年人的交心没有那么多猜忌和周旋,往往就在瞬息之间,一提到这话题,晏暄便像是完全不吝啬回应了一般,很快就道:“马上又到射猎了。” 岑远问:“那你会参加夏苗的比赛吗?” 晏暄:“应该会。” “可也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呢。”岑远嘀咕道,“要是能早点和你比一场就好了……” · 对岑远来说,幸运的是,他并没有等足一个月。 这天过后没几天,就正好碰上刘太傅休沐,连带着太学堂也休课一日。岑远在这天申请出宫,准备和晏暄一同去京郊的围猎场。 前一个晚上,他失眠了整整半夜,第二天卯时便醒,好不容易混到了出发的点。出宫后,他坐在车舆里,不安分地掀起车帘,扒着车厢边看着车外来来往往交织的人群。 经过没多少路,看小厮驾着马车拐入坊间小巷,岑远忍不住问:“晏府在哪里啊?” 小厮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左手边:“回二殿下,在瑞德坊,就是这里。” 他所指的地方是一整面铺有紫藤的墙,岑远又问:“就这啊?” “回二殿下。”小厮道,“这里还是晏府后墙,正门在南边,我们马上就到。” 说着,他牵着缰绳的手一扯,就要引着马匹往左边的小巷拐去。 “停停停。”岑远忙道,“正门朝南,岂不是要绕过整个瑞德坊,太麻烦了,我直接从这里进去。” “啊?”小厮一愣,“这也没后门,您——” 他话还没完,就见二皇子借着车板,脚下轻点就攀上了墙,只是落地时未能立稳,身形微微一晃。 小厮连忙拉住缰绳,喊道:“二殿下!” 而那边墙上,岑远根本没空搭理小厮的喊声,因为他刚翻上墙,就已经见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第12章 同游 岑远脱口而出:“哇,这么巧!” 晏暄正在自己的院子里练剑,突然就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向不符合这个年纪的镇定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惊魂未定的波动。 “二殿下?”他收起剑,不敢确定地唤道。 岑远道:“光天化日,又没有鬼,干嘛那副表情。” “不是……”晏暄下意识地道,紧接着眼底就慢慢浮上了极难察觉的柔软:“二殿下怎么来了?” “之前不是说要来比一场骑射嘛。”岑远眯着眼笑道,坐在墙头晃荡着双腿,“今日我去向父皇申请使用京郊的围猎场,说要和你比试比试,他同意了,那我就出来找你了呗。” 晏暄一愣:“如此突然?” “这算什么。”岑远道,“还是快点走吧,再晚我就赶不及回宫了!” 晏暄微微点头,因为他本就是在练剑,身上正穿着一套黑色窄袖劲装,用不着再换轻便的衣服。他看了看依旧坐在墙头的岑远,又转身望向身后院墙的方向。 “还愣着干嘛呀。”岑远催促道,“走了走了。” “……”晏暄一脸复杂,将视线转回岑远身上:“二殿下这是让我直接从墙走?” “不然呢?”岑远眨了下眼,“马车就在外面等着呢。” 晏暄:“可父亲在家,出门必须得先和他报备一声。” 岑远嘟囔道:“这倒是……” 他垂眸思考片刻,紧接着回头与小厮说了一句:“你先驾车去晏府门口等。” 说罢,他从墙头一跃而下。 晏暄一看那身影晃动,条件反射地就伸出手去,但他与岑远之间有着一段距离,对当时的晏暄来说,当他的指尖刚触碰到岑远衣角的时候,对方的双脚已经沾上地面。 好在岑远只是在落地的瞬间晃了两下,站稳后甚至好整以暇地拍了拍白衣上不存在的灰,长出一口气道:“呼,看来这轻功我还是练得少了。” “……”晏暄问:“二殿下这是……” “和你一起走啊。”岑远道,“既然你不肯直接和我翻|墙走,那本皇子就勉为其难,和你从正门走咯。” 一墙之外,马蹄与车轮在石砖上或踩或碾而过的声音此起彼伏,让这原本静谧的后院陡然熙攘。 踢踢踏踏的背景音下,晏暄在直言不讳与含蓄委婉之间思忖须臾,很快作出取舍。 “二殿下想如何解释,您为何会从我的院子里走出去?” 岑远到底还是年轻,立刻倒吸一口气:“你说得对,我没想过这问题。” 晏暄:“……” “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岑远出言夸张地道,“看情况应付过去不就得了,难不成你父亲还能让人把我抓进诏狱去审问不成?” 晏暄:“……” 爬个墙而已,又不是什么罪不可恕的事情,自然是不至于被抓去诏狱的。再者,诏狱那关的都是由皇帝亲自下诏书的罪人,即便晏暄父亲任太尉之责,又怎么可能是他能够左右得了的。 晏暄本就不善言辞,这会儿在岑远这种语气下,也只能这么想着,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几乎没发出声音地叹了声气,直至听见外面马车的声音越行越远,才快速说道:“二殿下还是回马车上等候,让车夫驾车到晏府门口,我与父亲报备一声后出来正好。” “啊?” 对方这句话语速极快,岑远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下一瞬,晏暄却已一手扣在他的腰间,另一手圈住他的手腕,而后脚尖轻盈点地。 岑远下意识地惊呼:“喂!” 他不就是轻功差了点,落地有点不稳嘛!还不至于让人抱着走吧! 然而他的一句“放我下去”还未出口,晏暄已然带着他飞过墙垣,追上前面不远的车舆。驾车的小厮就见眼前凭空落下两人,赶忙扯住缰绳停下马匹的脚步。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两人中的其中一个是方才消失在晏府墙后的自家主子,另一个他不曾见过,但看样貌气质,和两人之间的氛围,应当就是他要去接的晏府公子。 “二殿下,晏公子。”小厮道,“你们这是……” 晏暄松开桎梏住岑远的双手,朝小厮言简意赅道:“晏府门口等。” 说罢,他不等小厮或岑远有什么回应,便顺着来路再次翻回晏府墙内。 小厮:“……” 大人物的心思真是让人猜不透,为什么一个个的都不爱走门呢。 那边岑远望着晏暄离开的方向,看着那道黑色的身影没入墙垣之后,恶狠狠地道:“什么人啊!” 小厮小心翼翼地:“二殿下?” 岑远用力踩上小厮放下来的轿凳,没有发话。他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知这气由何而起,思来想去后将其归为技不如人的挫败感,归为身为男子的颜面尽失——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被另一个男子抱着翻|墙而出,更夸张的是他还挣脱不开,成何体统! “二殿下。”小厮在车帘外喊道,“这是要去晏府门口等吗?” “去什么去!”岑远道,“就在这等着!” 小厮心里“啊?”的一声,但归根究底,这位才是他真正的主子,他不敢不从,便老老实实道了声“是”,留在了原地。 然而还没过多久,小厮就听见帘子后传来一道闷闷的声音:“算了,等他再绕过来还得浪费时间,去门口等。” · 小孩子气生得快,消得也快。等到晏暄从晏府大门出来的时候,岑远已经跟个没事人似的,正从车厢窗口翘首以盼。 等到了围猎场,他早就将这事抛诸脑后了。 京郊共有两处供天子狩猎的场所,他们去的这个围猎场离长安城更近,规模也小,四周围栏环绕,连场中的动物也都是由专人饲养,凶性与外面那些野生的动物是无法比拟的。 另外一处则位于白鹿原上,名唤白鹿林,是一年四次狩猎活动的举办场所。正如其名字所言,与其说白鹿林是一处围猎场,倒不如说是一片天然森林。这里无论是场地规模,四周开放程度,还是动物的敏捷和凶险性,都与另一个围猎场截然不同。 等两人抵达的时候已是午后,驻守围猎场的小厮们已经准备好马和弓箭,等二皇子与晏公子一来,就直接可以使用。 岑远话也不多说,翻身上马后就扯了下弓试试手感,而后冲晏暄道:“我们一起走,不看运气,就看谁能反应更快,射得更稳。” 他一身白色劲服,发丝高束成一道马尾,额头绑有一抹额带,整个人都显得飒爽倜傥,更衬得眼底的眸光潋滟粼粼。 晏暄更是不遑多让,翻身上马的姿势干净利落,马上挺拔的身姿已然像是能够驰骋疆场的将士。 听见岑远的提议,他没有异议,道了声“好”。 “反正这里有围栏,你们就别跟着啦,丢不了的。”岑远转身对几个正要上马的下人道,“到时候要是我们手一快,可就不保你们的小命了。” 说罢,他扯起嘴角笑了笑,手中长鞭一挥:“驾!” 下人还未来得及答话,就见另一个孩子也同样驾驭起马匹。不多时,那一白一黑的两道人影就一同消失在了树林丛丛中。 岑远驾马快速穿过林间,身后另一阵马蹄声逐渐朝他接近,没过多久就到了身边,连同劲风一起刮过耳边。 “驾!”他再次在马上挥下一鞭,就在这时,前方树丛的叶子猝然抖动,岑远立刻取箭拉弓,只听“刷——”的两声,两根弓箭同时朝树丛后的一只兔子身上飞去,最终黑羽的弓箭更胜一筹,先一步刺穿兔子的胸膛。 “嘶——”岑远吸一口气,道:“看来我得认真起来了啊。” 晏暄收回放完弓的姿势,看向岑远,朝对方淡淡地一笑,就好似在说:放马过来吧。 第13章 平安 岑远记得,这天他们一直跑到了围猎场边缘才停下,而最终结果是他赢了,只不过晏暄成绩也不差,只比他少猎到一只兔子。 猎物之后有人处理,岑远不急着回去,就这么骑着马,沿着围猎场的围栏边转悠。他看向围栏外,不甚满足地道:“除了春夏秋冬四场狩猎,父皇都不曾允许我独自去白鹿林那里。但这里的围猎场实在太小了,每次感觉还没尽兴就到了头。” 晏暄同样骑着马在他身侧,闻言后望向围栏外的那一片宽阔草原:“猎场辽阔,陛下不让二殿下去,定是怕二殿下一人会在那里走丢。” “哪儿这么容易走丢啊。”岑远道,“我都已经参加过三次狩猎了,从来没有迷失过方向。” 晏暄想了想,又道:“陛下也是担心二殿下。” “嘁……”岑远小声咂舌,自言自语地嘟囔:“我倒希望他别这么担心我。” 兴许是听见他们的交谈声,不远处的树丛突然扇动了两下,紧接着就从里面蹿出一只兔子来。 既然比赛已经结束,两人都不约而同没有取出弓箭,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兔子朝远离他们的地方飞快地奔跑离开。 岑远将视线从兔子转移到晏暄身上,而后又看了眼自己,蓦地笑了起来。 晏暄一脸迷惑:“二殿下笑什么?” “笑什么?”岑远笑意更深,径自翻下了马,就地往猎场的草地上一躺。他一手撑在脑后,另一手随手扯了根杂草,高举于空中。 “笑我们这黑白双煞,”他道,“明明方才所到之处没有一只猎物能够逃得过我们的手掌心,此时离了比赛,竟然就这么傻愣愣地看着,让一只脱兔轻易逃走了。” 晏暄看了眼兔子消失的方向,又转头看向岑远,一时间没有答话,过了好半晌,他下了马,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二殿下穿青色好看。” “啊?” 晏暄道:“我去太学堂的那日,二殿下就是穿的青色的轻袍。” 岑远将杂草丢了,坐起身来,再次低头看了眼自己今日穿的白衣。 他对衣物没什么挑剔,每日的衣服都是由宫人们准备的,他自己根本就不记得哪天穿了什么。 印象中,他的青袍还不止一件,经晏暄这么一说,他竭力去回想对方来太学堂的那天,却依旧想不起自己究竟穿的是哪一件。 他这么一回想,便为两人的对话滋生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晏暄这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实在是有些没头没尾,若是换个对象,说这句话的自己就宛如一个不着四六的登徒子。 他顿觉羞愧,连耳朵尖都红了,急急忙忙转移开话题:“二殿下为何不猎那只兔子?” “啊?”岑远反应仍慢了一拍,过了片刻才缓过神来:“哦,为何不猎那只兔子……” 他顿了顿,扯出一个回答:“大约就是一时心软吧。” 晏暄因为不敢看岑远,便一直侧对着他,手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马背。闻言,他手中动作一顿,手指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 “那二殿下对人都心软吗?”他问。 岑远一怔,认真想了想才道:“不是‘都’,得看对象是谁。” 听见这话,晏暄也不知为何,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低下头去,手上不自觉地揪着马毛。 片刻后他又听岑远说:“但你可不能对人过于心软。” 晏暄条件反射地抬头看向对方:“为什么?” 岑远反问道:“你以后准备做什么?也想你的父亲一样,上战场,保家卫国吗?” 晏暄立刻应道:“是。” “小将军。”岑远笑着喊道,“在沙场上,自然是不能对敌人心软的呀。” 听这解释,晏暄方才明白对方的话,而那称呼更是让他耳朵一热。 他手里的动作都不自觉地加大了力道,引得马匹登时情不自禁地鸣叫了一声,让晏暄一惊。他连忙安抚马匹,不自在地道:“我还不是将军。” 岑远依旧淡淡笑道:“那有什么,迟早有一天会是的。再说,青出蓝胜于蓝,我相信你总有一日,能成为威名四方、让那外寇闻名丧胆的大将军的。” 这会儿晏暄就不只是耳热了,连带着整张脸的温度都在这一刹那间升腾起来。 岑远兀自玩着杂草,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又想到什么:“哎对了,还记得上回狩猎之后的晚宴,父皇同北军的齐中尉闲聊,我听见些许。听齐中尉说,他们军中的将士们身上都或多或少会携带一些类似平安符的物件,比如玉佩、布囊之类,晏大将军出征时也会带这样的物件吗?” 晏暄敛着眸,稍稍回忆后道:“母亲以前佩戴的香囊,算吗?” “当然算。”岑远道,“没想到晏大将军的重甲之下也有如此柔软的东西。” 话音未落,他猛然看向晏暄:“既然说到这个,那干脆我也送你一个如何?” 晏暄一怔:“香囊?” “我怎么可能会做那玩意儿。”岑远道,紧接着他立即起身,胡乱拍走了身上的杂草,直接翻身上马。他扭转马前行的方向,往来时的路疾驰而去。 晏暄很快御马跟上他,问:“那送什么?” 岑远想了想猎场的环境,只说:“这里除了弓箭也没什么东西,先给你写个条子,等日后你首次出征前,再给你换个更正式些的吧。” 一直等回到围猎场外,晏暄都没想出这条子会是个怎样的玩意儿,就见岑远还没等马匹完全停下就径直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下人,随即喊道:“哪儿有笔墨?” 小厮忙带他去供人休整的殿内,拿纸研墨。 岑远问:“有小的布囊吗?” 小厮忙道:“有。”接着从木柜中翻找出一个不曾用过的布囊。 “行了,你先下去吧。”岑远挥退小厮,认认真真将纸撕出一片巴掌大小的纸片,拿笔沾了墨,却迟迟没有下笔。 晏暄装作毫不在意,站在木桌一侧,拿起那个空布囊把玩。这时就见岑远终于思考完毕,在纸上落笔—— 愿晏小将军,每逢出征必定披荆斩棘,载誉而归。往后一生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他一字一画地写完,垂眸盯着自己的“巨作”,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满意的神情,也没有任何要送给晏暄的意思。过了少顷,他将写着字的纸片往旁边一推,又重新撕下一张空白的纸。 这一回,他只写了四个字—— 平安而归。 …… · 宁桓二十三年,七月初一,夏苗如期而至。 在每年四次的狩猎活动中,秋狝最盛,春蒐次之。夏苗虽不是规模最小的一环,但相较于前两者,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就此次出行来说,随行的除了必要的太医和皇子们,只有秩千石以上的官员能够位列其中。而后宫之中,也仅允许蒋昭仪和段昭仪两位昭仪得以同行。 但即便如此,一行车马依旧浩浩荡荡,于正午时分抵达白鹿林的行宫。 按照计划,在行宫用过午膳,加之小憩之后,便是此次最核心的狩猎比赛。申时开始,戌时结束,共耗时两个时辰,狩得猎物的数量最多者则取胜。比赛结束后会开设筵席,当夜众人居于行宫,次日再出发回宫。 岑远一贯不喜欢带太多下人,便只允许娄元白一人同行,不过除此之外,行宫里会有另外安排好的宫女,来负责这两日的饮食起居。 当他一进入居住的偏殿,那宫女便迎了上来,低下头道:“二殿下,奴婢名唤碧灵,这两日之中负责二殿下的起居。无论二殿下有何要求,只需使唤奴婢便是。” 一路舟车劳顿,又刚用完午膳,岑远本想小睡一会儿,刚要挥退,却在听见那名字的时候动作一顿。 “你说,你叫什么?” 宫女回道:“回二殿下,奴婢名叫碧灵。” 第14章 夏苗 院里烈日当空,岑远紧紧盯着那颗低垂的脑袋,语调却冷冽如冬日冰窟:“抬起头来。” “是。”碧灵应道,而后缓缓抬起脑袋,只剩双眸微微垂下,落在地面上。 那张脸不说有多么惊艳,不过倒是比一般人家的女子多了两三分秀丽。 岑远在上辈子也曾见过这张脸,次数不多,无非就是在他进宫看望母妃的时候瞥见几回,只有依稀的印象。而当岑远彻底记住她的时候,这张脸上的秀丽已经不复存在,只留下可以与脖子上缠绕的白绫交相辉映的惨白。 ——那是在蒋昭仪去世之后。 上一世,岑远曾被指派前往蜀地,负责勘查柳木镇在多年前鼠疫过后的重振工作。而当他从蜀地回到长安时,得知的却是母妃蒋昭仪自他走后不久就开始出现痨疾的症状,当时已是重病在床。而没过几日,她就溘然长逝。 当时太医声称死因并无可疑,宁帝就没有让人深入调查,但岑远总觉得事有蹊跷——毕竟蒋昭仪一向身体并无大碍,怎么会这么突然就染上痨疾? 因此,他私下查了一个多月,矛头最终指向当时锦安宫中的一个宫女。那个宫女是自一个多月前开始负责蒋昭仪的饮食,悄无声息地将无色无味的慢性药加入蒋昭仪的饮食中,短短时间内,就能让人看上去像是因为疾病自然死亡。 而那个宫女,正是这名换作“碧灵”的女子。 当岑远查到这一步后,带人前去捉拿碧灵,谁知对方已用一匹白绫自我了断。只是这真的是自尽,还是被封口,就只能被埋在黄土之下、心照不宣了。 在这之后,岑远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他不想去争、装作不争,就可以让其他人彻底消除对他的芥蒂的。 只要二皇子还生存一日,只要最受宁帝宠爱的蒋昭仪还存活于世,便是如鲠在喉,永远是那些人心头一根不拔不快的刺。 前段时间岑远入宫看望蒋昭仪之时,得知锦安宫的宫女换了一批,其中并没有叫做“碧灵”的女子,他还稍稍舒了口气,没曾想竟会在这里见到她。 甚至还成了他这两日的服侍宫女。 为什么? 岑远这正疑惑,那边碧灵也迟迟不敢抬眼直视二皇子,甚至不敢说出一句话来,只能沉默着等待指示。 一旁娄元白见岑远脸色不对,问道:“殿下,您怎么了?” 岑远如梦初醒:“没事。” 而后他转向碧灵,若无其事道:“没什么事,你下去吧。” 碧灵称“是”,很快就退了下去。 看着那宫女走远,直到消失在院墙之后,娄元白才压低声音问道:“殿下,可是这宫女有什么问题?” “唔……”岑远沉吟片刻,“没什么,就是不认识的宫人用着别扭,多看了两眼。” 娄元白又朝那宫女的去处看了一眼,然而岑远却打了个哈欠,摆摆手道:“困了,等快到时辰了你再来喊我吧。” 娄元白没再注意宫女,点头道:“是,殿下。” · 未正三刻不到,不等娄元白来喊人,岑远倒是自己醒了。 这个短觉他睡得并不安稳,闭上眼后的意识分外清晰,眼前不断闪现着上辈子母妃去世时枯瘦的模样,以及碧灵自缢时惨白的面容。 他口中干渴,但也不敢碰这里的水,便只有忍着。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人敲门,一道女声唤道:“二殿下。” 岑远扫了眼门口的方向,没有应声,不急不缓地收拾好东西,才踱去门口,一开门就见碧灵候在门外。 “什么事。”他语气中没有太大波澜,冷冷地道。 “奴婢……”碧灵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立刻低下了,“奴婢就是想问,是否需要准备好醒酒茶,以备不时之需。” 晚宴时喝酒在所难免,岑远酒量不说一杯就倒,但也说不上能好到哪儿去。平时宫里开设筵席的时候,他也的确会让府中下人备好醒酒茶,一回府就能用上。 只是这时,他却道:“不用了。” 碧灵闻言,张着口像是要再说什么,但岑远径直截住她的话头:“退下吧。” 碧灵便不好再说什么,应过声后老老实实地退下去了。 离狩猎正式开始已经不剩多少时间,岑远却依旧慢吞吞地收拾东西,仿佛接下来的事情都与他毫无瓜葛。 但其实,他没有自己的马,也没有用惯的弓,这时轻车简从,只拿了把未展开的折扇。 而等他终于步出偏殿侧门,就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你怎么在这?” 晏暄一身暗青金纹窄袖轻袍,一手牵着自己的马,只身一人候在外边,目不斜视地看着侧门的方向。 他道:“等你。” 岑远心道: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了,我何必多此一举地问…… 可他接着又问:“为什么要等我?” 晏暄答:“听闻你还没走。” “……”岑远又道:“那你怎么不在正门等?” 这回晏暄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垂眸想了须臾,方道:“你习惯走偏门。” “行吧……” 岑远别开视线,忽然腹诽:如此浪费人生的对话,也亏得晏暄能同他一句句地对下去。 这么想着,他低着头轻笑了一下,感觉方才梦魇带来的阴郁都被一扫而空了。他甩开折扇,扇出的清风几乎将他的双眸衬得发亮。 “走吧。”岑远道,“再晚父皇该说了。” “好。”晏暄应了一声,牵着马跟在岑远身侧。蓦地,他回头朝侧门的方向望了眼,就看见门口伫立有一道身形。 那道身形发现他看来,旋即闪进了偏殿。 晏暄似乎想到什么,长眉微微皱起,收回了视线。 · 行宫距离白鹿林其实不远,等他们抵达白鹿林前时刚到申时。 宁帝坐在高台上,正与台下的五皇子说着话。 “老五,上次春蒐你表现得不错,今日也给朕好好猎。” 五皇子整面表情都仿佛洋溢着光:“定不辱父皇所望!” 宁帝笑了两声,转头又与五皇子的生母段昭仪道:“有时候朕真是觉得,老五这孩子,和你倒是不同,血气方刚。光是这么看着,就让朕也想去亲自牵匹马来,和他们一同去狩猎了。” 段昭仪为人文静,平日里最常做的就是在佛堂念经,一念就是一整日。 她低下头去,缓缓说道:“让陛下见笑了。岑仪这孩子,陛下说他血气方刚着实是抬举了,在臣妾看来,该是莽撞才对。” “莽撞也不是坏事。”宁帝笑道,“撞得多了,等头破血流,就自然而然明白正确的度了。” 说罢,他视线一瞥,正好看到赶来的岑远与晏暄二人。 “老二,晏卿。”宁帝转而喊道,“这都什么时辰了。” 岑远一掀袍裾,跪下作礼:“儿臣睡得迷糊,忘了时辰,还望父皇恕罪。” “罢了罢了。”宁帝摆了摆手,将目光转向晏暄,“晏卿,你也睡迷糊了?” “臣——”晏暄跪在岑远身侧,正要解释,就立刻被岑远打断:“回父皇,儿臣睡前担心会忘了时辰,正好碰上晏少将军,就让他走前喊儿臣一道,结果儿臣醒时赖床,反而耽误了时辰,还请父皇莫要责怪他。” 宁帝一手撑着膝盖,望着两人的双眸微微眯了起来:“朕说要责怪他了吗,你就这么猴急想揽过责任?” 岑远伏地道:“父皇圣明。” 宁帝无奈地挥手:“行了,别跪着了,朕可不想出来狩个猎还听这些阿谀奉承的话。” 等两人都站起身后,宁帝又道:“老二,你这几年的狩猎成绩都不理想。朕还记得,当年每次狩猎你可都是第一,这水平怎的突然就一落千丈了。” “回父皇。”岑远作礼,“儿臣认为,并非儿臣水平下滑,实在是因为晏少将军技高一筹,每回那头冠都让他给夺去,儿臣只能甘拜下风。” “妄自菲薄。”宁帝指着他道,“别当朕老糊涂了,以前你们两可是旗鼓相当。” 岑远笑了笑:“那也是先前嘛,少将军从实战中积累了这么多经验,早就不是儿臣能追得上的了。” 这话似是说服了宁帝,他哼了一声,视线在晏暄与岑远之间转了两圈,最后说道:“那就不在这里废话,让朕看看你们真正的实力究竟如何了。” 岑远道:“儿臣必定全力以赴。” ……才怪了。 时辰已到,宁帝寒暄完这两句就不再多说,让参与狩猎的人各自牵马拿弓。 岑远在马群中随意挑了一匹看上去比较顺眼的,随手拿了张弓,拉开装模作样地试了两下。 娄元白跟在岑远身侧,在对方试弓的时候轻声说道:“殿下方才为何要袒护少将军?” 岑远手中动作一顿,落在不远处的晏暄身上。 他道:“本来他就是为了等我才晚到的,我那么说也无可厚非。” 娄元白道:“陛下这几日似乎都未曾提及殿下与少将军的婚事,难道殿下就不怕这么一来,让陛下误会了什么吗。” 岑远牵住缰绳,一时之间没有说话,一手顺着马儿身上的毛。半晌后他才道:“误会就误会吧。若这晚到的原因在我,那父皇说我几句也就过去了,而且我还巴不得他能把我从狩猎场上踢回偏殿。可若是晏暄就说不准了,更何况……” 更何况,即便惩罚只是取消此次狩猎的资格,那也是岑远不想看到的。 他的这位小将军,比起呆坐在众官吏间做个八面玲珑的傀儡,还是更适合去天地间御马驰骋。 他轻笑了下,没有说下去,径直翻身上马。 “行了,又啰里八嗦一大堆。”岑远道,“你自个儿在这玩着吧。” 娄元白:“……” 岑远话音刚落不久,那头就有将士开始击鼓。 足足十下沉重鼓声之后,就听一道号角声响,一人操着高亮的声音喊道:“狩猎开始——” 只眨眼间,马蹄声轰然溅起,尘土飞扬,各路少年背弓驭马,在橙阳下一一消失在郁郁树林中。 岑远骑马跑出一段距离,估摸着已经无法从外面看见他的身影后,就把缰绳一拉,让马匹悠哉悠哉漫步。 他在进白鹿林后就特地朝边缘的地方跑去,边缘处通常猎物稀少,鲜少有人会往这边走,于是理所当然地,一时之间只剩下了马蹄踩在树叶上的窸窣声响。 然而就在这时,岑远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不同于自己马下的树叶声音。 他回头望去,顿时愕然。 “你怎么跟来了?”他对晏暄说道。 第15章 比拼 晏暄见他回首望来,随即勒马停了下来,顺口一般回道:“凑巧。” 岑远:“……” 糊弄谁呢。 白鹿林地域辽阔,但自宁桓十四年起,每逢狩猎,都会由人事先在四周加设围栏,圈出一块专供狩猎的区域。 岑远习惯从边缘开始,沿着围栏绕林一圈,就是因为平时两个时辰都不见得能见得到一个人。现在这人得是有多“凑巧”,才能与他一起凑到这一隅角落里来? 岑远对上一世的这场夏苗并没有太深的印象,想来无非就是按部就班——他边打鱼边晒网地混过这两个时辰,做出一个不足以让宁帝疑心、又不会太过瞩目的成绩,将这狩猎应付过去。 至于当时的晏暄,岑远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对方在号角吹响之后就深入林间,再见已是狩猎结束之后。那一回,对方也理所当然地拔得了头筹。 然而这一世重过夏苗,晏暄突然给他来这一出,是什么意思呢? 晏暄见岑远没有回应,让马慢慢走到他身边。 晏暄□□这匹马名唤戈影,是在宁桓二十年,由西域某国进贡给大宁的汗血宝马之一。当时正值晏暄首战告捷之后,宁帝便把这匹马赐予了晏暄。 这马性子向来桀骜,遇上另一匹马就立刻连喷了两鼻子的气,而岑远骑的马不过就是从行宫平时驯养的普通马匹,连军马都称不上,因此这时正面迎上戈影的挑衅,免不了躁动起来,马蹄子开始左右乱踏。 岑远被晃得顾不得再多想,连忙俯身安抚马匹。晏暄也一牵缰绳,低声呵斥戈影:“别闹。” 岑远:“……” 明明不是对自己所言,但甫一听见这两个字,他忽地条件反射一般笑了一声。 这个笑不似他平常那般漫不经心,反而带着几分讥讽与自嘲,只不过这一复杂的情绪只逗留了一瞬,很快就从他的表情上消失了。 晏暄却问:“怎么?” “没什么。”岑远身下的马在他的安抚下已经逐渐平静,只剩喉咙深处还在“呜呜”地发出低沉的嘶鸣。他抚摸着马的毛发,不以为意地道:“之前也不知道为何,总有几次觉得你和以前真是不一样了。” 晏暄长睫一颤,阴影下的眸色仿佛也被染上了墨,倏然一深。 片刻后他道:“那现在呢。” “唔。”岑远沉吟少许,“忽然就找到了些熟悉感。” 说罢,他牵动缰绳,让马迈开步子往前走去,显然是不愿就此事多说,于是晏暄也没有去追问那熟悉感来自何处,只是骑马跟在他身侧。 两人都只悠悠骑着马,马蹄声便不如来时那般激烈,混杂在些微的树叶窸窣声中,更像是气氛的调和。尽管这与他们现下该做的事情格格不入,却在这一瞬间制造出了一丝祥和的氛围。 而就在这背景声下,岑远捕捉到其中一抹细碎又清脆的声响。 ——那是来自晏暄腰间的佩剑。 岑远闻声望去,就见对方今日佩戴的剑剑柄镶玉,剑鞘通身竟是如青白玉般素雅的颜色。 剑柄处空无一物,显得有些单薄,但不妨碍剑鞘在晏暄暗青衣物的映衬下越发洋溢着如玉般的光泽。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反射在剑上,让岑远眼前一晃。 他微微眯眼,这时就见那剑上忽然覆上一只手,那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剑怎么了?” 岑远思绪一顿,摇了摇头:“就是没想到你会带上这把剑。” 此剑名为鸣玉剑,是岑远在晏暄十五岁生辰前,特地找了以铸剑闻名的一位老人,求他铸成的一把剑,后来当作生辰礼物送给了晏暄。 现在细数起来,这似乎是他送给晏暄的最后一份生辰礼物。 想到这,岑远又突然想到什么,将视线转至晏暄脸上:“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出征前日,我给你的那枚玉佩吗?” 晏暄很快接道:“记得。” 紧接着,他抬手从衣襟中取出了一枚小巧的玉佩,递至岑远面前。 岑远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用指腹抚摸了一遍玉佩表面,触及到一片规整的凹凸起伏——那是他亲手刻下的“平安”二字。 兴许是因为前几日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又或许是因为这鸣玉剑的光泽与玉佩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岑远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这么一个物件的存在,现下便随口一提,无论对方是否记得,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但他没想到的是,四年多过去,对方不仅记得,竟然还随身携带。 更何况,现在也不过只是一场普通的狩猎。 当年在围猎场的时候,他曾为晏暄写了一张纸条,也许诺要在对方首次出征之时再送一件更为正式的礼物。因此后来他很快亲力亲为,先是重金拍下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再是请来一位颇具盛名的雕玉大师,跟着对方学习了数月,最终在大师指点下亲手将那块羊脂白玉制成玉佩,刻上了字。 岑远目光依旧落在那玉佩上,问道:“难道你这几年上战场的时候都会带着它?” 晏暄道:“这是你送的护身符。” 顾名思义,不就是为了随时护他安然无事、平安无恙? 岑远扯了扯嘴角,默默腹诽:可我还以为这几年我们关系疏远至此,你也不会再携带这玉佩了。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将这话挑明,转而微微笑起来:“现在看来,这护身符还是有些用的,你看你现在不就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他将玉佩还给晏暄,顺手撸了把戈影的毛。 “不对,不能说是站。”他揶揄一声,“是正骑着马,还能把这么闹腾骄纵的马驾驭得这么老实了。” 戈影似乎知道这话是在说它,鼻间瞬间呼噜一声,脑袋朝岑远转了过来。后者眼疾手快地收回自己的手,扯住缰绳驭马加速,往前边一溜,大有你喷不着我也拿我没办法的架势。 跑出几步之后,他停下来,回首就见那汗血宝马接二连三地呼出好几声气,显然是在表达不满。 岑远看着那一人一马,也不知为何,忽而就乐了,大声笑了起来。 四周正好是一片看上去没怎么打理过的树林,枝条低垂,正好落在两人周围,就好似在他们身边圈出一方独立的空间。 一时之间,笑声满盈,岑远身着白色窄袖劲装,大半张脸都落在树荫里,显得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唯有双眸被日光映亮,恍若深山之中的一汪温泉。 仿佛从小到大都不曾变过。 晏暄目光如炬地望着他,紧紧将那玉佩攥在手心,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小声呢喃:“那殿下可知,护身符寄托的是赠送之人的祝福。” 若是赠送之人不再平安,那自然而然地,护身符便也失去它的作用了。 岑远隔了些距离,没能听清,于是朗声问道:“你说了什么吗?” 晏暄旋即手指一松,把玉佩小心翼翼放好,驱马赶上。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玉佩了?”他问。 “哦,这不是正好看见你带了这剑,顺口一问。”岑远没察觉不对,从其中一根枝条上拔下一片树叶,随口道:“放心吧,既然送给你就是你的东西了,无论你怎么处置,是带在身上还是丢在府里,我都不会说什么的。” 晏暄:“……” 他将缰绳缠绕手上,微微一扯,制止住了想要凑上前去的戈影,半晌后忽然话锋一转:“既然如此,来比一场吧。” 岑远一愣:“比什么?” “狩猎。”晏暄道,“一同走,看谁的箭快。” 这是他们从第一次在围猎场的比赛后就惯用的比赛方式,只是近几年来,他们已经很少私下比试,因此岑远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这时距离狩猎开始已经过去了一刻钟,两人的箭都丝毫未少,岑远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箭羽,笑道:“行啊,我们最近的一场胜负结果是什么来着?” 晏暄道:“我以一兔一猪取胜。” “嘶——”岑远故作夸张地倒吸一口气,表情上却全无惧怕之意,“还记得当初我们第一次比的时候还是我赢了,这次我可不会让你这么猖狂了啊。” 晏暄脸上露出极浅的笑,但因为少见而显得分外明显,他沉声道:“拭目以待。” 岑远取下背后的弓,看了眼四周的环境,最终停在某个方向,以弓一指。 “那就从这里开始,到遇见围栏的时候结束。”岑远道,“同以前一样,射得猎物更多的人取胜。” 晏暄没有异议,很快说“好”。岑远见他准备就绪,便开始倒数:“三、二——” “二”字话音未落,岑远就执鞭挥在马身上,最后一个“一”字硬生生被扯成了一声驭马。他□□的马驹虽不如戈影,但依旧在冲击之下如离弦之箭一般奔驰而出。 还不待晏暄作出反应,倒是戈影率先嘶鸣出一声,就要叫嚣着往前冲去,然而驾驭它的人却没有惊愕或斥骂,反倒老神在在,望着前面那人的背影低沉地笑了一声。 岑远没听见身后的声音,回头看去,见到晏暄还停留在原地,便若无其事一般高喊一声:“快点啊!到时候可别说我抢你的猎物!” 晏暄压下笑意,只挥起马鞭低喝:“驾!” 即便岑远赖皮先跑出去了一段路,但戈影一旦使出全力,又岂是那无名马驹可以相比的。 很快晏暄就追上对方,减速让两马并驾齐驱。正好这时前方有一片杂草大幅晃动,躲藏在背后的一只幼兔冷不防听见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拔腿就朝远离马蹄声的方向奔去。 然而无论它是往左往右,都有几乎敲在耳畔的声音朝它接近,正当它转身试图逃离之时,左右两个方向分别有一支箭羽风驰电掣般朝它飞来,不过一秒就双双刺穿它的胸膛。 分配给众人的箭羽末端皆为不同的颜色的羽毛,用以区分猎物所属。晏暄的为黑,而岑远所持为白。直至刺中,白色箭矢都要比黑色的快了半寸。 岑远道:“是我的。” “嗯。” 随着晏暄这句回应,两匹马分别从兔子尸首两旁哗然而过,将杂草中的残枝败叶碾成了碎屑。 岑远所指的方向虽不是整座白鹿林的正中心,但相比他们方才共处的角落来说已是热闹不少。除却依旧没有人声之外,枝叶发出的咔吱声响此起彼伏。 两人完全不介意被猎物们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但猎物们却不得不逃。马蹄声犹如行军的号角,在一步步压境之下让每一个“敌人”无处遁形。 岑远粗略一数:“有四只。” 晏暄取箭挽弓:“嗯。” 然而那边岑远已然从箭袋中取出四支箭羽,旋即眯眼拉弓。 “我都要了。” 只见他瞄准用时不过一瞬,话音未落之时便猛然松开弓弦,四支箭顿时朝四个方向破空而出。再一眨眼,被猎物们带起的劲风扇动的树叶仍在兀自晃荡,前一秒还生龙活虎的活物已然躺倒在杂草之中,伤口之处冒出汩汩血流。 除了一只残存的野猪。 它见自己竟然幸免于难,还愣了一瞬,而后才回过神来,正要踩着笨拙的蹄子往杂草后躲去。这时只听“刷——”一声响,黑色箭羽划破天际,正中野猪腰侧。它猝然倒下,身体哆嗦,而就在它身旁的杂草中,还有另一支黑羽箭矢,以及两段残破的白箭。 ——方才晏暄射出的第一箭,竟是硬生生将岑远其中一支箭矢从中射穿,断成了两截! “嘁……”岑远不服气地撇了撇嘴,“被你抢去一只。” 晏暄道:“你四我一,是你领先。” “哼,放心好了。”岑远一挥马鞭,继而说道:“我可不会给你反超的机会。” 岑远说到做到,一路过去,尽管两人射得的猎物数量都在增长,但晏暄总是比他少了这么一两只,竟不曾反超。 “小将军!”岑远笑着喊道,“别放水啊,我可都看见围栏了。” 竖立在白鹿林边缘的围栏依稀出现在视线尽头,晏暄似乎是心情不错,直接体现在那张俊容上出现笑容的频率大幅上涨。 他侧首看向对方:“没放水。” 岑远道:“那你可得再加把劲了。驾!” 两人两马一同朝围栏方向逐渐接近,不远处枝叶攒动,岑远快速而熟练地取出箭羽瞄准好树丛的方向。然而就在箭即将离弦之际,岑远却堪堪停住了要放箭的动作。 ——只见那树叶间的罅隙之后,竟隐隐约约显露出一只幼鹿的身影。 岑远连忙提醒:“晏暄!别放箭!” 为了保证狩猎者的安全,自当年开始在白鹿林四周加设围栏之后,也一同规范了林中可供狩猎的猎物,其中大多都是野兔野猪,连稍显凶狠的幼虎都没留一只,因此这场中自然也是不会出现鹿了。 ——若是堂而皇之地猎鹿,难不成是想告诉帝王,自己正在觊觎帝位吗! 那既然如此,这鹿又为何会出现在场内? 是无意?还是人为? 岑远放下执弓箭的双手,勒马停下。那幼鹿却见到两人身影,扭身就朝围栏的方向逃窜离去。 然而下一秒,一支箭羽穿破虚空,猝然刺穿幼鹿的脖颈! 箭尾系有白色的羽毛! 虽知不会是晏暄所为,但岑远还是条件反射地朝他看去,而后就见对方同样朝自己看来。 他们都从彼此的双眼中读出了相同的信息—— 有其他人! 岑远视线在四周迅速一转,即刻发现围在白鹿林四周的围栏出现一条空隙,而附近的树干背后正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光影。 眨眼间那光影离弦而出,以破竹之势朝岑远的方向快速飞去! 第16章 遇刺 飞箭转眼就至眼前,岑远并未佩剑,在千钧一发之际只得用手中的弓在面前一挡。 ——铛! 只听一声响亮的碰撞,箭头尖端正好撞在岑远的弓上,余劲极大,岑远感觉手心一阵麻痹,硬是被逼得不得不翻身下马。 他刚站稳抬头,就见从偷袭的方向再次射出箭羽,齐刷刷地朝他飞来。 ——有人要他的命! 岑远心中冷笑一声,用手中的弓再次精准地挥开箭矢。另一边晏暄一言不发挥下马鞭,旋即取出数箭径直拉开弓弦射出,只听某颗树后传来一道闷声,有人因为没有来得及彻底躲回树后而中了一箭。 岑远看着晏暄骑着戈影疾跑远去的背影,只暗恨自己没带佩剑,他手中没有其他武器,唯一拿着的弓因为方才与箭的正面撞击硬生生凹进去了一段,只勉强够用。 他回到马边拿箭,却猛然啐了一声——方才与晏暄比拼时太过张扬,每次都是两三箭同时射出,此时箭囊里剩下的箭竟只剩三支。 他直接将三支箭一起取出,却听晏暄一声急喊:“岑远!小心!” 不待抬头,岑远思及方才箭来的方向直接就地一滚,下一瞬间就见数支弓箭“刷刷——”刺入土壤,另有一支正中马驹。马立刻吃痛悲鸣,倒在了地上。 岑远没有丝毫停顿,翻滚起身后直接将多余的两支箭咬在齿间,执弓拉弦。不远处晏暄已然下马,鸣玉剑铿锵出鞘,在他身侧不知何时出现了数名身着异服的男子,手中正挥舞大刀,与鸣玉剑碰撞之间发出森然铮响。 岑远乍一看见那服饰便觉得有些眼熟,但此时此景不容他多想,他快速瞄准,猝然放箭。 箭羽划破天际,带出隐藏在刀剑碰撞声下的肃然风声。那头晏暄却微微侧目,手中执剑抵住其中一名大汉的刀,稍转身形,引着大汉背朝向风声来的方向。 ——噗嗤! 箭头霎时刺破肉体,大汉左肩被箭扎了个对穿,只留下一个不容忽视的血窟窿。他手中拿不住的大刀落在地上,几乎将地面都震得抖了一抖。 “啊!——” ——哗! 林中倏然传出一阵声响,枝叶乱舞,禽鸟纷纷振翅飞向天穹。 五皇子岑仪还保持着张弓的姿势,猛然抬头,看向鸟群飞起的方向,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身边正是负责此次夏苗守卫的北军中尉段蒙,严格说来,岑仪还能喊他一声姨父。 段蒙同样看着那个方向,不以为然地道:“大约是哪位皇子或公子正在追捕猎物吧。” 岑仪不置一词,然而这时却有一名将士驱马赶来,人还没到跟前,就已经将声音传来: “段大人!不好了!有刺客闯入白鹿林!” 段蒙瞄了岑仪一眼,旋即将神色一凝:“怎么可能!今早我还检查过围栏没有异样!” “是真的!”将士喊道,“对方有十余人,从西北角闯入,二皇子与晏大人正好就在附近,已经与他们打起来了!” 岑仪:“!” 他不等段蒙说什么,就直接将弓背至身后,挥下马鞭:“驾!” “殿下!”段蒙喊过一声,见对方连头也没回,便转而问那将士:“现在那里除了二皇子和晏大人外还有谁?” 将士答:“许中垒正带人过去!” 闻言,段蒙几不可察地挑了下眉,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他快速吩咐:“你再找些人,一起去找其他几位皇子公子,千万别让别人接近刺客所在的地方。” “是!” 吩咐完,段蒙一牵缰绳,就朝西北角的方向驱马离开。 · 那头晏暄一把推开捂住肩膀的大汉,回身抬手举剑,直接挡住了另外两把朝他劈下来的大刀。鸣玉剑剑身单薄细长,乍一眼看去仿佛只是金玉其外,没想此时竟能牢牢接住两把大刀的攻势。 那两名大汉奋力逼近,其中一人却忽然道:“不是他,别在这浪费时间!” 另一人幡然醒悟,猛地撤回攻击,脚下一旋就要往岑远的方向奔去。谁知还没等他迈出几步,岑远已经将剩下的两箭同时射出,箭羽分别朝这两人飞来。那大汉还没来得及躲闪,就感觉肩膀一疼,肉|体被硬生生刺穿的痛楚在刹那间输入脑海,好似有亿万根针同时扎入全身上下的穴位。 他脚下一软,一条腿轰地跪到地上。 肩膀的伤口一股股地流出鲜血,不多时大汉竟又强撑起身体,换成没受伤的手继续执起大刀,朝接近他的岑远挥去。他双眼几乎冒血,一边叫嚣道:“今日我必将你们汉人的头颅砍下,为我族人报仇雪恨!” 岑远眉心一皱,在快速的奔驰中往一旁翻身躲过对方劈下来的刀,而后身形一闪,下一刻就出现在了大汉的身后。他抬脚踢在大汉膝弯,一边拉开弓弦,套入对方头颅,用弓扣住对方咽喉。 那大汉长得人高马大,受此一击却再次双腿跪倒在地,身躯被岑远牢牢控制在臂间,竟连丝毫挣扎都做不到。 岑远将弓一勒,沉声问道:“你们是鄂鲜族人?” “哼。”大汉声音嘶哑,想回头看,却因为被岑远桎梏住,连转个头都无法。 他道:“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记得。” 岑远问:“何人让你们来杀我?” “我们要杀便杀,哪有什么人指使!”大汉喊道,“这一切是你们汉人罪有应得!” 岑远欲再问,但瞬息之间他捕捉到身后一丝不一般的风声,立刻抓着面前的大汉朝一旁翻滚出去,然而等回头再看,他们原先所在的地方并没有如他预料的那般被箭矢插入。 他向四周逡巡而去,就见箭矢已断成两截,掉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电光石火之间,是晏暄执鸣玉剑向虚空一挥,正好将射向岑远的箭矢砍成两段! 下一个瞬间,晏暄再次转身抵挡,鸣玉剑发出铿锵响声,硬生生抵挡住了两把砍刀! 岑远意识到现在着实不是什么适合慢慢审问的时间,将套在大汉脖子上的弓向上一收,接着一击打在对方脖颈后,后者直接晕厥过去。 “晏暄!”岑远朝另一边的战场骤喊一声,下一刻就听见晏暄低沉不失稳重的回答:“我没事。” 只见晏暄竟以一人之力抵挡住了近十人的攻势,但凡有人想要从他身边绕过,下一秒鸣玉剑便挟裹浓重杀意迎面袭来!拉扯之间,没有一人得以越过他身侧靠近岑远。 被使用过的箭支带着血倒在地上,岑远将它捡起,拉弓再次放出,直直射入晏暄背后正挥刀而下的大汉手臂中。 “晏暄!”岑远飞身冲入战局,以同样的方式将那受伤大汉击昏,微微侧首,“别杀,留着活口。” 晏暄与他脊背相抵,沉声应道:“嗯。” 一时间林中静谧得连树叶飘下的声音都能听见,还能站着的刺客们紧紧盯着两人,将他们围在中间,步步逼近。 晏暄好整以暇,将鸣玉剑甩入左手,剑柄朝后递了出去:“拿着剑。” 岑远头也不回地道:“不用。”他将手里已然变形的弓随手一丢,从怀中抽出随身携带的折扇。 一名刺客见状便“哼”了一声:“找死!” 话音一落,剩下几人仿佛都收到了开战的讯号,一同挥刀向前! “——住手!” 就在这时,数十匹军马践枝而来,轰隆声下尘土四起。为首之人声音先至,抵达战场时剑业已出鞘。 其身后将士刚一勒马便翻身而下,纷纷出剑,场中局势瞬变。刺客们见己方在眨眼间落入劣势,竟然也不撤不逃,大有要破罐破摔、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那为首之人——北军中垒许鹏在其中一名刺客手臂上划下一剑,冲场中喊道:“全部活捉!” 回应他的是愈发激烈的刀光剑影和兵刃碰撞声,那刺客们虽一个个五大三粗,但终究比不上专业训练过的军中将士,不多时便落了下风。 岑远将折扇在一名刺客的手腕处重重一敲,那刺客只感觉到单臂一阵发麻,大刀就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四周的将士顿时上前扣住大汉双手别至其身后,一把将其脑袋按在地上。 岑远收回手,见所有刺客皆被制服,脸上却没露一丝轻松的神色。 许鹏视线在那几名凶徒身上巡视一圈,而后转向岑远与晏暄,拱手道:“二殿下,晏大人,属下救援来迟,还请恕罪。” 岑远记得此人,似乎是三皇子生母许婕妤的侄子,数年前借着三皇子娶妃之时捞到这么一个中垒的官职。 他将折扇随手插入玉带,摇头道:“无事。” “二位可有受伤?”许鹏道,“属下方才已另外差人先回行宫,让御医待命。” 岑远再次摇了摇头。 除了在地上滚了几圈,以及最开始时用弓挡箭时虎口被震了一下之外,他浑身上下连皮都没破一处。 但随即他看向晏暄,后者即道:“无碍。” 闻言,岑远方才暗舒口气,转向许鹏道:“你先带着这些人回行宫吧,请父皇处置此事。” “是!” 许鹏带领北军将士,拖着十数名刺客朝白鹿林外行宫的方向离开。 还没等岑远好好喘口气,就听数道马蹄声再次从远处而来。 来人远远喊道:“二哥!晏大人!” 岑远循声望去,见来人正是岑仪,对方身后还跟有段蒙。 岑仪一下马便急吼吼凑上来问道:“二哥!晏大人!你们没事吧!” 岑远身体向后一缩,故意揉揉耳朵:“没事也要被你吼聋了。” “二哥!”岑仪因他这般事不关己的态度更是急躁,转而同晏暄确认:“晏大人,我刚见那些刺客已被带走,你们没事吧!” 晏暄伫立于岑远身后侧,问到他了他才发言:“无事。” “那就好!”岑仪喊道。 “二殿下,晏大人。”那头段蒙同样下了马,打完招呼后就转向岑仪,“五殿下,您这么冒冒失失地就赶过来,要是有什么事情,属下该怎么向段昭仪交代。” 不待五皇子说话,岑远便轻声笑道:“是啊五弟,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有些人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他看向段蒙,“你说是吧,段大人。” 段蒙垂首道:“如何处置那群刺客,自有陛下定夺。” 岑远闻言笑了笑,并未应声,但段蒙感觉到对方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就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剥开了他所有用来伪装的衣物,直接将他脑海中的所有事情剥皮露骨地展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段蒙没忍住吞咽了一下,偷偷抬眼,却见岑远已然收回咄咄逼人的视线,负手望向他处。 “危险又如何。”五皇子在这时道,“二哥与晏大人遇险,我身为大宁皇子怎可坐视不管。再者,这次竟然让刺客在狩猎之时闯入了白鹿林,段大人作为北军中尉,本就难逃其责。” 段蒙立刻从善如流应道:“殿下说的是。” “行了五弟。”岑远却抬手一拦,“刚才段大人都说了自有父皇定夺,五弟也别越俎代庖了。” 岑仪这才妥协:“知道了,二哥。” “那还不赶紧回行宫。”岑远道,“小心一会儿父皇问起。” “那二哥和晏大人呢?” 岑远道:“你们先走,我们稍后就回。” “好,那弟弟先告退了。” 说罢,岑仪回身翻上自己的马,对段蒙道:“我们先走。” 后者赶紧朝岑远二人简单行了个礼,逃也似的转身走了。 不多时,两匹马踩着一地残枝败叶,渐渐没了踪影。 直到这时,岑远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打斗过后的余韵让他耳畔还留有嗡嗡的响声。他捏了捏方才被震过的虎口,一边抬头看向晏暄,用视线将对方从上至下完完整整地打量了一遍,问道:“没受伤?” 鸣玉剑已被收入剑鞘,晏暄一手按在剑柄上:“没。你手怎么了?” “哦。”岑远甩了甩手,“刚才拿弓的时候被震了一下,没什么,过一会儿就好。” 晏暄不置一词,剑眉微微拧起。他定睛在对方身上打量了一遭,见对方身上的确没有可见的伤口,才稍一点头,抬手吹了声哨。 戈影闻声而来,岑远见状便也去找自己的马,找到后才发现,那匹可怜的无名小马身中一箭,早就瘫倒在地起不来了。 岑远:“……” 他蹲下身去,抚摸着方才还和戈影闹腾的小马驹,默默叹了声气。 马死了事小,要走回行宫才事大。 岑远本就不是什么好战之人,这打了一架几乎是让他身心俱疲,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躺倒。本来还有马可以驮着他回去,这会儿没了马,他更是连一步都不想迈了。 要不找个借口说自己脚扭了,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再动身回去? 可这么一来,万一晏暄又生气该怎么办? 他正天马行空地思忖,耳旁倏然传来枝叶被践踏的声音。 他抬起头,就见晏暄朝他伸出手来,柔下声道:“上马。” 第17章 旧事 岑远沉吟一瞬,在走回行宫以及和晏暄同骑一匹马之间快速选择了后者。 他虚握上晏暄的手,还没完全站起身,就感觉到手被人倏然紧握,而后整个人就宛若被提溜起来似的,被带着坐到了马背上。 戈影驮着这个方才还逗它玩过的人,仿佛心不甘情不愿,鼻子“哼哼”喷了好几回。 岑远根本没有闲情逸致去安抚。 他下意识地捞起缰绳,脊背紧贴晏暄的胸膛,整个人都被对方圈在方寸之间。不属于自己的气息铺天盖地围绕在周遭,就连身体的热度都仿佛能无视衣物,源源不断地弥漫上他的身躯。 他有些不自在,在马背上磨蹭着挣了两下,但还是觉着别扭。 “别动了。”晏暄忽地说道。 岑远动作一滞,微微歪着身子偏过头去:“那让我坐你后面。” “……”晏暄一动不动,双手依旧牵着缰绳:“都一样的。” 岑远却心道,一点都不一样。 这姿势让两人贴得太近,以至于晏暄一开口说话,岑远就感觉到自己耳后有一股陌生的热气喷洒在皮肤上,带着折磨人的酥麻,连同身后的温度一起侵入四肢百骸,带给人一种耳鬓厮磨的错觉。 ——但这太暧昧、也太荒唐了。 就是在他刚重生回来的那日,晏暄抓他上马,同乘一路,他都不觉得有什么,还有心情挣扎。可如今就因为被绑了一条尚且还不清不楚的红线,连带着这简单的接触也变得越发耐人寻味,以至于他现在连动都不敢动了。 见他静了下来,晏暄只当他终于老实,便两腿一夹马腹,轻甩缰绳,让戈影缓缓动身往行宫的方向走去。 晏暄没有催促,因此戈影也走得缓慢,简直像是在野外悠闲地散步。 被惊走的鸟儿渐渐回到自己的窝,树影在不平整的杂草地上留下斑驳痕迹。一切都像是恢复了平静,就好似方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与刀光剑影都未曾存在,如过眼云烟,只让清风徐徐一吹就消散在了白鹿林上空橙黄的霞色中。 ——哗! 蓦地,不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 岑远本就在出神,警觉性不如以往,这时猛地被惊了一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整个人在眨眼间紧绷成了一根石柱,紧攥着缰绳,指甲几乎要掐进手心的肉里去。 这次又是谁? 又会是什么? 只是下一秒,从那声响背后蹿出的竟是一只兔子。它看到人后转身就跑,一个劲儿地往前冲去,然而还没冲出多远,就猝然撞上白鹿林周围设立的围栏,在地上打了个滚,翻起身后往另一个方向渐行渐远。 直到所有的动静都渐渐平复,晏暄松开缰绳,倏地握住岑远的手。 “你在发抖。”他道。 岑远如梦初醒,从兔子消失的方向收回视线,又从对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故作轻松地笑道:“我没事。” 他只不过是后知后觉地有些怕了…… 尽管在刚回到这一世时,他自认既是死过一次的人,便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只要别伤害到他重视的人。 然而直到这时,他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的这么豁达。 如若不是被逼到迫不得已,剥去皇子的外衣,他也不过是一个由血肉组成的、同样会感觉到疼痛的普通人罢了。 晏暄眉宇微蹙,垂眸将视线落下,却听岑远话锋一转问道:“对了,方才那只鹿呢。” 晏暄静静凝视了他好半晌,在对方感到不解,朝自己看来,脸上的表情已与平常无异时,方才接道:“被北军的人带回去了。” 岑远点了点头:“我们用的弓箭都是狩猎开始前由宫人负责分配的,刚才我看见那箭的末端是白色,恐怕是有人故意为之。” “光凭一支箭,陛下还不至于愚笨至此。” 宁帝是身体不好,又不是脑子坏了。 如今这狩猎场四周竖立有围栏,场中猎物又是特地挑选出来的,本不该有鹿,连个失手的理由都找不着。 这是该有多自信自己的脖子砍不断,才敢堂而皇之地特地在白鹿林中射鹿,还不遮掩痕迹? 岑远苦笑一声:“就是不知道,父皇那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的性子适不适用在我身上。” 晏暄道:“不至于。” 闻言,岑远露出一瞬讽刺的笑,缓缓闭上眼,身体却在不知不觉中向后靠去。 片刻后他轻声将话题转回正题:“这鹿和箭恐怕只是用来吸引我们注意力的道具,他们真正的目标终究是我。” 晏暄没有应答,不着痕迹地收紧了双臂。 这回岑远没有挣扎,抑或是因为在惊魂未定后终于彻底放松紧绷的神经,根本没有留意到身后人的动作。他长出一口气,叹道:“都已经四年了,没想到我竟差点步了大哥的后尘。” “不会。”晏暄很快说道,语气难得有些急促。 但在话音落后,他就察觉到自己这反应的不妥,进而回到岑远的这短短两句话上:“你认为,今日一事和四年前太子被害是同一批人所为?” “我认为又如何。”岑远嘴角带着苍白的笑,“即便你我当年都曾对真相有所怀疑,最后不也依旧束手无策吗。” …… 四年前,宁桓十九年,太子殁于白鹿林。 当时正值冬狩,白鹿林被大雪覆盖成了一望无际的白色,枯枝连绵成片,架构起一片触目惊心的荒凉,不少猎物都在这冰冷的季节陷入了冬眠。 岑远记得,那次狩猎他并未与晏暄同行,特地深入了野兽痕迹较多的地方,但半个时辰过去,他拢共也就猎得四只猎物,比原先和晏暄争抢猎物时的成绩都要少上一截。 就在那时,他偶然遇见了自己的大哥、当时的太子。 ——以及一头不该出现在白鹿林里的灰熊。 “大哥那时刚过十六岁生辰,仍是少年人的身体,却浑身鲜血淋漓,一只手臂还被那灰熊咬在口中,我冲过去的时候几乎都能见着那被撕烂的皮肉下露出的骨头。”岑远话中透着明显的颤抖,紧握缰绳的双手手背绷起青筋,“然而即便如此,大哥见到我去救他,还分出一分心思来制住我,把我送上马背,让马带着我远离那个可怖的地方。” 那片晃眼的雪地仿佛又出现在他的眼前,鲜血将白色的雪化成红色的血水,越发刺眼。 岑远轻声喃喃:“我感觉现在只要一睁开眼,就好像能看见那时候的场景。” 他话音刚落,视线就蓦然变黑,覆盖在双眼上的手带着不同于那个场景的温度——炽热得恍若此时从树缝间挥洒在他身上的暖阳。 “那就别看了。”晏暄低沉的声音从他耳后传来。 岑远条件反射想去拨开对方的手,闻言动作一顿,指尖堪堪扣在对方的掌心。 照理来说,视觉受到阻拦,其余的感觉便会成倍敏感。但一时之间,岑远却连戈影踩在枝叶上的细碎声响都听不见了,耳畔嗡嗡作响,晏暄言简意赅的字句仿佛还带着余韵,同气息一道缠绕在他的耳边。 回忆中的雪地渐渐化了,遍地生长出绿色的嫩芽。 过了好半晌,岑远感觉喉结上下一滑,才哑着声音道了一句:“谢谢。” 这次不等他松手,晏暄便先行将遮住对方双眼的手放了下来,道:“不必说谢。” 岑远重新牵住缰绳,尽管那缰绳从未被他操纵。 他轻咳一声,将话题引至今日之事:“你还记得那些刺客的服饰吗?” “嗯。”晏暄应道,“虽然印象不深,但那的确是鄂鲜族特有的服饰。” “没错。”岑远道,“就是当年因为大哥的事情被灭族的鄂鲜族。” 四年前,鄂鲜族是居住于白鹿原一带的狩猎民族,全族不过两百余人。 在鄂鲜族的文明里,他们以熊的模样为图腾,对熊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崇拜,甚至一日不断地供奉吃食。更有一说,称鄂鲜族人天生就能用特殊的语言与熊沟通,有着操纵熊的力量。 因此,当有熊类攻击人类,尤其当这个人类还是一个国家的太子、是帝王的儿子时,首当其冲的便是临近的鄂鲜族人。 天子之怒,就如烈火燎原。 “我还记得,当时鄂鲜族的族长被抓之后,坚持声称操纵熊之类的传言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而且还说,就连他们的族人都已经十数年未曾在白鹿原见过真正的灰熊了。”岑远道,“当然,这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就只能自由心证了。” 晏暄沉吟片刻后道:“我记得那时斩杀灰熊的是……” “段蒙。”岑远冷笑一声,“那时我被大哥放在马上赶走,直到遇见你才得以获救。后来我们找到附近守卫的将士回到大哥遇害的位置时,他却已经以一己之力解决了那头灰熊。” 晏暄不语,岑远便接着说道:“他那时不过位居中垒,照理该有其他将士同行,为何会一个人出现在那个地方。再者,他身手不过中等,又是如何制服残暴的灰熊。而且……” 他顿了顿,那片雪地又浮现在眼前,但不知为何,他已经没有先前那般反抗了。 “我记得,当时灰熊的尸体上明显有一处是被□□所刺穿的伤口,而大哥身边的雪地和其他地方深浅不一,明显被人翻过,你我都看见了。” 晏暄点了点头,下一瞬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便又“嗯”了一声。 “如若不是因为大哥伤重不治,无法问出在我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加上很快下了场大雪,所有证据都被掩埋得一干二净,也许现在也不会发生相似的事了。”岑远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紧握成拳,“段蒙……” “吁——”还未等岑远说些什么,晏暄猝然勒马停下,抬手按住对方的拳头,沉声唤道:“岑远,不可冲动行事。” 岑远闻言愣了一下,旋即松开手,笑着调侃:“我能冲动些什么。” 然而这句话后,晏暄的脸色却并未恢复平静,但岑远坐在他身前,没有察觉。 “如果今日那些人的确是鄂鲜族人,那今日这事就值得深思了。”岑远兀自说道,“为什么事隔这么多年,他们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动手?” 而且在他的上一世中,从头至尾都不曾发生过这件事,为何那些鄂鲜族人会在这一世做出了不同的动作? 晏暄分析道:“或许有人助力。” 岑远不置对错,又道:“但照理来说,当年下令诛杀鄂鲜一族的是父皇,如果是要报仇,那他们肯定也得冲着父皇去。可刚才很明显,他们的目标是我。” 而这,也是他怀疑段蒙的理由。 上一世,段家视他为眼中钉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当时他在私下用了些不正当的手段后查出,那在蒋昭仪饮食中下毒的宫女碧灵,正是受了段家的指使。 恐怕这个世上,也不会有其他人更想让他死了。 晏暄重新驾马,猜测道:“若真有幕后之人,这或许是他开出的条件。” “倒不如说,是幕后之人的主要目的。”岑远喃喃,“关键是,那些鄂鲜族人为什么会同意?” 晏暄顺着他的问题回答:“那幕后之人向他们保证,可以让他们接近陛下。” “父皇……行宫……” 岑远醍醐灌顶,猛地抓住晏暄手臂,喊道:“快,回行宫!” 第18章 审问(上) 宁帝总是习惯在白鹿林入口前的高台上赏景吃茶,偶尔看两眼从林中拖出来的猎物——就算不能亲自下场,倒也算是品到些许狩猎的味儿。 然而这时的平台上杳无人迹,所有茶酒桌椅尽数被撤走,空荡荡得仿佛不曾有人来过。 不远处的行宫正殿之中,除却两位昭仪已回去各自寝殿,数位被召回的皇子、参与狩猎的臣子,以及所有随行臣官都分居两旁,个个低垂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大殿正中跪着十余人等,双手皆被扣于身后,有几人的肩膀上血液还未凝固,滴落在青砖地面上,让血腥味道与整座大殿里不容忽视的肃穆搅成了一团。 然而他们依旧挺直身板,怒目圆睁,紧紧瞪着稳居高位之上的帝王。 宁帝手指敲着扶手,半晌后气定神闲地问道:“老二呢,怎的还没回来,可是有受伤了?” 岑仪旋即出列道:“回父皇,依儿臣方才找到二哥时所见,他与晏大人应当都没有外伤,还请父皇放心。儿臣回来前还听他们说稍后就回,应是快到了。” 这厢话音方落,就听殿外遥遥传来一声:“父皇!” 岑远大步走进大殿,视地上跪着的人若无物,径直冲到大殿最前。在他身后,晏暄步伐稳重,但也一刻不缓。 宁帝换了个坐姿,朗声叱责:“你看看你,一会儿磨磨蹭蹭,一会儿又毛毛躁躁,像个什么样子。” “儿臣的马在方才的打斗中被箭射中,只能和晏大人同骑一匹马回来,耗了些时间。”岑远压下没喘顺的气,朝对方扯出一个笑来,“刚刚冲进来,也是因为担心父皇。” 听见这话,跪在地上的其中一人立即侧过头,向岑远瞄了一眼,但随即就被按着他的人呵斥一声:“别乱动!” “朕能有什么事。”宁帝对岑远这没大没小的模样习以为常,反而没什么反应了,只喊人来,“太医呢?给他们看看,有没有受伤。” 一旁候了老半天的随行御医们立刻上前,分别为岑远和晏暄检查,片刻之后回道:“回陛下,二殿下与晏大人大福大德,受上天庇佑,皆无大碍。” 这会儿岑远早将那些莫名其妙的躁动就地丢在回来的路上,见到宁帝无事也放下心来,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在心里默默反驳:屁的庇佑,要不是他和晏暄武功都还算得上是精湛,早就被戳成窟窿了。 那边宁帝听后便点了点头,挥退御医,目光落在那些跪了许久的歹人身上:“既然你们二人无碍,那就让朕听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老二,你先说。” 看这架势,俨然是要亲自审问。 “是。”岑远应了一声,很快就收起心思,将白鹿林中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复述了一遍,包括那只幼鹿是如何突然出现在他与晏暄面前的。 叙述途中,他不经意朝一旁为首之人瞥去一眼——只见段丞相正好淡然理了下袖子,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晏卿。”宁帝喊道,“这么说来,你一直都与老二同行?” 晏暄点头称“是”。 宁帝便没再问他,倒也没追问那只幼鹿的事。他侧首喊道:“段蒙。” 后者立刻上前:“臣在。” “近年来白鹿林守卫一向森严,不曾出过事端,怎的今日会出现如此纰漏。”宁帝敛眸看着殿中那些奇装异服之人,“还让歹人有了可趁之机。” “回陛下。”段蒙道,“臣今晨检查时,所有的围栏都还完好无损,并未出现任何异样。想必是在狩猎开始之后,这些歹人才用了某些手段破坏围栏,趁虚而入。” 宁帝问:“守卫呢。” “白鹿林占地广阔,狩猎时的林中守卫一向是由臣与许中垒分担负责。”段蒙低下头去,“臣管辖的是白鹿林东半边,而另外半边则是由许中垒负责,当时具体情况,或许要问过许中垒才清楚。” 宁帝静静听完,不露声色:“许鹏何在?” 许鹏闻言立刻出列。 “你给朕说说,”宁帝道,“当时怎么一回事。” “回陛下,臣在前几日便已在白鹿林西半边由南向北分别部署五队将士,皆为军中精英,事前也曾将部署图上报给段大人看过。但方才在白鹿林中,臣一接到将士禀告说有刺客入侵,就在第一时间赶到事发地点,发现那边竟然没有任何军兵把手。”许鹏站姿挺拔,字句铿锵,“臣责问过本应镇守在西北角的将士,他们说,在狩猎正式开始前,有一人身穿北军服装来报,说是臣的命令,让他们临时更换守卫地点。” 他顿了顿,接着道:“若是真有变动,臣必定会先行禀报段大人,绝不会如此轻率。而根据那些守卫将士的口供描述,臣可以肯定,那传达命令之人绝不是臣麾下的兵卒。” 许鹏仰头看向宁帝,不退不惧:“臣认为,是北军中出现细作,支开守卫的将士,之后又为这些歹人从内打开围栏,表面上做出遭受入侵的假象。” 此言一出,无异于在大殿中劈入一道惊雷。 众臣纷纷低下头去,座上宁帝望着许鹏问道:“既然如此,那个细作呢?” “臣立刻着人去军中搜捕,但已经找不到此人了。” 堂堂守护都城的北军,居然能让一个奸细为非作歹,现在竟然连个人影都找不到。说出去的话,真是贻笑大方! 一时之间,殿中万籁俱寂,仿佛都能让人听见呼吸的声音。然而在这情况下,在座之人中还能正常呼吸的都屈指可数,这寂静便显得越发诡谲,让人一刻站不住脚。 也不知过了多久,宁帝才悠悠开口:“段相,你怎么看。” 第19章 审问(下) 段德业就属于那为数不多敢正常呼吸的几人之一,他走出官列,朝宁帝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 “陛下,此事涉及北军,涉及到段大人,老臣身为段大人的至亲,本不该在此时开口乱言。”段德业道,“不过既然陛下问了,老臣便斗胆说一句。” 宁帝道:“但说无妨。” 段德业侧过视线,越过站在中央的岑远与晏暄二人,落在另一边的段蒙身上。 “此次北军军中乱纪,无论真相如何,段大人身为北军统领,必定难辞其咎。还请陛下莫要看在老臣的份上施予同情,必须严惩不贷。” “好一个不徇私情,大义灭亲。”宁帝不恼,反倒哼的一声笑了,“段相自先帝时起就为大宁效力,至今三十余年,实乃良臣。段相大可放心,若此事最后查出与段蒙没有关系,朕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看在你的份上,小惩为戒就是了。” 段德业跪拜:“谢陛下。” 他行完礼后起身,退回官列,有意无意地扫过身旁的岑远。后者与他猝然四目相对,面不改色地朝他颔了下首,便转回视线。 “老二,晏卿,你们先退去一旁吧。”宁帝目光回到殿中,向后靠在了椅榻背上,吐出三个字来:“鄂鲜族?” 被压在殿中的一众歹人中,最前面那人似是鄂鲜族的首领,始终仰头挺胸,用眼神凌迟着座上的帝王。 他啐了一声:“狗皇帝,你不配——” 话还未尽,他就被一旁将士猛然按头磕到地上,口中顿时喷出鲜血。 宁帝静静垂眼看着:“让他起来,贴着地说话,听都听不清了。” 将士闻言立刻松手,将那人一把拽了起来。后者目光如炬地盯着宁帝,突然把口中含的往前方全部喷了出去。血色中,一样不明物体猛然向前飞了一段距离,落在阶梯前不远的地方。 将士立刻拔剑抵到他脖颈上:“放肆!” 而那落在地上的物体,赫然是一颗脱落的牙齿。 宁帝始终不动如山,定定看着下方,不紧不慢地道:“当年朕分明下令,诛杀所有鄂鲜族人,不留活口。” 那鄂鲜族人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四年前,你不分青红皂白诛我全族、屠我家园,当时我们几人正好外出,得以逃过一劫。可能就是天注定,让我们鄂鲜族没有绝后,赐我们机会得以报仇雪恨!” 宁帝道:“既然今日你能站在这里说‘没有绝后’,那即是说,你还有妻儿。” 那人显然是极少经历这般威胁,顿时脸色一变,梗着声喊:“没有!” 两个字在殿中回荡了半晌,最终还是轻飘飘地落了下去——太无力了。宁帝先下一令:“等会儿趁那几张脸还长成原来的样子,做成画像,给朕去找。” 那人当即反应过来这是为何,瞪圆了眼:“狗皇帝!你敢!——” “把他们的妻儿全都找出来,”宁帝置若罔闻,“一个都别放过。” “狗皇帝!” 那人猛然挣扎起来,不管不顾抵在自己喉咙处的剑,脖子上顿时多出好几条伤口,流出汩汩热血。刹那间,就连将士都无法将他按住,他挣脱桎梏,夺去将士的剑,就要往高位冲去。而剩下十余人见状也纷纷试图挣脱控制,一时间殿内哄然,犹如一盆凉水被泼入油锅。 “护驾!护驾!!” 岑远身形刚动,但还未等他上前,就另有一人快步从他身边掠了过去。 ——只见晏暄都没有拔剑,身形一晃躲过那刺客挥下的剑,动作快到几乎无法用眼捕捉。下一秒,他脚步一旋,一手扣住那人执剑的手腕,同时在穴位上连点数下。那人四肢当即一软,就好像是提线木偶忽然被剪断了控制的线,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匍匐到了地上。 两旁将士鱼贯上前,连许鹏也亲自动手,与两三人一道将刺客踩在脚下。晏暄功成身退,也不越俎代庖,很快回到岑远身侧,抬手抹去了手心沾上的血迹。 自始至终,宁帝静坐高位,连一分一厘都没动过。他道:“负隅顽抗,愚蠢至极。” 刺客挣扎不停:“放开!我要杀了这个狗皇帝!” “别急着找死,朕还有一个问题。”宁帝镇定自若,“为何要杀老二?” “杀便杀了,有何为何!” “既然特地清走守卫,那就是意图为之。”说罢,宁帝却猝然起身吼道,“说!是否有人指使!” 众臣纷纷跪趴在地:“陛下息怒——” 那刺客一边脸颊被碾在靴底,连笑都扯不出来。他扯着嗓子喊:“何人指使?无人指使!四年前你屠我族数百人,今日我等便坐足罪名,取你儿性命!” 宁帝许久没有言语,面沉如水,只有掩不住起伏的胸膛体现出平静背后的波涛汹涌。他沉声道:“拖下去。” 段蒙旋即朝殿门外一挥手:“快,拖下去。” 那边宁帝不知是发怔还是气急,又喊一声:“都给朕拖下去!” 霎时,那些刺客们明白过来,事已至此,已无任何转圜余地。为首那人双瞳紧缩:“你骗我们!” 扣住他的人正是许鹏:“大胆狂徒,还在这胡言乱语!” “你就是许鹏!”那人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又挣脱一只手,猛地抓住许鹏的手臂,“就是你给我们留的信!是你说会我们刺杀那个狗皇帝,原来都是放屁!” “垂死挣扎没有任何意义。”许鹏只当他为拖别人下水无中生有,转向旁边下属,“别磨蹭,带下去。” 岑远全程都在一旁安静地听,就连方才说到取他性命时都不为所动,这时却忽然朝那刺客投去一瞥,心中生出一股悲悯。 有的时候,明明身陷棋局,被人当作棋子,却浑然未觉,才是最可怕、也是最可悲的。 荆轲刺秦,为勇为义。然而此情此景,最多不过只能称得上是一场单方面利用的闹剧罢了。他不知背后指使之人真如鄂鲜族人所说是许鹏,还是由他人嫁祸,但他大概能猜测得到背后之人与这些鄂鲜族人进行了一场什么样的交易。 可一旦被抓,哪怕是北军中人,又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得到接近皇帝的机会呢。 岑远低头无声叹了口气,却感觉到身后有人接近,他微微侧首,就看到了暗青轻袍的一角。 趁四周众人目光不是紧盯地面,就是随着那些可怜人们逐渐远去的时候,晏暄借自己身形的遮挡,蓦地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岑远五指条件反射地一蜷,在对方收回手前,鬼使神差地攥紧了一瞬。 不消片刻,喊声挣扎声都渐行渐远,彻底听不见了,余音却仿佛还停留在原处,轰隆作响。 然而这时,有人一声惊呼:“陛下!” 第20章 平静 “陛下最近身体本就欠佳,方才又气急攻心,才会在大殿上晕厥过去。”太医道,“总体来说并无大碍。只不过行宫虽也备着药,环境总归不比宫内,还是让陛下尽快回宫休息为好。” “有劳张太医了。”岑远颔首。 寝殿内地方有限,除了太医以外,就只有几位皇子在内,臣子们尽数在殿外等候。 送走太医不久,宁帝便醒了过来,就是精神气还有些弱。他看了岑远一眼,喃喃问道:“昭仪呢。” 众人不知他说的是哪位昭仪,但蒋昭仪与段昭仪在听闻宁帝在殿上晕厥之后就及时赶了过来,候在门外,因此听宁帝如此一说,便把两位都请进殿来。 “陛下!” 两位昭仪赶到榻边,宁帝视线一瞥,径直将手伸向蒋昭仪。后者便立刻上前伺候,帮宁帝搀扶起了身。 宁帝指了指岑远,声音依旧虚弱:“老二,让你母妃看看,她方才听闻你遇刺,把酒盏都给摔了。” 蒋昭仪心里的确急得很,但碍于宁帝还躺着,她才一直克制,直到这时宁帝允了才敢望向岑远。 后者简单地安抚道:“我没事,母妃安心。” 蒋昭仪点了点头,又定睛看了他两眼,才将视线落回宁帝身上:“陛下也该担心担心自己的身体。” 被割据在一旁的段昭仪面色淡然,从表情上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仿佛只是按照规矩应了一声:“妹妹所言极是。” “不过苟延残喘。”宁帝长叹一声,又问,“太医怎么说。” 岑远道:“太医说您是气急攻心,等回宫好好休息一阵就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嗯。”宁帝应了一声,转头隔着窗户看了眼室外的方向,“让外头那些人都走开,待在门外就让朕心烦。” 他继而将视线转回室内皇子们的身上:“老二方才遇刺,去休整一下吧。老五,你去安排下,马上回宫。” 岑仪性子直,闻言便一刻不停地急道:“父皇,都已经酉时了,您也才刚醒,不如休息一晚再走。” “在这待着,朕一刻都不舒服,还休息什么。” “父——”岑仪本欲再劝,但袖子猛然被扯了一下,他回过头,就见岑远朝他摇了摇头。 他瞬间噤声,朝宁帝低下头应道:“儿臣知道了。” “行了。”宁帝挥了挥手,话语停顿片刻,才出声:“让珩钰留下陪朕说说话,你们也都下去吧。” 珩钰正是蒋昭仪的闺名。 既然宁帝如此说了,剩下的人也没有留下的道理。不多时,寝殿内外所有人都如鸟兽散,复又恢复了平静。 岑远走得慢些,等他步出殿门时已经不剩多少人影,于是一眼就见到晏暄牵着戈影等在门口,在他出来瞬间像感应到什么似的抬眸望来。 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指,背到身后:“你怎么还在这。” “等你。”晏暄道。 “小将军。”岑远笑着喊道,“我眼睛可还没瞎。” 有些时候,岑远总觉得晏暄有着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死板与执着,就比如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这人又蹙起好看的眉,一本正经地道:“别开这种玩笑。” “好了好了,知道啦。”岑远摆了摆手,极为敷衍地揭过这个话题。 经过方才一战,晏暄仿佛没受任何影响,也或许是因为他穿的暗青,整个人看上去依旧衣冠整齐。 但岑远显然没有那么好整以暇了,他的衣裾因为在草地上的那几滚不免沾了脏,在白色的布料上尤为显眼。因此他迈步往偏殿走去,准备换身衣服。 晏暄随即牵马跟了上来。 岑远没问他有何事,兀自摸了把戈影的脑袋。这汗血宝马落到他手里就突然变得毫无尊严,只能任人欺负。 “对了。”岑远问,“你有看到娄元白吗?这死小子又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让他先回偏殿。”晏暄似不愿多谈,“陛下要回宫?” “嗯。”岑远道,“当年大哥十分受父皇器重,在他遇难之后,父皇身体状况也一度一落千丈。今日这事不免勾起父皇对大哥的回忆,所以他才不愿在行宫多待,方才也才会气急攻心吧。” 晏暄不置对错,一时没有应声。 岑远托腮喃喃:“刚才大殿上的事情你怎么看?” 走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听见晏暄的回答,便停步扭头看去。就见晏暄同样落在暗处,脸上的神色显得有些复杂,一见他望过来便立刻移开视线。 “怎么了?”岑远狐疑地问。 “……”晏暄抿了抿唇,片刻后反问道:“累吗。” 他这话题转变得太快,让岑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地“啊?”了一声。 直至半晌过后,晏暄才跟上他,补充道:“你骑马,有我牵着。” 岑远闻言下意识地往戈影看过去一眼,就见这马仿佛有灵性似的,知道自个儿主人提了个什么建议,颇为不满地从喉咙口哼哧了一声。 “不必了,不至于连这几步路都走不了。”岑远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方才说的什么,继而笑着压低声音,凑近对方说悄悄话,“小将军,你让我上马的话,我们一人马上一人马下,隔着这么远说话,岂不是能让周围的耳朵都听见我们讨论些什么了。” 然而话一出口,他自己就感觉到有哪里不对。 ——上一辈子,他与晏暄似乎很少像现在这般,站在同一立场来分析眼下的棋局。原先是他不屑谈、不乐意谈,后来则是无法和晏暄谈了。 也因此,现在当他蓦然和对方站在线的同一边,倒感觉有些陌生了。 他低头自嘲地笑了下,正要继续同对方讨论,然而这时就听晏暄在他身旁沉声说:“如若不想,你大可不必逼自己讨论这些事。” 岑远的脚步戛然而止。 行宫占地广袤,每一条宫道都异常宽阔冗长,根本看不到偏殿的一角。斜阳跨过漠然耸立的宫墙,往他身上覆上墙垣的阴影,却在晏暄身上落下光亮。 过了少顷,岑远才重新往前迈出步伐,轻声笑道:“好。” 围墙很高,路很长,尽头还很远……但至少他身边有光。 · 几日后,负责搜捕鄂鲜族余孽的人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们的躲藏之处。同时搜捕出来的,是一封信。 那封信被缝在一套衣物的布料之间,除却一张二皇子的画像以外,书信中写:“他”希望与残存的鄂鲜族人合作,在夏苗当日放他们进入白鹿林,再作势把他们抓到宁帝面前,佯装护驾不力,助他们报仇雪恨。唯一的条件就是,在进入白鹿林后,他们必须先杀了二皇子岑远。 落款处没有题字,却在信封中发现一片干花瓣。那片花瓣模样独特,有一边缘异常整齐,就好像是被人在正中间平滑地砍了一刀,但经过调查后得知,这花名叫半生,初绽放时和其它花瓣一样是披针形,会在两日后就会从中断裂,分成两半。 半生花生长环境刻薄,京城的条件不适宜它生长,若是有人想要,只能期待那些经商的商人们从更西边的大陆带来经过处理的干花。 北军之中,许鹏爱花是出了名的,尤其喜爱收集京城没有的花种。和他相熟的人都知道,他前不久正好从商人手中购买了一株半生。 景行殿中,龙涎香弥漫,宁帝身披单衣,半躺榻上,指间捻着那片花瓣,静静地听完了廷尉的回禀。 他没有多作追问,只道:“这件事,暂时交由你们处理。” 廷尉上前取回书信,称:“是。” “退下吧。” 等廷尉退了出去,宁帝又喊一声:“荣高。” 荣公公闻声进殿:“陛下。” “替朕拿笔墨来。” 说完,宁帝等人走了,方从榻上起身,坐到了上回与岑远下棋的席上。 等荣公公拿好笔墨回来后见到此景,立马将手中的东西放下,道:“陛下,今日外头还下了雨,天气凉,老奴先为您更衣吧。” 宁帝抬手,朝他做了个“不用”的手势,示意对方磨墨。 荣公公不敢僭越说多,只得噤声。 宁帝靠向椅背,垂目看着荣公公手上的动作,似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 “陛下洪福齐天,定能享万岁千秋。” “洪福齐天,那也得有福分登上与天同高的位置才行。”宁帝怔怔说道,“如此四面楚歌的一条路,也怪不得他不想要这个位置。” 荣公公只顾研墨,不敢妄加揣测这个“他”指的是谁,但饶是如此,他脑海中也瞬时出现了一个身影。 不消片刻,他磨完了墨,便退身候到一旁。 宁帝望着窗外的雨丝久久未动,偶尔有雷落下,猝然映亮一片灰沉沉的天。 “近年来,朕是越发觉得力不从心了。”宁帝最终说道,“荣高,你来替朕写吧。” 荣公公闻言立刻上前:“陛下要写什么?” 宁帝道:“替朕拟一份旨。” 第21章 赐婚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前一秒雷鸣电闪,下一秒便雨过天晴。 岑远见雨停了,还出了太阳,便着人将收起来的软塌又搬进院中,准备好酒与闲食,顺便将书房中的书册都搬出来晒晒。等一切都指使完,他才慵懒地一伸懒腰,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换到院子里又接着躺下,读起手中的闲书。 院中的小厮全部被岑远遣退了,他翻过书页,时不时捞过一颗干果,正看得起劲,这时娄元白匆匆从院外进来,快步走到他一旁:“殿下。” 岑远挥了挥手:“往旁边去点儿,挡着我光了。” 娄元白闻言便从善如流往旁边挪了一步,将廷尉查出来的关于鄂鲜族人的事情一五一十同岑远说了一遍。 岑远听完,从话本上抬起视线:“那衣物是他们自己的?” “殿下问到点子上了。”娄元白道,“那还真不是他们自己的衣物,据说是邻乡一位熟识的妇人所赠。只是等廷尉去邻乡问的时候,那个妇人却已经在前几日失足落水,没了。” 真是似曾相识的手段。 岑远若有所思,又问道:“那许鹏人呢?” “被关入诏狱了。”娄元白道,“方才陛下下令,命廷尉全权处理此事。” 诏狱啊…… 岑远仰头看了眼天,却冷不防被刺了下眼,一瞬间双目刺痛得几乎要流出泪来。 他赶紧闭上眼隔断这日光,低头缓了缓。 “许鹏呢。”半晌后岑远又道,“认了吗?” “他自然不肯承认。”娄元白道,“属下回来前听说人已经在诏狱里晕过去了,等晚上了还要接着审。” “那地方……”岑远吐出口长气,看着平静地道,“普通人光是受一次罪,就不一定能留下条命了,就算是受过训练的将士,也保不齐能在那魔鬼般的地方度过几日。” 娄元白应声:“普通人也进不去那地方。” 岑远久久没有吱声,不知是在心里唏嘘,还是回忆起了什么。娄元白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试探性问道:“殿下认为,许鹏是无辜的?” 岑远觑了他一眼,从榻上起身,为自己斟了杯酒。 “我对鄂鲜族人了解不多,也不懂他们的想法。如果他们是因为不相信这信上所说,为了给自己留有后手而把书信缝回衣物,倒不是不可能。”岑远道,“但如果我是这写信之人,无论如何,只要有一丁点儿可能,我就一定不会容忍他们留下把柄。轻则一把火把他们的屋子烧了,重则……” 岑远喝完了酒,拿着酒盏的手指轻轻一松,下一秒酒盏砸在地上,“哗啦”一声裂成一地碎片。 “斩草除根。” 娄元白低下头不敢说话。 天变得太快,露了不久的阳光不知何时又没了踪影,这会儿竟又隐约出现要下雨的架势。 岑远擦干净自己的手,下一刻脸上又恢复了轻松的神情,喊人来清理完这一地碎片,又让人拿了两个新酒杯来。 “现在既然还能让人找到这封书信,说明这就是用来让我们看的。”他边斟酒边道。 娄元白这才感受到那把无形的重锤有了被收回的趋势,旋即暗松口气,斟酌着出口:“那殿下还是怀疑,是段相派人所为?” “他又何须亲力亲为。”岑远嗤笑一声,“他可是有个百依百顺的好女婿。” 娄元白闻言点头表示了然,又问:“那我们该怎么做?” “吃吃酒,看看话本。”岑远将其中一只酒杯递给对方,而后一手按在书卷上,“逍遥自在,不问世事。” “啊?” 娄元白原本还一脸肃穆,竖着耳朵,准备听候岑远的调遣,没想对方竟然给了这样的回答。他整个人都愣怔住,只条件反射地接过岑远递给他的酒杯,端着没喝。 “不然呢。”岑远道,“如果要查,那也不是没有办法,去查那些经商之人,去查半生花的去路,去查许府上上下下所有人。运气好点,还能让你挖出来一个和段家毫无瓜葛的人,运气不好,等着你的就是一具没了舌头的死尸。” 娄元白沉默不语。 “尔虞我诈,你来我往。”岑远拿着书卷躺回软塌上,“今日有一个许鹏,明日就能再来一个□□。今日我能救一人,未来还有千千万万人矗立在我面前。反过来,又会有多少个许鹏会被我用来铺路?” “殿下……” “哪怕今日被当作棋子的是我,也只能认命。”岑远将书卷盖在自己脸上,“京城的天太暗了。我啊,现在就希望等来年加冠之后,请父皇把我分去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想这想那,真的是累。” 或许那日晏暄说的才是正解,他根本不用逼迫自己去管朝中其他的破事。 至始至终,他的目标都只有一人。 娄元白未置可否,只道:“殿下,您太理想化了。” 岑远被盖在书卷下的唇角微微扯了一下,但没有说话。 两人都沉默了好久,娄元白将没用过的酒盏放回矮桌上,在一旁站了好一会儿才道:“最近殿下让属下查这么多事,属下还以为是因为殿下改了想法了。” 岑远依旧不可见地笑笑,不过他因此想到什么,便问:“对了,之前让你查那宫女碧灵,查得怎么样了?” “有结果了。”娄元白道,“那宫女姓杨,蜀阳县安泽镇人。八年前,同样位于蜀阳县的柳木镇鼠疫爆发,附近好几个乡镇的人为了躲避就纷纷出逃,一路来了京师。当年陛下体恤这些人无家可归,就建立了京郊的避难所,还派官员帮忙派活。其中一些孤儿,如若身世干净,就被带进宫了,这杨碧灵就是其中之一。” 这些事其实是岑远上一世就查出来的情报,本还以为这一世换过锦安宫里的人便不会用上。然而现在碧灵出现在行宫一事绝非偶然,因此还是遣派娄元白去“重新”调查了一遍。 他懒懒地嗯了一声:“夏苗那天负责安排行宫宫女的是谁?” “是金尚宫。” 岑远道:“果然。” 这回换娄元白有些意外:“殿下知道?” 岑远没应声。 上一世的他早已得知,这金尚宫早年曾与宫外一名已有家室的书生有过一段私情,甚至诞下一私生女,而那私生女正在段府做事。 此时面对娄元白的疑问,他在静了一会儿后便道:“没什么,就是感叹一声果然是宫里的尚宫。” 娄元白了然地“哦”了一声,觑了眼岑远,小心翼翼地道:“殿下吩咐属下去查这宫女和尚宫,究竟是为何?如若每个生面孔都要一一调查,会不会有些太草木皆兵了。” 岑远摘下脸上的书册,扫了对方一眼:“以防万一罢了。” “殿下。”娄元白道,“殿下是不是有什么事,是属下不知道的?” 闻言,岑远心里顿时一阵咯噔。他原本已经闭上了眼,此时陡然睁开,逼视对方。 “为什么这么问?” 娄元白刚开始似有些犹豫,但见着岑远的眼神,才复又开口:“属下在查那叫碧灵的宫女时,撞上了另一个人。” 岑远这会儿是彻底清醒了,他坐起身问道:“谁?” 娄元白:“付建新。” 付建新? 岑远在心里咂摸起这名字。 身为一个侍卫,付建新不可能自己无缘无故去调查一个临时出现在行宫的宫女,而能指使他的只有一人。 ——晏暄为什么会去查碧灵? 恍惚间,有一个非常荒唐的想法从岑远脑海中一闪而过,但眨眼间就因为可能性太低被他丢了出去。 他摩挲着书册,思忖半晌后心道:难道晏暄在之前就认识碧灵? 但这假设显然不成立,这一世碧灵从未出现在锦安宫,而夏苗那日,在回到偏殿之后,晏暄不过只与碧灵打了个照面。 除非…… 岑远问道:“你之前往锦安宫安排人手时,也是被付建新拦下来了是吧。” “是。”娄元白道,“当时付建新说已经安排了人手,殿下您也说不用再管这事,我就将这些人安排去了段府附近。” 岑远想,既然如此的话,如果段家不知锦安宫上上下下的人已经被晏暄先一步换了,照样把碧灵往里送,就同样会撞上晏暄的人,那么晏暄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也不足为奇。 虽然还有地方存疑,但已经是当下最合理的解释。 岑远心稍定下,追问一声:“既然撞上了,那付建新也知道你是在查碧灵了?” “是。”娄元白低下头,“属下办事不力……” 岑远抬了抬手,示意他不用多说。 既然对方是晏暄,那就不算什么大事。 空中沉闷已久的乌云终于向四周散去,阳光再次为院子铺上一层暖黄。 娄元白没其他事要禀报了,岑远便伸了个懒腰,挥手让他退下。 而就在这时,有一名小厮匆匆忙忙从院门外冲了进来。 “殿下!”小厮喊道,“殿下,宫里来人了,说是有旨让您去接呢!” · 正厅之内,岑远跪伏于地,静静听着荣公公一如既往的尖细嗓音: “宁桓二十三年夏甲申月庚子日,昭曰: 二皇子岑远,系蒋氏所出,自幼聪慧,文武并重,磊落豁达,孝悌忠信,朕甚疼爱之。今将及弱冠,适逢婚娶之时,当择贤配。车骑将军常平侯晏暄,大将军太尉晏鹤轩之后,任卫尉一职,战功赫赫,赤诚秉正,仪表堂堂,璞玉浑金,朕甚以为重。另与二皇子幼时相识,感情深厚,朕亦悦之,以为天造地设,良缘佳人。是以今特为二人赐婚,建千秋之福。一切礼仪与寻常无异,择吉日完婚。” 第22章 原因 晏暄一踏入晏府,一名小厮就迎了上来:“少爷,老爷正在书房等您呢。” 晏暄脚步一转,往书房的方向走去:“父亲知道我要来?” 小厮道:“老爷只说,如果看到少爷您今天回府,就直接喊您去书房找他。” 闻言,晏暄点了点头,让小厮退了下去,接着绕过前厅,沿着连廊朝晏鹤轩的书房走去。 这条路斗折蛇行,对他而言显得有些陌生——细数起来,他很少与自己的父亲在书房议事,更多时候是在校场或军营中。而近年来他每次回府,也只不过是一同在正厅用完餐后就回了自己的院子,不怎么踏足父亲的空间。 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晏暄才轻敲下门。 “进来。” 晏暄闻声推门而入:“父亲。” 晏鹤轩坐在案后,抬眸觑了眼来人,毫不客气单刀直入:“听说陛下下旨赐婚了?” “是。” 晏鹤轩一时没接下话,只站起身,背过手在房中踱了几步。 晏暄垂在身侧的手指互相摩挲着,转眼又觉得这情绪有些明显,便将手背到身后。 他低声问道:“父亲是在担心?” 闻言,晏鹤轩脚步一顿,正好立于一张大宁往北的攻防图前。 “陛下患的是心疾,脑子可还清楚得很。”半晌后晏鹤轩终于开口道,“如今陛下为你与二皇子赐婚,晏段两家互相压制,陛下断然不会让其中一方坐大。这点,你父亲我还是清楚的。” 千百年来,重臣、尤其是像晏家这般手握兵权的世家,最担心的就是引起上位者的猜忌。 晏鹤轩为人向来行得端坐得正,不怕其他,只怕若是晏家一倒,无人能够压制侵犯大宁边境的寇贼,届时伤的是国家江山,伤的是百姓安以为乐的家。 晏暄知道,自己这位父亲从来就没有真正站在哪一边过,因此也不多加掩盖。 “陛下定是有考虑的。”他道,“听闻最近段相在调整江南一带漕运一事。” “没错。”晏鹤轩从攻防图上收回视线,“是有不妥?” “立秋之后就是南军正式开始征兵选拔的时期,可近日根据各诸侯国呈递上来的名单粗略来看,楚国列出的数量明显要少上好几番。” “楚国占地偏小,比其他诸侯国数量少些也无可厚非。”晏鹤轩思量着道,“不过既然你如此说,就说明这差距已不在正常范围了。” 晏暄不置可否。 “行了,我知道了。”晏鹤轩一摆手,“你看着情况,给陛下递个折子。此时可大可小,绝不能含糊,为父择日找陛下相谈。” 晏暄应了声“是”。 这话题说罢,晏鹤轩看了眼这儿子,一转话锋:“先前还以为陛下只是为了在殿上试探一番,没想如今竟然真的为你与二皇子下旨赐婚。幸而我们晏家不止你这一支,还不至于断后,可为父为官数十载,实在是想不出,陛下若想压制晏家,不许功高盖主,还能有其他选择,为何偏偏会想出如此一桩决绝的婚事。” 晏暄喉结倏忽上下滑动,长睫一颤,垂下了眼眸,身后的双手紧了又松。 片刻后,他沉声道:“是我自己提出的。” 房外忽然传来好几道“嘎——”的声音,成群的大雁掠过蔚蓝苍穹,翅膀扑朔着扇动雨后青草味的空气。 晏鹤轩下意识问:“什么?” 晏暄重复道:“赐婚一事,是我向陛下求来的。” “……” 晏鹤轩难得露出这般不明所以的神情,双唇翕张,踌躇许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晏暄抬眼回视着他,从容不迫,眼底目光静如磐石。 晏鹤轩从书房这头走到那头,又原路踱回,足足过了半盏茶时间才站定在晏暄面前:“你什么时候……” 晏暄垂下眼,隐藏在眼睫下的眼神霎时变得柔软起来。 “儿也不知。” “你……” 晏鹤轩“你”了好几声,却迟迟接不下去,只用一手按住书案。 “肖寒。”他难得喊这儿子的字,“你可知,这强扭的瓜不甜啊。” “自然知晓。”晏暄道。 “那你为何……” “父亲。”晏暄陡然打断对方,“母亲走的时候,您在想什么?” 晏鹤轩没想他会提起这个话题,怔了有好一会儿,硬朗的眼眉像是变了个模样,恍若被照进室内的夕阳印上一片柔和的光。 他收回盯着晏暄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双手。 “为父在想……”晏鹤轩喃喃,“为何自己这双手能持兵握刃、诛贼伐寇,却独独无法守护心爱之人。” 屋外大雁早已没了身形,整片天空被渲染成金黄色的一片,闲云慵懒地半挂在空中,风过无痕。 晏暄敛眸,半晌后才轻声道:“这就是我的原因。” · 等晏暄离开书房,外面的天色已然暗了许多,连廊两旁悬挂的灯笼亮着微弱的光,倒是院墙外几乎亮如白昼,伴随着年轻男女错落交织的声音投入园内。 难得回一趟晏府,晏暄想了想,便干脆回了自己院子。 刚进院门,他就看见一人荡着腿坐在院墙上,手里捧着一个酒坛,正侧首望向永安大街的方向。 晏暄习武多年,在平时也依旧做到落足无声,然而当他甫一跨入院门,岑远就像是感应到什么,蓦然将视线投射过来。 “你去哪儿了啊?我都在这里等了快半个时辰了。”岑远先声夺人,说得好似是被晏暄爽了约一般。 淡淡的月光铺进院子,将晏暄面容映亮,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上出现了浓重的讶异,转眼就成了欣喜,尽管那欣喜也是极难让人辨别出来的。 他走近道:“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岑远问。 “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见我。” 岑远脱口而出地问:“为什么?” 但转瞬他意识到,兴许对方是以为他会因为这一纸婚书心有不满,且眼不见为净,不会再来主动招惹了。 他一哂,轻飘飘地道:“木已成舟,这婚都已经赐了,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都不敢抗旨啊,这不,给我未来内人送酒来了。” 说罢,他朝晏暄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径直从院墙上跳下。 晏暄一听那“内人”二字,眼神波动,然而还不等他说些什么就见对方跃下,便来不及出声,立刻伸出手去。 只是今日早已不同往日,岑远已并非当年那个轻功蹩脚的少年了,哪怕一只手里还拿着沉重的酒坛,也依旧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 “原本去常平府找你,结果刚翻进去就被齐管家逮了个正着,说你回晏府了。” 齐管家是以前晏府的老管家,体形浑圆,为人也如外表一般敦厚,现在跟着晏暄去了常平府。 以前岑远去晏府时就曾碰见过几回,偏巧次次都让人撞见他正翻墙的时候,而齐管家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转醒后就想要报官,到后来知道这是谁,也逐渐习以为常、见多不怪了。 岑远低头在衣服上拍去手上的灰,扭头看了眼院墙,道:“许久不爬你这院子的墙,外头长了好多藤蔓,都快认不清了,记得之后喊人定期修剪修剪。” 这般态度,俨然已经成了这家的主人,一点都没客气。 不过大约也只有晏暄会丝毫不介意,只从他手中接过酒坛,稍加辨认便道:“粟醴?” “你还记得?”岑远微微睁大了眼,“上月去锦安宫请安的时候,正好母妃将当年埋的这几坛粟醴翻出来了,也让我给你送些来。你现在可是大忙人,我愣是把酒往自个儿府里搁了好几日,才终于找着个机会给你送一坛来。” 晏暄没理会他后半的揶揄,捧着酒坛的手倏忽紧抓了一下,但面上始终沉静如水:“喝吗?我去拿酒盏。” “诶,不用。”岑远忙拉住他,“放着晚点你自己喝呗。走,今晚先跟我出去找乐子。” “……”晏暄双眉微蹙:“乐子?” “嗯。”岑远淡淡笑着,眉眼弯如明月,连语调都轻微上挑,“外面可热闹了,毕竟是乞巧嘛。” 晏暄:“……” 同为男子,岑远一看他这表情就知他想了什么,不由地放声笑了两下。晏暄双唇紧抿,难得一见耳朵尖微微泛起了红,连抱着酒坛的手也不免用了力道。 “哎,可别浪费这好酒啊!”岑远试图收敛起笑,但他颤颤巍巍的语气和嘴角翘起的弧度明示了这尝试的失败。 他从晏暄手中抢回酒坛,三两步冲进房里将酒坛搁到了桌上,走出房门后就朝院墙一指。 “走吧!”他笑道,“现在总不用向父亲大人报备了吧。” 第23章 乞巧 永安大街灯火通明,语笑喧阗,虽不及上元时遍布整座长安城的灯会,却也已足够为这坊间装满生气。 岑远以前不是没有来过乞巧的街市,实在空闲的时候,他也会上街凑个热闹,感受人气。只不过大多时候都只有他一人,连娄元白都懒得捎上。 然而一个人混杂在周围两两成对的人群中实在不是什么舒心的事,因此,乞巧时岑远通常都只粗略逛一圈热闹,就很快回了府。 他也没想到,这第一次和人同逛乞巧街市,竟然是和晏暄一起。 晏暄最终还是向岑远“低头”,或者该说,他根本就没有抗争多久,就跟着人攀墙出了晏府。两人本按着最近的路线走去永安大街,却愣是被路边竖起的摊位挡在了小巷里,只得绕了些路,从离宫门最近的地方并入人群。 相较于前些年岁,这两年的乞巧街市似乎已经越过了乞巧的本意,更像是一些闲人做些本小利微买卖的好时机。只见整条永安大街摩肩接踵,街边分布两条由摊位排铺而成的坚实城垒,摊边人群簇拥,几乎连缝都没留。 岑远望了眼晏暄最近一直带在身侧的鸣玉剑,忽道:“一会儿给你这剑配个剑穗吧,这么光秃秃的,看着怪难受的。” 自当年找人打完这鸣玉剑后,岑远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这剑柄,总觉得缺了什么。 晏暄随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去:“不——” “没有什么‘不用’。”岑远一听对方出声就知道晏暄是要说些什么,“给你你就拿着。” 他这般不容置喙,晏暄便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一时间,两人肩抵着肩,混在人群中往前缓慢挪动,明明贴得那么近,却不知为何,仿佛有着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形屏障横亘在两人之间,在嬉笑声中酿成一份无声的尴尬。 七月流火的天,岑远依旧只穿一身乳白简袍,窄袖绦带。饶是如此,他仍感觉身上隐隐沁出层薄汗,也不知是因为这人挤人的坏境,还是因为紧张。 ——他竟是有些紧张。 两边小贩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两个约莫十岁有余的孩子在某个摊位上各自买了纸风车,举过头顶,借着身形瘦小的优势在人群的缝隙中穿梭而过。那纸风车便乘着夜风,快速转动起来。 岑远兀自发愣,冷不防被那经过他身边的孩子撞了一下,脚步一歪,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撞到晏暄身上,一手还下意识地抓上对方手臂。 “抱歉。”他忙向晏暄致歉,悻悻然松开了手,下意识往那些笑得无拘无束的孩子们看去一眼,眼前却倏忽浮现另外两个熟悉的身影。 ——他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和晏暄。 这一眼兴许是久了些,直到晏暄问他:“想要?” “嗯?”岑远一愣,下一秒才反应过来,晏暄一向不喜玩笑话,这话不可能是在说人,那就只能是人手上拿的东西了。 岑远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小孩子,要那纸风车做什么。” 晏暄半扶着他,唇角似乎扬起了一段微乎其微的弧度,让岑远以为是灯光映照下的错觉。 “等着。”晏暄言简意赅地丢下两个字,便朝那卖纸风车的摊位走去。不多时,他就迈步而归,手上多了个五彩斑斓的纸风车。 “……”岑远只能接过,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你这莫名其妙的执拗劲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晏暄不言,只是脸上的笑似乎变得更深了些。 岑远忽然有了个猜测:这人……难道是在高兴吗? 可这又是因为什么? 总不能是因为父皇的赐婚吧? 他思绪胡乱地想着,和晏暄一同沉默地又走过一段路,接着就听晏暄问:“今晨你说受惊,应当只是借口吧。” 岑远这才回神,手上下意识地拨弄着纸风车,不以为然:“本来我就不爱上朝,再说,我少去这么一回又碍不着什么事儿。” 今晨,天还未亮,宫里便遣人来提醒岑远,他有许久都没去过早朝了,偶尔也该做些身为皇子的本分事,不要总是贪图享乐。 潜台词即——今日您就去做做样子吧。 然而岑远一点面子都不给,连脸都没露,只让小厮出去回了一句,说他因为前些日子夏苗时被刺,至今还心有余悸,恳请父皇能够准许他多休憩几日。当宁帝在早朝问到二皇子何在时,这也自然而然成了在场的官员听见的回答。 但实际上,岑远当然不是因为夏苗的事才拒绝上朝。 还记得上一世时,他正是在乞巧这日去上了早朝,才被指派前往柳木镇办事,等回来时,京中就变了天。因此,这次直到上一世蒋昭仪去世的那日结束,他不会踏离长安城半步。 晏暄闻言沉吟片刻,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而后道:“早朝时,陛下说到蜀阳县柳木镇重建一事。” “哦。”岑远佯装不为所动,尽管心里也的确是有些在意这一世走向,“然后呢?” “安正初。”晏暄道,“这是我麾下的一名校尉,蜀阳县安泽镇人,在多年前柳木镇的鼠疫爆发时,随家人一同逃难来到京城,而后经过选拔,加入南军。” 安泽镇人?逃难来了京城? 这不是和碧灵完全相同? “然后呢?”岑远精神一振,连忙追问道。 “我向陛下请缨,让此人前往柳木镇处理此事。”晏暄道。 虽言尽于此,但岑远知道,晏暄绝不会无缘无故提及此事,更不可能是为了向他报备后续。 “你是为了深查碧灵一事。”岑远道。 他语调不为疑问,更似肯定。 晏暄轻轻“嗯”了一声:“之前同你说过,我会调换锦安宫附近的人手,同时也更换了锦安宫中的宫女。” “我知道。”岑远应道,“先前我不放心,也让娄元白去处理此事,才发现你比我快了一步。” 晏暄道:“在那之后不久,除了你的那批人,还有人试图塞人进锦安宫,被付建新拦了下来。” 岑远心道果然如此,另说:“那批人里有碧灵。” “嗯。” 这时,街边小贩乍然吆喝了一嗓子,惊了好几人。走在两人身侧的官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同行的娘子频频发笑。 “但我还有一事不明。”岑远陡然停下脚步,手中的纸风车也跟着转完最后两圈,安静地停了下来。 他一字一句问出他之前仍然抱有的疑问:“夏苗那日,我记得碧灵分明没有在你面前提过她的名字,你又怎么知道她是谁?” 是因为知道碧灵的长相,进而在夏苗那日认出了人,还是说,他一直都在调查自己身边的人? 岑远微微侧首,目光灼灼地盯着晏暄,仿佛能把人盯得脱下一层皮来。而后者面不改色地迎着他的视线,甚至注意到两人正位于大街中央,挡了别人的道,于是拉着岑远往街边退了些许。 熙攘的人声层出不穷,两人的交谈被掩盖在其下,便各自少了顾虑。 晏暄道:“你既已知晓缘由,为何还要问我。” “你调查碧灵,是为了调查我身边之人?” 晏暄不置可否,但从他的表情来看,答案显然是肯定。 岑远问:“为什么?” “同一个宫女前后出现在锦安宫与你身边,过于巧合。”晏暄道,“查一查不无坏事。” 闻言,岑远一脸探究,微微眯了眯眼。 重生一世,这小将军的行为似乎总是带着他难以理解的变动。无论是先前说要加强锦安宫附近的守卫,更换宫中宫女,还是一些他没问、对方也没有提的事情,例如最近府邸附近莫名多出来的几个摊贩和乞丐,都还能用一个“以防万一”来解释,毕竟父皇宣他去景行殿时那样大张旗鼓。 可如今这般…… 他将之前娄元白问他的话原封不动地丢给对方:“小将军,像你这样,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晏暄沉默片刻,再回答时语气依旧沉稳:“你身边的人,总要谨慎一些。” 岑远忽地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眼熟,微微淡笑一声,又问道:“那为什么之前从未提及,现在又同我坦言?就因为我知道了你在调查碧灵的事?” 就是对方不说,岑远本也没打算多当回事。 晏暄没有回答,却蓦地唤了一声:“云生。” 岑远:“……” 晏暄音色本就低沉好听,此时又因为压抑声量,更是带了些哑,响在岑远耳畔不远的位置,顿时让他感到一种被卸了甲的落败感。 他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方才步步紧逼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 “好好的喊我的字作甚。”他慌张地道。 晏暄依旧不慌不忙,抓住他一直□□着耳朵的手,道:“我们要成亲了。” “我……”岑远条件反射地冒出一声,却被这一句简单的事实堵得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了,只得先悻悻地抽回自己的手。 过了好半晌,他才辩解:“我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要成亲这事。” 晏暄没有紧追,闷声笑了一下,看着他认真地道:“所以,我不希望再瞒你任何事情。” 闻言,岑远的重点却跑偏了,心说: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但他转念一想,无论是私下来看他的伤情、监督用药,还是在今日之前对他身边人的调查,无一不是对他的隐瞒。 只不过,这每桩每件都不是什么大事,不说也无可厚非,最多就是在暴露的时候遭他质问几句;说了,有时反而显得刻意,像是在找他邀功。 但岑远明白,这不是晏暄的目的。 他想,这个时间点,晏暄将自己做的布置告知给他,就是想给他一个态度。 ——既然你我成亲,我便会对你坦诚相待、毫无隐瞒;我把我所有的布置都分享给你,且不说今后朝局如何,我一直是站在你的一边。 至于更深层次,抑或该说是其他方面的原因,岑远就匆匆略过,没有多做考虑了。 上一世,岑远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清楚过自己对于晏暄的态度是什么,因为那实在是太过复杂难辨了。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晏暄同自己幼时交好,若真要站队,也必定是站在自己这边。但到后来,他又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故意疏离,又有什么资格去奢求对方的一份支持。 而这份复杂的情绪甚至直接影响了他对晏暄的态度,以至于他每次同对方见面都说不出什么好话,最终不欢而散。 直到这时,他听见晏暄的话,才意识到—— 原来他一直心心念的,其实就是晏暄的一句支持。 岑远无声地扯了下嘴角,也不知是在心里谩骂上一世的自己,还是在腹诽小将军这不爱道出心里话的性格,但到最后都被他抛之脑后。 他抬眼看向晏暄,语气轻松:“小将军,我突然好奇,你是不是连常平府里共有多少黄金银贯、有多少赏赐宝物都要一一清点,列张清单给我了啊?” 晏暄眉梢稍挑:“殿下想知道?” “……”岑远看他这表情,唯恐这样下去还真就给他写本清单册出来,连忙打住:“可别,就怕你有那个闲情逸致写,我也没那个耐心去看。” 晏暄眼尾微弯,没有言语。 “——两位公子。”就在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道声响,“你们这是要买还是不买呀?” 岑远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一直伫立在人家摊位斜前,便觉着有些过意不去,径直回道:“买!” 然而待他彻底看过去,才注意到那摊位上卖的是什么—— 只见那木板上摆放的,赫然是一团团的同心结。 第24章 玉佩 小贩闻言立刻言笑晏晏:“公子,我这儿有不少颜色款式的彩绳,应有尽有。您摸摸看这冰丝线,是特地从西域采购过来的,手感顺滑,坚韧有力,您用剪子都剪不断。用来做同心结的话,能保佑您的爱情那是一个源远流长,天长日久,饶是海枯石烂也经久不息啊。” 岑远:“……” “或者您要是懒得自己动手,那也没问题。”小贩看他没有反应,便又拿起摊上另一个已经制成的同心结,“这个是成品,材料嘛就比冰丝线稍次一些,是用棉线做的。但您放心,小的拿性命担保,这棉线也是上等材质,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折断,不然毁人姻缘,就让小的天打雷劈。” 岑远:“…………” 倒也不必如此…… 小贩笑得双眼眯成缝:“公子,您是要买哪件呀?” 合着已经不是买或不买的选择了。 岑远讪讪地笑了笑,可既然已经出口说买,此时也断然没有再拒绝的道理。他想着要个成品的同心结就罢了,低头在几个看上去做工相差无几的商品上看了一圈,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只带着流苏的朱红同心结上,接着倏忽扭头,往晏暄腰侧的鸣玉剑瞅了一眼。 这同心结用来做鸣玉剑的剑穗倒是合适,和人却是不搭。 ——太艳了。 小将军为人沉稳,今日又穿了一身深色,和这艳丽的颜色着实不配。 小贩留意到岑远的视线,趁他还在思考便也往晏暄望去,赔着笑道:“那这位公子,要不要也买个回去送给小娘子?” 还不等晏暄说话,岑远就顺口接道:“哦,他不用,他没小娘子可送。” 小贩:“额……” 晏暄敛眸淡淡地笑了:“嗯,我不用。” 最失落的当属小贩,听见这话后,他几乎能看见一出跑到摊位上的银子一个接一个往外蹦的场景,还挺渗人。不过不消片刻,那些银子又接二连三地蹦了回来。 岑远拿起摊上一股绛红的冰丝线道:“这根,还有那两串流苏,一共多少?” 小贩脸上又迸发出笑:“公子您眼光真好,这绛红的冰丝线是这里头最稀有的。这一股二百两,流苏就算是小的送您的。” “哦。”岑远应过一声,爽快地从钱袋里掏出银子,接着揣上流苏,拿上线就走了。 他手中原本揣着的纸风车被一把塞进晏暄手里,后者丢也不是拿也奇怪,最后只能盯着那几乎静止的纸风车发愣,愣完轻飘飘地吹了口气。 那几瓣做工不甚精致的风车终于晃晃悠悠转动起来,晏暄收回目光,侧首看向身边那人手中的东西,轻言:“这线最多五十两。” “二百就二百吧,难道还差那些银子吗。”岑远不以为意,只专注着几乎缠在他手上的那根绳,“再说,等我把它绾成结了不就值二百两了。” “……”晏暄看着他手里那快纠结成一团的红绳,着实有些一言难尽。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岑远就险些打出好几个死结,还将指节勒出好几条印来。 岑远:“……” 什么东西啊! 他一时气结,心想与其找这罪受,刚才就不该因为一时高兴买了线,就该直接买那朱红的成品。 这下倒好,他手上卷着一根根的红线,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了。 然而再一看晏暄,这人竟还在一瞬间收回去视线,若无其事地摆弄着那个纸风车! 岑远一时不言,纠结许久,甚至身边有人经过时见到他手中的模样,没忍住笑了一声。 他才终于放弃,用手肘顶了顶旁边的人:“哎。” 晏暄像是这才注意到他似的看了过来:“嗯?” “会打同心结吗?”岑远问。 “没打过。”晏暄说着,目光垂落在对方手上,“但应该不至于至此。” 岑远:“……” 方才他刚想回一句“原来你也不会”,心说彼此彼此,结果立刻就被对方后半句噎了回去。 这人今天可真是飘啊! 岑远不服气,径直将两只被缠得几乎动不了的手伸到他面前,气呼呼地说:“你行你来。” 晏暄也不多废话,直接上了手。 两相接触,指尖避无可避地扫过岑远手心,带着他的手指也情不自禁地蜷缩,一不小心就蹭到了对方。 ——砰! 蓦地,城门上方炸开一朵烟花,烟火接二连三地跃上苍穹。人群纷纷驻足,岑远也忍不住仰头望去,耳畔除了最开始的阵阵惊呼,很快就只剩下烟火炸开时的嗡鸣。 忽然,就听晏暄沉稳的声音在这片嘈杂中清晰地传来:“以后别再逞强,喊我便是了。” 岑远从烟花上收回视线,低头看去,就见原本在他手中纠缠的红线已被解了大半,在四只手间缠绕交织。 原本他只是想看晏暄是如何打同心结的,却不由自主将焦点移到了对方筋络分明的手上,手腕动作时勾出清晰的骨节轮廓。 他快速地抬眸瞥了一眼,就见晏暄敛着双眸,睫羽近在咫尺。 那一瞬间,他感觉胸口跳动的速度忽地停了一拍。 “好了。” 而就在他恍惚的时候,晏暄已经整理好了红线,打成了一团工整的同心结。 岑远低头望着,一时间有些怔忡,直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哼了声。 “还说没打过,这么熟练,没少给小娘子系过吧。”他小声嘀咕。 这话原封不动地给晏暄听了去,后者道:“没给人系过。” “嘁,谁信呢。”岑远拿出那两段流苏,接到同心结的下方,陡然想到什么,轻轻地“啊”了一声,看向晏暄。 “刚才我说你没小娘子可送,不会是说错话了吧。”他问。 真要这么说起来,这几年他与晏暄相处不多,如若对方真有什么情投意合的对象而他不知,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然而晏暄:“……” 岑远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色:“不会被我说中了吧,你那小金屋里其实藏着个娇娘子?” “……”晏暄双唇紧抿着,也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被气的,斜了对方一眼,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没有。” 岑远顿时了然,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自认体贴地拍了拍对方肩膀:“没事,就算现在没有,以后有也没什么关系。我呢,也不是什么爱争风吃醋之人,再说我们这婚约不过父母之命——” “以后也不会有。”晏暄简直听不下去了,赶紧见缝插针地打断了对方,“方才说不用,是因为有其他东西可送。” “嗯?”岑远下意识道,“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见晏暄叹了声气,旋即低头从自己腰侧取下了一枚玉佩。 那玉佩岑远认识,是对方从小时候起就一直不离身的一枚,雕刻形状诡谲,看着还挺怪异独特,与一般的玉佩截然不同,只不过以前的自己最多不过扫过几眼,但从未问过这玉佩的由来。 晏暄取下玉佩,微微抬眸看了岑远一眼,复又垂下眼去,稍弯下身。 他这一动作,整个人便又接近岑远几分,而后者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主导权又渐渐远去,一时就连四肢都僵硬住了。 随即,他就感觉到腰间一重。 岑远垂首看去,就见那玉佩被挂上了自己的腰带。 诶? 岑远一时无言,只用眼神去询问对方。 “是我母亲的玉佩。”晏暄道,“这玉佩雕刻的是峥族的图腾,当年母亲与父亲成亲时,便将玉佩送予父亲。后来母亲走后,父亲把玉佩戴在了我身上。” 岑远一听这话就越发不敢乱动了,只能轻手托起那玉佩。他这才发现,那玉佩雕刻的是左右对称的两条火龙,持着长矛一类的武器的上下两端,而背景则是一束正燃烧着的火苗。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岑远讷讷,难以置信地问,“就这么给我了?” “听说峥族人成婚之时,便会将亲手雕刻的玉佩送予对方,以此保佑夫妻和睦,家庭安康。”晏暄朝一旁撇过视线,“母亲不在,我也不懂如何雕刻,今日又过于仓促,只能将这枚转赠予你。” “可这也……”太贵重了。 岑远甚至无暇去调侃这明明不是对方“亲手雕刻”,他用指腹抹过那玉佩上的图案,忽然觉得自己手中的同心结——还是晏暄替他系的同心结——顿时无足轻重、送不出手了。 偏偏晏暄还要问他:“殿下,在下的同心结呢?” 岑远:“……” 这人怎么该装傻的时候就不装傻了,还非要说得这么明明白白! 岑远顿时有种被人扒了精光、连灵魂也无处遁形的仓皇感。他紧攥着手里的东西,眼珠不住转溜。 “谁说是要给你的了。”片刻后他猛然伸出手,“你的剑呢,我是送给你的剑的。” 说得好似那剑就不是他送给晏暄的一般。 就在这时,先前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烟火又开始冲上了天。在绚烂夺目的背景之下,晏暄低沉地笑了一声,而后言听计从将腰侧的鸣玉剑摘了下来。 岑远慢了大半拍才回过神来,猛地接过鸣玉剑,将同心结挂上剑柄。 “这是我给鸣玉剑做……”他低垂着脑袋,说至一半感觉不妥,便轻咳一声改口道,“买的剑穗,你不过是作为它现在的主人,沾了些光,可别自作多情了。” 晏暄沉声道:“好。” “诺,拿着。”岑远系好剑穗,把剑塞回晏暄手里,“要是哪天弄掉了,看我不教训你。” 晏暄浅笑:“不会。” ——砰! 空中又炸开几颗烟火,岑远朝城门的方向望去,就见永安大街的灯火延绵一路,仿佛径直通往那片由墨黑的天空托起的璀璨。 那么一瞬间,他垂在身边的手不自觉地摸上那枚玉佩,心中倏然生出一丝妄念——要是可以就这么去往尽头就好了。 抛下京中一切,离开长安城,离开这个被重重宫墙围困的囚笼,去往一个自由无定、没有朝堂纷扰和波诡风云的地方。身边…… 身边要是也能有人陪就更好了。 “岑远。” 蓦地,晏暄唤了一声,让岑远一惊,朝对方看去。 “怎么?” “中秋还有圆月,上元还有花灯。”晏暄近乎柔软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你若想看,我便陪你一起。” 第25章 聘礼 是夜,岑远一夜未眠。 他睁着眼盯了房梁许久,困意却迟迟没有袭来,便干脆认命,起身披了件外衫,重新将蜡烛点燃。 腰间挂着的东西在他去梳洗的时候就被摘了下来,一同放在一旁的几案上。岑远找不着事可做,这会儿也无心翻书册阅读,在卧房里踱了半天步子,最后竟从中拿来了其中一块形状奇特的玉佩。 ——正是晏暄在晚间送他的那枚。 他也不拿这玉佩做什么,就纯粹坐在桌边,就着烛火安安静静地把玩。 等烛火燃尽,再抬头时,外头已经破晓。 一直到这会儿,岑远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对着这枚玉佩发了一整夜的呆。 他也说不清自己这是为何。 要说兴奋,那是他在小的时候、在每次可以出宫找晏暄玩乐前才会有的情绪,如今都是快及冠的人了,就是再有兴奋的劲,也都能被他按到心底,不显露于色,更别说是像现在这般,失眠一夜还能精神抖擞。 如果非要找个理由,岑远思来想去,尽管他自己还持有怀疑态度,但最终可能只能归为一个“高兴”。 近几年他鲜少尝过这种情绪,哪怕是在上一世大仇得报之时,也只能称得上是“苦尽”,没有“甘来”。 但这一世重来,他已经尝过两回。 一回是在夏苗,在从宁帝的寝殿出来,回偏殿的路上,另一回就是今日。 只是上回因为刚从惊心动魄中缓过神来,这股情绪便被压了下去,只留了丝淡淡的余韵,这回却是在不经意间蔓延了整座长安城,就如同昨日的烟火,能在瞬间将城池照亮。 ——他很高兴,每次都有人能站在他的身边。 他想着想着,便不由地低头闷声笑了下,正巧这时有人忽然敲门。 他压下脸上笑容,清了声嗓,方道:“进来。” 小厮应声推门而入,正是岑远在重生回来后第一个见到的小厮,脖子上的淤青已经好得看不见影了。 “殿下。”小厮看见桌上还正在冒烟的烛台,还有这个点意外地已经起床的岑远,问道:“殿下您一夜没有休息过吗?” 岑远不置一词,却听外头似有些嘈杂,便问:“外面怎么回事?如此吵闹。” “外面呀。”小厮瞬间被带偏了,“是晏少将军纳征来啦。” 岑远:“……” “他干吗来了?”岑远试探地问道。 小厮还以为他是乐傻了,笑着重复道:“给殿下送聘礼来啦!” 岑远:“…………” 不是,直接跳到纳征这一步倒就算了…… 可为什么是晏暄来给他送啊? 岑远嘴角抽了抽,让小厮赶紧端来水盆,简单梳洗过后就匆匆往外面走去。 还未入前厅,他就见院中已然摆放有不少聘礼,而晏暄也正好注意到他。 一见到人,晏暄便是眉头一紧:“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岑远没看对方,一一翻过那些箱子,只见其中摆放有黄金白银、玄纁束帛、玉器绸缎等等。 晏暄道:“马匹在——” “快打住快打住。”岑远忙打断他,“你不会真把常平府的东西都给我搬来了吧?我昨日那是说笑的!” 而且他昨日调侃时说的还是清单,今日怎么就变成直接给他把整个府邸给搬来了! 晏暄道:“没有‘都’,只是正常的聘礼。” “哦,那就行。”岑远下意识地舒了口气,转瞬又将这口气提了起来:“不对,不行!” 晏暄:“?” 岑远道:“现在我是皇子,你是臣子,这怎么算都该是我来给你下聘,你怎么现在还越俎代庖了。” 晏暄眨了眨眼,没答。 岑远:“………………” 你就仗着好看肆无忌惮是吧。 岑远这口气直接哽在了喉咙口,他用手指点了点对方,正想着要说什么,就又见到小厮从大门外搬进来两个包袱,看着也不像是聘礼。 “那又是什么?” 晏暄答道:“日常衣物。” “……”岑远眉梢倏忽一跳:“你的?” 晏暄:“我的。” 岑远警觉地看着对方:“你把自己的衣物也送我这做什么。” 晏暄道:“都是男子,无需避讳,陛下便让我从今日起搬过来,提前适应。” “……”岑远第一反应心说这有什么好适应的,虽说他这府邸和常平府分居永安大道两边,相隔是不近,但总归都是在长安城内,能差到哪儿去。 但他转念一想:既是成亲,那岂不是代表……小将军要和他住同一个屋了?! 晏暄仿佛从他的表情变换中看出他心中所想,主动问道:“府中可有空置的小院?” 岑远闻言稍松口气。 空置的院子是肯定有的,只是平时岑远活动的范围基本集中于卧房和后院,连接人待客的正厅都很少进入,就更不会知道哪些院子可以住人、哪些院子已经被当成仓库了。 好在这时正好从正厅走出一人,正是在府中做事的管家。 “二殿下。”他喊了一声,手中拿着一本卷轴,正要说话,就被对方打断。 “府中还有哪些屋子空着,收拾收拾就能住人的?”岑远问。 管家张口便答:“西、北两间厢房常年空置,平日里一直都让下人打扫,随时能住人,其中西厢房稍大,也离您的卧房近些。至于东边那间就被改成了酒窖,专门存放殿下您四处网罗来的酒了。” 岑远点点头表示了然,管家便向他递上手中的那本卷轴,说:“这是晏大人送来的所有聘礼。” “……”岑远嘴角不自觉抽了两下,打开卷轴,粗略扫了一眼,转身朝正厅走去:“咳,来看看晏大人送来的东西。” “这……”管家跟在他身后,“正厅中怕是有些拥挤……” 岑远没理,而等他走入正厅,才懂管家所说的拥挤是什么模样。 原本因为不常接客,正厅里除了打扫的小厮几乎无人踏足,所以除了必要的桌椅,桌案上甚至连个茶杯都没有。 然而此时,这稍显冷清的屋子里堆满了聘礼的箱子,只勉强留下了一些落脚之处。 岑远:“……” 这人是怎么能在一天时间里准备这么多东西的?? 岑远往身后瞥去,幽幽地道:“‘正常’聘礼?嗯?” 就算因为他是皇子,这量也未免太过分了。 晏暄跟随在他身后,见他望过来就垂下视线,一手按在腰侧的鸣玉剑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连鸣玉剑上垂挂的同心结也好似是在无辜地摆动。 岑远简直啼笑皆非,只能将礼单递回给管家:“这些东西你收拾起来吧。” “是。”管家说着,往晏暄的方向瞥了眼,“那晏大人的东西……” 岑远又看了看那两包袱,沉吟片刻,方才偏首朝管家道:“把西厢房整理整理,给他住吧。” 管家连忙又道了声“是”,而后就喊来了小厮嘱托吩咐,目光无意间瞥过晏暄的时候,就见那位大人虽然依旧是一脸平静如水,但总能从他看着自家主子的眼神里看见明显笑意。 管家心里头立刻了然,赶紧“非礼勿视”,挪开了视线。 那边岑远吩咐完,将视线投回晏暄身上:“小将军,这礼也送完了,还有什么事吗?” 晏暄不答反问:“早晨吵醒你了?” 此时才过辰时,的确还不到岑远正常清醒的时间,但今日特殊,他讪笑道:“没,是我今日醒得早了。” 所幸晏暄也不追问,只点了点头,扫了眼岑远身上临时披的外衫:“去换衣服,先吃饭。” · 时间太早,余津楼中只有一楼稀稀落落坐着吃早点的人,几乎无人说话,静得只剩楼外的鸟鸣。 小二坐在前台算账,正昏昏沉沉的,抬头一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二殿下。”他一个惊醒,连忙喊着人殷切地迎上去,“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话音刚落,他一扭头就又见一人紧随其后走了进来,视线在这二人之间逡巡一圈,接着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连忙退后一步作礼道:“晏大人,小的在这里先恭喜二位大人了。” 岑远:“……” 怎的,现在长安城是人人都知道他和晏暄要成亲了吗? ——还真是全长安城都知道了。 岑远见晏暄似是有话要同他说的样子,便没坐常去的凉台位置,让小二准备了包间。小二手脚很快,带他们去了三楼,上好岑远常用的酒菜,便退了下去。 等他关上门,晏暄就解释道:“今晨陛下下诏,即日起大赦天下,持续至你我二人成婚之日结束。” “这……”岑远斟酒的手一顿,“成个亲而已,这么隆重?” 晏暄没答,直接趁这空档扣住了岑远的手,将他手里的酒壶收了。 “……”岑远愠怒:“好好的你抢我酒做什么!” “现在不过辰时,再者,空腹喝酒对身体无益。”晏暄拿着酒壶的手往背后一收,躲过对方要来抢酒的攻势,径直把酒壶往岑远对面的凳子上一搁。接着他若无其事倒了杯茶,将茶杯推至岑远面前。 岑远:“……” 他一言不发,用喝酒的气势一口把那杯茶灌了,一手撑着脑袋,微微眯起眼,看着晏暄往杯子里又倒满了茶水。 “小将军,我发现你这人怎么规矩一套一套的。”他扯了扯嘴角,“有时候三句话都不离我的身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生了什么重病。” “不可胡言乱语。”晏暄道,“况且你若能待自己好些,我也不必三番五次说了。” 一边说着话,他为自己也倒了杯茶,在桌上放下茶壶。然而当他甫一松开手柄,就立刻被岑远按在手下。 岑远手心偏凉,严丝合缝地叠在他的手上,像炎炎夏日里的一块冰。 他们正分坐在圆桌相邻的两侧,岑远往旁边挪了挪,朝对方稍稍欺身:“小将军,你这还没过门呢。” 晏暄指尖一动,那幅度其实微乎其微,但下一瞬就被岑远再次按住了。 岑远笑着,话锋却一转:“所以你究竟为什么要住到我府里来?” 第26章 偏袒 反正不是住同一个屋,岑远也并非排斥,只是那种“提前适应”之类的说辞唬他一时倒也算了,要让他深信不疑,那就绝对是不可能的。 是谁昨日才说不瞒他事的? 见晏暄没有回答,他又道:“拿父皇当借口,说得难听就是欺君,你就真不怕我告你一状?” 晏暄从容不迫,换手拿起茶杯,抿了口茶,道:“这的确是陛下说的。” 岑远微微挑眉。 晏暄半垂眼眸,似在思索该从何说起,片刻后,他似乎决定还是从头开始,不紧不缓地说:“昨日早朝,除了宣旨和柳木镇的事,还确定了对许鹏的处决。” 这倒是有些出乎岑远意料,他收回手,挺直了脊背:“哦?” 晏暄淡然敛了下眼,也将自己的手撤回,却下意识地摩挲着指腹。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让人忽视不得。岑远位置就在窗边,便起身去推开了一条缝隙,向外看去。 这一看,倒看见了他们口中的主角。 “是许鹏。” 只见对面巷子中有一衣衫褴褛之人,头发凌乱,浑身血色,似乎连站都站不住了,只能靠一旁仆人的搀扶才得以坐上马车。 ——那赫然就是先前因夏苗行刺一事被收入诏狱的许鹏。 岑远喃喃:“难为他竟撑到了今日……” 晏暄也起身来到窗边,朝外看了一眼。 岑远问:“他今日被放出来,莫非就是因为大赦天下?” 诏狱自设立以来,能活着走出来的人屈指可数,若非是因为那道诏令,恐怕许鹏也只会成为那诏狱里无足轻重的一道亡魂。 晏暄沉沉地“嗯”了一声,忽而又压低声音:“其实你我能想到的可能性,陛下岂会猜不到。” 闻言,岑远从余津楼外收回视线,心道:谁又说不是呢。 但他思索片刻,同样低声说道:“可如若只是为了许鹏一事就特地下诏大赦天下,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 再说,许鹏不过一介北军中垒,何德何能让宁帝为他开设特权? 楼下马车渐行渐远,岑远便没继续看,回到桌边,趁机去摸酒。 晏暄掩上了窗,回去途中顺手牵走了对方手中的酒壶,岑远挣扎着捞了几把都被晏暄精准地躲开。 而最终他也依旧没能捞着自己的酒,只能气呼呼地喝茶吃菜去了。 晏暄干脆喊来小二,让人把酒撤走,又重新叫了些茶水和小菜。 等小二退下,他道:“昨日下朝后,陛下还喊我去了景行殿,商量些政事。” 岑远不以为意:“然后?” 且不说他还在因为那壶酒生着气呢,光是那些政事他就不想管,也懒得管,反正若是有他必须知道的事,晏暄肯定会挑出来同他说的。 只是晏暄开口,却是道:“我问了陛下,特地下诏大赦天下,是否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你问的?”岑远闻言连筷子都停下了——他没想到竟会是晏暄先主动开的口。 “嗯。”晏暄应一声,目不斜视地看着对方:“陛下说,因为你是蒋昭仪的儿子。” 帝王心有偏袒本就不是什么罕事,就像岑远一直以来都很有“自知之明”,清楚宁帝对自己的优待。 但这话要是对臣子说出口来,就不得不让人感慨,宁帝真是对晏暄有着万分的信任了。 “看来我家小将军还真是深得圣心啊。”岑远揶揄了一声,片刻后又转口感叹:“这几年来我无禄无为,父皇待我依旧如此偏袒,甚至因为我特地大赦天下……啧。” 手头没有酒,他只能喝了口茶,意有所指地说:“看来我才是深得圣心啊。” 话音落下,岑远摇了摇头,想把这早就跑偏到不知哪儿去的话题给揭过去,谁料晏暄却接了一句:“若陛下全心偏袒,那就不会赐你——” 他话还未完,岑远就眼疾手快夹了一筷子的菜,径直塞进了他嘴里。 晏暄含着那口菜:“……” 岑远云淡风轻地道:“赐我什么?赐我这桩婚事?” 晏暄没有出声,岑远便又说:“我说小将军,你现在胆子也未免太大了。这种话我说就算了,你在这说,就不怕待会儿父皇直接来砍了你的头?得了圣心也不带这么挥霍的。” 他这话说得好像自己已经是经验丰富似的,随即又说:“以前倒也没见你这么狂啊。” 晏暄细嚼慢咽咽下那口菜,半晌后似乎无声地喟叹了一声。 “至于搬去你府里一事,的确是陛下先提出的。”他道。 “这又是为何。”岑远联想到之前夏苗的事,随口一说,“总不能是派你来当侍卫保护我吧。” 晏暄却道:“正是。” 岑远伸出去夹菜的手一顿,继而冷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晏暄道:“我知若是同你说保护,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你必然会不高兴,便略去了。” “嘁。”岑远小声地嘟囔,“算你了解我。” …… 景行殿中,宁帝因为刚刚下朝,面上满是疲惫。宫女们为他摘下身上厚重的行头,换上轻便的衣服。 荣公公上了热茶,便招呼宫女们都退了出去,宣晏暄进殿。 政事大多都是些关于军营和北边布兵的情况,宁帝偶尔插两句嘴,大多时候都是闭着眼安静听着。 直到对方报告结束,他才睁开眼,道:“晏卿宫中军营两头跑,事务繁重,空闲的时间怕是不多,不如即日就搬去老二府上吧。” 晏暄抬首看向对方,便听宁帝缓缓地道:“既然你们都是男子,也毋需避讳,能多点相处的时间,也权当提前适应。” 当初晏暄凯旋之时,宁帝提出要将成平公主许配给他,却被他一口拒绝。反之,他还语出惊人,恳请陛下能为他和二皇子赐婚。 精明如宁帝,又何尝不懂他这句话背后的心思。 晏暄旋即叩谢,谢完之后却没立刻就起,沉声追问:“陛下让臣搬去二皇子府,只是为了赏赐臣吗。” 宁帝俯视着他,不恼不怒,平静回答:“之前老二遇刺,加之前段时日夏苗一事,朕唯恐还有人对老二不利,有你在他身边,朕也好安心一些。” 晏暄面不改色,无法让人看出他现在究竟是作何想,只掷地有声地道:“陛下既然担忧,当时为何还要借由二皇子试探?” 宁帝双眼微眯,整个景行殿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窟。 晏暄腰背挺得笔直,即便他垂着眼眸,正跪在地上,却依然能让人感受到他身上的傲然。 宁帝忽地一笑。 “怎么,”他缓缓道,“这就护起短了?” 晏暄不语。 宁帝从座上起身,一步一步走至晏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最信任、也是最偏爱的臣子之一。 “晏卿,”他道,“你三番五次出言不逊、大胆妄为,但朕从没罚过你,你可知为何。” “臣不知。”晏暄道。 宁帝从喉咙深处讽刺地笑了一声,落在对方头顶,他说:“因为有的时候,朕很羡慕你,也很佩服你。” 晏暄依旧沉默。 宁帝道:“朕坐在这个位置,先是帝王,才能是丈夫,是父亲。” 晏暄视线正好落在宁帝的衣摆上,金线绣出的巨龙栩栩如生,但在这千金布料之上,看似华贵,如今再看,实则也不过就是被围困于一隅的蜉蝣。 他沉默半晌,最终只回一声:“臣知道了。” …… ——帝王…… 晏暄近乎无声地动了动双唇,看着杯中的茶水,仿佛是在看向别的什么,浮动的水面几乎映出他眼底深处对这二字的不屑和憎恶。 蓦地,他感到肩膀一重。 手臂被推动,茶面映出的模样瞬间就被打散了,晏暄侧首去看,就见岑远脑袋歪在他的肩上,手里还拿着筷子,呼吸平缓绵长,就这么睡着了。 晏暄:“……” 这是有多困? 这位殿下晚上真的休息好了吗? 晏暄心下腹诽,眼底的神情顿时换成了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他小心翼翼地将岑远手中的筷子拿走,略微调整了姿势,让对方能靠得更舒服些,便再没有动作。 第27章 元宵(上) 越临近中元,岑远心里的焦虑便加重一分,偏偏最近一段时间,晏暄变得十分繁忙,连着五六天都是卯时出,子时才归,他想找人出去骑个马狩个猎,转移一下注意力都不成。 尽管他知道这一世的锦安宫中并没有碧灵存在,而且蒋昭仪最近的身体也没有出现任何不适,但他仍然担心会突发什么变故。 因此,即便知道不合规矩,他依旧每日都往宫中跑,直到宫禁时分才卡着日头出宫。 到了中元当天,就连蒋昭仪都不由教训他:“你这几日天天往宫里跑,又不去早朝,再如此以往,你父皇铁定又要骂你。” 这时早已过了杏花开花的季节,院子里那几颗杏花树光秃秃的,被周围一片榆树盖住了枝叶下。 岑远捻了片叶子,装作漫不经心地笑道:“左右闲来无事罢了,母妃这就嫌弃儿臣了?” “我哪儿敢嫌弃你。”蒋昭仪柔指点了点对方额头,“你与晏暄的成亲日子定下了?” “嗯,前些日子宫里差人告知我们了。”岑远道,“八月十六。” “下个月就是成了亲的人了,还这么小孩子气。”蒋昭仪说着,就和天底下所有见证了自己孩子成长的父母一样喟叹一声。 “母妃这几日老在回想你们小时候来这里玩乐的日子,眨眼间就这么多年过去,现在看着柱子上那些你用来同晏暄比较身高的刻痕,都好像是昨日发生的事。” 闻言,岑远拿了个橘子剥了起来,欲盖弥彰似的,一边小声嘀咕:“刻痕有什么好看的,哪年都是他比我高。” 然而蒋昭仪听见了他这嘀咕,微微笑了笑:“上次让你同晏暄一道来看母妃,结果两个人都只错开时间来过。” “晏大人大忙人,哪能像我这般悠闲。”岑远道。 蒋昭仪下意识一张口,似是又要教训,但下一刻她就摇了摇头,无可奈何般道:“悠闲也有悠闲的好,比起劳碌一身,像你父皇那般搞坏了身子,母妃还宁可你就这样,开心地活着就行。” 岑远扯了下嘴角,没有回答,只将剥好的橘子递给蒋昭仪,自己又重新拿了一个。 “若你们还是小时候该多好。”蒋昭仪接过橘子,一瓣瓣地塞入口中。她今日像是铁了心要回忆过去,在吃完后又道: “母妃还记得,那时候是上元佳节,晏大将军不在长安,你就偷偷跑出宫,拖着晏暄到我这来过节。那时陛下歇下了,就我们三个人坐在这院子里赏月,我同你们讲——” “记得记得。”岑远连忙摆手打断对方的话,“讲您和父皇初见时的故事呗。母妃,您都说了多少遍了。” 蒋昭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是母妃那时候也是没想到啊,有朝一日,你们竟会结成一段良缘。” …… 那时正是岑远同晏暄一起过的第一次上元。 每次一到上元佳节,宫中都会设宴,而每次席后,宁帝都会单独到锦安宫来,与蒋昭仪再一同享用元宵。 岑远每每到宫中宴席之时,都觉得这两三个时辰真是一场折磨——相较于席上的珍馐美馔和鸾歌凤舞,他反而对长安城的灯市更感兴趣。 原本他央求许久才终于是获得父皇允准,许他席后出宫去灯市上凑凑热闹,而他也早早与晏暄约好。 但不凑巧的是,那时漠北突发动荡,晏暄父亲领兵北行,不在长安,而当年的上元宴也临时取消。 因此那日,晏暄不必入宫,一个人在晏府度过,但到了临近晚膳的时候,却看到院墙上突然多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时晏暄已经对他这爱翻墙的性子见怪不怪了,见状也不惊讶,只问:“殿下怎么这时间来了?” 岑远食指抵在唇前,朝他“嘘”了一声,从墙上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攀下来,生怕闹出些大动静。 晏暄上前去接了他一把,就听他说:“跟我走。” “……”晏暄一怔,条件反射地问:“去哪儿?” 岑远却故意和他装神秘,笑着朝他眨了眨左眼,道:“总之先走呗。” 他这幅故作轻描淡写、语气中却透露着得意的样子,几乎就和当初将晏暄“坑蒙拐骗”到锦安宫的时候一模一样。 但晏暄那时候到底是年轻,或者该说还没有彻底了解岑远的胆大随性,他以为对方只是兑现诺言、带他一起去上元灯市凑个热闹而已,于是没像以前一样犹豫,点了点头。 紧跟着,他转身和呆立在院子门口、正看着他们一脸惊讶的齐管家报备一声,就和岑远一同翻出了院墙。 那年的灯市不比往年,但永安大街依旧热闹非凡。 然而岑远翻出墙后没走几步,就故意拉着晏暄穿梭在偏僻的小道,对灯市没有丝毫兴趣似的,带着人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晏暄这才明白自己是想错了,问道:“你要带我入宫?” 他知道先前岑远得了圣上的允准可以出宫,所以下意识地以为对方是堂堂正正走出的宫门,但此时若要反过来带他入宫,可就有些不合规矩了。 只是还不等岑远回答,他们就来到了皇宫西南边一处偏门。 晏暄一从巷子里走出,就远远见到宫门门口的守卫被人敲晕在地,正不省人事。 另一边,一位岑远宫里的宫人焦急地团团乱转,见到人回来就连忙凑上来:“哎哟,二殿下,您这这这……要是出事了,小的们可没法交代啊!” 晏暄:“……” 他看向还攥着自己一只手的岑远,脸上浮出难得的愕然:“你是偷偷跑出宫的?” “当然!”岑远抬首挺胸,一点都看不出有悔过之意,“这个点宫门都关了,要是不偷偷跑出来,我怎么来找你?” 晏暄:“……” 一旁的宫人都快哭了:“哎哟二殿下,您就别说了,快回宫吧!” “知道了知道了,我人不是在这里了。” 岑远不耐地回了一声,然而话音刚落,他就抓着晏暄从宫门溜了进去,旋即脚尖点地,轻功一甩,眨眼间就没了人影。 刚进宫门的宫人见着那两道身影远去,很快就不见了人影,是哀嚎着立刻就跪了下去。 岑远见计划成功,掩盖不住自己的洋洋得意,不自觉地偷笑,身体抖得连轻功都不稳了。 晏暄在他身子往一边歪的时候赶紧撑了一把,一本正经地说:“下次别这样了。” “没事的没事的。”岑远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一边放慢脚步往锦安宫走去,“大不了明天被父皇训斥一顿,反正他也不会重罚,最多让我抄几遍书罢了。” 晏暄皱眉:“那也不可。” “打住打住。”岑远忙道,“你再啰嗦,我现在就把你交给守卫,说你夜闯皇宫。” 那会儿晏暄也还没那么肆无忌惮,闻言抿了抿唇,便没有再多说一句。 当然,岑远所说也不过是玩笑话,毕竟人是他带来的,哪有反手就卖了的道理。 前方正逢拐角,他只伸出去个脑袋,观察了片刻,旋即带着晏暄回头绕道。 就这样,他们一边在皇宫里和守卫捉着迷藏,一路抵达锦安宫。 第28章 元宵(下) 宫中一片安静,仿佛能让人捕捉到细雪飘落的声音。 巡视的宫女手执灯盏,骤然在黑暗中见到两个鬼鬼祟祟的小人影,不由地惊呼出声:“啊!” “嘘——”岑远连忙道:“洛姐姐,是我。” 那宫女定睛一看:“二殿下?晏公子?你们怎么……” 岑远问:“母妃人还在后院?父皇呢?” 宫女瞅了眼后院的方向,轻声道:“蒋昭仪还在后院赏月,陛下早就歇下了。” 闻言,岑远点点头,便拽着晏暄堂而皇之地朝后院走去。 果不其然,蒋昭仪一见他们两人,就满面讶异:“你们怎么来啦?” 晏暄规规矩矩地喊了声“昭仪”,岑远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径直从果盘挑了颗葡萄,道:“来找母妃吃元宵。” 蒋昭仪嗔道:“元宵哪儿不能吃,偏来我这。”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喊来了人,嘱咐她们去煮两碗元宵来,也没问为何这个点晏暄也会在宫里。 不多时,热腾腾的元宵就被煮好送来,蒋昭仪叮嘱道:“陛下在寝殿睡着,你们小声点。” 岑远“呼呼”地吹着元宵,“嗯”了两声。 花好月圆,四方祥和。 蒋昭仪捧着热茶,看他们吃得急,忙道“慢点”,一边忽地回忆起什么,会心地笑了一声。 “母妃想到什么了?”岑远问。 此时还未到杏花开的时节,院子里的几颗杏花树都还光秃秃的,只有枝丫上挂着些雪。 然而细雪在飘落之时恰好被四周的灯光映照,在黑夜中竟也依稀呈现出嫩粉,就好像下了场杏花雨。 蒋昭仪靠向贵妃榻,仰首望着圆月,回忆道:“想到……我同你父皇初见的时候。” “那年也是上元,陛下南巡,正巧路径丹林县。那时我同阿娘、也就是你外祖母,正好在那游玩,一起出去放风筝时,就遇见了陛下。” 一回忆起过去的事,蒋昭仪仿佛又变回少女时的模样,面色羞赧,微微沁出绯红。 “饶是江南人杰地灵,也未曾有过陛下那般的人物。但我不过只是一届商贾人家的子女,自诩没有资格去飞上枝头当凤凰,可没想到,陛下竟然派了人来,邀我与他一同登画舫游玩,看灯赏月。” 蒋昭仪一番回忆情真意切,然而另一头—— 岑远吃着自己的还不满意,伸长脖子去看晏暄勺里元宵的馅,惊道:“你这居然是芝麻的?” 晏暄点点头,侧首望向他的碗:“你的不是?” “我的是肉馅的!”岑远连忙将勺里吃了一半的元宵给对方看,一边忿忿说道:“我也想吃甜的。” 晏暄眨了眨眼,想也没想就把面前的碗往旁边推了过去:“这些给你。” 岑远自是心满意足,摩拳擦掌正要下勺,无意间扭头时却见晏暄默默地接过了他递过去的碗,正微垂着眸,长睫随着眨眼的动作如玉蝶振翅,一副让人不由怜惜的可怜劲儿。 霎那间,他心头就是一软,舀了颗元宵吹了两下,反而将勺送到晏暄嘴边。 晏暄被突然出现在唇上的触感一惊,抬眸看向对方,那贴着他唇边的勺旋即逼入唇缝。 晏暄没了法子,只能张口将那颗元宵吃了进去。 蒋昭仪看他们俩一打一闹,长叹声气:“我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 闻言,岑远立刻就将注意力转了个弯:“母妃,我们都听着呢,您说您和父皇一见钟情了。” “……”蒋昭仪总觉得,这明明是句挺旖旎的话,从自己这亲生儿子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好像多了些古怪似的。 她一腔兴致都被打乱,便不欲再说了,然而岑远却问:“母妃,江南的姑娘都和您一样貌美吗?” 蒋昭仪伸手在他脑袋上点了一下:“还未出宫开府,就开始惦记着外头的姑娘了。” 岑远嘿嘿笑了两声,顺势往一旁瞥了眼,忽然勾住晏暄的脖子:“那母妃您就说,会有比我们小将军长得好看的吗?” 晏暄:“……” 蒋昭仪蓦地一愣,紧接着便以帕掩面,轻笑起来:“哪能这么比呀。” 岑远义正言辞地道:“之前出宫时,我见长安城里的姑娘,可都没有我们小将军长得好看。” 而等再看向晏暄的时候,细小雪花飘落在两人之间,他静了一瞬,而后突然上手,捏了捏对方的耳朵:“小将军,你耳朵红了。” …… 岑远从回忆中抽身,一眼看见蒋昭仪一脸颇具深意的笑,连忙说道:“如若不是父皇莫名其妙赐婚,我与他又怎会……” 除却上一世的恩恩怨怨,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不过就是觉得晏暄长相非凡、看着讨人喜欢,可又不代表他对晏暄就有着情感上的遐想。 一见钟情固然令人欣羡,可反观他与晏暄,如若彼此有情,早该能生出情愫,又怎会等到现在。 他们现在不过是被绑在一条船上的人罢。 只是偶尔…… 岑远心想—— 兴许是因为最近与晏暄同伴的时间远超上辈子,以至于他一转头,就能看到自己熟悉的小将军站在身旁;又或许是因为他曾一个人踽踽独行许久,走过了一条孤单且无法回头的独木桥,最终还是落入深渊…… 于是偶尔有些时候,就像那日去余津楼吃饭,吃到一半他感觉困意袭来,竟不自觉地靠在晏暄肩头睡着了一般,他会觉得…… 即便他未来都不得不留守于冰冷的牢笼之内,这人好像永远都可以在他身边,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或顾虑,只是听他所言,知他所想。 然后伴其左右。 · 酉时宫门闭,就是岑远再不愿,也只能出宫,回到自己府中。 他踏入大门,本是直接往自己卧房走去,然而没走几步就脚步一旋,转向了正厅方向。 但正厅中并没有他要寻找的人。 “晏大人还没回来?” 岑远刚问出口,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晏暄这几日忙得总不见人影,没回来才是正常。 谁知管家却道:“回殿下,晏大人方才回来过,后来又出门了。” “回来过?”岑远一愣,“去哪儿了?” “似乎往军营去了,说是让您先用晚膳,他马上就会回来。” 大晚上的去军营? 岑远只捕捉到前半句,便眉梢微挑,望了眼大门的方向,手指下意识地往挂在腰间的玉佩上摩挲了两下。 怎么就偏偏是今天…… 管家看着他的脸色渐沉,小心翼翼问道:“殿下,那这晚膳您准备在哪儿用?” 原先这府里只有岑远一个人的时候,他都是在卧房食用,但自晏暄住进来之后,倒是让这正厅派上了些用处。 岑远道:“就放正厅吧。” 大概是因为担心宫里的情况,他这一顿晚膳是用得食不知味,也不知吃了些什么。等回到卧房,更是做什么都状况百出,连好好放在桌上的灯盏都能被他碰落到地上。 守在屋外的娄元白听见声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忙问:“殿下,发生了何事?” 岑远吁出声气,将灯盏捡起摆回桌上,朝外头吩咐:“无事,你下去吧,院子里也不用留人。” 娄元白虽觉疑惑,但仍称道:“是。” 等门外安静了片刻,岑远才倏然从愣怔中回神。 他自嘲一声,和衣躺去床上,想着干脆睡觉了事,然而睡是睡了,这一觉却并不安稳。 兴许是因为白日同蒋昭仪闲聊时想起了小时候,又兴许心中不安作祟,恰巧晏暄不在身边——他梦见了上一世的事。 第29章 对峙 那时已经是在蒋昭仪出事之后,圆月之下,逸仙楼灯火通明,老鸨在楼底热情地拉着客,楼中莺莺燕燕在客间流转,觥筹交错,浪语不绝。 与之相对的,却是顶楼的一间上房,整间屋子静若寒蝉,只有酒液潺潺流淌的声音,和酒盏与木桌发出的沉闷碰撞。 这日正是中秋之夜。 忽地,房门被人推开,娄元白轻手轻脚地步入,将门掩上。 “殿下。”娄元白道,“金尚宫说了。” 岑远半敛眸,往酒盏中倒着酒:“说什么了?” 娄元白道:“碧灵是她送入锦安宫中的,也是她让碧灵往蒋昭仪的饮食中下药。事成之后,她就悄悄送碧灵出宫,在半路上用白绫勒死,装作是自尽。” 岑远没有作出明显的反应,只饮一口酒:“她那私生女呢?” “那私生女从小就被毒哑,在段家做个打杂的婢女。属下查到,在几年之前,那女子在被其他仆役推搡时落入湖中,等救上来时就已经没气了。” 岑远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饮完了杯中的酒。 他用指腹摩挲着酒盏边缘,片刻后问:“金尚宫知道吗?” “应当不知。”娄元白道,“她绝口不提自己有私生女一事,将所有的罪名都拦在了身上,说是……” 他只说到一半。 听见没了声音,岑远微微抬起眸看了他一眼,虽是无声,娄元白却倏然感觉到一股令人肃然的杀气。 “金尚宫说……”娄元白吞咽了一下,接着说道,“蒋昭仪平时行事虚伪,总是端着一副烂好人的嘴脸,她看着厌恶,所以……所以才动了杀机。” 岑远没有应答,摇曳的烛光在他晦暗不明的脸上印下晃动的明暗分割,他轻手放下酒盏,隐没在暗处的嘴角猝然扯了一下。 “殿下。”娄元白轻声问道,“您准备如何处置金尚宫?” 岑远悠悠起身,走到窗边,掀起一角竹帘,问道:“还有气?” “只剩半口气吊着了。” 岑远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酒楼上,神色蓦然一凝。 半晌后他道:“舌头拔了,如果还有气,就帮一把手,让她和爱女团聚去吧。” 娄元白道:“是。” 他应完声,见岑远依旧望向窗外,便也忍不住顺着对方视线朝外看去。 ——对面的茶楼之上,相对而坐的竟是五皇子岑仪和晏暄晏将军。 虽有月色加持,但夜晚依旧能模糊人的视线。娄元白不敢确定:“那是晏少将军?” “嗯。”岑远轻轻应了,“如此身形,除了他还能有谁。” 娄元白又看了一眼,心想他怎么就没看出什么特殊之处? 只不过这个问题只掠过一瞬,很快就被他丢至脑后,换作更重要的事。 “晏少将军,包括他的父亲晏太尉,都从未明示过是支持殿下还是五皇子。”娄元白道,“如果晏家也投向五皇子,那殿下……” 岑远冷笑了一声:“你又怎知,父皇不会降五弟一个结党营私之罪?” “这……” 岑远脸上的笑渐渐散了,只余下恍若冰窟的冷意。 “鹿死谁手,尚且未知。” 他紧盯着那道黑衣身影,好一会儿过后,才语气凛冽地道:“他要跟随五弟就让他跟吧,我又不缺他的一句支持。” 说罢,他便将窗边竹帘放下,回到桌边:“让人再拿坛酒来。” “殿下,您今天已经……” “去拿!” 他这一声吼连娄元白都从未听过,后者只能噤声,退出了房间。等娄元白拿上来一坛酒,他又挥了挥手,让人直接离开。 · 等岑远喝完酒,离开逸仙楼前,没忍住又往外看了一眼,可对面茶楼上早已没了五弟和晏暄的身影。 老鸨见他出来时只能勉强走成直线,下楼梯时晃晃悠悠的,就连忙搀扶了一下:“哎哟喂,二殿下,您醉成这样,要不要喊人送您回去?” 岑远扯起嘴角笑了下,刚要作答,就看见逸仙楼对面一道熟悉的黑色身影。 “不用。”他拍了拍老鸨的肩,朝对方使了个眼神,“明日我再来啊。” 老鸨立刻了然,变了脸赔笑:“诶,那二殿下您走好,明儿个奴家肯定给您找个更好的。” 岑远颇为满意地笑着“嗯”了一声,接着摆了摆手,往小巷里走了去。 果不其然,没多久身后就有走路声传来,来人没有刻意隐藏,显然就是为了让他发现的。 “晏将军晏大人。”岑远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若我是个女子,此时你趁月黑风高,悄悄尾随在我身后,我就要怀疑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采花大盗了。” 身后没有传来回应。 “啧,烦人。”岑远咂了声舌,这才转身望去,就见晏暄一身黑色窄袖劲衣,发丝高束,隐没在小巷的阴影里,表情看不真切。 “你今天不是和老五吃茶去了?”岑远道,“又跑来这里跟着我作甚。” 黑暗中,晏暄长眉微蹙:“你看见了?” “怎么?”岑远觉得这种对方在暗我在明的境地着实让人难受,便朝对方走近了两步。 “晏大人这是有什么秘密,不能让我看到?” 挨得近了,岑远逐渐看清对方神色,带着他最近几回见到对方时都能看见的愠色。 “我与五殿下只是偶然相遇,聊了漠北匈奴一事。”说罢,晏暄敛下眸,目光举棋不定,“而且,我也没有秘密。” 岑远嗤的一声笑了:“晏大人,好心劝你一句,像你这般不会说谎之人,以后还是别隐瞒什么事情了,瞬间就暴露了。” 晏暄沉吟不语。 “算了,无论是你与老五做了说了什么,还是你的秘密,我都没有兴趣。”岑远道,“还有什么事吗?” 他顿了下,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上肢,语气中满是轻浮:“没事我就先回府了,劳累一晚,还得回去睡觉呢。” 似是被他这句话激起了某种情绪,晏暄猝然往前跨了一步,直逼到他面前:“岑远,别闹了。” 岑远微微朝后仰身,从宽袖中取出折扇,将一端抵在对方胸前。他忽地哂笑一声:“那你说说,我闹什么了?” 晏暄问:“你准备这样到什么时候?” “这样是怎样?” “整日荒淫无度,流连春楼。”晏暄拿剑的手一紧,连声音也拔高些许,“还对宫中之人私下动刑拷问。” 岑远没想到他竟然连金尚宫之事也察觉到了,眉梢一挑。 “然后呢?”岑远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晏暄似乎越发咬牙切齿,“岑远,你何曾是个如此不择手段的人。” “晏大人。”岑远笑看着对方,“今日你在这里直呼皇子名讳,又出言不逊,是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晏暄沉默好一会儿,方才开口:“如若动我能让二殿下收手,那在下便恳请二殿下,切莫手下留情。”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岑远久久没有回应,只安静地盯着他瞧,原本上扬的嘴角渐渐落了下去。也不知有过了多久,久到连遮挡住月亮的乌云都散了,皎洁的月光铺天盖地地洒到了两人身上。 岑远仰头扫了眼天,继而就将视线轻描淡写地落回对方脸上。 他缓缓抬手,为对方鼓起掌来。 “中秋之夜,晏大人不陪着家人在家赏月,反而来对我苦口婆心,还真是费心了。” 晏暄一听这话,便知道今日所言又全都成了无用功,于是朝对方伸出手去。然而岑远猛然往后退了一步,执扇的手一扫,正好敲在对方的手腕上。 扇子与手腕敲击的声音极响,几乎要让人怀疑这一下是不是能把人手腕都给敲断了,而因为近在眼前,岑远很快看到对方腕骨处浮上了一片红。 他眉心皱起,握着扇子的手用力收紧,但依旧没有说任何话,少顷之后把手收入另一边的袖中,撇开脸安静下来。 两人僵持许久,四周散发出莹莹的光,仿佛是被针尖麦芒折射出的光亮笼罩。 ——但那些对峙分明是没有形体的,真正落在他们身上的,不过只是纯粹的月光罢了。 “晏大人还是早些回府罢。”片刻后,岑远终于先开口道,“趁今晚月色还美。” 说罢,他没再看晏暄一眼,转身就走。 然而还不等他走出几步,就忽而听见身后再次传来一声轻唤。 “岑远。” 仔细听来,那声音并不像方才那般剑拔弩张,反而让人品出一丝如沐春风的意味来。 岑远不自觉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听见晏暄的声音传来:“来年上元的圆月……长安还有灯市,我陪你看。” 岑远偏了下头,条件反射想回“不用了”,可不知为何,他张口嗫嚅半晌,最终还是没能将这三个字说出口,就大步离开了。 · 宁桓二十四年,正月初二。 新年伊始,长安城内张灯结彩,万家灯火摇曳其中,处处洋溢阖家欢乐的氛围。 连着三天,城门通宵敞开,取消戌时宵禁,于是岑远拎着一坛粟醴,骑马出了城。 他去了蒋昭仪的陵墓。 夜风习习,为这片静谧的土地吹出几分凄凉,但岑远觉得此地比起热闹的长安城反而更让人心安。 他将马绳捆在树上,席地而坐,朝两只酒盏中分别斟酒。 自蒋昭仪落葬之后,他就没有再来过这个地方——他有许久没有和母妃说过话了。 因此,这晚他说了许多,说这粟醴酒果然如传说中的香醇,说近日父皇身体又差了不少,说不久之后就是上元…… 仿佛是下意识的反应,也可能因为喝了酒,粟醴后劲强,他渐渐地有些神志不清,于是不禁跟着喃喃:“也不知晏大人还记不记得当时做下的承诺……” 只是眨眼后,他就自嘲地摇了摇头,又换成了其余的话题。一直说到口干舌燥,喉咙□□涸和酒精刺激得火辣辣得疼,才终于停了下来。 “母亲。”他声音嘶哑,“等上元节时,我再来陪您说话。” 说罢,他将剩下的酒液尽数倾倒在墓前,便将酒坛一丢,驱马回城。 谁知还没进城门,他就遇见了晏暄。 第30章 深渊 “晏大人。”岑远先开了口,“让我猜猜,你不会是专门在这等我的吧。” 谁知晏暄竟回了声:“是。” 他这么毫不掩饰的回答倒有些出乎岑远的意料,后者愣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翻身下马。 尽管城门大开,但在这时候出城的人还是少数,而且他们身处的地方正好位于一座名为安西桥的桥头,一端是长安城,另一端则是皇家陵墓区,白日里就人烟稀少,这冬日的晚上就更是杳无人烟了。 桥头只有两盏石灯正发出微弱的光,晏暄背对着长安城,仿佛身背万家灯火。 地上积了些雪,岑远牵着马匹,一步一步走向对方,踩出一阵咔吱咔吱的响。 “说吧,什么事。”岑远道。 晏暄视线微微低垂,望着他道:“陛下命我赴楚国调查征兵一事,明日动身。” “征兵?”岑远问,“具体何事?” 他如今倒是每日上朝,但从未在殿上听过此事。 “近几月来,由各诸侯国上交的名单中,楚国报上来的数字有异。”似是看透岑远的想法,晏暄答道,“陛下不想打草惊蛇,因此派我私下调查。” “既然如此,为何我一问,晏大人就说了?”岑远微微眯起眼,“晏大人对我可真是信任啊。” 晏暄对他的暗讽置若罔闻,只道:“和我一起去。” 岑远:“……” 一瞬间的沉寂过后,岑远突然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他撑在马上,笑到直不起身,笑到双眼都仿佛蒙上一层雾。 ——这人怕不是被鬼上身了吧。 岑远抚着额,撑在马上的身体不住颤抖,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笑声才渐渐淡了下去。 一直到片刻后,四周彻底陷入寂静,几乎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岑远这才起身看向对方,声音还因为笑意带着些许颤抖,然而听起来倒更像是讽刺:“我为什么要和你去?” “去年五月起,段相主动提出调整江南漕运路线,次月,名单就开始出现异常。”晏暄一字一句道,“这不会是偶然。” “利用船只转移征召的士兵,他又能转去哪儿?”岑远道,“总不能在江底吧。” 晏暄只道:“不知。” 岑远静了许久,也紧盯着晏暄看了许久。 “晏大人,”少顷过后他喊道,“既是私下调查,我又有什么理由和你一同前去。再者,若是被父皇知晓,你又要如何解释,为何会将楚国有异一事告知于我。” 晏暄沉吟片刻,道:“明日天亮我会先进宫面圣,总会有办法。” “还是算了吧晏大人。”岑远忽然一哂,别开了视线,“太麻烦了,我这人呢现在没什么耐性,还是喜欢更直接一些的方法。” 他这话里好似隐含着深意,因此晏暄目光如炬般看着他,就好像在试图去扒他表面上的那层画皮。 晏暄沉声问:“听闻殿下近日派人在调查丞相府的防守图。” “这都能知道?”岑远微微挑眉,“晏大人果真厉害,上回我从府中捉出些你的眼线,竟然还不是最后的。” 晏暄装作未闻:“殿下要做什么?” 岑远道:“你心中已有答案的事,为何又要多此一举来问呢。” 刹那间,似有一阵风吹来,让石柱中本就微弱的灯火晃了一晃,连带着岑远落在晏暄身上的影子也晃动两下,就好像是让人抓不住的浮萍。 天上忽然落起了雪。 晏暄静静看着对方,蓦地轻声唤道:“云生。” ——他竟是久违地喊了岑远的字。 不同于方才的声色俱厉,他这声唤得轻柔,就像是很久以前他们之间每一次的称呼,无论是直接喊名或称字。好似他们现下并非是在对峙,不过是在夜晚出门赏灯赏月。 然而岑远不动声色,脸色并未变得柔和。 晏暄道:“你应当知道,这是万劫不复。” 闻言,岑远牵着缰绳的手倏然一紧。他敛下眼眸,目光落在对方面前一片被踩脏了的雪上。 “开弓没有回头箭,晏暄。”他轻声道,“也许当我生为二皇子、生为帝王的儿子时,就注定会有此般命运。” 晏暄似乎要说什么,但岑远直接抬手拦住了他。 “我既已决定,就不会回头。”岑远一字一句地道,“害死我母妃的人,我必定让他们血债血偿。” 说罢,他便不再多说,翻身一跨直接上了马。 这一动作,就彻底将晏暄湮没在了阴影里。 “至于晏大人,你也不用再劝了。”岑远不敢看对方,便朝一旁移开视线。 雪雾之中,偌大的宫殿都逐渐被覆盖,蒙在一片模糊背后,越发显得扑朔迷离,像是将一切根本和真相都掩埋在朦胧之下。 “在这宫中,能安身而退的有几个?”岑远道,“自保尚且都得费心费力,晏大人还是别花精力在我身上了。我的家事,我自己能解决。” 晏暄整个人都沉浸在黑暗里,岑远坐在马上,只能听见他低沉的声音传来:“以前你曾说过——” “晏大人。”岑远打断道,“以前我说的话,你就当是年幼无知罢。事实上,母妃终究不是你的母亲,而我们,也注定了不会是一路人。” “驾。”话音刚落,他就一甩缰绳,马驹应声而走。 然而没走几步,就听晏暄一声:“云生。” 岑远轻扯缰绳。 晏暄听马蹄声停下,便稍稍偏了偏头。 马驹在雪地上踢了下马蹄,昂首长吁一声。 而他们一人在马上,一人在马下,背向而立,仿佛意味着他们只能背道相驰,只能越行越远,也仿佛意味着马下之人永远追不上对方。 “中秋时,我曾与你说过,同你上元赏灯。”晏暄沉声道,“我会尽快回京,所以……” 所以,请你千万不要在那之前动手,等我回来。 岑远安静着,双手紧握,用力闭了下眼。 片刻后他方才道:“楚国地处江南,依山傍水,风景极优。晏大人不如还是多留几日,在办事的同时也能赏赏景、散散心,别总是留心京中的糟心事了。” 不等晏暄回应,他再次驱马,便是真正的离开了。 · 宁桓二十四年,正月十四,上元前夕。 那天的月色照亮了永安大街,与路旁已然高悬的花灯交相辉映。 灯市从这晚开始,共持续三日。 这日长安城也落了雪,岑远一袭劲装白衣,未撑纸伞,盛了一身白雪。他一路绕过周遭逛灯市的人群,拐入丞相府后的小巷。 丞相府中家宴正欢,觥筹交错的声音更衬得小巷中的幽暗寂静。 他不发出一丝声响地翻入墙内,躲过巡逻的侍卫找到丞相卧房。当朝丞相段德业就如他每次在筵席上的那般,喝得大醉,正躺在房中不省人事。 岑远就这么潜入房里,一剑砍下了段德业的头颅。 落剑无声,姓段的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呼喊,那副带着震惊和落败的神情就永远停留在了脸上。 岑远不慌不忙,提着那颗头颅就堂而皇之地走出了门,剑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血,将他脚边的雪堆都染成了红色。 皎洁的月光铺洒在他身上,映亮他染血的白衣和面容。 他面朝陵墓方向,跪下、叩拜。 侍卫很快就发现情况不对,呵斥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岑远却置若罔闻。 他任由侍卫和闻声赶来的北军扣下自己的剑,捆住双手,当夜就被压至宁帝面前。 第31章 新生 深夜,大殿之中依旧富丽堂皇,廷尉一直在旁等候,只要宁帝一声令下,他就可以开始对二皇子加以审问。 然而,宁帝只让人搬了张座放在岑远面前,紧接着就挥退了所有臣子与宫人。 他从龙椅上起身,没有让人搀扶,一步一步走到岑远面前坐下。 “远儿。”他问,“为何如此。” 岑远淡淡地笑了,却没立即回答。 他垂眸看着宁帝的锦袍下摆,轻声唤道:“父亲。” 宁帝神色一晃。 岑远问道:“难道您从头至尾,都没有想过要去调查母亲的死因吗?” 宁帝一手撑在扶手上,静了半晌,方才悠悠开口道:“我给了你足够的自由。” ——他竟也没有自称“朕”。 就好像只有此刻,他们不再是君臣,不再身处宫中,不再是帝王与皇子,只是一对普通人家的父子。 然而岑远低头一哂:“……自由。” “到头来,儿臣与母妃也不过是您手下的棋子是吗。”岑远轻道,“可既为棋子,又何来自由。” 宁帝看着他,忽道:“远儿,你抬起头来。” 岑远缓缓仰头望去。 “你看看这大殿。”宁帝从座上起身,目光一一掠过大殿之中的根根矗立的丹楹。 “知道这些柱子为什么用朱漆涂成吗?”宁帝身体欠佳,但此时一字一句始终铿锵有力,“你现在看着那龙椅是居万人之上,可实际上,头顶不知道横亘着多少横梁。你若想保证不被那些横梁压垮,就必须造出足够多的柱子,去支撑住这房梁。” “可是父皇。”岑远不为所动,复又敛下眼,“儿臣没有想要支撑起这大殿的雄心壮志,儿臣只想走出这大门。” “你!” 岑远伏下上身:“父皇莫要因为儿臣伤了龙体才是。” “顽固不灵!”宁帝猛然一甩衣袂,在殿中左右走了两三圈,最终还是停在岑远面前,指着他道:“你本有其他路可走,为何偏偏要一心往断崖冲啊!” “殊途同归。”岑远直起身,淡淡笑着,“还有一人,儿臣也必须得除,还望父皇成全。” “你可知,谋害朝廷重臣乃重罪,是死罪!”宁帝厉声道,“这次就连朕也无法保你,你还想如何全身而退!” 岑远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扬起了唇角,看了眼宁帝。 后者猝然撞入他清澈的视线,瞬间就明了了。 · 正月十五,宫中原本设有上元宴,该是歌舞升平,却因丞相被刺、二皇子锒铛入狱一事,只剩下冷风凄凄。 月亮似乎比昨日更圆了一些,却被诏狱的铁窗切割得支离破碎。 岑远怔怔望着那一小片天,总感觉自己似乎听见了城中灯市传来的喧嚷,他几乎能想象得到长安城中万人空巷、人声鼎沸的模样。 蓦地,他就想起了晏暄。 那晏少将军真的会从楚国回来吗? 他不禁在心里问道。 明明他下意识地让自己别去相信任何人的承诺,也亲自开口让对方不必赶回京城,可真到了这时候,他还是克制不住地心存一丝妄念。 可晏暄又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尽管岑远从小时候起就知道,晏暄此人因为母亲的原因而变得不善言辞、惯于在周遭竖起一层防护,不愿意接收别人的好意、也不愿意向别人付出过多真心。 他本以为自己是最接近晏暄的人,也是唯一能打开晏暄心扉的人,但经过十余年,他发现自己还是看不透这人。 他不懂对方究竟是站在哪一边,也不懂对方为何要对他许出这般承诺。 就像他无法在此时确定,晏暄究竟会不会坚持回京。 牢中的光线忽然变得黯淡,岑远朝外面看去,发现原来是有云遮住了月光。 岑远兀自喃喃:“云生……” 这是他为自己取的字。 他还记得,在想到这个字后,他第一个告知的就是晏暄。当时,他们也还没走到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地步。 晏暄一听他这字,便念出一首诗来:“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果然还是你懂我。”他在那时同晏暄说,“人生在世,最奢侈的愿望,大概莫过于闲云野鹤了罢。” “——二殿下。” 就在这时,牢狱外有人喊了一声。岑远在霎那间收拢心思,见到来人正是廷尉,手中托盘正中摆放着一只酒盏。 “二殿下,这酒是给您的。” 岑远循声抬头,望着廷尉手中的酒杯,声音没有明显的起伏,就好像是早就预料到了眼前的情况。 “父皇赐的。” 廷尉屈身将酒盏放置在岑远身前,沉默了片刻,终是叹了声气。 除了宁帝本人和岑远自己,谁都不知道那夜他们在大殿之上谈了什么,廷尉自顾自地想了想,道:“陛下没让下官们对您动刑,现在……也给您留个全尸,想必已是念及父子之情罢。” 父子? 诏狱中光线太暗,兀自跳动的烛火与破碎的月光交替着投射在岑远脸上,让人看不真切他的神情。 只能依稀辨别,他竟是在笑的。 “大人,您定是想错了。”他掀起眼帘,“既是天家,又何来父子。若非盘中棋子,若非身临其境,又怎会懂下棋者之所想。” 廷尉不言。 岑远执起酒盏,朝廷尉作了个礼,拔高声音,一字一句地道:“这酒,就劳烦大人替罪臣谢过陛下了。” 说罢,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毒酒流进体内,顿时腐蚀着五脏六腑,灼热的温度仿佛直接在体内燃起一团火。 酒盏被随意丢掷在脚边,岑远放松地向后靠上被血渍染黑的墙——那一瞬间,他看上去就好像饮下的根本不是毒酒,而是什么美酒佳酿,满脸均是如释重负。 但很快,他就撑不住笑了,视线变得模糊,最后的月光也彻底消散。 就在此时,牢狱外骤然传来一阵刀剑碰撞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岑远!” 被喊了名的人却在朦胧的意识中想着:是谁? 竟敢直呼他的名讳? 可不消片刻,岑远就自嘲地扯了下嘴角——尽管那幅度已是微不可察。 他现在早已不是二皇子了,不过一届阶下囚,还能有什么避讳? 恍惚间只听一片厮杀声,而那道喊着岑远名字的声音越行越近,语气也越发急促,直至一刻明显的停顿后,突然响在了耳畔。 “云生......” 岑远能感觉到自己像是被那人拥入了怀中,对方用指腹用力抹过他的唇角,亲吻他的鬓边。他想看对方一眼,却终是有心无力,再试图张口,也已然说不出任何话语。 最后能做到的,唯有听见那人始终在他耳边唤着他的名和字。 岑远。云生。 然而生在帝王家,自由恐怕永远只是一场奢望了。 · 岑远从上一世的回忆中倏然惊醒。 刚醒来时,他整个人都还是懵的,甚至分不清楚究竟哪边才是梦境。 直到他摸上腰间那枚形状特异的玉佩,才反应过来,自己已回到了现实。 他朝外头张望了一眼,才发现这会儿距离他睡下也才过了半个时辰。 然而他分明已在回忆中走过数月。 沉默片刻,他自哂一笑,起身去洗了把脸,便往东边的酒窖走去,找了坛粟醴出来。 而等他拿着酒坛回到院子,正好在院门撞上一人。 “晏大人,”他调侃道,“西厢房可不是这个方向。” 晏暄没有回声,垂眸看了眼他手里的酒坛。 岑远瞥见他的眼神,想到对方三天两头提醒他少饮些酒,就先发制人道:“今日你就别唠叨我喝酒的事了,也别问为什么。” 他甚至没去拿酒杯或酒碗,直接拿着酒坛上了屋顶,晏暄难得没说任何话,足下一点,轻身飞上房顶,撩起衣摆,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岑远:“……” 他干瞪着眼,看晏暄的眼神仿佛看见了鬼,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推了推对方:“干嘛不说话。” 平时还跟个老妈子似的唠叨,今日怎么还真就缄默不语了? 晏暄道:“不是说别唠叨、别问?” “……”岑远一脸讪讪,倏忽撇开视线,就着酒坛喝酒。 等灌下好几口酒,他才问:“今天怎么这么早,我还以为你又要到子夜才回。” 晏暄看了他一眼,道:“抱歉,原本可以更早。” 酒一下子喝得太急,岑远感觉自己意识都有些混乱了,心说:他为什么要道歉? 然而真正出口时,他却问的是:“那是为什么又回晚了?” 全然忘记管家在他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报备过。 而晏暄道:“安正初回来了,去问了情况。” 安正初? 岑远愣了一下,想起这是那个去柳木镇办事的人。 “怎么说?” 晏暄却不置一词,看他豪迈喝酒的架势,终究是忍不住开始念叨:“心情不好就去休息。” “休息过,又醒了。”岑远苦笑一声,将酒坛哐地一放,就听那回音空荡荡的——这一整坛酒竟就被他这么几口就灌完了。 晏暄稍稍蹙眉,但不知是在寻思什么,一时间没有接话,安静了下来。 少顷之后,他看了眼南边的方向,回想方才似乎是还没听见打落更的声音,便从岑远手中接过空酒坛站了起来。 “走。” 岑远一脸茫然,仰头看他:“走去哪儿?” 晏暄没答,只伸出手到他面前。 岑远目光落在对方手心,迟疑片刻,而后紧紧地牵了上去。 马厩中,戈影刚歇下不久,正不紧不慢地低头吃着精饲料,谁知连脚步声都没察觉到的时候,缰绳就倏然被人一扯。 ——晏暄在它背上安抚两下,而后牵出马厩,让岑远先行骑了上去,自己才紧跟着翻身上马。 长安城内华灯初上,行人却只剩三三两两,更夫拿着锣与梆子从一旁走过,预备打落更。 晏暄坐在岑远身后,用一个几乎可以说是把他拥在怀里的姿势牵住缰绳。在见到更夫路过的一瞬,晏暄双腿夹马,手上也跟着轻甩,让戈影步伐加快。 岑远看着他前进的方向,微微侧首问道:“你要出城?” 晏暄依旧沉稳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嗯。” “你疯了?!”岑远感觉自己刚灌下去酒瞬间清醒大半,“马上就是宵禁了,你现在出城想干什么?!” 马的步伐逐渐加快,在城中踩出突兀的踢踏声。空气被卷成劲风,在两人耳边吹出愈发汹涌的呼啸。 晏暄在一瞬间敛了下眸,看了对方一眼,随即将视线放回正前方——守城门的将士已然开始了关闭城门的准备。 他在岑远耳边问:“怕吗?” ——咚! 更夫猛然敲出一响。 岑远望着越来越近的城门,心跳如擂鼓。 下一瞬,更夫再次连着敲出两声,同时晏暄又道:“现在还能回头。” 城门处的将士已经发现向城门跑去的马,纷纷举起长|枪,口中不断高喊: “停下!” “戌时已到,禁止出城!” 晏暄问道:“要回头吗。” 岑远双眸轻轻一眨,这一眨眼间,他感受到自己心跳已然快至极限,仿佛战场上行军的号角“咚咚”震响,督促着他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他覆上晏暄的手,道:“我们走。” 他这一声几乎是立刻就被卷入周遭的强风,但晏暄旋即反手握住他,一同攥紧缰绳,骤然挥下:“驾!” “赶紧停下!” “何人竟敢——二殿下?!” 将士见状立刻举枪迎上,然而在看清马上的人后,他步伐一顿,条件反射地往后退去,同时看到还有一人:“晏大人!” 然而还没等这几声穿透狂风,戈影已带着二人从城门间的缝隙中疾驰而出! 那一刹那,强风如冷刃一般一一划过岑远裸露在外的皮肤,但他却感觉身周有一股暖流严丝合缝地将他包围,被包裹住的双手能感受到源源不断、无坚不摧的力量。 他感觉周围所有的呼喊都被挟裹在风中飞速远去,他只听见城门在身后“咚!”地关闭,只听见自己和身后那人的心跳声逐渐融为一体、响彻耳畔。 只听见围困他数日的枷锁发出清脆声响,应声而落。 第32章 软肋 防守城门的将士在马掠过身旁的时候本能反应一躲,下一瞬便反应过来,立刻骑马追赶。 然而戈影乃宝马良驹,顷刻间就跑出好几里地,将士眼看着那二人背影践踏着尘土逐渐远去,只得拉住缰绳,停了下来。 戈影上,岑远下意识想回头看去,但当他转过头后,只有余光瞥见晏暄的小半张脸,而后此人还一手按在他脑袋上,让他转向正前方。 “别回头。”晏暄道。 岑远呼吸急促,胸膛随着换气的动作时起时落,剧烈的心跳迟迟难以平复。他的双手依旧被晏暄圈在手里,随着颠簸,他指尖倏忽一动,往里蜷缩了一下。 渐渐地,四周只剩下一望无际的农田,周遭空无一人,唯有逐渐亮起的月光笼罩在他们身上,以及他们前行的路上,就好像此时此刻,这辽阔世界中只剩他们二人独享。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直到路与草地的分界已变得不甚清晰,晏暄才微微一扯缰绳,让戈影的速度慢了下来。 岑远呼吸还有些混乱,他后背紧贴晏暄胸膛,微微倾斜身体侧首朝后看去,有一瞬间,鼻息几乎与对方的交错相融,混杂在和长安城内不同味道的空气中,萦绕左右。 ——太近了。 岑远心中第一反应就跳出了这三个字。 然而与先前不同,这回在这一念头出现之后,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躲闪,反倒是抬了抬眸,将视线从对方的下半张脸挪到了双眼。 “为什么带我出城?”他问。 晏暄目光一偏,以一个尤为柔软的力度落在对方眼眸上,继而他双臂不着痕迹地拥得更紧,收回视线沉声道:“府中人多口杂。” “你我在府中议事次数虽不多,但现在才想起来。'人多口杂。',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晏暄目不斜视,两手未动一下,笃定地说:“也是一时兴起。” 岑远沉着脸,紧紧盯着对方,试图看穿晏暄那副一如既往镇静的神情。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府中自然不会不能议事,可为什么会这么巧,晏暄就在今天“一时兴起”,带着他做出城禁后出城这般……疯狂的行为? 莫非…… 恍惚间,一个荒唐的念头蓦然划过。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这个念头第一次出现,还是上回谈及关于碧灵的事的时候。 只是那回,岑远并未饮酒,脑子清醒得很,思绪中理智的部分很快占了上风,在心里将这荒谬的猜测狠批了一通。 ——晏暄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在他上一世中发生的事情。 然而今日,一些模糊的东西再次接踵而至,众多机缘巧合让这个想法卷土重来。 这一回,岑远显然没有像上次一般的定力与判断力。 “晏暄。”他轻声唤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晏暄始终泰然自若,垂眸扫了他一眼,反问道:“知道什么?” “比如——” 岑远条件反射就开口想说:比如上辈子母妃就是在今日亡故,比如关于碧灵的来龙去脉,比如上一世他们的改变,以及最终的相看两厌和不欢而散。 但在将这话抖出前的最后一刻,他堪堪住了口—— 万一一切真是巧合,晏暄并不知情,他会不会把我当成疯子? 会不会以为我受了什么诅咒,或被腌臜东西给附身了? 光是想想,岑远就莫名产生一种劫后余生的感受,而且毫无征兆地,他发现自己并不是在担心会不会因此重新落入一个被消灭的结局。 他只是不想晏暄用陌生的眼神看他,或怕他、隔离他、疏远他…… 晏暄看他一直没有回答,沉声:“嗯?” 岑远倏然回神,接了句“没什么”,便重新看向前方,将这话题揭过。 “我只是想,原来你也会有‘一时兴起’的时候。” 晏暄静了许久,岑远背对着他,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又露出了什么表情,抑或是面不改色。 岑远正想再次转头,就听身后人道:“我也是人,并非每时每刻都能保持冷静。” 岑远莫名怔了一下。 少顷后他道:“方才你还问我怕不怕,那晏大人如此猖狂,难道你就不怕吗?” 晏暄问:“怕什么?” “守城门的将士都看见了,奔出城门的是你的马,带走我也是你本人。”岑远终于是将手从对方手里抽了出来,夺过缰绳,随意让戈影换了个方向走动。 “在城禁之后堂而皇之带走皇子出城,难道你就不怕让不怀好意之人参你一本吗?” 晏暄不动声色:“若是此事,那自是不怕。” 他这番回答颇具深意,岑远朝后方偏了偏脑袋:“哦?那就是说,你有其他怕的事?” “既生而为人,怎么可能完全无畏无惧。”晏暄双睫微颤,“所谓无坚不摧,不过是还未触及软肋。” 闻言,岑远眉梢一扬,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对方一眼。 ——一直以来,晏暄就只和“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之类的词汇绑在一块,若让常人听见此话,必定是难以想象,那个在十五岁时就初露锋芒的少年儿郎,竟然也会有被软肋束缚的时候? 沉默片刻,岑远转眼轻松地笑起来:“那我倒想听听,我们小将军都有些什么软肋?” 此时戈影走得很慢,只掀起些微尘土,发出阵阵规整而平淡的马蹄声。 晏暄道:“第一自是大宁的安泰。” 这的确会是晏暄所说之话。 岑远轻轻一笑,问道:“那第二呢?” 晏暄却没有立刻作答。 他双唇翕动,几度欲张口说些什么,但那些话每次都像是只在他舌尖溜了一圈,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 半晌后他道:“保家卫国,第二,自是家人安康。” 岑远一时没懂,为何如此简单一句话也能让对方考虑这么久。他正要应声,晏暄却在他耳畔突然:“嘘。” 岑远旋即噤声:“?” “你看。” 岑远顺着他的示意望去才发现,原来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一条河畔,而在那河边平原上,正有两个孩童,手里各自捧着河灯。 河中漂浮的河灯之上,蜡烛燃起的光线为他们笼上一层光晕,画面仿佛静止,让人不忍去打破。 也对,今日是中元节。 然而尽管此时戈影行进的步伐缓慢,但踩踏在杂草上是还是难免发出咯吱声响,那两个小孩听见马蹄声遍 便循声望来。 其中一个孩子约莫只有三四岁,见状往后退了一步,而另一个孩子就要年长些许,虽然也就五六岁的模样。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下,年长的孩子面部表情挣扎了一下,才一步一步谨慎地走上前来。 晏暄随即“吁”的一声,让戈影彻底停下脚步。 大孩子见两人没有恶意,也可能因为看他们长得就不似恶人,胆子又大了一些,直接走到马旁,双手捧起一只纸做的河灯,尽管那个河灯看起来十分简陋,甚至不一定能盛得住蜡烛。 但那孩子满面虔诚,认真地问道:“大哥哥们,可以请你们帮忙放只河灯吗?” 第33章 河灯 岑远同身后的人相视一眼,接着两人一前一后翻身下马。 这时,另一个年幼的孩子也凑到他们身边来了,拽上另一个孩子的衣袖,窃窃地喊了声:“哥哥。” 岑远蹲下身去,与两个孩子平视,指了指他们手中那只河灯,问道:“这是给谁放的?” 俩孩子中的哥哥正要回答,另一边半躲在他身后孩子就已经声音糯糯地答道:“给娘亲,还有妹妹。” 话音未落,他就低下头去,声音都快哭了:“只是妹妹还没从娘亲肚子里出来,就一起去了很远的地方了。” 哥哥揉了揉他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了声:“别哭了,爹爹都说了,要是我们哭着给娘亲和妹妹放河灯,他们就会感知到,就会担心我们的。” 他赶紧“嗯”的一声,用袖子用力抹了把眼泪。 哥哥脸上微微带上了笑,重新转向岑远。 “爹爹说,如果娘亲他们收到的祝福更多,就能有更多的福气,将来能投个更好的人家。” 他顿了顿,问道:“所以大哥哥们能帮个忙吗?” “有何不可。”几乎是对方说出口的一瞬,岑远就应了下来。 “真的?!”两个孩子都惊喜地喊出声来,那哥哥方才还小心维持的成熟不攻而破。 “我骗你们作甚。”岑远好笑地抬手在两人鼻尖上各刮了一下,将目光落到他们手里的河灯上,又问:“这些是你们自己做的?” 孩子们听后脸上都露出赧然之色:“对,但是做得不好看,有些还盛不住蜡烛……” “没事。”岑远道,“还有多余的纸吗,我教你们。” 哥哥立刻回答“有”,接着从怀里取出一小叠带着字迹的废纸,小声嗫嚅:“家里纸张不多,就只有这些……” “没关系,只用一张就行。”岑远带着笑道,接过对方递来的纸。 这时晏暄也将戈影的缰绳系在了一旁的树上,慢步朝几人所在的地方走来。 他没有刻意压制脚步声,因此岑远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径直在杂草上坐下,才回身瞧了一眼。 “别跟个棒槌似的站在那儿了,”他朝晏暄拍了拍身边的地,“你这样一站,不知道的人见了估计都以为你是我侍卫。” “棒槌”:“……” “棒槌”——晏暄似无奈地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在岑远身边坐下,轻声念叨:“席地而坐,也没个皇子样。” 小孩儿们身上穿着的都是破旧的布衣,加之这里离长安城已有一段距离,周围只有零星几间破旧的茅草屋,显而易见,他们应当是住在附近的孩子,十有八九不曾见过什么达官显贵,甚至连长安城的城门都未曾进过。 因此,此时一听晏暄的话,两人都露出一副愕然又好奇的表情,看向岑远:“皇……皇子?” “听他瞎说。”岑远立时用手肘往旁边一顶,朝晏暄剜去一眼,示意对方闭嘴别开口。再看俩孩子还是一副畏惧瑟缩的模样,他又不以为意地道:“嘘,千万别声张。偷偷告诉你们,哥哥们在扮家家酒玩呢,他现在是个驰骋过沙场的大将军。” 晏暄:“……” 听见岑远这话,孩子们眼眸中的光霎时更亮了。同时如岑远所料,他们立刻将矛头转向晏暄,年幼的弟弟一脸憧憬地问:“将军大人,那你会胸口碎大石吗?” 晏暄:“…………………………” 就连岑远也是一愣,下一瞬大笑出声,甚至一时没能撑住身子,直接仰躺到了一地的杂草上。 晏暄只觉得头疼,按了按鬓角,半敛着眼眸侧首朝对方斜扫去一眼。 “哈哈哈!”岑远怕压到手里的纸,一手特地拿远了些,另一手不住垂地,“胸口碎大石——他说不定还真会,等放完这河灯,你们就缠着他给你们表演看看,正好也让哥哥见识见识……喂!” 他话说到一半,就被晏暄一手捏在颈后,被往回扯了些许。 晏暄道:“行了。” 说罢,他心中暗恨自己方才一时口快,竟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不自觉连脸色也沉了下来,看向那个孩童,一字一句:“我不会。” 年幼的孩子哆嗦了一下。 “……好了好了,玩够了,我和你们开玩笑的。”岑远的笑被晏暄方才的动作骤然打断,他一时忽然连手里的折纸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只抬手摸了下自己后颈。 片刻后他再次开口,改了玩笑的语气:“不是还要做河灯吗。” 孩子们闻言也回过神来,不再玩闹,跟着岑远的动作有模有样地学着折纸。晏暄也讨了张纸来,跟着一起做河灯。 那哥哥问:“哥哥折得这么熟练,是以前折过许多次吗?” “只折了一次。”岑远道,“放心吧,很简单的。” 孩子们“哦哦”地应着,紧接着又问:“那哥哥也是折给亲人的吗?” 童言无忌,可岑远手上动作还是几不可察地一顿。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过来,抬手在那两个孩子脑袋上揉了揉:“哥哥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给一位故人折的。” 他笑了笑,随着手指间的几次翻转,一只精致的河灯就出现在手心,孩子们也随之被吸引去注意,跟着他的动作,折出了两只完美的河灯。 他们各自将蜡烛放入河灯中心,迫不及待地起身跑去河边。 岑远一边喊着“小心些”,同时也去到河边,将河灯放入水中,闭上眼,无声地祈福。 片刻后,祈福毕,他睁眼再看,就见晏暄也同样放完了河灯,正巧朝他看来。 夜深了,月光越发繁盛,盖在晏暄身上,仿佛为他套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蓦地,岑远转向那两个小孩,又问他们要了两张纸,而孩子们朝岑远认认真真地道了谢,便跑去稍远些的上游去了。 晏暄望着那两个孩子的背影,忽地转过视线,落在岑远手上,见他又在折着河灯。 “故人指的是……”晏暄下意识开口想问什么,但原本想出口的话只在他舌尖转了一遭,又被咽了回去。 他转口问道:“太子?” “太子?”岑远明显没有反应过来,好半晌才摇了摇头,“不是。宫中哪能让人放这个,就算放了,还不等顺着水流漂出宫墙,就定会被守在宫墙处的将士捞出去了,哪儿还能传到它该去的地方。” 他苦笑一声,道:“这位故人……是真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实际上,在岑远这两辈子里,拢共也就放过一次河灯——那还是上一世母妃去世后,他一个人在城外私自放的。 因此,尽管相隔并不久远,但之于他而言,却已经是不同的时空,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晏暄看着他手上的物件:“那这个呢?” “这个啊……”岑远故作神秘地拉长了语调,继而没有接话,专注地将河灯折完。不多时,两只河灯在他手中成型。 “上次乞巧,我要做剑穗给你,结果那同心结也是你帮我系的,之后还送了我你母亲的玉佩。”岑远道,“好事都让我给占尽了,我却没能给你回报些什么。” 而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却是最不能说的。 不管晏暄究竟是出于什么缘由,但如果不是他不管不顾地带自己离开长安、走出樊笼,恐怕现在他也依然只能一个人在府中辗转反侧吧。 晏暄轻轻敛眸:“我不介意。” “可我介意。”岑远道,“我不想总是一味地接受你的好,那对你不公平。” 闻言,晏暄神色一黯,张了张唇,最终却没有说出任何话。 岑远方才一鼓作气地灌下了整坛酒,这会儿酒劲上来,让他丢失了原有的反应和观察力,再加上近日来的忧心忡忡,使得他没能立即察觉出对方态度中那微乎其微的不对劲来。 “虽然不知道峥族人有没有放河灯的习俗,但毕竟是入乡随俗嘛。”他兀自说着,同时托起晏暄的手,将其中一只河灯放入对方掌心。 紧接着,他将另一只河灯轻轻放到河面上。 “纸舟简陋,但我做的时候绝对是诚心诚意。”他说着忽然笑了下,“虽然你母亲现在早就已经投胎转世了也说不定,但我依然希望,河灯能够盛着我的祝福和你的思念,一同传达给她。” 晏暄垂首看着那河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他本就不是会过分表露出自己情绪的人,很快就将方才不适合的情绪压制下去,随即对着盏河灯默念片刻,将其放在了河面上。 水波立刻承载着思念与祝福,朝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地方漂泊而去。 岑远跟着在晏暄身边抱膝蹲下,看着河灯越漂越远。渐渐地,他的视线却从河灯转到晏暄的侧脸上,就看见漂远的烛光以单薄的力量映照出对方沉静的神情,配合洁白的月光,就像是勾画出一副至柔至刚的山水画。 岑远看着愣怔许久,接着忽而想起什么,伸手在对方手臂上戳了戳。 晏暄收回视线,看向对方。 “我还记得你之前说过。”岑远道,“你母亲在还未生下你的时候,每日都会对你唱一首歌,用于祈福?” “嗯。”晏暄应声。 岑远问:“那你会唱吗?” 晏暄点了点头,又立刻横着摇了摇:“那歌是用峥族的语言唱的,我不懂。小时候父亲唱过,但他也只在潜移默化中记下几句,而且……” “而且?” 晏暄抿了抿唇,似乎是不知该如何说才好,片刻后才决意直言:“父亲唱歌很难听。” 岑远稍是一愣,随即又倏然笑出声来。他再一次坐到杂草上,扯了根草,在对方颈项间撩拨了几下。 “小将军。”他唤道,“那你教我唱唱呗。” 晏暄觑了他一眼,双眸微垂:“我唱得也难听。” “你觉得我会介意?”岑远笑了笑,“既是祈福,那今日不是再适合不过了。” 见对方依旧绷着张脸,岑远又挪动两下身子,径直贴到晏暄身侧,歪过脑袋由下往上地盯着他瞧,唇角上扬。 “小将军,好不好嘛?” 或许是因为饮了酒,连声音也变软糯几分,倒让人听出一丝撒娇的意味来。 晏暄:“……” 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扭头望着那已经漂出很远的河灯,仿佛挣扎许久,才缓缓开口。 河面虽然并非完全静止,但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而晏暄轻缓的歌声就仿佛是淙淙流水,轻盈淌过。 那一瞬间,岑远忽然感觉心头也像是被撩拨了一下。 歌词的意思他听不明白,也不懂乐理,只是单纯地认为每一个从晏暄口中唱出的字符都无比悦耳,比宫中礼乐都更甚一筹。 ——小将军也太妄自菲薄了,这哪里算难听了? 他怔怔凝视对方,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双手都不由自主地攥上对方的袖摆。 晏暄唱了几句便停了下来,看了眼袖摆,又往身侧瞥去。 “后面的父亲不记得了,我也不会。” 岑远方才如梦初醒,然而耳畔似乎还有歌声回响。 他本意是想学,但兴许是月光和歌声都太过醉人,让他耳边和脑中都在嗡嗡作响,胀得厉害,哪儿还记得自己原来的目的。 一时间,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醉,又是因何而醉了。 风清月皎,这方天地中却骤然升起温度,呼吸之间都能感觉到空气的闷热。 岑远静静望着晏暄,蓦地,他伸出手去,将对方拽向自己。 第34章 轻舟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缩短。 刹那间,鼻尖的距离不过毫厘,岑远只觉得视线范围中的月光都弱了,只能看见晏暄眼里盛有的光。 他心头倏然一跳,竟然涌出一股慌乱来,手中力道猛然一收,反手又抵在对方衣襟处,才制止住了这场靠近。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但紧接着岑远就在心里对自己发出了提问。 ——我是要对晏暄做什么? 他满心疑虑,以至于都没有发现混乱之中晏暄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直到晏暄拇指略微一动,带着茧的指腹轻掠过他手腕内侧。 “你醉了。”晏暄道。 岑远指尖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 他攥紧五指,直直望进晏暄双眸。 周围一下子静了,不远处,那两个孩童似乎正在河边和他们的亲人说着话,轻声细语被挟裹在晚夏的夜风里,搅动着这片静谧。 过了好半晌,岑远才彻底推开对方,道:“小将军,我还不至于弱到一坛粟醴就醉。” 晏暄好整以暇地从他身上收回视线:“能醉人的未必是酒。” 他这话说得像是有深意似的,但这会儿岑远只觉得思绪成了一团乱麻,一时也琢磨不出晏暄这话中的话指的是什么。 “好了好了,说这些浪费口舌的话做什么,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能这么啰嗦。” 片刻后岑远回过神来,连忙打住话头,紧跟着话锋一转:“我还记得呢,你回来的时候说去见了安正初,结果如何?” 原本他其实不愿在今日提起这些糟心事,但鉴于他现下心情不错,又急于转换话题,这才主动提起。 晏暄沉沉瞥了他一眼,方道:“之前我曾差宫里人画下一张碧灵的画像,让安正初一同带去,当地有人依稀认出,画像上的人像是当年一户崔姓人家家里的小女儿。” “崔?”晏暄的话直接给了岑远一道重击,他径直坐正了身体,又问:“那原先的。'碧灵。'呢?” “暂且不知。”晏暄道,“如今留在蜀阳县的许多早已不是当年人,就算无人认识,也不是一件奇事。” 岑远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是……那些认识。'碧灵。'的人是真的去了别处生活,还是因为别的缘由失去了踪迹,就不得而知了。” 晏暄不置对错。 岑远又问:“可是,他们真的就能将所有认识‘碧灵’的人都铲除得一干二净吗。” 说完这句,他便安静下来,望向平静的河面。 忽地,他冷笑了一声。 但旋即他就跟着摇了摇头,就好像是有一团复杂的情绪在他内心绕了好几个圈,最终只能化为无可奈何,而这些无可奈何都成了此时此刻无声的表现。 “那现在这假碧灵……”他道,“姑且喊她崔氏,当年又去了哪儿?” 为什么现在会鸠占鹊巢,用了她人的名姓? 晏暄道:“她不是安泽镇人,当年鼠疫爆发,逃难的还有一个叫丘定的镇子,只是根据现在回乡的人说,他们逃难的方向是华楚郡。” “华楚郡?”岑远一怔,“那是楚国境内。” 晏暄不置可否。 岑远沉吟不语,他的思绪还有些混乱,在接收信息时也较平时缓慢一拍。 “也就是说……”少顷后他总结道,“你是说,这崔氏或许是在当年鼠疫时逃往楚国,而后不知为何,顶替了碧灵的身份。” 话音未落,他又忽然想起上一世和晏暄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时候,他忙于计划刺杀丞相一事,只想用最为干脆利落的方式了结此事,并没有答应晏暄一同去江南的要求,但对方那时说的话仍然言犹在耳。 ——矛头竟然全都指向了楚国。 他在心中咂摸着这番话,下意识开口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晏暄道:“在你我成亲之后,我得去一次楚国。” “……”岑远反应停了半拍,朝对方扫去一眼:“就为了调查这真假碧灵的事?” 按理来说,这一世碧灵不过还是段丞相手中一颗棋子,只是凑巧在他及母妃身边各出现过一次,哪怕是再怎么心思缜密的人,应该最多也只是留个心眼罢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还要远赴江南调查? 更何况,晏暄还要要务在身,又能有什么理由? 除非…… 不出岑远所料,晏暄听见这问题后便摇了摇头:“南军三年一次征兵,上月起由各地上交首批名单,楚国征得将士数量有异。” 岑远心道果然——晏暄已经发现征兵有异的事情了。 鉴于这话是这辈子第一次听说,于是他装作惊愕,瞪大眼睛道:“难道楚王有异心?” 晏暄朝他斜了一眼,将他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只道:“现在尚且不知。” “可是……”岑远配合着说,“如果楚王真的私下藏兵,又如何保证不被父皇知晓?” 晏暄并没有直接回答,看来是同样不知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另外提道:“今年五月起,段丞相主动接手楚地漕运路线的调整,而楚王并未提出异议。” 岑远还记得自己在上一世对这两桩事发表的看法,只不过这回,他语态轻松,甚至带着些微讽刺:“利用船只转移征召的士兵,他总不能转去江底吧。” 晏暄:“……” “罢了,你要是清楚,现在就不会为了这事头疼了。”岑远说着,抬头望向前方尽头,轻声道:“一切只有等查过了才能知晓。” 不过话已至此,岑远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到来年,晏暄就已提及去楚国调查一事,但他已经明了对方这一趟楚国之行的目的。 他一人被害被针对也不过是小事,无非就是朝堂之争,就算不能一击挫去段丞相在朝堂中的权势,最差的情况也不过就是继续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 可如若段丞相的的确确和楚王勾结,私下养兵意图谋反,这乱的就是大宁的社稷。况且就在前几日,他曾问过晏暄晚归的原因,而对方告诉他,最近匈奴似是在漠北一带蠢蠢欲动,早做防备终归无错。 无事发生自是最好,但万一真到了那时候,内忧外患同时发生,那伤的就不仅仅是他一人,而是大宁上上下下数千万百姓的命。 晏暄不可能坐视不管,也不可能拖延行事,而凑巧的是,这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除去段丞相的绝佳机会。 他暗自长吁一口气,低头在杂草中瞧见一块小石子,便捡了起来,随即起身跺了跺有些麻了的腿,将石头掂了两下,而后横着往河面上一丢。 那石头旋即在河面上弹跳数下,在接近河对岸的地方沉入河底。 岑远眉梢一挑,满意地吹了声口哨,随即听见身后那人道:“此次南下……” “嗯?”岑远回过身,就见晏暄依旧坐着,正仰头望着他。 他莫名心头一动,弯身随手扯了一根杂草,去晏暄面前蹲下,捏着草往对方脸上撩了一下。 晏暄微微后仰,也不沿着方才的话说下去了,忙抓住他的手:“别闹。” 岑远被他这么一扯,差点就一个重心不稳往前倒向对方,所幸是在一瞬间用右边膝盖撑地,没有被桎梏的手忙不迭撑到对方曲起的腿上,这才稳住了身形。 “啧。”他轻声咂舌,悻悻收回了手,却没有动被晏暄抓住的那只,就这么任由对方圈住手腕。 “你刚才是要说什么?”他问。 晏暄望着他,缓缓说道:“此次南下,你一人在长安一定万事小心。”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接上一句:“等我回来。” 岑远一时没有说话,他半敛着眼,因为姿势的关系只能自上而下地盯着晏暄,却依旧有种被对方坚定不移的眼神压制住的错觉。 蓦地,他动了动手腕,意图抽回自己的手。 原本他还以为对方会阻止,结果轻而易举就收回了莫名被夺走的支配权。 “小将军。”他道。 晏暄用眼神示意他说。 “你同我说要去楚国,”岑远缓缓说着,对上对方的目光,“这句话算是在和我报备?” 晏暄:“……” 岑远看对方不说话,便又说了一句:“还是算邀请?” 他语气平静,让人听不出这问句背后究竟深含有什么意义,然而晏暄望着他,片刻后压下声音:“你想同我去吗?” 闻言,岑远却反问:“你有什么理由不能让我去的吗?” 他顿了下,见晏暄没有立刻说话,便又:“嗯?” 这语调说不上正经,相反还尾音上挑,隐约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撩拨意味。 晏暄双唇抿得很紧,似乎是在思忖该如何回答,结果就听岑远延续着方才不正经的语调,又开玩笑地说了句:“啊,我知道了。江南人杰地灵,尤其是女子,更是有大宁绝美之称。莫非,晏大人是想趁我不在,自个儿寻乐子去吗?” 晏暄:“……” 岑远忽然笑开,朝旁边一躺就径自躺倒在杂草上。 他见对方一直沉默着,便又紧跟着调侃:“沉默是默认?真要去的话那我就更得跟着去了。” 他话音还未落,晏暄终于出声道:“莫要乱说。” 岑远大笑,甚至吸引来了不远处两个孩童的视线。 “小将军,”他唤道,“你逗起来真是太好玩了。” “……”晏暄又表现得不想搭理他了。 今夜的月亮还未到最圆的时候,但挂在黢黑的空中依旧能照亮天地。 身上重担被尽数卸下,直到笑得累了,岑远弯起的唇角才慢慢平复下去。然而他手上一点都不安分,一直扯着身侧的草,一小片地都快被他扯秃了。 仿佛过了许久,他道:“你没必要把我撇除在外,晏暄。” 这回晏暄倒没有一直沉默,轻道:“我只是以为你不会愿意管这些事。” “的确。”岑远闻言一哂,“我想当的,或许不过就是一艘随风漂泊的小舟,顺着江河走遍天地,便得十分满足。” 远处河灯愈行愈远,只剩下阴影中的一点光。 晏暄静静地侧首听,岑远也毫不避讳地道:“然而总是有人喜欢掀起风浪,妄图操控巨大的船坞,成为水上的霸者。” “我这艘轻舟反抗不了,也规避不开,但不代表我不能亲自踏上那艘船坞,拉着那掌舵之人一同落入漩涡的中心。” 听到这,晏暄猝然皱眉,沉声唤:“岑远——” “但我知道。”岑远打断他,“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 他仰躺在青草味中,直直望着天空,忽然心生错觉—— 就好像在长安城外,就连这天空也显得更为浩瀚。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方才开口。 像是回应,又像是喃喃: “所以晏暄,这次我会同你一起走。” 第35章 借宿 不远处的两个孩童终于是将带着的蜡烛都用完了,等河灯渐渐走远,彻底看不见踪迹了,才复又跑回两位大哥哥身边。 岑远听见他们踩在草地上的声音,便朝他们转过视线,盘腿坐起了身。 年长的哥哥微微仰起脑袋:“你们已经放完河灯了吗?” “是啊。”岑远脸上又露出笑,揉了揉他的头发,“你们呢?和娘亲和妹妹都说完话了?” “嗯!”孩子们猛地点头,“有些晚了,再不回家爹爹就要说了。” 距离岑远他们在这驻足已经过去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天色早已全黑,四周除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和戈影时不时发出的鸣叫,便没有任何多余的声响。 岑远问:“你们住在哪里,回去路还安全吗?” “就在那儿。”大孩子说着转过身,指向不远处的一处村落,岑远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正好看见一个人影。 而年幼的孩子看见那个人影就立刻拔腿跑去:“爹爹!” 来人弯下身将孩子抱起,小声地问:“和娘亲都说了什么?” 他一边听孩子掰着手指细数自己同娘亲说过的话,边朝众人的方向走来。 这会儿在父亲面前,年长的哥哥就显得比方才更为沉稳了,乖巧地上前解释:“爹爹,我们在放河灯的时候碰到了这两个哥哥,就拜托他们也给娘亲和妹妹放了河灯。” 男子立即了然,看向岑远二人道:“唉,真是对不住,孩子不懂事,耽误二位的时间了。” ——他虽见识不多,但相较于无知的孩童,还是能够看出眼前两人气质不凡,身上所着衣物布料上乘,腰间佩戴的剑和饰品皆非贱物,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 岑远连忙摆手:“不是什么大事,原本我还担心他们回家时候是不是安全,不过既然您来了,那也就无碍了。” 男子又立马道谢,越发感觉过意不去,他见到一旁马匹,便问:“二位这是要进长安城?可这都已经亥时了,城门早已关闭,二位恐怕是进不去城了。” 岑远心道:巧了,他们还就是在城门关闭的那刻出城的呢。 “我们今夜本就不入长安。”岑远道,“先在附近找个客栈住一夜就成。” 男子却道:“可最近的客栈离这里还有好几百里的路,等二位抵达,估计就得半夜了吧。” “……”岑远这会儿终于感觉到一丝头疼。 他朝晏暄剜了一眼,用眼神问他:你怎么出城的时候都不会挑挑方向,好歹找个有客栈的地方吧。 晏暄:“……” 话虽如此,戈影的速度又岂是普通马匹可比的,岑远想了想,又客气地回道:“无妨,我们的马跑得快,应当用不了这么久。” 年幼的孩子被抱在父亲怀里,一直来回望着他们,这会儿像是听懂了他们正在讨论些什么,便扯了扯父亲的袖子,小心翼翼道:“爹爹,不如就让哥哥们住去我们家吧。” “这……”男子低头看着孩子顿了一下,紧接着重新抬头看向二人,“小儿说得也是,若非因为他们,二位也不会赶不及去客栈。寒舍简陋,只是正好有间空屋,就在离这不远的地方,如若两位不嫌弃的话,就来住下吧。” 岑远原本直接就想拒绝,然而那年幼的孩子晃了两下就从父亲的臂弯里滑了下来,小跑上前攥住岑远衣摆,仰头看着他,时而瞄一眼晏暄。 岑远:“……” 这孩子还真是不怕陌生人,紧抓着岑远不放,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目光清澈明亮,不含一丝混沌。 ——终究是盛情难却。 岑远笑着叹了声气,回头看了眼晏暄。 他自己对屋子大小倒没什么讲究,能住就行,就怕小将军会不会待不习惯。而晏暄只道:“听你的。” 也是,岑远随即就心里咂摸着,小将军战场吃沙都不怕,怎么可能现在就住不习惯了。 他转向男子道:“那就叨扰了。” · 孩子们平时大约没什么骑马的机会,在晏暄解开戈影的缰绳后,他们站在离马不近不远的地方,同时露出又向往又畏惧的神色。 晏暄看他们一眼,他们又同时瑟缩,两颗脑袋贴在一起不知在讨论什么。 “……”晏暄想了想,问道:“想骑马么。” 那两颗脑袋登时不躲避他的目光了,同时朝他看去:“想!” 晏暄便二话不说,带着戈影停下,先后将两个孩子抱上了马。 孩子们驾着马,顿时高呼:“哇!” “哎你们两个——”男子立刻冲两个孩子说教了一声,又对晏暄说抱歉,上前想让自家孩子别再任性,却被岑远拦了下来。 “孩子天□□玩,就是他们去呗。”岑远笑道,“我们都不介意,不用担心会麻烦我们。” 晏暄在一旁默认,只有戈影不服气地从鼻子里“嗬哧嗬哧”吐了两声气。 “这……”男子就是想说什么,但见两人这不介意并非场面话,同孩子也聊得起劲,也不再说拒绝的话了。 一行人很快就回到了村子,岑远同男子闲聊时得知,他姓薛名成,是在附近种地的农家,没时间看管两个孩子,就只能让他们自己去河边放河灯了。 离河边最近的茅草屋就是他们的家,还在院子外边就已经能闻见浓郁的饭菜香味。 “你们还没用晚膳吗?”岑远问。 “是啊,干完活刚回来,给俩孩子弄饭吃,结果都弄完了也不见人回,这才出去找了。”薛成把孩子从马背上抱下来,“二位用过饭没?要不一起来吃些?” 岑远看向晏暄,后者朝他回了个眼神,他便回道:“我们都吃过了。而且薛叔,要是让我们都吃了,你们自己不就不够了。” 薛成道:“一些粗茶淡饭,再做一些就成,二位不用客气。” “不是客气,是真吃过了。”岑远道,“那这样吧,明日早膳可就麻烦薛叔了。” “好。”薛成欣然应下,“那明日早膳我就多准备一些,我先带你们去休息吧。” 他把两个孩子先赶去吃饭,便带着两人去了其中一间屋子。 甫一推开屋门,就见屋子里整理得十分干净,看着完全不像是被闲置的屋子,桌上冒着烟的茶壶、摆得满满当当的柜架,每一处被烛火照亮的地方都映着暖色,角角落落都充斥着鲜活的生气。 只是…… 岑远在门口逡巡一圈,就发现里头理所应当地—— 只有一张床榻。 岑远:“……” 第36章 寤梦 岑远不敢太明目张胆,只悄悄往晏暄脸上投去一眼,就见这小将军依旧不动声色,木着张脸,一时也让人没法看懂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而薛成显然不太擅长察言观色,没察觉到岑远的神色,径自去柜子里拿了两床薄被,边道:“这间屋子原本是我与夫人住的,只是夫人先前生育的时候走了,我就去和孩子们一起睡了,这间屋子便也空了下来。” “哎,我给忘了。”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这床榻我和夫人睡绰绰有余,二位一起睡的话会不会感觉拥挤?” “……”岑远听天由命般将视线转回那床榻上。 薛成身形瘦小,即便是这么张窄小的床铺,两人一起睡也不会拥挤,可是…… 岑远偏过头,快速地在晏暄身上上上下下扫过一圈——小将军堂堂八尺男儿,身形劲瘦,看着虽然完全不显壮硕,但毕竟是习武之人,又能瘦弱到哪儿去。 再看他自己,虽说从小到大他都要比小将军稍矮那么一点点,但怎么着也和“瘦小”二字搭不上边。如此一来,同躺这床榻可真是有些勉强了。 不过事已至此,岑远也不想辜负薛成一片好意,便道:“无事,不过一晚罢了,我们挤挤就行。” 同时他心想:大不了就是把被子铺地上凑活一晚。 薛成似是非常过意不去,毕竟人是他留下来的,这会儿才发现自家环境着实尴尬,他抱歉地道:“是我自不量力,实在是对不住二位了。这屋里就有浴桶,要不我给你们打点热水来吧。” “不用了薛叔。”岑远忙不迭把人拦下,“是我们莫名其妙来叨扰一晚,您不用管我们。” “这……” 岑远道:“再说,您还是先去用饭吧,再不出去,那俩孩子该等急了。” 听他提起孩子,薛成这才作罢,不过还是替他们打了满满一桶热水来才离开。 门吱呀一声合上,岑远看了眼晏暄:“……” 半晌后,他去翻了下薄被:“我睡地上吧。” “你睡床。”晏暄道。 “停停停。”岑远直接伸出一手挡住对方,“别和我争,你也知道的,只要是我做下决定,没人能劝得动。” 他这么一说,本以为按照小将军的性子肯定就一言不发地任这事过去了,于是就抱了床被子准备铺到地上。孰料晏暄陡然抓住他的手臂,略微皱起眉:“别睡地上。” “行了,我又不至于矜贵到连这都受不了。”岑远道。 然而晏暄不为所动:“你忘了……” 他猝然顿了一下,一瞬间过后才复又接道:“忘了我去你府上时说的话了?” 岑远怎么敢忘。 那日晏暄凯旋,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入宫面圣,反而在永安大街、大庭广众之下,几乎是强硬地把他抓回了府。 而在那时,晏暄曾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同他说:能不能待自己好些。 岑远视线往一旁转移了一瞬,接着回到对方抓着自己的手上,声音极轻、也没什么底气地说:“就这一晚,能有什么事。” “夜里风凉,你还想起热吗。”晏暄道。 “把门窗关紧了不就行了。”岑远反驳道,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后没有多久,窗边不知哪里漏了条缝,有风见缝插针地从缝里钻了进来,发出一丝“呜呜”的响声。 岑远:“……” 晏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不消片刻,那响声便轻了下来。 岑远轻叹声气:“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不睡地上了行了吧。” 他这句说罢,晏暄才一声不吭地松开了攥住他的手。 “我可真是败给你了。”岑远把薄被放回床上,继而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灌下,“我们这都还没成亲呢你就这样,我以后这下半辈子岂不是都要这么被你管着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词触动到了晏暄,他眼睫一颤,悠悠看了对方一眼,而后唇角几不可见地向上一弯,连带着他硬朗锋利的脸部线条都在一时之间被至柔的一面给覆盖住了。 尽管岑远特地别开了目光,没有发现。 而与风一同传进屋子的,还有外边细碎的声响。 薛家三人似乎是在院子里的木桌旁吃着晚膳,碗碟碰撞配合着轻声细语的交谈。不知是不是错觉,不远处好像倏然传来一声单薄的蝉鸣,交杂在晚夏的夜风里,在这一刹那拂过岑远心头。 他起身走至窗边,推开窗户看了一眼。 不多时,身边就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响——是晏暄。 岑远没有转头看去,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其实很多时候我都会觉得,就像这家人一样,一间茅草屋,种几块地,轻轻松松过一辈子,倒也不错。” 晏暄往窗外看了眼,视线很快又落回岑远身上:“薛叔一个人在地里干活到夜晚,才勉强养活一家人,称不上轻松。” “我知道。”岑远敛眸苦笑,“我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晏暄静着没有出声,而岑远像是被眼前的美好一幕吸引走了注意,一直怔怔看着,片刻后又近乎自言自语地说道:“若你我成亲之后,也能这么简简单单地过就好了。” 闻言,晏暄神情微动,定定地看着对方。 “从成亲时开始也行。”岑远说着,甚至根本没有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从何时起带上了一种……像是憧憬的表情。 他道:“不用翻黄历挑好日子,也不用规定那些繁文缛节,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站在大宁的土地上,对天地家国一拜,对父母高堂一拜,对未来携手一生的伴侣一拜,便是礼成。” 纯净的月光透过窗缝,和晏暄的目光一起,安静地落在他的脸上。 “有民方成天地,有人方以为家。”岑远说到这顿了顿,迎上对方视线,鬼使神差地唤道:“晏暄。” 晏暄以眼神相问。 “其实这场婚事并不是非实行不可的。”岑远道。 一道圣旨并非就是定局,尽管可能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但事在人为,只要晏暄在这里说了一个“不”字,他就能立刻带着对方回去长安,冲到宁帝面前让这场婚事作废。 重生以来,晏暄的种种态度与行为总是能让他情不自禁地沉溺,以至于在赐婚之后,他变得有些贪心,下意识地“忘记”去询问晏暄是否愿意。 他大可一直懵懂,此时却突然想赌一把晏暄的态度。 “有人方以成家。”他重复一遍,问道,“晏暄,你会是那个人吗。” 第37章 遐想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一瞬,晏暄就回道:“会。” 岑远蓦然笑了。 ——他赌赢了。 他莫名长舒一口气,便听晏暄忽而转口又说:“你以前还说过,想在江南安家。” 岑远愣了一下:“我有说过?” 晏暄看着他,抿紧了唇。 “啊对,我是有说过。”岑远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可那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依稀记得,自己的确是说过这么一回,应当是在很久以前,在锦安宫里的时候,他们不知怎么就讲到了蒋昭仪的故乡。 宁帝那几年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再未去南巡过,而岑远从小就在宫里,连出宫都受限,更别说是往江南跑一趟了。 那时他十岁出头,听了蒋昭仪的描述后便一脸憧憬。 “以后要是有机会,我就在那里购置一套府邸安家,不用高台楼阁,只要能在庭院种植几颗杏花树,树下能放一张躺椅一杯酒;不用离闹市过远,只要能看得见万家灯火、炊烟袅袅,也能听见窗台外人声熙攘、溪流潺潺。” 不过在那时候,晏暄似乎并未表明什么看法,而蒋昭仪在听后也只是无奈地一笑,很快就将话题转到太傅给他们留的作业上去了。 岑远看向晏暄,一脸玩味:“小将军,这你都还记得啊。” 烛火映照下,能瞧见晏暄喉结上下一滑,紧接着他说:“只要是你说的,我都记得。” 岑远没想到他今夜竟这么直接,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你……”半晌后岑远回过神来,嗫嚅了一声,却不知要接些什么话。而晏暄望着他不语,只是伸长手去,将他身后的窗给关上了。 “热水要凉了。”晏暄道,“你先去洗吧。” “……哦。” 岑远没有过多反应,只讷讷应了一声,接着他就跟个提线人偶似的,被晏暄推回屋内,老老实实顺着对方的话,绕过浴桶前的屏风先去简单地梳洗了一通。 热水蒸得他脑子越发昏沉,出浴桶时差点溅出一地的水,而这一怔然等洗完后也没有好转。 他看着晏暄紧跟着去沐浴,隐约有衣物摩擦声绕过屏风缠绕到耳边。 那屏风最顶上有一小片半透的区域,此时透出背后的一道影影绰绰的灰影——即便还未戴冠,晏暄一直习惯将所有的头发高束,此刻能透过屏风望见他全无遮挡的颈部线条,一路延伸到宽厚的肩,再往下,便是隐没在屏风之后了。 岑远倏然挪开视线,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下。 屋外薛家三人似乎已经用完了晚膳,去了另一间屋子里,此时院子静悄悄一片。 岑远起身去将门开了条缝,冷不防迎面吹了阵风。 也正是这阵风彻底把他给吹清醒了。 ——定是今晚的他太醉,又和晏暄说了太多掏心话,加上方才在河边,他那莫名其妙、至今还不清楚缘由的冲动,这才让他产生一种……不,是太多让他难以置信的错觉。 他竟然以为,晏暄对他有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感情。 还以为自己对对方产生了一些非分之想! 岑远重新将门阖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桌上的水已经凉了,他猛灌了好几杯,觑了眼屏风的方向,就见到那块半透的区域背后已经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了。 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岑远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平凡普通的人,对好看的人或事物都会有着趋于本能的喜好。 晏暄长得好看,这是他一直以来都承认的事实,这情不自禁地多看两眼也着实不能怪他。 至于前者……岑远现在冷静下来,心里想着:不过是因为今晚他们聊了太多,晏暄顺势回应,又正好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情罢了。 哪儿能来这么多的“烂熟于心”啊。 可同时他又不得不承认,在乍一听见晏暄那些回应时,心里还是有了与以前不一样的触动。 他很少和别人说心里话,更别说是这种无足轻重、一向被埋藏在心底角落、就连他自己都几乎要遗忘的念想。或许只有今晚,在这个长安城外、辽阔无束的地方,在这个他给予了信任的人面前,才能短暂地敞开心扉,谈些他至今仍然抱有希冀的未来。 只是不知,这个未来究竟能否实现,而到那时,晏暄又究竟会不会成为他身边的那人? · 晏暄沐浴完出来后,就见到岑远趴在桌上,脑袋枕着手臂,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他走近了一看,就见岑远双眸紧闭,只不过对方好像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当即说道:“你睡里边吧。” 晏暄问:“怎么不先上床睡。” 岑远坐起身子揉了揉眼,他方才对自己好一阵解释,才总算是彻底摆脱了那股难以言喻的不自在和慌乱。 日子得照旧过,今晚这觉么,也还得照常睡。 “怕你出来后就没地方睡了。”岑远松开手,眼底还带着惺忪,说话声音有些难以察觉的低哑和倦意,“我这人睡觉姿势有些……” 他欲言又止,用迷蒙的睡眼偷瞄了对方一眼,才带着些不确定地说:“嗯……狂野。” “……”晏暄道:“我和衣睡便是。” “诶别!”岑远忙道:“这里又不是北疆,何必这么折腾自己,你要这样,那我也不睡床了。” 这话一出,晏暄才终于是彻底结束争论这床榻位置的所属问题。 他看了眼床沿:“你确定不会掉下去?” “那应该是不会。”岑远又揉了把眼睛,看起来是极困了,“就怕你可能会幸苦一些。” 晏暄:“?” “好了,别用那眼神看我了。”岑远推搡着他,直把人推上床榻,途中他垂眸在对方颈项扫过一眼,很快就往一旁移开。 晏暄就这么一言不发地任对方胡来,片刻后,他躺在床榻靠里,一边肩膀紧贴着墙,另一边就见岑远背对着他,不算贴得太靠边缘,只不过薄被并没有盖在身上,而是被岑远整个抱在了怀里。 “……”晏暄道:“被子盖好。” 然而岑远一动不动,就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似的,又好像已然睡着。 晏暄:“……” 装得真像。 他无声叹了口气,张了张口,但想到岑远的话,最终还是没有再出声,只将自己身上的被子往旁边挪了过去。 翌日。 不过卯时,太阳东升,村子里各家养的鸡群此起彼伏地叫喊出声。 晏暄睡得浅,一下子就被吵醒了,甫一睁开眼,他就感觉到身上不容忽视的重量。 ——岑远一条腿横跨在他身体上,胳膊牢牢缠住了他,大半个人都趴了上来,一颗脑袋紧贴在他颈边,睡得正香。 晏暄:“…………” 第38章 清晨 兴许是被窗外的鸡鸣声惊扰了美梦,这时就见岑远眉间微微蹙了一下,紧接着就好像是要隔绝这噪音似的,又闷头往晏暄颈侧凑了凑,连四肢都收紧了一些。 与此同时,他喉咙深处咕哝出一声闷哼,似乎是在抱怨那扰人清梦的烦人声音。 晏暄:“……” ——这就是所谓的“狂野”? 晏暄登时有些啼笑皆非,偏首望着岑远,却没有任何要去推开对方手脚的动作。 过了片刻,他转回头来,靠着枕,不由地望向屋顶发愣。 新鲜的阳光从窗缝热热闹闹地挤进屋内,在参差的房梁上交织成泛着暖黄光晕的网。屋外又传来几声鸡鸣,隔壁的屋子似乎也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动静,不多时,就听见院子里开始传来劈柴的声响。 晏暄却始终都没有动作。 ——眼下对他来说,真的算是极为罕见,甚至可以说是从未、也不该发生在他身上的状态。 自从三四年前开始跟随父亲领兵征战开始,就代表了他将很少拥有如此安逸的生活。 行军时就不必说了,就是平常日子,他都是让自己处于时刻警惕的状态,哪怕在睡梦中,只要外头发出一丝声响,都能让他在瞬间转为清醒。如若是平常人,基本不可能在他睡觉时近得了他的身。 更别提此刻竟然让人直接爬到他身上来了。 晏暄怔怔望着屋顶,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次微微朝岑远的方向偏了下脑袋。 这一偏,他就感觉到对方被睡得有些凌乱的发丝撩过自己的脸颊,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香在鼻间悄然飘过,和自己身上的味道完全相同。 他明明知道这是因为昨夜两人沐浴时用了相同的皂荚,却在这时有些恍惚,一时之间竟产生一种……是因为彼此沾染的错觉。 那错觉就像是初春时细小的雨,不在意的时候就好像没什么感觉,可一旦上了心,就再也挥散不去那点点滴滴落在皮肤上的酥麻了。 晏暄轻轻眨了下眼。 所幸他特地申请了今日休沐,不用赶回城内,在这多讨几分清闲也无可厚非,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变得有些贪心—— 如果不止是今日就好了。 如果他不是晏将军、晏大人,不用上朝、不用再领军出征的话;如果岑远也不是二皇子,不用整日担惊受怕、不用日常克制自我的话…… 他们可以生活在昨日岑远描绘的那片桃源里,就这么一间屋子、几块田地、两个人、一个家,然后过一辈子。 再加上…… 他有些贪得无厌,想着—— 若是还能两情相悦,就最好不过了。 · 晏暄试图闭眼再睡,可是长久以来的习惯和身上不容忽视的热度和重量让他再也没有彻底进入睡眠。 屋外的声响明显是被人特地放轻过的,可还是无法彻底消除,可能就是这些声响,让岑远也不情不愿地醒了过来。 甫一恢复意识,他第一反应就是昨晚不该喝酒,还喝得那么急,导致他这会儿头有些晕乎乎的,就连这被子摸上去都是热的。 但紧接着,他就感觉到有些不对。 ——这手里的被子怎么还有动作起伏了?! 他心中一愣,而后猛一睁眼,入眼却是一片细腻的皮肤。 岑远:“!” 他心中惊慌,紧绷住了身体,在电光石火间拼命思考着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状况。 可同时,他又感觉到一丝难堪,没能忍住动了下腿。 就因为这么一下,他抱着的那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动静,低哑的声音从他脑袋上方缓缓传来:“醒了?” 岑远:“……” 他没有应答,在心里暗骂一声,但反应极快,立刻就将眼睛一闭,就当方才那动作只是睡梦中无意识的行为。 然而头顶那人显然是不肯轻易放过他,又喊了他一声:“殿下?” 除了这两个字,他仿佛还听见了一声闷笑。 岑远:“…………” 这小将军绝对是故意的! 他算是发现了,这小将军平时没什么事的时候喊他的名倒是喊得轻描淡写,猖狂得一点都不像是表面上或在外人面前那般乖巧与稳重,而一到他们互相对峙,或是像此时这般故意和他对着干的时候,才会故作正经地喊他“殿下”。 就这一个称呼,岑远就知道自己再装睡也是徒劳了,便破罐破摔地慢慢掀起眼帘,就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轻轻“嗯”了一声。 然而刚睡醒时候的嗓音让他这声听着有些嘶哑和绵长,听上去颇有种在冲对方撒娇的感觉。 “……”岑远立刻噤声。 他从晏暄颈边抬起脑袋,也不看对方的神情,转头找了找自己的被子,就发现这床榻上还哪儿来的被子啊,全都被他在不知不觉中丢去了床下。 “……”岑远在心里啐了一口:我可真行! 他本能地咬了下下唇,回头朝晏暄快速瞥了一眼,而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松开桎梏对方的手脚,坐起身后就从地上抄起一床被子,往下身一盖,然而眨眼过后他又觉得不够,干脆把被子往头上一套,将自己埋了进去。 那瞬息间,他感觉自己在上一世砍下段德业脑袋的刀都没有这么快! 而围观全程的晏暄:“……” 刹那间,屋外的声响竟全都静了下来,空气缓缓流动,连一丝细微的风声都无。 晏暄没说任何话,他曲起双腿,绕过那团“不明物体”下了床,将地上另一床被子捡起来,叠好放回床上,套上外衫。 按照晏暄的性子,在这种“无足轻重”的时刻不开口说话是件非常正常的事情,然而此时在岑远眼里看来,这沉默更是平添了不少尴尬。 他闷在被子里,轻轻咳了一声。 晏暄往那团物体上看了眼:“醒了就起来,回家了。” “……”岑远应道:“嗯。” 他依旧一动不动坐在床上,听见晏暄说要去弄盆热水来,紧跟着就是对方往屋外走的脚步声。他将被子掀开一条细缝,正好看见晏暄的背影离开了屋子。 只是隔着单薄的门,他还依稀能听见晏暄走动的脚步声,还有晏暄和薛成打招呼的声音,一刻都静不下来。 他不得不紧闭上眼,尽力把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外边,才勉强让那难堪消了下去。 等晏暄回来的时候,岑远已经穿好衣服坐在桌边,灌了杯隔夜的茶,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被子里闷的,颊边涔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晏暄放下水盆,没有说话。 良久的沉默过后,岑远先行开口说道:“你也看到了,我睡觉时候就是那样。” 晏暄望了一眼床榻的方向,见那两床被子此时都被整齐地叠好,交叠着放在床上。 他问:“抱着被子?” “嗯。”岑远喉咙还有些干涩,带着声音也有些沙哑,“习惯了抱着些东西,夏天还好,等天冷了,府里一般都会给备两床被子。” 晏暄将干净的洗漱用具递给对方:“我在外边洗漱过了。” 话音稍稍一顿,他又问:“为什么。” 岑远没有立刻回答,他安安静静漱完了口,用脸帕擦干了脸,方才娓娓道来:“小的时候住在宫里,床榻太大,睡不踏实,就习惯滚来滚去,经常从床上掉下去。后来就有了抱着被子睡的习惯——也不一定是被子,枕头也行,总之就是要抱着什么才终于是安分了一些,睡一晚上都不会发出什么动静。” 晏暄看着他:“所以昨晚才会这么提醒我?” “嗯。”岑远面色有些讪讪,“我还以为抱着被子睡就没事了,没想到……” 没想到两床被子都起不了作用,他还是抱到人身上去了。 话说到这,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可是要和晏暄成亲的,这以后要是每天都睡一张床,他天天把人抱着睡,早上再…… 他置身处地地想了想,不说接不接受,但这至少不是什么能令人舒坦的事情。 “你别担心。”岑远道,“今天是迫不得已,等我们成亲之后,也不一定要睡一间房,还是像之前在府里那样分开睡就行,总之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言之凿凿地保证半晌,却眼见着晏暄的脸色沉了下去。 “……”岑远小心翼翼看了眼对方的神情,小声说:“你还是担心啊?” “……不是。”晏暄道,“其实你不用……” 他顿了一瞬,往岑远脸上扫过一眼,话语稍稍升起些温度:“抱着也没关系。” 第39章 平凡 原先岑远心里莫名吊起了一口气,一时没反应过来晏暄都说了什么,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小声地“啊”了一下。 刹那间,他也不知道是因为热水散发出的蒸气,还是原本残留在这屋里的热度,他只觉得最后残存的一些凉意都消失殆尽了,空气越发逼人,折磨得人心乱如麻。 那片刻间,岑远连视线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眼珠子轱辘转了好几圈,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自己的耳垂,才勉强出声:“我……我这不是怕夏天太热,万一……万一捂出痱子来怎么办。” 晏暄敛着眸,表情与平时无异,暴露在空气中的耳朵尖却微微泛红。 “马上就是白露了。”他说。 夏天已经要过了。 岑远:“……”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在屋里胡乱张望了一圈,担心再这么待下去,自己就只能遁地而逃了,于是指了指门的方向:“我刚好像听见薛叔的声音了。” “嗯。”晏暄顺着他的话回道,“他在做早膳。” “哦。”岑远应过一声,“那我去看看有些什么吃的,睡这么久是饿了。” 说罢,他就逃也似的拉开屋门走了出去。 “……”晏暄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缄默着迟迟没有动作,只有指尖正看似随意地敲着桌面。 须臾之后,他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 屋外,两个孩子都已经起了,趁早膳还没好,正各自拿着木剑互相对砍。 岑远开玩笑道:“早起练武呢?” 孩子们一见到他便停下了动作,年幼的那个揣着木剑就朝他奔来:“呀!看剑!” “嘿!”岑远赤手与他“交战”几个来回,最终成功从他手里卸下木剑,手腕一翻就毫不客气地把剑架在孩子头顶,轻轻一敲。 “小小。”岑远喊了声他的乳名,同时蹲下身去,比划了两下手里的木剑,“剑倒是不错,爹爹给你做的?” “嗯!”这叫“小小”的孩子应声,说着朝岑远身后一指,“但我更喜欢那个大哥哥的剑。” 岑远回头望去,就见是晏暄跟在他后面,也从屋里出来了,而小孩指的正是晏暄腰侧的那把鸣玉剑。 “那可是大将军才能用的剑。”岑远回过头来,笑道,“你现在还不能用。” 小小眨着眼看他:“可是哥哥昨天还说,你们只是在扮家家酒。” “对啊。”岑远一脸一本正经,“在我们的规矩里,大将军也不是人人才能扮的,得有一定的能力和资格才可以。诺,那把剑就是资格的象征。” 小小:“那要怎么才能有资格啊?” 闻言,岑远想了想,指向晏暄:“打败那个大哥哥就行了。” “可是……”小小悄悄地往晏暄身上瞄,“可是那个大哥哥连胸口碎大石都不会。” 晏暄:“……” 岑远也没想到这小屁孩还想着这茬呢,愣了一瞬,而后放声大笑了两下。 身后晏暄望着他笑着的侧影,心中陡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若有朝一日岑远真的让他去做这种可笑的事,他说不定也会真的照做了。 只不过岑远虽然喜欢调侃这小将军,但也没到如此丧心病狂的程度。他把那木剑还给小小:“那这样吧,等你再长大些,就去长安城里找到一个叫常平府的地方,那里住着一位真真正正的大将军,让他教你。到时候,别说什么胸口碎大石了,打败那个大哥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说罢,他回头问晏暄:“没问题吧?” 晏暄看着他弯着的眉眼,点了点头:“嗯。” 小小几乎两眼放光,可还是担忧地道:“可是……要是哥哥说的那个大将军不教我该怎么办?” “这你放心。”岑远揉了揉小孩肉嘟嘟的脸,“那个大将军人特别好,看你长这么可爱,一定不会拒绝你的。” “真的?”小小欢呼着,“那等我再长大一些,就一定去!” 话音未落,他的兄长就拽了他一下:“小小!你忘了等我们再长大一些,就得去地里帮爹爹干活了吗?” “爹爹的活当然要帮。”小小举着那把木剑,“但以后,我也一定要当一个可以保家卫国、鞠躬尽瘁的大将军!” “早膳都好了——”就在这时,薛成端着几碟小菜出来,“哎,你们还在玩呢。” “爹爹——”小小立刻跑过去,“爹爹,我以后要当大将军——” “当大将军啊?”薛成笑着摸他的脑袋,“好啊,那从现在开始,每天都要多吃一个馒头,这样才能有力气上阵杀敌。” 小小:“好!” 薛成哄完孩子,便转向岑远和晏暄:“二位昨晚睡得还好吧?” “嗯。”没想到晏暄竟先一步开口,“就是被子盖得有些闷。” 顶替了一晚上被子的岑远:“……”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用手肘偷偷顶了晏暄一下。 “啊。”薛成不好意思道,“家里被褥少,昨夜给二位拿的被子偏厚实,兴许是会有些闷。” 岑远闻言连忙摆手:“他开玩笑的,我们都睡得很好,没有一点不适。” 说罢,他转头言笑晏晏地对着晏暄,眼中带刃:“是吧?” “……”晏暄朝他扫了一眼:“嗯。” “那就行。”薛成舒了口气,又连忙指着凳子,把盛着白粥的碗推至他们面前,“那就不多说了,二位大概也饿了,先吃吧。不过就是些粗茶淡饭,不嫌弃就好。” “不会。” 说着,岑远就和晏暄并肩坐到一张长凳上,就见木桌上摆着一碗白面馒头,和几碟样式简单的小菜。 薛家一家三口坐在他们对面,小小吃饭的时候也依旧拿着木剑不住熙攘,另一个孩子也乖巧啃着馒头,而薛成坐在他们中间,尽管左右来回忙着夹菜,脸上却没有任何不耐,只有不带任何掩饰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岑远心下一动,扭头朝晏暄看去。 初升不久的朝阳铺洒在对方脸上,一丝一寸都承载着温柔的热度,而正好这时,晏暄似乎感应到他的视线,也朝他望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岑远蓦然觉得,如此粗茶淡饭、亲密家人,便是“过日子”三个字最好的诠释了。 只是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这样的日子显然还有些遥不可及。 中元这晚最终是太太平平地过去了,但岑远也不敢掉以轻心,依旧嘱咐娄元白好生看着。至于宫里的守卫情况,只要他不说什么,晏暄也不会平白无故去做出更改。 小将军做事,他还是非常放心的。 安稳的日子不会一成不变,岑远原本已同晏暄说好,等晏暄向宁帝提出去江南调查征兵一事之后,他也找个借口一同前往江南。 只是没想在中元过去的数日后,他还未开口,宁帝就忽然宣他和晏暄二人同时入宫。 第40章 鸳鸟 荣公公带着二人直接往宣室走去,途中,岑远惯例问了些宁帝的身体情况。 “前几日太常卿拟定了殿下和大人大婚那日的流程,递给了陛下。”荣公公看起来心情不错,一直乐呵呵地笑着,“兴许是沾了喜气,这几日陛下身体颇佳,胃口也变好了,连夜晚因为疼痛惊醒的次数都明显少了许多。” “……”岑远心中默然,心说他这不过成个亲,怎么说得好像是什么灵丹妙药似的。 不过终归不是坏事,岑远点点头:“那就好,还要劳烦荣公公好好照看父皇了。” “这是老奴应该做的。”荣公公赔着笑,这时也正好到了宣室,“那老奴就不进去了,二殿下,晏大人,请。” 岑远看了眼晏暄,便和对方一起走了进去,身后大门随即被紧紧关闭。 这日气候不错,因此宣室里的几扇窗户都敞着,室内阳光极盛。 宁帝对书画一类一向意兴阑珊,可今日不知是哪儿来的兴致,竟在桌案上铺了一大张画纸,正在上面挥笔作画。 “来了?”他没有抬头,在画上又补了两下,而后才搁下画笔,朝两人招了招手,“来,看朕这幅画画得如何。” 岑远朝晏暄对视一眼,就和他同时往桌案走去。走近后视线往桌上扫了一下,就见那幅画上画的竟是两只交颈的鸳鸯。 岑远:“……” “嗯……”岑远想了想,还是拍着马屁道,“许久不见父皇作画,这线条勾勒的手法比以前是还要精湛了。再说这鸳鸯,跃然纸上,神情生动,儿臣感觉就好像真的看见两只鸳鸯——” 他这马屁刚拍到一半,宁帝就拿起一旁的折扇,在他脑袋瓜上轻敲了一下:“朕看你这张嘴皮子才是比以前更溜了。” 岑远抿住了唇,低头噤声了。 “罢了,也指望不了你能和朕说什么真心话。”宁帝看着对方,忽地扯着嘴角摇了摇头。他也没让晏暄再回答,只道:“既然你这么喜欢,就带回去,权当是朕为你们画的贺礼了。” 说罢,又指了指岑远:“给朕挂起来。” “……”岑远只得作礼道:“谢父皇,儿臣遵命。” 宁帝没让人立刻进来收拾,而是绕过桌案,带两人往屏风后走去:“正好午膳时间,吃了没。” 岑远代二人回道:“回父皇,还没。” “那就一起。” 步入后房,就见桌上已经布好了碗筷。宁帝自己先行入座,又指了指两张空位置:“别杵着站着了。” 等宫人上了饭菜,又全都退下去后,他便动了筷子,问道:“太常卿与你们说了大婚那日流程了?” 这史无前例的婚仪也让负责的官员头疼了一阵,毕竟这无论是采用公主出嫁,还是皇子娶妃的流程似乎都有不妥。在商议数日之后,最终新制定了一套流程,分别告知二人。 岑远道:“说了。” 宁帝吃了两口就停下了筷子:“既然如此,那日就别给朕整出什么岔子来。” “怎么会呢父皇。”岑远赔着笑道。 “你还说?”宁帝抬眸扫了他一眼,又转向晏暄,似乎是瞪了一下,“朕真是不知道当初给你们赐婚是对是错,倒是让你们越发没规矩了。” 那当初您为什么会冒出这念头来啊…… 岑远心下腹诽,不动声色地顺着对方的目光也看了晏暄一眼。 尽管有些心虚,他还是小声地道:“没有吧……” 宁帝看向他:“那前几日在宵禁时擅自出城的是谁?” 擅自出城的两位当事人:“……” 岑远对宁帝知道这件事并没有太过惊讶,毕竟这里是长安城,宁帝就算躺在塌上、目不能视了,也还是能“看”得见长安的角角落落。 更何况,他们那天出城的时候可猖狂了,可一点都没有要避讳的模样…… 按照身份来说,既然有岑远在这,一般是没有晏暄说话的份的,他也乐得沉默。不过这时他静静搁下了筷子,喊道:“陛下。” “说。” 晏暄道:“那日是臣——” 他话刚出口,就猝然被岑远打断:“父皇,我和您说。” 说罢,他扭头快速地朝晏暄眨了下左眼,示意对方不要出声。 宁帝嗤声一笑:“还没成亲,就开始当着朕的面眉来眼去了。老二,你还真不把朕放在眼里啊。” 说着,他像是意有所指地看向晏暄:“也不知道是谁把你宠得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晏暄:“……” 除却凭借蒋昭仪得来的那些偏爱,岑远能在宁帝身边嬉皮笑脸这么久,也是因为他深谙宁帝各种神色的变化都代表了什么,见事不好就收。就好比现在,这位言笑晏晏的帝王其实并没有真的发怒,更多倒像是调侃。 如若真要细数,宁帝在岑远面前真正怒不可遏的,恐怕只有在上一世的时候,他们在大殿之中最后一次对话。 岑远没有去多想过去的事情,放在幼年,他还能直接上去抱住宁帝大腿,但现在肯定是不会、也不愿这么做了。因此他清了下嗓子,冲宁帝笑道:“承蒙父皇宠爱。父皇,儿臣那日只是因为在城中闷久了,又听闻中元节时附近县镇有歌舞迎先祖的风俗,便突发奇想想去凑个热闹,拉着晏将军出了城。只不过还没到地方就迷了路,最后也就作罢了,在附近的人家小憩了一宿。” 宁帝听完他的解释,也没做多问,哼了一声:“朕看你就没一天不闷的。” 岑远笑道:“是父皇治国有方,让这城里城外安逸太平,儿臣才有这嫌闷的资本。” “得了,好话一日说一次就够了,再多就该腻了。”宁帝道。 岑远立刻从善如流地点头,往宁帝碗里夹菜:“儿臣知道了。” 宁帝觑他一眼,低头吃着碗里的菜,仿佛不经意间提道:“那既然你说在城内过得闷,想不想去楚国玩一圈。” “好啊。”岑远下意识地开口,说完才回过神来:“啊?” 应完,他又朝晏暄看了一眼,看见对方眼里亦是迷惑。 宁帝泰然自若地拿帕子擦了擦嘴,道:“晏卿,前些时日你递上来的折子朕看过了。” 晏暄:“陛下。” “等你们成婚之后,朕许你把南庭司的事情先转交给别人代为管理。”宁帝道,“朕好几年没有南巡过了,但那江南风水却依旧历历在目。朕看你们平时也不甚有机会跑江南去,不如就趁着新婚燕尔,一起去楚国游历一圈吧。” 宁帝不可能毫无缘由地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说,两人一听这话,便也明白了他的真正目的。 ——名为游历,实为探查。 岑远腹诽着:怪不得这老狐狸今天耐性这么好,原来意图在这呢,真是逮着个机会就把他们当棋子使。 只不过抛去其中一丝不愉快,这也正合了他们的意思。因此他与晏暄再次对视一眼,而后两人道:“谢父皇圣恩。”“谢陛下圣恩。” 宁帝“嗯”了一声,又道:“不过这一玩可别玩太久,北方的狼最近嚷嚷得厉害,指不定什么时候那声音就传到大宁来,把人搅和得不安宁了。” 这话主要是对晏暄说的,后者应声回道:“臣明白了。” “光在这聊天了,朕看你们都没动几下筷子。”宁帝执筷指了指几盘菜,“这个厨子据说就是楚国来的,老二,你母妃都夸赞过他的手艺不错,你多尝尝。” 岑远笑着应道:“谢父皇。” 这一顿午膳结束,宁帝都没有再提过楚国的事。他喊荣公公进来收拾了那副鸳鸯画,让岑远自个儿揣上,就让他们走了。 这日晏暄不用去南庭司,于是就和岑远一起出了宫,打道回府。 马车上,岑远轻声问:“最近漠北不太平?” “嗯。”晏暄与他相对而坐,“瀚林出去的探子回报,说那一片的匈奴人正在屯粮,数量比往年多上几倍,不知是为了冬天还是别的。” 瀚林地区处于漠北最北边,算是大宁最边缘的地带,如果匈奴人真的选择对大宁边境动手,瀚林必定首当其冲。 而这个地方因为地势原因,经常从八月末就开始落雪,几乎每年都会有粮草匮乏的问题存在。因此从七月开始,朝廷就会派人给那边的百姓给予支援,今年负责这件事的人正是五皇子岑仪。 听了晏暄的话,岑远想起来,上辈子岑仪也曾在早朝时提过此事,只不过应当不是在这时候,要更晚一些。只是一直到来年一月他刺杀丞相时为止,漠北都还处于寒冷的冬季,姑且算是太平。至于再往后的日子,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事了。 这一世重来,有许多事情都不是按照原来的进度发展了,因此岑远也无法确认这回漠北会是怎样的情况,但就算是匈奴人,应该也不会愚蠢到选在严冬时起兵。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真要打起来的话,十有八九也会是晏暄带兵吧…… 岑远沉吟少顷,这时马车大约是正好经过了逸仙楼前,日头还烈,路上行人稀少,与夜晚的喧嚷大相径庭,老鸨熟悉的腔调在周围的声音里显得格外瞩目。 岑远意识一顿,突然想到了什么,条件反射掀起了身后的帘子——然而他这边正巧是逸仙楼的对面,只有一面光秃秃的墙。 日光一晃,恍惚间,岑远总感觉看见了一道斜靠在那墙上的黑色身影。 他倏然想起来了,上辈子听闻漠北一事正是在中秋那日。 ——这么说来,上辈子的中秋那夜,晏暄在逸仙楼外和他说只是偶遇五弟,商讨了漠北匈奴一事,当真不是借口? 那时候,因为晏暄对他的行事已然颇有微词,他便也下意识地对对方产生了偏见,包括那日的解释。 回想重生后这一路走来的种种,小将军对他可一直都是真情实意,处处为他着想——这态度想必不会是因为他这次重来后的几项微不足道的改变而成型的,就好比他重生之后方才知道的,小将军在他昏迷时候半夜来偷偷看他一事。 可上辈子的他呢? 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而无视别人的好意,将两人多年的情谊毫不留情地丢弃;又因为双眼被恨意蒙蔽,就一叶障目地将对方的真心踩在脚底碾压。 无论是出于什么心态,一切的始作俑者又是谁,他都觉得自己上一世的行为实在是太混账了。 兴许是他愣怔的时间太久,晏暄问道:“怎么了?” 岑远如梦初醒,放下帘子沉默了半晌。 无论如何,他现在也没法回去上一世了。 “我就是在想……”岑远呢喃着,拿起宁帝给他的那幅画作展开,方才在宣室里没瞧仔细,现下再次细看,才发现画中竟然还是两只雄鸟。 他一怔,反应过来后忽地笑了一下,在马车中弓着身体挪到了晏暄身边,将那幅画往两人腿上并排摊开。 “你说,这幅画该挂哪里好。” “……”晏暄扭头看了他一眼:“看你喜欢。” “老是看我喜欢,你就不能说说你自己的喜好吗。”岑远道。 晏暄应道:“挂在你房里即可。” “我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着两只鸳鸯……”岑远话音稍一顿,改口道,“两只鸳鸟在我面前戏水,你置身处地想想,能好受吗。” 晏暄眼睫一颤,目光轻盈地落在那两只雄鸟上,喉结倏忽上下一滑。 “殿下想说什么。”他低沉着声音问。 闻言,岑远忽然就坐直了身子板,撇开视线看向车厢两侧晃动的帘。 马车似乎已经离开了闹市,进入坊间小道,四周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车轱辘的声响。 “就……”他小声地嗫嚅,“这马上天就冷了,一个人总归不比两个人;西厢房虽然离正房近,但还是有些偏,若要谈些什么事情终究不方便;还有,万一成亲之后我们还分房睡,指不定哪天又要被父皇知晓,喊进宫去说教一番……” 宁帝虽只手遮天,总不至于连人家闺房之事都管,但晏暄没有将这事说出来,只沉默着等。 岑远收回视线,用余光瞥了眼那两只交颈的鸳鸟:“作为正房,你干脆也住过来呗。” 第41章 大婚 转眼间,八月十六如期而至。 毕竟是二皇子岑远与常平侯晏暄大婚的日子,永安大街左右挂满红色的灯笼,从最南边的城门一路铺排到宫殿大门,顺着坊间的小路延伸至二人府邸。 一大早,刚至辰时,岑远被穿上金纹红袍吉服,里里外外数层,压得他快喘不过气。黑发被高束成髻,因为还未及冠便只用一根红簪固定。 两人都是男子,府外便没有花轿等候,只有一匹身披红绸的白马。仔细一看,才能发现那马上有着颜色非常淡的条条纹路。 岑远翻身上马,顺着将士们拦出的路走上永安大街——就见晏暄已经在路中央等着他了。 前一晚,两人在岑远府邸用完晚膳之后不久,晏暄便回了晏府。一来是因为岑远总在他耳边唠叨,让他偶尔也回晏府和父亲聚聚,二来,也是因为今日大婚,太常卿让两人最好还是从两边分开出行。 晨光挥洒在大街上,几乎是将所有的光都集中在了中间那人身上,晏暄今日同样是一身红衣,胯|下戈影引颈低鸣。 听见马蹄声响,他便朝岑远的方向看来,脸上带着如旭日般优美却不张扬的笑。 岑远到他身边,轻声询问:“等很久?” 走得近了,好像还能看见对方耳尖漫有难以让人察觉的绯红。 晏暄凝视着他:“没有。” “耳朵都晒红了,还说没有。”岑远笑着,毫不留情地揶揄对方,不过也只是点到为止,“走吧,要是误了吉时,父皇生气事小……” 后边就没再说下去了。 ——偶尔有这么一些例外的时候,他也是会循规蹈矩,为将来求一份平安的。 晏暄再次“嗯”了一声,稍一扯缰绳便让戈影转向了皇宫的方向。 按照流程,他们从城门处出发,骑马沿着永安大街一路走至宫门。路上两旁围观的群众比晏暄班师回朝那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要不是有将士在中间拦出了一条道路,恐怕两人都要寸步难行。 好不容易入宫,他们方才换乘车舆,由宫人抬轿至宜长殿前。 一如既往威严的匾额之下,却因红绸缎带显出了些许不同以往的柔情。石阶之上,宁帝落座于高位,蒋昭仪位居一旁,晏暄的父亲晏太尉落于下位,而其余文武百官则分居左右。 岑远朝晏暄看了一眼,便与对方一同踩上第一层石阶。 虽说这婚事与平常不同,但拜堂的那一套流程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吉时已至,二人在一声声的引导之下拜天地、拜高堂、拜对方,一套礼成。 礼毕后,宁帝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大意不过是让他们二人未来相濡以沫,继续为大宁尽心尽力云云。紧接着就是蒋昭仪、晏太尉,然而皇威在此,二人心中虽然都是万分感慨,但这些都只能留着私下再说,便只说了些场面话。 但饶是如此,岑远看着蒋昭仪面上从未见过的笑,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因为岑远早已出宫开府,这之后便是原路返回皇子府邸,行合卺礼。 负责的官员早就候在了府里,见人回来后便连忙张罗起来,然而那头岑远刚和晏暄分别下马,抬头看了下日头,轻道:“还是吉时。” 晏暄看向他:“怎么?” 身上衣物过于繁重,岑远早就被压出了一身细汗,他扯了把衣服的领口,让自己透了透气,又趁别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悄悄扯住对方的袖子,凑到耳边:“你说,既然宫里这出戏也演完了,后边就算我们不按照原来的安排来,也不算是多大的岔子吧。” 他的声音还带着些低哑,晏暄侧首看了他一眼,望着那对近在咫尺的发亮的眼眸,问道:“你想做什么?” “拜堂。”岑远轻笑,“真正的拜堂。” 这厢话音刚落,就有个小官员找到他们:“二殿下,晏大人,准备都好了,二位这就入正厅吧。” 说罢,他抬眼看见岑远身上的衣物,便惊呼出声:“二殿下,您的吉服怎么乱了!” “啊。”岑远说着,眼珠子倏忽一转溜,随即接道,“这衣服乱了再行礼不是很妥,我先去房里整理整理吧。” 小官员自是赞同:“那殿下就随下官来,晏大人……” “我同你们一起去。”晏暄接道。 “啊这……”小官员下意识想让晏暄避讳,可又一想到两人皆为男子,加之二皇子立刻紧跟着说了“无妨”,他也不敢多耽误时间,便没有再说什么。 离此处最近的就是岑远的卧房,小官员脚步倒是利索,原本一路上都还是缀在二皇子身后半步,快到房门口的时候快行两步,为两人推开了门。 等二人都进了房,他才转身掩门,只是门刚一合拢,他就听见一道闷声,同时感觉脖后猝然一阵疼痛,眼前一黑,连点声响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失去了意识。 岑远收起刚劈下去的手刃,趁小官员没滑落到地上的时候就一把把人拉住,丢给晏暄:“快,帮忙把人搬凳子上去。” 晏暄:“……” 小将军估计还是第一次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但他只无奈地摇了摇头,就顺从地把人搬凳子上去了。 而岑远甫一撤身,第一件事就是把身上已经有些凌乱的外衫给脱了。 “差点成为第一个被闷死在宜长殿前面的皇子。”他长吐一口气,往自己脸上扇了扇风,扭头看晏暄一派好整以暇的模样,“你不热啊?” 晏暄道:“习惯了。” “也对。”岑远动了动筋骨,“盔甲可比这衣服要重多了。” 这吉服里外数层,只少了一件外衫也并不会让人看上去邋遢,就是由广袖变成了窄袖,束在岑远的手腕处,衬得他本就白皙的肤色又白净两分。 少了繁琐之后,这么乍一看去,就是一身穿红色劲服的俊朗公子哥。 岑远担心外边的人等得久了会过来查看,因此没有多耽搁,立刻绕到后室去搬了一坛酒来,找来事前准备好的两个葫芦状的酒囊,往里面罐酒。 晏暄闻见那味道:“粟醴?” “嗯。”岑远手上动作很快,“还有什么比这酒更适合的?” 倒的确是没有了,晏暄心道。 “——二殿下,晏大人,都准备好了吗?” 没过多久,外面就突然响起来敲门声与官员询问的声音。 岑远陡然回头看了一眼,心说这帮家伙反应还真快,接着便加快速度合上酒坛的盖,放回远处,一把将其中一个酒囊塞进晏暄怀里:“拿着。” 说罢,他将另一个挂到自己腰间,大步流星往房门走去。然而在他途径桌案时,余光一晃,看到了上边的一样东西。 ——清晨换吉服时,他将自己原先身上佩戴的挂饰取了下来放在桌上,而乞巧那日晏暄送他的那枚玉佩正静静躺在其中。 他身形一顿,拐过脚步去将那枚玉佩佩戴到了腰间。 “二殿下?”房外之人又催促了一声,依稀能见对方还将耳朵凑到了门上。 岑远没有说话,只向晏暄投去一个眼神,稍稍勾了下唇角,脸上随之扬起一片不羁的笑,一边朝对方竖起三根手指—— 三、二、一。 最后一根手指方一收起,岑远就将房门猛一拉开,还不等那新来的小官员说些什么,他拉起晏暄就跑! “诶!二殿下!”小官员顿时一愣怔,回过神后就连忙喊人,“来人啊!快!拦住二殿下!” 喊声刚落,四周顿时响起阵阵轰然杂响,被安排在府内守卫的人见状都纷纷上前阻拦,但碍于大喜日子,加之他们也不敢伤到二皇子,因此都没能做出什么强硬的举动。岑远此时只感觉一身轻,带着晏暄绕过数人,很快抵达戈影面前,三两下解开绑在马厩里的绳结。 “没时间了,今天只能再辛苦你了。”岑远拍了拍马背,随即翻身上马,又拉了晏暄一把,让他坐到自己身后,后者一一顺着他的意思照做。 见到两人骑上了马,身后顿时传来此起彼伏的:“二殿下!”“晏大人!” 岑远置若罔闻,只偏了偏头:“小将军,抓稳了。”紧接着他一甩缰绳:“驾!” 戈影应声驰骋,飞一般就出府上了永安大街。 路上还未彻底恢复到平日里摩肩擦踵的地步,每过几步就能看到路两边有红灯笼高悬。 岑远并未让戈影放慢脚步,只在中间无人的夹道中朝城门的方向快速奔去。他脸上笑意张扬,红衣利落潇洒,仿佛挥动的不是缰绳,而是长久以来压抑已久、终于得以在此时此刻展露出的意气与锋芒。 晏暄衣袂纷飞,目光随着日光一同温柔地落在岑远身上,眼底是盎然的笑意。 镇守城门的将士就见到两道交叠在一起的红色身影朝他们飞驰而来,那架势似乎还有些熟悉,等他们刚反应过来这都是谁,马匹就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转瞬就朝着城郊的方向越行越远了。 “二殿下!晏大人!快停下!” 岑远驾马跑出去好远,才快速往回看了一眼:“你们一喊就真的停下来就不叫私奔了。” “……”晏暄无声地叹了声气,垂下眼眸望着对方侧脸:“殿下,这是陛下下旨钦定的婚约,是明媒正娶。” “嗯?”岑远装模作样朝他凑了下耳朵,“风太大,你说什么?” 晏暄:“……” 他静了好半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低头轻笑了一声。 空气卷着旋地在两人耳畔发出呼啸的声音,岑远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对方的这一声笑。 他几乎能想象到小将军脸上万般无奈的表情——平时一板一眼的眉眼唇角都会在这时折出温柔的弧度,就好像是泠冽的泉水陡然升温,又像是冬日的积雪在万物复苏下销声匿迹。 这时候,小将军才是真正的人如其名。 岑远回味着他这声笑,继而继续挥动缰绳,朝着远离长安城的方向疾速而去。 过了好一会儿,等他们走到比上回宵禁后出城时还要更远的地方,岑远才终于勒住缰绳,让戈影慢下脚步,在田间缓缓漫步。 一时间,阳光安安静静落在两人身上,就好像连空气的流动也显得吵闹。 岑远看了圈周围,问道:“这是我们那晚出来时走的路吗?” 那时天暗,而且周围田野都是一个模样,此时再看倒是有些分辨不清了。 晏暄看了一眼稍加辨别,道:“不是,上次是东南方向。” “那这条呢?” “往南。”晏暄说罢顿了一下,“是江南的方向。” “这样啊。”岑远道,“那还真是巧了,你说我们现在要是直接一路往南走了会怎么样。” “……”晏暄没应,却是偏头按了按自己的额角,满脸无言以对。 岑远肆无忌惮地开完玩笑,很快自己也绷不住了似的,放肆大笑。 白日里城郊往来之人算不上少,更何况旁边不远处就是往江南方向去的驰道。 他们二人身着华服,这赤色一看就是大婚时候的服饰,而只要是稍稍听说过今日长安城里有谁成亲的人,都能一眼认出这二人是谁,因此纷纷投来疑惑和好奇的目光。 岑远平时脸皮是厚,可有时候顶着大庭广众的视线也难免不好意思。 “这里附近有没有没人的地方?”他侧首问。 晏暄想了想,从他手里接过缰绳:“上次那条河的下游。” “行,你带路。”岑远乐得当甩手掌柜,就松开了手,往身后一靠。 阳光挥洒,微风习习,身后的怀抱散发出令人身心愉悦的清香。 岑远微微眯眼,满脸惬意,恍惚间竟还滋生出了一丝困意,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乡间小路显得深远而漫长,时而有林荫笼罩,大雁南飞时发出悠长的鸣叫。 仿佛过了很久,晏暄才在他耳边轻声:“到了。” 岑远缓缓睁眼,就见面前水流潺潺,四周不似那晚一般杂草斑斓,倒还有几朵野花向阳而生。 视线所及范围的确是没什么人,岑远点了点头,手肘朝后面戳了戳:“下马。” 等把缰绳系到了树上,晏暄才问:“怎么想到要出城了。” “晏暄。”岑远轻声唤道,“你还记得上次出来时我在薛叔家说的话吗。” 晏暄道:“记得。” 当然记得。 他曾说过,凡是岑远说过的话,他都会记得。 岑远显然是同样想到了这句话,低头轻轻一笑,他走到河边,蹲下身拨了拨河里流淌的水:“刚才一回府我也说了,宫里那套礼只是给父皇、给文武百官做的一套戏。拜堂的人,只是二皇子和常平侯。” 他停了少顷,又郑重地说:“可我不希望就这么敷衍了事。” 这场婚事在最开始或许只是个局,只是越到后来,就多了一些特殊。 ——他成亲的对象,是晏暄。 他大可以选择应付了事,跟着大臣们为他们制定的流程一步步走,等这一日过去,便又恢复到最平常普通的日子。 可不知为何,他不想。 所以他拽着晏暄出来了,走出那座城池,来到他感觉最舒适的地方。 在这里,他不再是二皇子,只是一个叫岑远的普通百姓。他将告知天地,告知父母,自己将和一名叫晏暄的男子成亲、成家,在将来携手同行。 听到岑远这话,晏暄又岂会不懂对方的意图。他走过去问:“往哪儿拜。” 岑远笑了笑:“往哪儿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说罢,他就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与晏暄并肩,就这么跪了下去。 “在正式三拜之前,我还有一事要先和你说。”岑远道。 “你说。”晏暄跪在他的身侧,闻言侧首看过去,“我听着。” “那日你搬来我府上,我曾问你原因,你有提到,是因为父亲让你保护我的安危。” “嗯。” “那日你选择不告诉我,是因为知道我会反感,但在其他事上也是一样。”岑远没有看他,只是将目光落在前方空气中的某一点。 “晏肖寒,现在我们是并肩跪在这里,没有身份贵贱,没有地位高低,只有我和你两个人。我不需要你偷偷的关心,也不希望你过分的约制。我不是在你翅膀庇佑下的幼鸟,也不是什么只会躲在角落的鹌鹑,我自有自知之明。” 晏暄安静凝望他许久,开口却轻笑了一声。 “不希望我过分的约制,是因为喝酒一事?” “嘁。”岑远小声地道,“被发现了。” 晏暄眼中笑意更深,但转眼,他便又道:“那你呢。” 岑远用眼神询问。 “云生。”晏暄同样认认真真喊岑远的字,“我所求依旧只有一事。” 他顿了顿,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不要一个人出头。” 乍一听见他这声称呼,岑远一恍惚,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上辈子饮下毒酒后听见的那几声呼唤。 他不敢去想过去那人是不是晏暄,他只能在眼前当下和晏暄保证。 “好。”他道,“我答应你。”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晏暄望着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云生今日所言,晏某谨记于心。” 岑远倏忽笑了。 他撤回目光,重新看回河对岸没有城墙围栏的平原。那平原仿佛一路朝着没有边际的远方蔓延,炊烟忽隐忽现,仿佛能连接天地,一路上升隐没在天空中飘动的浮云之中。 有民方成天地。 岑远举手于胸前,两手交叠,带着笑看了晏暄一眼。 ——一拜天地。 紧接着二人起身,转向长安城的方向,再次跪下。 ——二拜高堂。 最后他们转向对方。 “小将军。”岑远轻笑,“这一拜,以后一生同生共死,你可都要好好记住我说的话了。” 晏暄道:“好。” ——夫妻对拜。 他们紧扣于地,就这么深深叩拜了许久,方才直起上身,眼神交汇间仿佛已经无需任何言语。 随即两人各自摘下酒囊,粟醴香醇的气息顿时四溢,岑远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根红绳,将两头系在了酒囊上,两抹红色的身影因此拴为一体。 待酒饮尽,便是永不分离了。 第42章 共枕 是夜。 原定于中午的婚宴被硬生生拖成了晚宴,在两个时辰前方才结束。不过此时整座府邸都已然陷入了安静,正厅中打扫的小厮也纷纷完成了手中的活,往下人们住的厢房走去。 府邸的主人——岑远的卧房门外一片寂静,整座院子只剩下头顶倾斜下来的月光。房里没有透出一丝光亮,显然房中的人是都已经睡下了。 寂静之中,有两道身影在黑暗里狭路相逢。 付建新:“……” 娄元白:“……” 娄元白板着张脸,警惕地看着对方:“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完全不似他平时在岑远身边的模样——原本上身稍弯,动作里隐约有些偷偷摸摸的倾向,还故意压低了声音。但这会儿一看到人,他就忽然又挺直了腰板,由上往下往对方身上打量了一遍。 付建新抿了下唇,片刻后朝对方示意了一下自己腰侧的剑,双唇无声地道出两字:“巡视。” “巡视何必巡视到殿下的房门口来。”娄元白轻声说着,往卧房的方向偷瞄了一眼。 付建新眨了眨眼:“我家大人从今晚起也搬到这里来了。” “……”娄元白面部表情凝固了一瞬,紧接着握拳抵在唇前装模作样清了下嗓子,朝对方摆了摆手,一本正经道:“这里有我看着,你去其他地方巡视吧。” 他以为自己这么说了,正常人就一定会识相地离开,谁知付建新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只低头寻思少顷,而后重新将视线投在他身上:“我记得方才在正厅,二殿下走前还吩咐过您不用留在院前。” 娄元白:“……” 那时候二皇子不过就是在出厅门时顺势喊住他说了一句,那句话声音不响,周围也没什么其他人,怎么就还正好被这人给听见了。 娄元白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耳朵这么灵,墙角没少听吧。” 付建新直白地望着他,双眸在黑夜中发亮:“可您不也是来听墙角的吗。” 娄元白:“…………” “也”…… 看来这货还是个同道中人,只不过…… 听墙角是能这么理直气壮说出来的事情吗?! 他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抿紧了唇,朝对方招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到别处去,意图好好教育一顿,谁知这时突然听见卧房里传来“砰!”的一声。 院子里原本寂静得落针可闻,这一声堪称是巨响,让两个人都冷不防吓了一大跳。 千钧一发之际,二人也顾不得会被房里的人听见声音了,连忙按着剑快步流星到房门前。娄元白正欲抬手敲门,却在关节堪堪碰到门上的时候倏然住了手。 ——这么闯进去会不会不大好? 他这厢正纠结着,就听房里传来一声:“都和你说了。” ——是晏暄的声音。 娄元白与付建新陡然对望了一眼,在这么一瞬间的眼神交流中,他们不谋而合得出了一个结论——房中并无刺客。 那这门可就不怎么方便敲了。 霎时,娄元白连呼吸都屏住了,慢慢将手收了回来。而后,他朝付建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在一时的静默过后,两个人不约而同一起缓缓……缓缓地——在门口蹲下了。 房内,岑远满身狼狈地从地上抱着被子爬起来。 他小声咕哝:“这不是以为抱着被子就没关系了……” 之前他“大发慈悲”准许晏暄在今日大婚过后可以来和他同住一屋,结果还不等他们自个儿搬,宫里来的人就从小厮那儿听说了晏大人正住在厢房一事,而岑远也默认了让对方搬进他屋子的建议。当别人还在城外哭天喊地地找出走的两人的时候,他们已经积极地在府里安排下去,让人把厢房里晏大人收拾好的东西给搬过去了。 岑远回到卧房的时候,一见房里多出来的东西就是一愣,随即心里就有些犯愁。 虽然话是他说的没错,但毕竟当初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而他卧房里就这么一张床榻,也不可能现在再去凭空添加一张。 但所幸这床要比那日大了不少,他便心生一计,心说两人各睡一边,他再抱着些别的什么,难不成他还能在睡梦中爬过大半张床去把人抱住? 然而最终事实证明,的确不会,但是会让他因为太贴近床榻边缘而摔下床去。 岑远:“……” 晏暄无声叹了下气,他在睡前就已经提醒过对方,然而岑远一意孤行,他就只能妥协,只是自己也往另一边贴了些,好让对方别贴着边,往中间睡些,顺便在睡的时候留了个心眼。谁知…… 他看着岑远一脸讪讪地爬上床,这回干脆擅作主张把对方的软枕往自己这挪了过来。 “哎。”岑远还欲阻拦,就听晏暄不容置喙地道:“就睡这。” “……”岑远一开始还有些迷迷糊糊的,这会儿一听这三个字就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他眯起了眼:“骗子,说什么会记得我说的所有话,结果早晨拜堂前刚说的话就给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晏暄不慌不忙地道:“殿下自己说的‘并肩’,又为何因为此等小习惯就将自己放低,让自己难过。再加上,这并非约制,只是将变化过的事物恢复到它原本该有的位置。” 岑远:“……” 这小将军什么时候这么能言善辩了! “更何况……” 光线微弱,晏暄的表情几乎都被隐藏到了暗处,更遑论是脸侧双耳上那微不足道的变化,以至于从岑远的角度看去,就好像依旧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晏暄在周围的静谧中压着声音道:“不是偷偷,是光明正大。” 床边的帘幔遮住了从窗边渗进来的最后一丝月光,深夜清凉,这床帏间却好似成了卧房里最闷热的地方。 岑远抱着坨被子,就这么跪在床边缘,一时间手足无措,连呼吸的方式都差点忘了。 过了好半晌,他才从莫名的悸动中回过神来,欲盖弥彰似的接连膝行了两三步过去,整个人直接从晏暄身上跨了过去。 紧接着他把自己的枕头拿到靠墙的那边,抱住被子面对墙壁躺下,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唔。”他大约是把脸都埋进了被子里,声音显得闷声闷气:“这样就行了吧,不会掉下床去,也安全。” 晏暄:“……” 他条件反射就想提醒对方,上回他们躺一张床上的时候就是这么一个姿势,似乎也没能做到“安全”,换个位置恐怕也改变不了什么,但转念一想,这话真要这么说出来,保不齐这位殿下又要折腾好久。 他微微敛眸,就看到岑远宛如本能反应似的,又把被子抱紧了些,眉间却还是微微蹙着,像是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又一个回头把人抱住一样。 晏暄沉吟须臾,而后就如岑远一般侧躺下去,干脆伸手往前一捞,就连被子带人地一把勾住岑远的腰,往自己的方向捞了过来。 “哎!”岑远下意识惊呼,“你干嘛!” 他整个人被带得直接穿过了床中间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和身后的人贴得严丝合缝,连脑袋都不得不移到了对方的枕头上。 “现在最安全。”晏暄微微动了一下调整姿势,把自己的被子往两人身上一盖,随后就闭上眼,声音因为带有困意而比平时越发低沉,“能睡了?” 岑远:“……” 他好一会儿都是处于说不出话的状态,半晌后才听他的声音更闷了些:“大概吧……” 闻言,晏暄短促地轻笑了一声。 他也不知是在笑这难伺候的殿下终于安分了,还是笑对方的反应。 “嘘。”他依旧闭着眼,在岑远耳边轻声道,“殿下还想让门外那几只耳朵听见多少。” 他这句话没有说出声音,纯粹只是发出的气音,言语时唇间流动的气息就这么势不可挡地冲上岑远耳后,带着搅人心扉的热度和麻意。 岑远蓦然噤声了。 他一动不动,只张着眼望着空气中的一点。 零丁月光卷动空气中的尘埃,却让那点细小的东西看上去像是在空气中飞舞。 不消片刻,他就感觉到身后的人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应当是睡熟了。 ——小将军今日从一大早劳累到晚上,入了宫还陪他出了城,明日还得早起上朝,而他却还在扰人清梦,可真是…… 岑远腹诽着,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声。 他感觉自己现在困意是全都跑走了,却不敢再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就怕又不小心搅和了小将军的睡眠。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微微转过头,抱着怀里被子的手倏忽一动,就这么鬼使神差地往下挪了过去,覆在晏暄的手上。 “晚安。”他轻声道。 他这话也是用的气音,音量极小,就连晏暄熟睡中都不一定能够听见。而外面那几只耳朵又往门上贴近了些,果然是什么都没听见了。 娄元白看了眼付建新,眉心倏然挑高些许——还能听见声音吗? 后者摇了摇头——听不见了。 娄元白只得耸了耸肩,在片刻过后,他一指指向院门方向——走。 这回付建新并没有朝对方做出什么反应,只是像他们蹲下时的那般,再次缓慢地站起身,借着轻功很快就消失了。 · 次日,卯时。 岑远依稀感觉到牢牢固定在腰间的手动了一动,他在睡梦中皱了下眉,颇为不满似的“唔”了一声。 “吵醒你了?” 晏暄也刚醒不久,声音低沉,带着些难以言说的暗哑。 听见他这话,岑远算是醒了,但眼皮还跟各自坠着把剑一样得重。他还保持着和昨晚睡前同样的姿势,身体微微蜷缩着,被子被他紧抱在怀里,挂在腰附近的一块被按得凹陷下去,显然是有人一整晚都将手按在上方,这会儿才刚刚松开。 岑远又往被子里埋深脑袋,声音含糊地问道:“上朝?” “嗯。”晏暄道,“卯时了。” 岑远很轻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晏暄早就知道岑远不爱上朝的习惯,于是也没有催他醒来,兀自下了床,然而等梳洗完之后再回来,他就看到岑远因为没了他的桎梏,不知什么时候转了个身,脑袋滚到了另一张枕头上,还把床上的几床被子都尽数撸进怀里去了。 因为没法全都用手抱住,他干脆手脚并用,整个把那团已经看不出形状的东西给紧紧箍住。 晏暄:“……” 事态似乎比他原来想象的还要严重。 他按了下眉角,无声摇了下头,叹气一声,接着过去试图从岑远怀里抽出其中一床被子。结果他还没抽动多少,岑远就又把手收紧了些。 “你上朝就上朝,扯我被子干嘛啊。”还恶人先告状。 “殿下。”晏暄颇为无奈地道,“被子是用来盖的。” “在我这里只会成为例外。”岑远眼睛也不睁,“别管我了,你先走吧,要是迟了小心被扣俸禄。” 时间其实还绰绰有余,因此晏暄就杵在床边,好声好气地唤了一声:“云生。” 岑远:“……” "早上露水重,小心受凉。“ 岑远:“……” 须臾之后,他缓缓掀起一边眼帘,试探性地朝外边望了一眼,一眼就看到晏暄依旧目不转睛垂眸望着他。 岑远彻底败了。 不知为何,他好像就是反抗不了这人,尤其还是当他喊了自己的字,语气中没了那些严苛,反而带着循循善诱的时候。 他把怀里的被子都踢了出去,朝晏暄一伸手:“你的枕头。” 晏暄:“……” 不是就在旁边吗。 他在心里啼笑皆非地想着,表面上还是老老实实帮忙,把自己的软枕塞进了岑远空出来的怀里。 后者已经又闭上了眼,顺势把软枕接过来往怀里一搂,又摸索到一张被子,胡乱盖在自己身上。 见状,晏暄再次摇了摇头,给对方把被子完完整整盖住了腰和腿。 他似乎刚刚才沐浴过,每一倾身下来,就有一阵带着淡淡艾草香的味道和热汽盘旋着倾倒而下。 岑远紧闭的双眼微微弯动,没忍住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轻声道:“路上小心。” 他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四周的艾草味倏忽浓郁了一阵,额上似乎感受到一丝热意。但不多时,那热意就在瞬间散了,晏暄的声音从他上方稍远的地方传来:“好。” 第43章 准备 等岑远再醒,就已经是巳时了。 一睁眼,他就立马察觉到被子难得好好地盖在他身上,而在自己怀里的,依旧是晏暄睡过的枕头。 又或者该说,是昨日他们两人一同睡过的软枕。 岑远:“……” 经过两个时辰,软枕上交杂的微弱味道早就已经散了个精光,还与空气中新鲜阳光的气味杂糅到了一起,但还是让岑远莫名想到了早晨在晏暄走前闻到的那阵味道。 他记得原先晏暄身上是从没有那股艾草味的,只有一些隐隐约约到难以让人捕捉的淡香,一直到昨天晚上…… 那味道他其实很熟悉——是他卧房后连接的浴房里放置的皂荚,因为混了一定量的艾草,用完后身上便会残留一些淡淡的艾草香。 岑远倏然一顿,感觉到脸有些发热,就好像是浴房里的热度一路窜到了床榻间,氤氲在投进房间的晨光里。 “总不能是真受凉了吧……”他小声嘀咕着,带着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片刻后,他破罐破摔似的收紧双手,又把自己埋进了软枕。 · 三刻钟后,岑远带着一身沐浴后的热汽推开房门。 娄元白估摸着他差不多是要起了,已然在房外巡视,见人推开门便迎上去:“殿下。” 岑远手指隔空指了指他:“出息了。” 娄元白一脸不明:“殿下指什么?” “还敢带着人听墙角了啊娄元白。”岑远微微眯眼,“你以为刻意放轻声音,里面的人就听不出了?” 娄元白:“……” “殿下。”半晌后他挣扎着喊道。 岑远双手抱胸,示意他说。 “属下也不知那付建新也会来。”他道。 “……”岑远道:“你在这酝酿半天就是为了解释你只是一个人来听墙角,不是带着人?娄元白,你真以为我脾气这么好,能让你肆意妄为?” 要是让其他人听了这么一句话,恐怕就得担忧自个儿脑袋是不是要保不住了。但现在,这话是二皇子岑远说的,而听见这话的是他身边的心腹,是他府里的人。 但凡是二皇子府里的人,都知道自己家这位主子最擅长的就是危言耸听。无论表面上表现得多么声色俱厉,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就不会对他们多加管束,甚至偶尔还会一同和他们讲两三句玩笑话。 久而久之,这府里最严苛的人倒成了管理府中大小事务的管家。 因此,就连这府里最普通的下人都难免被养出了一些随性,更不必说是娄元白了,而且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真就这么胆大妄为,敢去偷听自家主子的墙角。 他站在岑远面前的台阶下方,没有仰头,想了想便道:“属下也是担心殿下您被……” 只是话至一半,他就突然停顿住了。 他本想说“担心您被欺负”,可本能意识却又让他感觉,“欺负”二字用在晏大人身上着实不太合适。 但一时之间,他也没能找出更合适的词来,就只能让这一句话没头没尾地断在这里。 见他停下,岑远便问:“担心我被什么?” “您……”娄元白咕哝着,半晌还是没说出话,但岑远看到他脸上难得一见的暧昧表情就瞬间明白了。 “……”他忍不住骂人:“是最近太太平了还是你办事的时间太少了,这脑子里整天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娄元白:“殿下,容属下说一句,既然殿下您都和晏大人成亲了,那……” 那行这房中之事也是人之常情嘛。 岑远顿时一哽。 ——这话说得好像还真他娘没什么问题。 说到底,男子成婚这一事本就没有先例,宫里也不可能差人来查,而且他和晏暄…… 姑且也还没到自发想做那事的地步。 除此之外,就更不用说昨夜他因为自己的习惯问题,先是担心小半宿,后又失眠了大半宿,哪儿还想得到这档事。 这会儿被娄元白一提醒,他才反应过来—— 以后要是他和晏暄要……要圆房了,那…… 他都要怎么做?? 十一二岁的时候,他也不是没看过那种画册。在出宫途径逸仙楼时,他有时好奇,就会从老鸨手里搜刮来一些,还会顺便捎给晏暄一起看。 只不过晏暄除了在第一次的时候面露明显的赧色,咬牙握拳就差恼羞成怒把他揍一顿以外,其后每次就像是有了经验,一看他表情就能认出他又存着什么鬼心思,随即脚底抹油似的,溜得那叫一个前所未有的快,徒留他一腔热血和好不容易涛来的珍藏本却无人共享。 只是在那其中,他从未看到过关于两个男人行那事的任何描绘。 这这这…… 既然他都和晏暄成亲了,是不是也该去做些准备?? 这想法一出他便立刻呆住了,娄元白疑惑地喊了声:“殿下?” 岑远顿时回神,故意轻咳了一声,道:“早膳备好了吗?” 娄元白:“备在正厅了,还是说殿下想回房用?” “就正厅吧。”岑远朝一旁移开视线,“吃完后我出去有事,你不用跟来。” “?”虽说如此,但毕竟前有二殿下单独出行被刺一事,这会儿也没有个晏大人同行,娄元白还是问了一问:“殿下一个人去是否稳妥?” “又不是什么大事。”岑远已然朝正厅走去,“就在城里走走,你留府里就行。” 说罢,他脚步倏然停住,回头吩咐道:“如果晏暄回来问起,你就说我是出去置办去江南的东西了,很快回来。” 娄元白也没明白为什么就是出去置办一些东西也不能让他跟着,但鉴于刚被殿下“训”过一回,他自己都心虚,就没有多问了。 岑远用完早膳,也没有耽搁,径直就朝门口走去,只是刚出正厅走入院子,他就忽然停住了脚步。 这会儿他和娄元白说要出门,不过也就是被激起了好奇心,想通过逸仙楼老鸨的关系牵牵线,联系到长安城里唯一一所专为龙阳之好提供享乐场所的阳春居,讨些画本来学习……观摩观摩。 只是这一世重来,他就没有再踏进过逸仙楼一步,一是没了必要,其二,则是因为他原本就对里头的柳莺花燕兴致缺缺。可是这会儿,若他再堂而皇之地去逸仙楼,抑或是自己跑去购置画本,恐怕还不等他和晏暄走出长安城,街头巷尾就能将这事编出七八种话本给说遍了。 他是无所谓流言,可这还关乎着晏暄的名声呢! 这稍一停顿,他就在院子里盛着阳光静立了半晌,就连小厮拿着扫帚经过也不免问一句:“殿下,您在这都站出汗了,何不进屋子里去。” 岑远如梦方醒,摆手道:“不用了,刚才想起一件事,我这就出门。” 说罢,他不顾小厮疑惑的目光,脚步一旋,就往偏门的方向走去。 “我就从后院翻进去,就偷偷去这么一下,应当不会被发现的。”他小声嘀咕着,“说到底,我这也是为了他好。” 他在不经意间加快了步伐,准备趁晏暄还在宫里的时候来个速战速决,然而刚一脚踏出偏门——砰! “嘶——!”岑远立刻捂着鼻子和额头往后踉跄了一步,抬眼看到面前突然出现的人:“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啊!” 晏暄还没进门就被这么一撞,还遭受对方劈头盖脸的一怼,有些哭笑不得:“这是急着要去做什么,我不该这时候回来?” 话音还没落下,他就上前一步,挪开岑远手腕,看了眼对方脸上:“撞疼了吗?” 岑远没有反抗,就这么任对方拽下了手,看着晏暄用指腹一一抚摸自己的额头与鼻尖,避重就轻地回答:“……这能有什么好疼的。” 晏暄垂眸看着他,似乎是沉沉地笑了一声,在摸过岑远额头后,他倏然倾下身来,带着那股比早晨清淡不少、却依旧不容忽视的艾草香,往对方额上吹了一口气。 “额头有点红,走,去涂些药。”他道。 “……当我还是小孩子么。”岑远撇嘴咕哝一声,但他到底心虚,还指望着晏暄能就此忘记问他出门这件事,便没有多做拒绝,被攥着手往府里走去。 只可惜,他表现得越是反常,就越能让人看出不对劲来。 晏暄偏头看他一眼,目光落在他带汗的鬓角:“难得这么老实。” “……”岑远哽了一下,几乎是立刻就忘了自己的目的,呛声道:“你这人什么毛病,以前我誓死不从……好吧,誓死不从是夸张了点,但是我在这类情况下说一句‘不用’,你就给我板着张脸,现在我什么都不说了,你又嫌我老实。小将军……” 他说着说着,脚步突然停住,被攥住的手猝不及防地一扯,直接把晏暄也扯停了脚步。 晏暄回首过来看他,疑惑又带着宠溺的目光从眼尾滑出,在日光中和他的视线陡然相碰。 岑远对上他的目光,也不知是哪儿涌起的气血全都汇聚到了脑海里,他一个冲动,便径自往前凑了上去。 直到几乎是用鼻尖抵住对方的,他才低着声音道:“你这人可真难伺候。” 第44章 临行 付建新跟着晏暄一同进门,一直都落于二人身后,此时见状顿在了原地,而后默默朝旁边挪开了眼。 非礼勿视…… 当然,用余光瞟应该称不上“视”。 晏暄仿佛泰然自若地与岑远对视,视线很快地往对方下半张脸落了一下,但转眼就被他收了回来。 下一瞬,他往后撤了一下,不知从哪儿抽出块巾帕,抹去对方额角渗出的汗。 “殿下方才似乎还没问答我的问题。”他道,“这么匆匆忙忙是去哪儿?” 岑远那纸老虎气势瞬间就没影了。 他撇开眼:“没什么,就出去随便逛逛。” 晏暄收起帕子,带他径直往书房的方向走:“随便逛逛就急出一脸的汗?” 岑远心里没好气地想:这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咄咄逼人了! 但这话要真出了口,指不定又要被说一句心里有鬼,因此他只讪笑了一声,试图靠装傻将这事给翻篇。 好在晏暄大约只是因为他撩拨了这么一下,顺手反了一招,这从对方的称谓中就可以看出。因此在他装傻充愣过后,晏暄只浅浅地笑了一下,便没有再追问了。 书房离得不远,中途路径庭院,原本娄元白正在庭院里和管家吩咐着两位主子去江南之后的事,余光瞥见偏门的方向有数道人影走来,往那儿一看就看到晏大人身后的自家主子。 他不禁道:“殿下,您不是说要出门置办去江南的东西吗。” 晏暄闻言扭头看了一眼。 “……”岑远微微笑起来,在笑眼中不动声色地朝娄元白剜去一刀,而后解释道:“门口正好碰见晏大人,就先不去了。” 娄元白点了点头,顿了一下后又问:“那殿下额头是怎么回事,怎么红了?” 这厮原本好像也没这么没眼力见啊?这都和谁学的?! 岑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由衷地体会到一丝叫心累的感受,他倒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道:“因为在门口撞上了一堵墙。” “墙”:“……” 娄元白:“?” 目睹了全程的付建新:“额……” 几个人在这里大眼瞪小眼,至此晏暄心下已经可以认定,岑远是有事故意瞒着他,但看上去应当只是些坏心思,不是什么大事——至少在他的认定范围里,只要这位殿下不伤着碰着自己,那就一概都属于“小事”的范畴,任对方去便是。 因此,此时岑远不说,他也不多过问,只朝娄元白道:“把药箱拿来书房。” 说罢,他一手轻轻按在岑远背后,就这么半推着对方往书房走去。 不多时,娄元白就拎着药箱跑来了。 “把门关上。”晏暄从他手中接过药箱,很快就从里面的瓶瓶罐罐中翻出一罐消肿的药。 “这么熟练……”岑远自己都不知道府里药箱都装着些什么药,这会儿看着晏暄娴熟的动作,没忍住嘟哝了一声。 “这是上次我送来的药。”晏暄坐到他旁边,“头凑过来。” “……”岑远道:“你就不能换个说法么。” 话虽如此,他还是堪称乖巧地盘腿转过身子,将自己的额头送了出去。视线因为角度的原因微微低垂下去,正巧能看见晏暄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的食指从罐子里挖出一小块白色药膏。 他情不自禁吞咽了一下。 只是紧接着,他就感觉到额头上一凉,又下意识地抬眼往上看去。 “上次是哪次?”他问。 晏暄垂眸与他视线对上一眼:“你出游被刺那次。” “哦。”岑远轻描淡写地报复般道,“就是你天天跑来我府里却一直盖着不说结果被娄元白嘴巴漏风捅穿了那次。” 晏暄:“……” 嘴巴漏风的娄元白杵在一旁又漏了一句:“殿下……” 岑远陡然被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这啊!” “……”娄元白道:“你们也没让我们走啊。” 还“们”…… 因为晏暄还在帮忙揉化额头上的药膏,岑远没法动脑袋,就只转悠了一下眼珠子。果不其然,就见付建新同样老神在在地站在另一边,注意到他视线看过去还朝他点了点头! 岑远:“……” 罢了,他这形象是别要了。 晏暄就在这时道:“不用走。” “?”岑远将目光重新投向他:“你有事要说?” “嗯。”晏暄轻声应道,但没有立刻接下去说。他几根手指继续在岑远额头上缓缓将药膏化开,好一会儿才撤回手,重新翻出张帕子擦拭了一下指尖。 等一切都结束,他才道:“明日我们就启程去楚国。” 岑远一怔:“这么急?” 他还以为会在京中再休整几日,毕竟朝中还有事情得让晏暄安排妥当。 “嗯。”晏暄道,“这一去可能得花些时间,朝廷中前几日也都知道了此事。陛下担心若是再拖延下去,江南那边就会做出对策,今日同我说早些出发。” “也是。”岑远应道,“早去早解决,不然这事总这么提着心吊着胆,也挺糟心的。” 再者,如果这次不能趁此机会将段德业推翻,就意味着他们又得从头再来,到时候先不论能不能找得出新苗头来,光是想到这样提着心的日子可能还得再来个三年五载,就着实不是什么舒心的事。 “今日下朝后,我去南庭司处理了之后的事情。”晏暄道,“这几个月,我会让付建新在宫里看着。” 岑远朝付建新看去一眼:“我还以为你会让他一起去楚国。” 晏暄摇了摇头,这时就听付建新解释道:“主子让我在宫里,主要是为了做好锦安宫的守备。” 闻言,岑远猛然看向晏暄。 从对方的表情来看,这小将军显然是没有要让他知道的准备,这么一被戳穿还朝付建新投了个责备的眼神过去。 岑远却感觉心下一动——不仅仅是为这次,还有更久之前,他刚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小将军总是先他一步在宫里安排下去的每一件。 “怎么了。”晏暄道。 岑远被他一唤才回了神,低下头去摸了下鼻子。 “没事。”他说完,继而又看向付建新,“对了,既然你留在宫里,那正好我也有件事想让你去做。” 后者快速瞥了眼晏暄,又看回岑远道:“殿下请说。” “查个人。”岑远道,“就是那个碧灵。从她入宫开始,做了什么、去过哪些宫殿做事、平时和什么人来往,最好都能翻查一遍。另外,没用的‘棋子’恐怕也未必会让她留太久,在查的同时记得务必留心。” 付建新闻言一怔,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再次将视线投向晏暄。 晏暄沉吟片刻,道:“方才出宫前我就已经安排过了。” 岑远小小地“啊”了一声。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笑道:“又被你抢先了。” 虽然经过晏暄麾下将士的调查,他们得知现在的碧灵其实是一名姓崔的女子,但究其根本,他们并不知晓,这崔姓女子是直接用了“碧灵”的名字入宫,还是说,是原本的碧灵在入宫后发生了意外在先,金尚宫才趁机让崔氏去填补了这个位置。 但只要有一丝的可能性,他们就必须得去查。 晏暄不慌不忙地整理好药箱,解释道:“当初你说,他们未必能将所有人铲除得一干二净,我便顺着你的话想了想。” 天地辽阔,但若说有遗漏,指不定还是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的可能性更大。 只是岑远闻言朝他摆了摆手,没有再说什么——毕竟他真正感叹的本就不是这个明面上的前后顺序。 “那这次去楚国呢。”片刻后他话锋一转,“你准备带谁去?” “不带人。”晏暄道,“就我们两个。” 岑远眉眼一弯:“我也正有此意。” 这回还不等晏暄说些什么,就听娄元白道:“殿下。” “急什么急,我还没说完呢。”岑远觑他一眼,“再说就算有事,你觉得是你自己更靠谱还是晏大人更靠谱啊?” “……”娄元白本就跟个木鱼般的表情顿时僵住,不得不服气:“晏大人。” “那不就行了!” 谁料他这厢刚安顿完,那头晏暄却又不高兴了,连剑眉也微微蹙起:“说什么有事没事的。” “……”岑远感觉那心累的感觉又卷土重来了,差点两眼一翻,他朝两人侍卫所站的地方各自扫了一眼,紧接着就朝晏暄弯起了眉眼。 从晏暄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对方眼底明显的狡黠:“……” 果然,下一瞬岑远就抬手一把呼撸在晏暄脑袋上,就跟那天在城郊外哄那俩孩子似的:“好嘛,是我说错话了,乖啊,别气了。” 不就是丢形象么,还不允许他拎个人当垫背了吗! “垫背”:“…………” 旁边娄元白不负众望地咬着牙哼笑出了一声。 他这一下可就被岑远抓住把柄了,后者立刻就将矛头重新转回他身上:“你看看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怎么就养成了这样一副模样。你看看别人——” 岑远说着就看了眼付建新,本来是想拿他当个模范,谁知视线一转过去,就见付建新紧抿着唇,唇瓣还有些颤抖,俨然也是憋笑快憋不住了。 “……”岑远顿时收口:“罢了,你们两人半斤八两。” “好了。”晏暄及时地打断他胡闹的行为,将他还挂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摘了下来,看向娄元白道:“你先留在长安,等我们去了一段时间之后再私下过来,不要让人发现。” 岑远见好就收,很快就敛起脸上的笑,“嗯”了一声:“只要对方不是蠢货,就应当能知道我们这一行真正的目的,但明面上总要周旋一下,有些东西我们不方便直接去查。” 他停顿片刻:“留在京中这段时间,你就配合付建新一起调查,另外,再顺便查查金尚宫。” 娄元白:“是。” “还有……”岑远接了一声,却又停顿住了。 “殿下?” 在缄默好一会儿后,岑远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就先这些吧。” · 翌日巳时。 因为这次只有岑远和晏暄两人一同出行,他们轻车从简,连马车都没有备,只各自背了个包袱牵了匹马,装些必要的衣物。 他们从偏门走,没让人送行,而付建新又已经进宫,因此这时除了两人,就只剩一个娄元白。 临出发前,岑远还是和他招了招手,走去一旁的角落。 “这次再帮忙处理一件事。” 说着,岑远低声吩咐了一句话。 “殿下。”娄元白闻言微微睁大双眼,“可您那时候不是还说……” “是啊。”岑远苦笑一声,“十有八九是查不出任何证据的,只是……” 他乍一停顿,而后无声叹了声气,拍了拍对方的肩:“就这一次,尽力而为吧。” 娄元白:“属下遵命。” 吩咐完这件事,岑远就没说什么了,转头朝晏暄小跑而去。 府里到处都还挂着红绸缎带,偏门边两片喜色的锦帛被岑远经过时带起的风吹拂得微微飘荡。 金光肆无忌惮地落在晏暄回首朝他看来的脸上:“都好了?” 岑远利落地翻身上马:“嗯。” 不远处隐约传来永安大街上凌乱的小贩叫卖声,细长的小巷里却只剩下两人挺拔的身形,灰影被拉长着投射在青白石砖面上,严丝合缝,显得静谧而悠长。 岑远朝对方投以一笑:“我们走吧。” 晏暄道:“好。” 第45章 启程 紧赶慢赶走了一个上午,两人才在一间客栈前停下。 小二立刻迎了上来:“二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呀?” “打尖。” 南来北往的人见识多了,小二一看衣着就辨出二人身份不凡,更加殷切地道:“诶好!小的这就去为二位大人准备间雅座。” “不用这么麻烦。”岑远道,“大堂随便一桌就行。顺便帮忙给马喂个草,要上等的草料,它们可比我们精贵。”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话,两匹马还大言不惭地各自鸣了两声。 小二闻言旋即喊来小厮,吩咐了两句,让人一人一匹牵走了马,复又转向二人:“那二位这边请。” 晏暄从岑远那匹白马上收回视线,问道:“那马有名字吗?” “有。”岑远道,“‘剑文’,和戈影倒还挺相配。” 晏暄低头沉吟片刻,倒也很快就悟出些其中的关系,不禁失笑一声,又问:“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 岑远伸出根手指在他腰侧的剑上敲了敲:“不觉得它身上的花纹和鸣玉剑很像吗。” 闻言,晏暄趁进客栈门前最后一刻,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马匹通身白色,马腹处却有着几条细长的灰色花纹,乍一看就好像是玉料上特有的纹路。 “倒是有些像。”晏暄应了一句,随之也想起什么来,“那是上次我送的马?” “对。”岑远道,“亏你还能记得。” 上回晏暄来皇子府里送聘礼,不可能直接将马匹都牵来,于是都送入了岑远私下买来随便养马玩的马场。后来岑远得空过去一看,好家伙,数量近乎半百,马场几乎都塞不下了,而且匹匹都是精锐品种的马。 可既然都送来了,岑远也不可能再差人给送回去,就让人先好生养着了。直到成亲日需要用马,他才想到自己都没匹固定用的马,就跑去马场挑了一匹最顺眼的。 晏暄轻轻“嗯”了一声,道:“这些是我一匹匹挑出来的,是晏家的马场中训练——” “你——”岑远一听就是一个咯噔,他当然知道晏家的马场里培养的都是什么马,当即打断对方,揪着对方袖子把人拉过来悄声道:“你拿官马送我啊??” “……”晏暄无奈地一叹气,接上前面的话:“淘汰下来的次品。” “你是要吓死我。”岑远听他这么说后就松了手,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胸口,心说要是这小将军真的精神错乱突然疯癫,拿官马给他当聘礼送,那他们俩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现在他还是很惜命的。 虽然同样是晏家的马场练出来的马,但只有最终被送入军营的才是真正的官马,淘汰下来的马无论什么原因,都是任由晏家处置,但一般不会用作贩售,大多都留于自用。 晏暄啼笑皆非,可心下又拿对方没什么办法,只能上手在岑远耳朵上惩罚似的一捏:“话只听半句,还怪别人。” 岑远:“……” 他脚步立刻一顿,抬手摸了摸自己在刹那间变热的耳朵。 片刻后,他才快走两步赶上去,却是什么都没说了。 客栈大堂里人不算多,小二带他们来到角落的一个位置,倒是一片相对来说安静的地方。 岑远一眼看见墙上写着酒名的木牌,顿时感觉嘴巴有些淡,但考虑到现在还是青天白日,之后还得继续赶路,他还是把这喝酒的欲望给压了下去,转而叫了壶茶。 紧跟着,他就照着墙上挂的木牌开始念:“五香鸭八宝鸭爆炒兔丁凤凰鱼翅金丝燕窝茄汁鱼片香煲鸡蜜汁黄瓜翡翠汤圆桂花糕如意糕合欢糕……”念至一半他一顿:“……” 小二:“这位客官……” 谁刚才说的没马精贵来着? “别玩了。”晏暄按住岑远,但后者仿佛是故意跟他闹似的:“都来一份尝一尝呗。” 晏暄瞥了眼面色错综复杂的小二,朝岑远问道:“你带钱了吗。” “当然带了。”岑远取下腰间的钱袋,往晏暄面前一搁,然而就在三双眼睛底下,可以看见那钱袋快速地瘪了下去。 岑远:“……” 以前出门有娄元白跟着,有不少地方还能给他赊账,他根本就没有带钱的必要,钱袋倒更像个装饰,除非是提前想到了会有花钱的可能性。 然而现下,或许是因为晏暄包揽了出门前的准备,他乐得当了个甩手掌柜,根本就没有想到这茬,因此这会儿身上就只有这些碎银子。 晏暄摇了摇头,转而朝小二道:“香煲鸡,香菇炖菜,翡翠白玉汤,两碗米饭。有劳。” 小二立刻应道:“诶,好!” “等等。”岑远道。 小二真怕他又来一串菜名,还付不起钱,当即又恢复一脸菜色:“……” 岑远说:“再来个合欢糕吧。” 小二听见只是加这么一道菜,旁边的另一位看着还挺靠谱的模样,不像是会吃白食的人,脸上就跟个万花筒似的,又迸发出笑容来:“好嘞!那二位稍坐片刻啊。” 说罢,他先去拿了茶壶上茶,就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岑远为两人各自倒了杯热茶,把其中一杯推到晏暄面前,顺带着把自己也挪到了对方身边,硬生生挤上长凳一角。 晏暄被人如此一拱,倒也顺势往一旁让了些地方,问道:“怎么了。” 岑远朝他勾了勾手,同他肩抵着肩,小声地问:“你带了多少银票?” 闻言,晏暄垂眸沉默了一会儿,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如果我说没带呢。” “你认真的啊?” 仿佛是要确认这所言真假,岑远陡然捏住晏暄下巴,让对方看向自己:“你再说一遍。” “……”晏暄两片薄唇倏然抿紧,在静默须臾过后,他一把按下了对方的手:“要是我真没带,殿下该怎么办?” 一听他这话,岑远就知道这人又是在逗自己玩了,小声地“嘁”了一声,从对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腕,坐回原本的位置。 “还能怎么办,现在回去拿呗。” 紧接着他晃了晃杯中的茶,满不在乎地接道:“实在不行就把剑文卖了。” 正在低头享用草料的剑文感觉自己的马背忽然一凉,感应到了马生的第一场危机。 只是可惜,它这危机感无法传达到客栈大堂,而不多时小二就来上了菜,岑远已是饿极,转眼就忘了自己方才说过些什么。 他吃了几口,把饥饿感压下去后,便继续先前没结束的话题:“你刚刚说那马是次品?” 晏暄一边帮他把汤单独盛到碗里,说:“嗯,但只要不上战场,也能算是上乘的马匹。” “怪不得。”岑远道,“比起上次在白鹿林狩猎时用的马驹,我看剑文已经是跑得快不少了,虽然和戈影还是有些差距。” 他停顿了一会儿,突发奇想问道:“诶,那你说,如果是你们家养出来的这些马驹,能在半日之内从楚国跑到长安吗。” 就是信鸽传信,往来两地之间都需要花上一日有余的时间,但要是这些精良马驹真能跑这么快的话,岂不是他们在楚国的任何消息都几乎可以及时传到长安了? 没想,晏暄拿着汤勺的手突然一顿。 “怎么了?”岑远问。 晏暄这才倏然回醒,他搁下汤勺,把那碗汤放到岑远面前,方答:“不能。” 岑远略微感觉到怪异,但那感觉并不明显,因为晏暄表现出来的神色在眨眼间就恢复了平常。 “我想也是。”岑远转瞬说道,“那戈影呢?” 晏暄摇了摇头:“得花一天一夜。” 岑远笑道:“回答得这么准确,不会是真跑过吧。” 晏暄:“……” 他低眸看着自己的碗,沉默了好一会儿时间,才低沉地出声翻过话题:“有时也不一定是越快越好。” “嗯?”岑远对于真正的行军打仗之事还是了解甚少,对于挑选马匹一事知道的更是寥寥无几,被这么一说就不禁被勾起了好奇心:“那还有什么标准?” “身长、重量、对于弓箭的灵敏度。”晏暄道,“标准还有很多。” “那剑文为什么被淘汰下来了?”岑远问,好歹现在也是自己的马了,多了解了解也没什么问题。 晏暄想了想,道:“大概是马蹄声太响。” 岑远一时也不知道他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只:“……?” “偶尔夜晚行军,声势浩荡也未必是好事。” 晏暄的表情看上去严肃认真,因此岑远虽说还有些迷糊,但一时也被糊弄住了,心说倒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他在这头暗自琢磨,那边热汤冒出的热气却仿佛已经淡了些许,晏暄指尖在他这边的桌子上敲了两下:“快吃吧。” 岑远堪称乖巧地“哦”了一声。 只是用完饭后,两人结完账出来,两匹马也已经吃饱喝足,正在外面踢着蹄子。 岑远把剑文牵出来,在上马前低声训斥了一句:“马蹄子给我安静点。” 剑文:“……” · 若按正常来说,乘坐马车出行,从长安一路到进入楚国华楚郡内,至少需要约莫五六天时间。岑远与晏暄二人只骑马,相对来说会快些,不过他们也并没有特意赶路,表面上像是边游玩边走,只比正常出游稍快了些许,最终在第三日黄昏时抵达楚国关隘。 两人向守卫出示过腰牌后就被放行了,岑远并没有立刻翻身上马,他同晏暄一起牵着马走出几步,就小声与对方道:“我原本还以为,他们会在我们入境楚国之前采取一些措施,没想到这一路这么顺利。” 岑远心想,如若这地方真有猫腻,十有八九会趁他和晏暄还未入楚国前阻止他们,一来节省时间,二来,这路上可不比城里,马匪山贼之流消不尽灭不绝,平时让人头疼,但一旦需要推脱责任时,就成了最好的借口。 因此,这一路来他们虽然看着是毫无防备的模样,但其实时时都在警惕着,想说会不会突然从旁边窜出一伙蒙面人来。结果除了有次碰上四五只名副其实的小毛贼,这一路竟还算太平,倒是让他们俩真真正正游山玩水了一番。 晏暄闻言也沉吟了片刻,但最终也没能琢磨出个名堂来。他道:“之后也要万事小心。” 通过楚国关隘后往前走不远,就能遇到一条横亘的河流,只能上桥过河。此刻桥头人流如织,都纷纷排着队,等待一个个上桥。 岑远道:“不急于这一晚,我们明日再走。” 晏暄无可无不可,“嗯”了一声。 之所以说楚国是最小的一个诸侯国,主要就是因为这里的地势。 据说,在数百年前,这里并没有陆地,而是只有几座零星的岛屿,一眼望去几乎都是望不着边际的海面。只是久而久之,有人发现这露出水面的岛屿竟渐渐变得更高大了,水位不断下降,岛屿逐渐连成了片。 于是在不久之后——那时还不是大宁,应当是两个朝代之前的事了——这块地方被取名为“楚”,成为了现在的楚国。 最近几年,有人曾翻阅过历史的地图,发现这楚国的地域相较于百年前竟又大了不少,人们都不免猜测,在这水的下方或海域之外,是否还会有其他崭新的陆地存在。 只是大海看着辽阔却危机四伏,从未有人敢于往外探究,一切都暂时不得而知了。 如今大宁郡国并行,在这楚国中就设有一处华楚郡,其下共含六七个县,其中最大的县名为丹林,也是楚王府所在之地。 这丹林县处地特殊,它原本就是一个小岛,被包围在周围一片河流之中,河流外再是其他县镇,而这条河就是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河。 因为从地图上看,这河就仿佛是护城河一般,在丹林县周围组成了一个近乎规整的圆,便被取名“圆河”。 晏暄往旁边的另一条商道望了一眼,又问:“要去青江县看一眼吗。” 蒋昭仪的娘家正是处于远处的青江。 青江县位于丹林县西北部,乃楚国境内第二大县。它北面临海,东南边则有一座通往丹林的桥梁,其余方向均为陆地。如果今晚绕去蒋家看一眼,明日再直接从青江县进入丹林县也未尝不可。 岑远顺着他的视线也望去一眼,低头思忖片刻,还是道:“算了吧,明日我们直接过河。” 晏暄不禁朝对方看去。 在他印象中,岑远与蒋家众人都没有什么矛盾,甚至在十余年前,蒋昭仪的兄长带着粟醴上京之时,岑远还特别喜欢这个舅舅。 岑远注意到晏暄的视线,便大概猜到他是想到了什么,给他回了个苦笑。 “我不喜欢他们跪我。” 第46章 暂歇 说到底,无论岑远有多么厌烦这个身份,他终究还是大宁的二皇子。 这也意味着,无论是外祖父还是舅舅,在他面前都不及真正意义上的亲人,见到他也得客客气气地下跪行礼。 而这正是岑远最不乐意看到的场景。 听此一言,晏暄便没再说了,只道了声“好”。 不久后,两人在附近一家客栈前勒停了马,找小二要了一间上房。 这几日他们住一间房住习惯了,一是方便,二来…… 他们现在的财政大权可都掌握在晏暄手里呢。 再者,这一起睡的话还是岑远自己说的,总不能过了这么几天就打自己的脸。而且,现在两个人一起睡久了,岑远甚至在想,这要是哪天让他重回一个人睡的日子,说不定他反而会嫌床铺太大,不习惯了。 正值晚膳时间,两人上楼放好东西便又回了一楼,然而客栈一楼几乎人满为患,其中不少都是在此地短暂休憩,准备一会儿进丹林县的人。 幸好的是,在他们下楼的时候,正巧有一桌刚吃完离开,让他们捡着一个空。 因为有了第一日的前车之鉴,这几天每逢点餐的时候,晏暄都会抢在岑远开始报菜单前就快速地扫过一遍,然后找小二点好一荤一素一汤,最多问岑远一句要不要加一份点心。 而岑远这两日倒是自觉,怕路上出事就一直老老实实地叫茶,就是这茶连着喝了几天,他感觉嘴里有些干巴巴的,现在迫切地想找些东西好好润一润。 今日既然已经来到丹林县外,周围人群众多,他估摸着应当不会有什么,就想着叫壶酒了。 他一边看着晏暄的脸色,在对方点完单后清了清嗓,云淡风轻地和小二说:“来壶酒。” 晏暄轻轻瞥了他一眼。 他视若无睹,继续面向小二:“先把酒上了吧。” “好嘞!”小二应了一声,便下去盛酒去了,不多时就上了一壶酒和两个酒盏。 晏暄双唇微动,甚至都没出声,就见岑远眼疾手快地把酒壶抱进怀里:“哎,成亲那天你可答应我不会过分约制的,可别说话不算话。” “……”晏暄就是想说什么都能被这招先发制人给堵回去了,他道:“既然殿下说过会有自知之明,我自然不会对你约制。” 岑远将信将疑地瞅了他一眼,又低头瞄了眼酒盏,忽然喊来小二:“拿个酒碗来。” 晏暄:“……” 不多时小二拿来两个酒碗,岑远直接满上一碗,一饮而尽,一瞬间只感觉酣畅淋漓。 谁看了不说一句“好一个蹬鼻子上脸”。 晏暄终于是没忍住摇了摇头,几不可察地轻笑了一下,说:“点到即止。” “看吧,又开始唠叨了。”岑远就等着这一刻呢,立刻抓住他这“把柄”,哀声载道:“真没想到这成个亲后,不仅是钱袋不受自己控制,连酒都喝不尽兴了。” 说罢,他就又给自己倒了一整碗酒。 他这话倒也不是真的为了埋怨,语调随意,更像是在故意挖坑给晏暄跳,毕竟就算小将军真想管他喝酒,还能把他酒给倒了不成。 然而听到晏暄耳朵里,也不知是因为“成亲”那两个字,还是因为他们已经成亲拜堂这个事实,整段话都仿佛变了个味道。 他半敛下眸,接着喝水的动作掩住眼底快压制不住的喜悦,脑海中难得天马行空,想着若这就已经算是唠叨,那他以后干脆就别开口了,就怕到时候这位殿下又要“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缠到他作出反应为止。 他对岑远这无赖劲儿无言以对,却不动声色地笑了下,放下茶杯后忍不住道:“酒鬼。” 那头岑远已经又斟了碗酒,顺便给他也倒了杯,将酒盏推至他面前。 “酒鬼就酒鬼了。”岑远道,“美酒佳酿醉生梦死,就是做鬼也风流。” 说完又饮了口酒,长叹了声。 但转眼,他就又想到什么,往晏暄凑近了些:“不对啊,晏大人。” 晏暄无端感觉额角倏忽一跳,将视线移至对方脸上。 “我想起来,我似乎还比你要年长七个月吧。”岑远眯起眼看他,“现在你非但连声‘哥哥’都不喊,怎么还一副比我年长的架势。” 当年的岑远总是不愿意提及自己比这小将军年长的事实,因为每次提及,他总会想起自己年年都比不过对方的身长。 但现在,他算是破罐破摔,知道这“矮人一等”已经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了,便没再刻意逃避过,反而在这时候想到——长幼有序,他怎么就给忘了呢! 晏暄闻言,将面前那杯酒喝了,只平静地道:“是六个月十八天。” “……”岑远心说,亏你算得还挺准,但怎么言行上说得好像是你比我大六个月十八天似的! “那也改变不了我比你年长的事实。”岑远压下身去,由下而上地对上晏暄的双眼,甚至伸出了右手到对方的下颚上挑拨了一下,“叫声兄长来听听。” 晏暄:“……” 他就知道。 就见晏暄抿紧了唇,全然没有要说出这两个字的意思,岑远心下思忖着该如何让对方开这个金口,这时就听对方忽然道:“你以前还喊过我哥哥。” “?!”岑远登时愕然:“什么时候的事?!” 晏暄看向他,眉梢微微一挑:“你不记得了?” 我要是记得的话还会这么问?! 岑远满心讶异,他在记忆里从头至尾翻找了个遍——既然能让他喊错称呼,那必定是在知晓晏暄生辰之前的事。那时候他和晏暄见过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又是哪次…… 他正掰着手指思索之际,就忽然听见客栈门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道震天响的声音:“大哥!” 岑远:“……” 老实说,他现在对“哥”这个字有点敏感。 他们坐的这桌距离门口不远,而那门口的大哥小弟二人似是刚重逢,说起话来一时激动便控制不住声音大小,即便是夹杂在周围的喧哗声中,两人交谈的话还是一字不漏地传到了他们耳朵里。 方才喊了“大哥”的那人接着就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另一人道:“能有什么事,无非就回去看一眼,地里的杂草都已经和我人一样高了。” “朝廷既然帮忙替隔壁重振了,怎么不顺便替我们也弄一弄,好歹把杂草给割了吧。” 听见“朝廷”二字,岑远冷不防与晏暄对视了一眼,也无心继续琢磨那称呼的事了,朝门口的方向偏了下视线。 只见门口二人都是身着普通布衣,明明已经快至季秋,他们却都还露着小臂,臂上肌肉虬结,一看就是做体力活的人。 那大哥又道:“别说了,隔壁更惨,当年死了这么多人,好多都来不及烧,就堆在一间屋子里,还过了这么多年。我大白天的走到他们镇门口,都感觉一阵阴森森的,估计得弄一段时日了吧。” 听见这话,岑远小声朝晏暄道:“估计是说柳木镇。” 毕竟上辈子是他亲自去办的事,自然见过当地的场景,这时一听就反应过来了。 那这“隔壁”…… 门口那小弟道:“唉,看来之后这三年五载还是回不去了。” “要我说,也是因祸得福。”大哥道,“你看我们当年出来,来到华楚,现在你也成了家,我们都比之前种地还赚得多了,干脆就继续留在这里吧。” “罢了。”小弟叹一声气,“先别说了,这里人满了,我们另找个地方吃饭吧,我为大哥接风洗尘!” 岑远倏然与晏暄对视一眼,正巧这时小二来为他们上了菜,岑远便朝他道:“我看门口那两位客官似乎没地方坐了,正巧我们这里还有两个位置,就让他们来拼一桌吧。” 第47章 交际(上) 小二看这两位客官如此通情达理,自然也不会有不做生意的道理,道了声“谢谢客官”之后就忙不迭去了门口。 他声音小,岑远听不大清,但无非也就是问那两人愿不愿意来拼个桌云云。 这里毕竟是通往不同县城的分叉口,本来人就不少,这会儿又正好是用膳的点,附近的客栈或酒家大多都是差不多拥挤的情况。要想寻个空位,要么就是等,要么就是到处跑,运气好能和岑远他们一样正好碰上。 而那兄弟俩看起来五大三粗,显然不是什么会计较拼桌的人,一听能立刻上桌,也很快应了下来,跟着小二来到岑远他们桌旁。 “谢过二位兄台。”那位大哥抱拳道了个谢,方才坐下。 “不用。”岑远客气地应道,等对方二人落座并点完餐后,他才说:“方才二位交谈之时,在下不慎听见几句,实有冒犯。不过听二位口音,应当是蜀中人士吧。” “哦?”大哥挑了下眉看向他,“我们的确是蜀阳县出身,莫非这位兄台还是同乡?” 岑远快速地扫了晏暄一眼,和对方眼神一对,紧接着就笑着看回大哥:“那倒不是,我们都是从长安来的。不过我有一位好友,倒是同为蜀阳县人士,听他说话说多了,也就能辨别出口音了。” “原来如此。”大哥感叹一声。 这时小二来为他们两人上酒,岑远见状也连忙给自己和晏暄各倒了一杯,举起酒盏道:“这在外行走讲究一个缘分,既然我们四人今日同坐一桌,也算是一道缘了,我敬二位一杯。” 大哥闻言也忙不迭举起酒杯:“兄台客气了,该是我们兄弟二人借酒向二位道谢才是。” 两人客气来客气去,最终还是四个人同时灌酒下肚。 大哥仰头喝完,一把将酒杯“哐”地一声放回桌上,道:“我们两人是兄弟,姓越,二位兄台怎么称呼?” 岑远快速思索一瞬,紧接着便道:“在下姓袁,这位……” 说着,他就瞥向晏暄。 ——按理来说……他似乎该介绍一声“内人”? 只是他与晏暄这婚事本就特殊,这么一说出来,倒不是担心对方接不接受,只是觉得指不定会让人察觉到他们的身份。 他脑中倏然灵光一现,继而就道:“这位是舍弟,我们是一同出来游历的。” “……”晏暄无声地掀起眼帘睨他一眼。 周遭嘈声依旧,岑远坦然迎上晏暄无言以对的视线,甚至朝对方笑了一下,好一派“兄友弟恭”。 然而就在桌子的掩盖下方,岑远暗自挪了挪脚,脚尖一抬便碰上了对方腿腹。 台上那笑瞬间就成了一句无声的警告:不许拆台! “……”晏暄眼眸一敛,当即就把自己的腿往回收了一下,朝那姓越的兄弟二人点了点头。 那越大哥道:“嚯,那可真是巧了,不过看你们二人的样貌还真是看不出来。” 岑远扯皮道:“我随爹,他随娘。” “那你们爹娘也一定都是俊男美女了,才能生出你们兄弟俩。”越大哥道,“看你们年纪,不用问都知道,铁定是比我们俩小上不少的,要不我就称两位一声‘袁弟’吧?” “自是无妨。”岑远又趁机倒了杯酒,“那小弟就再敬两位大哥一杯了。” “哈哈!”越大哥大笑了两声,感觉到不过瘾,干脆喊来小二给换了酒碗。 正好越家兄弟点的餐也上来了,他们边吃边聊。 在外人面前,晏暄一向就是这种连一个“嗯”字都懒得吭一声的人,因此,从头至尾都几乎只有岑远一个人在说话。而另一边,有越大哥在,那位弟弟也出声不多,偶尔只做一两句补充。 越大哥豪饮一碗,抹了把嘴,忽然问道:“袁弟,你刚才说的那位好友应当是出身安泽镇吧?” “哦?”岑远装作一无所知,适当地做出一番疑惑的表情,“大哥为何如此猜测?” “看你这反应,就说明我是猜对了。”越大哥表情还有些得意,说:“你刚才应当是听见我们在门口说的话了吧。” 岑远点了点头:“听见了。” 越大哥道:“其实就在几年前,蜀中一个镇子里曾经发生了一场可怕的鼠疫。” “可是柳木镇的那场鼠疫?” 越大哥讶然:“你知道?” “当年那场鼠疫几乎闹得满城风雨,自然是知道的。”岑远道,“况且后来我们还曾听那位好友谈起过。” “那就好解释多了。”越大哥了然点头,“那场鼠疫爆发时蔓延得快,死了不少人,附近镇子的人都忙不迭逃了出去,蜀中、尤其是蜀阳县,都已经成为了空城,在那之后怎么可能还有人上京呢。看你如此年轻,想必你那位好友也不会年长到哪儿去,而当时结伴去长安的大多都是安泽镇人,我就如此推测了一番。” “原来如此。”岑远道,“那二位大哥是出身何地?” “你应当不认识,是一个叫丘定的镇子。”越大哥道,“就在那安泽镇隔壁。” 岑远听后故作思索了一番,继而又“恍然大悟”:“我知道。” 这回倒是越大哥显得十分惊讶了:“袁弟竟然知道?” “还是我那位好友。”岑远轻松地笑道,“有回我们喝酒,不知怎么就讲到了京中几位美人。我那好友说,他以前隔壁镇子有一位姓崔的姑娘与他年龄相仿,当时虽还年幼,却已然是位美人胚子。他们偶然交好,我那友人也心生情愫,只是世事不饶人,不知道那位‘初恋’如今是何模样了。” 那越氏兄弟面面相觑了一眼,越大哥道:“姓崔……是崔家的小姑娘吧。” 岑远这回是真的愕然了:“越大哥认识?” 第48章 交际(下) 没想这误打误撞的,竟还真能问出些结果来了。 “我们那里地方小,人本来就不多,基本都认识。”越大哥道,“那时候,我们那里也没几户姓崔的人家。” “那越大哥最近可有见过对方?” 没想到还未进入县城酒距离假碧灵的消息如此接近,以至于岑远这句一不小心问得急促了些,但下一瞬他就反应过来,连忙又添了一句:“难得如此巧合,若是越大哥见过,那我回去也能和我那好友交待一句了。” 然而越大哥旋即就叹了声气:“崔家生了两个女儿,不知你那位好友说的是哪个,但当时崔家父母正好带着大女儿去了鼠疫最先爆发的地方,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我们镇一伙儿人就顺便带着小女儿一起出来了。只不过那时正巧到了这个分叉口,她跟着其他人直接去了丹林县,我们和她不是往一个方向走的,也不是特别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 岑远小小地“啊”了一声。 “不过后来去丹阳县,碰到几位老乡的时候,我倒是有问过一句,只知道有人好像在酒楼见过她,但具体是哪儿,我也不知道了。”越大哥道,“那时候来楚国的人还不少,其中不乏像她那样无父无母的孤儿,要么就是被捡去当奴仆,要么啊,就是被酒楼或风月场所给收留了。” 越大哥顿了顿,说:“但无论怎么说,毕竟也是个栖身之地你说是不。” 岑远不置可否,只是问了句:“那越大哥可知那崔家小女儿名为何?” “好像是……”时间太过久远,越大哥低头回想了一阵,才突然拍了下手,“叫崔语儿!” 虽说只是一个名字和一个大致的方向,真要搜寻起来依旧如同大海捞针,但对岑远他们来说已是份意外的收获。 “谢谢越大哥。”岑远道,“等回了长安,我也能同那好友说说了。” “嗨,这有什么好谢的!”越大哥见岑远的酒壶已经空了,便又喊了一坛子的酒来,往几人碗里都满上了:“喝酒!” 岑远从善如流地与对方碰杯畅饮,随口闲谈了一番,转而又问:“斗胆问越大哥一句,当时既然你们没有往丹林县走,又是去的哪里?” 越大哥随手指了指身后:“就是这外边出去,往西北的方向走,一个叫青江县的地方。” 岑远倏忽一怔。 兴许是因为刚才的对话,再加上酒意,让越大哥萌生出了回忆过去的念头。 他连菜也不动了,只边喝酒边道:“当时也是幸好去了青江县。那边刚建好码头,开始兴起漕运,到处缺人,我和舍弟才得幸比其他人更快地寻到份稳定的工,这才能一直撑到今天。” “码头?” 岑远方才几碗酒喝得有些猛了,这会儿劲刚上来,脑子隐约有点晕,于是连吃了好几口菜。然而一听见这句,他就又把筷子给放下了。 “对。”越大哥道,“那时候敢往海上跑的人还少,毕竟那地方的水不像这圆河,根本望不见底。还经常有传言说,那海往外去还会有吃人的怪物,哪怕是大船,开出去就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越大哥讪笑一声:“不过那时候我们哪儿管得了这些,有事做、有钱拿,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什么都行,所以就去码头上搬货物去了,反正咱哥俩能用的,也就这一身锄地锄出来的肌肉了。” 岑远也陪着他一起笑了下,又问:“你们就一直做到今天?” “是啊。” 岑远心下一动,连忙问:“那最近可有发生什么变化?” 可能是他问得一下子没有收住势头,显得太过急躁,晏暄一手悄悄按住了他的手腕。 不过越大哥并没有发现他们这一小动作。他似是被问得一愣:“变化?” 岑远被猛然提醒了一下,很快拍了拍晏暄的手,示意没事,而后和越大哥说道:“大约从两三个月前开始吧,明显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这……”越大哥稍愣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喝多了,脑子转得慢,倒是另一位弟弟很快就道:“船只的事故频率变高了。” 被这么一提醒,越大哥也很快回过神来:“对!” 见到岑远发问的眼神,越大哥道:“这事也是我们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说是这两个月船只在外遇事故的频率变高,轻则在海上困了几个时辰,重则……唉。” 话至如此,越大哥也不忍往下说,只能叹气。 但他这叹气已经是能补齐未说完的话,于是岑远没有深问,只说:“那你们不觉得奇怪?” “害,这有什么奇怪的,风雨无眼,哪里有什么规律可言啊,只能说时也命也,恰巧这一年流年不利罢了。” 越大哥越说越惆怅,猛灌了一碗酒。 岑远被他拽着,沉默地碰了下杯。 “不过还有一件事倒是奇怪!” 忽地,越大哥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一个打挺:“我们平时负责的一直都是往北边跑的粮草船,对每艘船上能装的粮草量都熟悉得跟家里的米一样,但前段时间,似乎每月都有那么一两回吧,我感觉往船上搬运的粮草量变少了。” 另一位越小弟朝他看去:“有这事?” “你没觉得?” 越小弟摇了摇头。 “那怕是我的错觉了。” 越大哥说完就没了继续下去的意思,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岑远道:“越大哥,能详细说说这事吗?” “粮草这事?”越大哥转回视线,对岑远解释,“其实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了,其余也没什么好详细说的,毕竟这码头的人一直都吃紧,货物要是搬得慢了,耽误了出船的时间,轻则克扣工钱,重则体罚丢性命。我那时候见时间突然充裕,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罢,他似乎觉得这话题氛围着实有些沉重了,便拿着酒碗往岑远的酒碗上一碰:“袁弟,别说这些了,喝酒!” 岑远闻言就冲越大哥笑了笑,拿起酒碗与对方的碰了一下:“来,今晚不醉不归!” 越大哥随即仰头饮尽碗中酒,岑远抿了一小口,扭头不着痕迹地朝晏暄看去一眼,后者手指摩挲着酒碗边缘,给他回了一个同样心照不宣的眼神。 看来这顿饭还真是吃得值了。 · 这顿晚膳吃到最后,几乎就成了越大哥与岑远两人在拼酒。岑远虽说酒量好像不怎么样,但好歹酒品还行,就连晏暄都没见过他醉酒疯癫的模样。可那越大哥虽自称千杯不醉,但人是那叫一个极其亢奋,不多时就开始横扫客栈,到处拉着人划拳。 他那样子看着也不像还能赶路,岑远于是一挥手,直接让客栈给越家兄弟各开了一间客房,全然忘了这银子是从晏暄口袋里出的。 等他被晏暄拖回他们自己的上房,又摇头晃脑地沐浴完出来之后,脚步还有些浮。 晏暄在岑远出来后才去沐浴,因为担心人在外边有什么事,他只匆匆洗了一把就结束了。结果出来一看,就见岑远张开四肢仰躺在床榻上,安安静静。 等过了片刻,岑远才像是听见了声音似的,侧过脑袋唤了一声:“晏暄。” 他整个嗓子都因为喝多了酒而显得有些沙哑,这一声唤出来的时候又上下跳了好几个调,以至于那尾音就像是平白生出钩子似的,只一下就把晏暄给勾了过去。 第49章 醉酒 晏暄只穿着一件中衣,长发依旧是高高束起,站姿挺拔。明明是要就寝的打扮,但整个人都不失英姿,仿佛只要握上剑柄,甚至都能立刻冲上战场去。 岑远不免看得怔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猛一激灵,想起自己方才喊人来是要说什么。 他道:“看见没。” 这话来得没头没尾,晏暄只能回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岑远半眯起眼看他,伸手隔空点了点,语气里还有点语重心长:“这就是出门在外全靠大哥交际啊。” 晏暄:“……” 他那脸上瞬间就爬上一副“不知道回应什么且就是拿人没什么办法”的表情,岑远一看他这种模样就觉得特别有意思,惬意地扯了下嘴角。 片刻后,晏暄失笑道:“净让你占便宜。” “怎么就是我占便宜了,不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嘛。”岑远道,“再说,又不是我把你嘴巴给封住了,你个闷葫芦怎么还怪起别人来了。” 晏暄:“……” 岑远这一手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使完,便更觉心满意足。他把伸直的手脚都收了回来,撑了下身子,看上去像是要坐起上半身,但兴许是因为醉得累了,他刚撑起半边,就又自暴自弃似的躺了回去。 屋里的烛火忽而跳动了一下。 他朝晏暄伸出一只手去:“拉我起来。” “……”后者低眸看着那手好一会儿,本想开口让对方就这么老老实实躺着了事,但一转眼,还是认命般地握了上去。 五指刚收紧的一瞬,岑远就借着他的手劲,想把自己的上半身给“吊”起来,但他完全低估了酒醉之下身体的迟钝和重量,以及晏暄对他的全无防备——这一下非但没让自己成功坐起身,倒是把晏暄拽得重心不稳,让人猝不及防只能顺着势头朝他倒了下来。 ——咚! 晏暄一手径直撑到岑远耳边的床铺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岑远自下而上地看着对方,莫名感觉自己的心脏忽地停跳了一瞬间,没忍住“咕咚”一声吞咽了一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都刚沐浴完不久,连带着身周都像是充斥着带有热度的雾气,四周的空气像是静止了一般,但鼻息的交缠却清晰得能让人感觉到气息的流动。 岑远静静地抬眸看着对方。 ——他看见晏暄半边脸落在昏暗里,双眼却都深邃得恍若无底,以至于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能移开与对方对视的双眼。 这时不知是哪边的窗框漏了一条缝,夜风突然见缝插针地钻进来,往火烛上吹了口气,连带着映射在晏暄脸上的光线也跟着一阵摇曳。 岑远条件反射一般眨了下眼,而后实在没能忍住——打了个哈欠。 晏暄:“……” 片刻后晏暄垂首似是低笑了一声,随即微微撑起身子,义正词严道:“明日起开始禁酒。” 岑远嘴都还没来得及合上就下意识地反抗:“啊?!——” 他这一声真是实打实的响,语调还因为不满来回转了好几个调,几乎能绕着客栈跑个两三圈。晏暄担心他这声音把人招来,瞬间就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捂住他的嘴,硬生生把尾音闷成了一道像是呜咽的声音。 渐渐地,那声音就弱了下去,岑远只剩两只眼睛能自由地动,只能拼命地眨。 晏暄指尖微蜷,而后缓缓地向上移去,干脆换成了蒙住那双眼睛。 从岑远的视线看来,周围在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变暗了,这感觉让他有些慌乱,也很陌生,但又有着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 尤其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眼睫扫过什么东西的触感变得尤为清晰。 ——那感觉自然不会让人无法忍受,但偏偏就像是雨水落在睫畔,掠不走,又挠得人心痒。 他捉住那只手,又轻声喊了一句:“晏暄……” 晏暄“嗯”了一声。 少顷后,他仿佛觉得对这醉鬼来说只回应一声还不够,就又添了一句:“我在。” 岑远听见这熟悉的声线和话语后才终于暗自舒下一口气,抱怨似的:“我看不见了。” 晏暄:“……” 看得见才怪。 他用手指在人眼角点了两下:“还要玩吗?” 岑远乖巧地道:“不玩了。” “刚才说的记住了?”晏暄又问。 岑远一时没回,轻轻眨了下眼,那眼睫即刻就在晏暄手心又扫了一回。 半晌后他道:“既然是‘明日起’,那今夜是不是还能喝些。” 晏暄无言以对。 他方才那话最多只是一句突发奇想的逗弄,毕竟只要不涉及到原则问题和性命安全,他自是不想在任何事上规束对方。 至于酒,既然岑远爱喝,那他同样也不会真的去禁止,最多提醒一句量力而行,免得到时候这位殿下醉得不省人事,折腾出些意料之外的事。 只是他到底还是高估了对方的酒量,没想到这么几杯就让人醉到如此地步,既分不清他的玩笑,反应还这么夸张,甚至都没想过要去反抗,几乎可以说是逆来顺受了。 他心底一软,无可奈何地道:“都喝多少了,还要喝?” “你松开手。”岑远道,“这不是你说明日起禁酒么,当然是得趁今天多存一些了。” 多存一些…… 还真当自己是酒桶了吗。 晏暄登时有些啼笑皆非,他垂眸凝视岑远,声音里依旧带着低哑的笑意:“别喝了,赶紧睡吧。” 说完,他才收回了手。 ——视线突然变亮的瞬间,岑远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他半阖眼眸,只觉得眼睛乍然遇到光线有些刺痛,眯了一会儿才堪堪能睁开,等再抬眸望去的时候,就正对上了晏暄轻盈落下来的目光。 他看见晏暄眨了下眼。 那一瞬间,岑远倏然想到方才在楼下套话时随口所说的一句玩笑话—— 京中美人…… 他不禁心想,真要比起来的话,又有哪一个能比得上晏暄? 还能有谁入得了他的眼? 就在这时,他就见晏暄长睫又是一颤,明明没有直射的光,他却感觉那两只眼中的闪烁尤为明亮。 酒真的是一样非常能够迷人心智的东西。 岑远只感觉思绪全然不受自己控制,全身上下的神经都仿佛是被那抹光亮吊着,酥麻的感觉不知道是从哪里找到了突破口,只在刹那之间就贯通了身体的每一处角角落落。 他心中一动,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一手勾住对方脖子,忍不住仰首,轻轻亲上了晏暄的眼睛。 · 当夜岑远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在这场梦里,周遭是一片黑暗,连一丁点儿光亮都没,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摸不着。他不断前行、不断探索,却像是被吞噬进永无止境的混沌。 然而就在某个瞬间,眼前倏然出现了一束熟悉的光—— 他迫不及待就迎了上去…… 一醒来,岑远看到的就是横亘在头顶的朱红色房梁。 身侧的人不知去了哪儿,取代在怀里的是对方昨夜睡的软枕,而被子都还好好地盖在身上。 岑远微微怔了一下,紧接着昨日的醉意就像是转换成了敲击耳膜的鼓槌,连着脑袋里也像是被震动席卷似的,眨眼只剩一片狼藉。 但他还记得自己昨夜做了什么。 他好像……亲了晏暄一下。 ……虽然亲的只是眼睛。 可那触感实在是太明显了,余韵也久久不散,以至于他现在还能感觉到在亲上去的时候,晏暄眼睑动了一下,睫毛顶端甚至轻微地扫过了下唇下方的皮肤。 很轻,也很痒。 比昨夜对方用手盖住自己眼睛时感受到的酥麻还要更甚,以至于此时再回想起来,他感觉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 不过昨夜,他显然是没有这么多心思回味,只吃了这么一下豆腐便觉得心满意足了,直接就倒下来闭眼睡了过去。 只是他依稀记得,就在他真正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轻轻印在了额头上。 …… 也不知他就这么抱着软枕望着房梁发了多久的呆,只听门扉突然嘎吱一声,是晏暄推门而入。 “醒了?”晏暄道。 岑远快速朝对方投去一眼,然而就像是非礼勿视一般,一瞬间又收了回来,顺便连怀里的软枕也丢到被子外头去了。 这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就是个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先前他还私下计划得一套又一套的,这会儿才刚伸出去一只手,还充其量不过是个指尖,就已经要不好意思得无地自容了。 晏暄手里端着一碗清水,看他这欲盖弥彰的模样也没说什么,径直走去床边,把水放在了床头的矮凳上:“漱口。” 岑远又扫了他一眼,而后便噌的一下起身,含进一大口水,像是故意似的,呼噜呼噜发出好一阵响声。 如此来回好几回他才结束,刚用毛巾擦了擦嘴,晏暄又递了一杯茶给他。 那茶是透明的深红色,水面上还漂浮着一些没滤净的干花,还有几颗枸杞。 岑远喝了一口,随即就皱起眉:“什么茶啊,一股怪味。” “葛花茶。”晏暄言简意赅,“醒酒。” 岑远:“……” 晏暄的语气其实非常正常,但岑远莫名就从中听出一些揶揄的意味来。 见他没有动静,晏暄便问:“头疼吗。” 他下意识地点了头,然而转眼反应过来,又赶紧摇头补救。 只是一切都为时已晚,晏暄干脆握住他的手,把那杯茶又往他面前送了些,道:“今日就别喝了。” 岑远含糊地“嗯”了声,几乎是捏着鼻子将整杯茶硬灌了下去,一喝完就忙不迭地跑去了浴房,也不知到底是落荒而逃,还是对晏暄无声的反抗。 但无论是何,他都没能察觉到晏暄落在他身后的目光,以及一声混入晨光的轻笑。 · 等在房里吃完早膳,晏暄下楼去结账,岑远走到客栈门外等着小二将他和晏暄的马牵来。 他在门口晃了一圈,正好看见准备出发的越氏兄弟。 “越大哥。”岑远喊道。 “哦!是袁弟啊。”越大哥道。 岑远:“两位大哥这是要回青江县了?” “没错。这回回丘定耽搁了不少时间,得回去上工了。”越大哥说罢,便在岑远肩上拍了一下,“早晨还看见你弟弟找厨房要葛花茶,不是大哥啰嗦,袁弟你这酒量可是有些差了啊。” 昨夜岑远嘴瓢说得快,这会儿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这“弟弟”指的是谁,好一会儿才幡然醒悟。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回道:“以后一定多练练。” “练什么?”就在这时,晏暄已经结完账,走出客栈大门时正好听见岑远这句。 “……”岑远现在只希望这越大哥别多说废话赶紧道别走人。 然而越大哥:“哦,我正好说到让你兄长多练练酒量,这出门在外行走江湖,几杯酒就倒了,还算不算男人了。” 晏暄意味深长地朝岑远看了一眼。 “……”岑远心说:他以后无论怎么都一定是个男人,但在晏暄面前可能没法当个人了。 他假装没有注意到晏暄的视线,忙不迭朝越大哥讪笑了一下:“越大哥不是还急着回家吗,趁现在天气还好赶紧出发吧,不然待会儿得下雨了。” “是吗。”越大哥闻言抬头看了眼天,“也没见着有云啊。” 岑远脸上的笑倏然僵硬,嘴角一抽,连带着额角也跳了两跳。 “唉,罢了。”不过越大哥很快就道,“我们这就出发了。二位弟弟,如果之后你们来青江县,就来码头找我们俩好了,到时候再喝啊。” 岑远赔着笑道:“一定一定。” 话音还没落,他就感觉身侧的手被人故意捏了一下。 第50章 酒量 想要跨过圆河去丹林县的话也能选择渡船,但这出门在外,谁手上没个行李或车马,因此大多数人除非特殊情况,一般都会选择走桥。 客栈小二替岑远他们把马牵来,戈影和剑文经过一晚上养精蓄锐,显得十分精神。 这里规定了上桥时必须下马牵行,而客栈离桥头也不远,他们干脆就没有上马,直接各自牵着一黑一白两匹马,往桥的方向走去。 等彻底告别越氏兄弟,岑远有意无意地抚摸过手上被晏暄捏过的地方,一边道:“看来之后还是得去一趟青江县了。” 晏暄:“码头?” “嗯。”岑远道,“既然的确有异样,那就说明我们猜测的八九不离十——漕运用的船和征兵的异样脱不了干系。” 话音未落,他停顿了一下,便问:“能拿得到船只的线路和时刻安排吗?” “按照规定,每个码头都会记录每艘船只的编号,以及进出码头的时间,同时每艘船都会有航行记录。”晏暄道,“但所有的记录应当会由当地县令管理,我们如果没有正当理由,突然说要查的话,估计很难拿到。” “这有什么难的。”然而岑远立刻道,“你既然都说了‘正当理由’,那我们可以不用正当方法啊。” 晏暄无言:“……” 片刻后,他道:“殿下就这么爱翻墙?” 岑远“嘿”的一声,下意识就要去反驳对方,然而一个想法突然划过,让他还没开口就噤了声。 而后他就是一笑:“小将军,现在从你嘴里听见这话,总让我有种你是在怀疑我会不会红杏出墙似的。” 晏暄又:“……” 岑远夸张地弯腰探身,径直凑到晏暄面前,后者立刻朝另一边偏过视线。 岑远这会儿颇有种小把戏得逞了的胜利感,他用手肘顶了顶对方,又怕是不够,便又一把勾住晏暄的脖子,把人拉了过来。 “放心好了小将军。”他戏谑着道:“我这人呢,这辈子就翻过两处院子,每处都是有你在的地方,所以啊你也不用担心,你往哪儿走,我就往哪儿翻便是了。” 晏暄闻言后,眼睫轻微地一颤,转而他微微偏首看向岑远:“殿下老老实实地待着便是。” 岑远还凑在他身边,冷不防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几乎都没怎么听清他说了什么。 片刻后他松开手,不自在地握拳抵唇清了清嗓,不由思考起一个问题—— 他该怎么做才能在和晏暄说话的时候把对方那张脸给蒙上? 已经有太多次,每当他想要反驳什么,还不等发出一个音来,就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真的是太掉面子。 他摇头笑了下,也不知道算是自哂还是在笑刚才晏暄说过的话,而在这时,过桥的队伍因为要等驾马的人一个个下马步行,排了长长一条,逐渐慢了下来。 晏暄在他旁边道:“看。” 岑远循声望去,一眼见着对方想让他看的东西。 桥头人流聚集,因此队伍的一边竖满了告示牌,而现在那上面都贴着同样的告示,写明南军正广揽天下有志之人,如若有意愿者,即可前往丹林县征兵处进行报名。 岑远见状立刻放下方才的话题,问道:“各地招兵一般都是个什么流程?” 晏暄道:“一般来说,都尉负责完筛选,就会拟列名单,最终上交给朝廷。” “就是你收到的有异样的名单。”岑远道。 晏暄点了点头:“嗯。” 蓦地,岑远想到什么,问道:“你发现名单有异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一世他知道此事是在七月半,但上辈子的时候,晏暄直到次年年初才第一次提起此事,中间相隔近半年的时间。难不成这一世重来,就连那幕后黑手也变得更加按不住性子,提前露出了马脚? 从岑远的第一个问题开始,旁边晏暄就一直都微微地侧目瞥向对方,这会儿却倏地收回视线,沉吟好一会儿后方道:“六月。” 岑远没有察觉,只心想:居然就是他重生的那时候。 难不成他上一世的那一剑把那姓段的也给砍重生了? 可岑远转念又一想,按照这辈子那姓段的做过的事来看,都着实不像是曾经经历过一遍的人,不然自己的日子可不会像现在这般太平。 于是他草草将这个答案丢出候选,转口又问:“是因为名单数量比例年要少很多吗?” 一旁晏暄未答,神色又是一如往常地平静,侧向岑远反问道:“你要同我一起去查?” 岑远低头思忖少顷,还是摇了摇头:“南军的事情我没有理由插手,跟过去只会适得其反,看来之后只能你一个人寻个借口去了。” 晏暄不置可否。 “至于码头的时刻记录和船只的航行记录……”岑远说,“只有等去了青江县,看看有没有办法搞一份来,到时候放到父……父亲面前也更有说服力。” 现在毕竟是在外面,虽然他们一直压低声音交谈,但岑远还是改变了称呼。他沉默了会儿,补充道:“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我再用些不正当的方法。” “……”好半晌后,晏暄才勉强“嗯”了一声。 “看你那副勉为其难的样子,也真是太伤人心了。”尽管这么说着,岑远却立刻笑了一下。 不过他只揶揄了这么一句,很快就自行回到原来的话题:“趁你去调查征兵的时间,我就去酒楼问问崔语儿的事情好了。” 然而他这话音刚落,就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这去酒楼,自然是免不了要喝酒的,可是…… 昨夜他又不是醉到不省人事,自然还记得晏暄说了什么。 现在已经不止是个“哥”字,岑远感觉自己对“酒”字也产生特殊的反应了,他偷偷朝晏暄瞄去,看对方不动声色的,还以为对方已经忘了这档子事,结果下一瞬晏暄就道:“饮酒……” 他话音一出,岑远就打断他的话道:“停停停!再提禁酒的事情我和你翻脸。” “……”晏暄无奈道出一声:“你是小孩子么。” “你就当我是好了。”岑远耍无赖道。 晏暄听他这话便又是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转而补完自己方才要说的话:“饮酒时量力而行。” “知道了知道了。” 晏暄置若罔闻,又说:“下不为例。” 岑远“嗯嗯”地敷衍着,心下却想:等下回再“下不为例”。 此时两人已经上了桥,行进变得顺畅许多。 岑远跟着人流往前挪动,脑海中陡然跳出一个疑问——这小将军酒量究竟怎样? 细数起来,他还真没见过晏暄醉酒的模样,这人每次在他面前都是小饮浅酌,身体力行给他做着标范,可现在回想起来…… 实际上该不会是因为小将军其实是个两三杯就倒吧…… 但这想法一出,他就又立刻想到先前有次无聊,就同付建新闲聊,对方曾和他分享在晏暄麾下行军时的两三事。 那时付建新给他说过一件小事,正好就在不久前,在桦金胜仗之后,他们护下一批受创的游民,将其护送回安全的地方。所幸那批游民没有重大伤亡,在安顿好之后为表感谢,就想留下将士们一同庆祝。 那时晏暄作为主帅虽表示过拒绝,但耐不住北方游民的热情,最终还是在草原上扎了营。 傍晚时他们起篝火庆祝,晏暄一向不会限制将士们的放肆,但也不会过度参与。他一直都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喝酒,从未加入到其他弟兄拼酒划拳的活动里,只偶尔会答应弟兄们的劝酒。 北方特有的佳酿可比长安的酒要浓烈得多,但晏暄几碗下肚依然脸不红色不改,最后还能在一群醉得不成样的将士中间“鹤立鸡群”,甚至能清晰地部署夜晚的守卫安排,以身作则守了两个时辰后才去歇息。 要说醉,那是从未有过的。 岑远心下腹诽:俗话都说酒后才吐真言,小将军平时看起来少言寡语、冷冷淡淡的,唯有自己他面前好像还“热乎”一些,谁知道他怀里有没有揣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要是以后找个机会把小将军猛灌一顿,指不定能套出什么话来。 一旁晏暄仿佛捕捉到他脑海中的自言自语,扭头看了过来,问:“在想什么?” 岑远如梦初醒,这才发现自己已落后几步,后面的人都差点撞了上来。 他连忙往前走去,喊道:“没什么!” · 长安城内。 付建新猛地打了个喷嚏,脊背莫名感受到些许凉意,转而就听到一边娄元白问:“受寒?” “没有。”付建新皱着眉道。 娄元白却兀自说:“身体素质太差的话换季时候是会这样,看来晏大人对你们的训练还是不够。” “主子一向是以最严苛的标准来训练军中将士,你……”付建新顶嘴到一半,忽然醒悟自己为何要跟个二愣子解释这么多,随即将话题引回正题:“可以继续说这碧灵的事了吗。” “哦。”娄元白应一声,“你说。” 付建新随即递给对方一张纸,上面正写着不少姓名。 “八年前杨碧灵在逃难到京城后就被带进了宫,虽然还不知道这是真正的碧灵还是套用了名字的崔氏,但可以知道的是,那批宫女在进宫之后,就都被塞去了库房做事。” 说罢,他点了点那张纸:“这里记载的都是和碧灵同时入宫的宫女。” 娄元白粗略扫了一眼,说:“宫女初入宫时一般都会被送去库房,这并不意外。” “没错,但在三年前,这个碧灵就因为偷东西被踢去了浣衣局,一直到一年前才重新回到库房。”付建新说,“再之后,就被负责夏苗琐事的金尚宫挑中,送去行宫了。” “浣衣局?”娄元白视线从纸张上抬起,“且不说她在偷东西后不是被赶出宫,或是直接无声无息地‘被’消失,就说这个浣衣局,要是我没记错,这地方可远不像它字面上那么简单。” “不止如此。”付建新对他的暗示未置一词,反而说,“你那个‘且不说’可不得不说。” 娄元白望向他。 “我调查了浣衣局的人,才得知,这碧灵偷东西的地方并不是库房。”付建新顿了顿,“而是淮宁宫。” 娄元白一怔。 “这淮宁宫……” “没错。”付建新见他话至一半就没说下去了,便压低声音接上,“是段昭仪的寝宫。” · 丹林县外,岑远二人足足花了大约半个时辰的时间,才终于走过圆河,下了渡河的桥梁。 下桥之后距离丹林县城还有好一段距离,眼前则是正常的商道,两人预备在一旁休整片刻后再启程,然而还不等他们有个喘息的时间,就见一匹快马飞驰着朝他们跑来。 第51章 江南 一瞬间晏暄手都已经按上了剑柄,不过再仔细一看,他们就看清了对方身上的衣服——是官服。 果不其然,那人到两人七八步远的地方突然勒马,下马后便连忙赔笑行礼:“见过二殿下,见过晏大人。下官乃华楚守丞杨起,恭候二位多时了。” 闻言,岑远与晏暄对视了一眼。 他们要来楚国游历的事情,朝廷上下早就知晓,而且他们也没有刻意伪装,因此就算让楚王知道此事也无可厚非。 只是没想到,对方居然是直接派人在桥头等着了。 不过这一交流只在眼神流转间就完成了,岑远很快将视线投回那自称杨起的守丞身上:“杨大人,这是?” “王爷听闻二殿下与晏大人即将来到楚国游历,特地命下官再次静候二位。”杨起说,“二位在楚地似乎未持府邸,客栈中又鱼龙混杂,不适合二殿下与晏大人居住,因此王爷特地为二位准备了一套居所。” 岑远附和地笑了笑:“楚王倒是有心了。” “二殿下不必客气,这是我等应该做的。”杨起道,“二位从长安千里迢迢而来,想必是舟车劳顿,不如现在就随下官前去府邸吧?” 岑远看向晏暄——去吗?还是找个借口拒绝? 后者接收到他的讯息,很快道:“有劳杨大人带路了。” 虽说这丹林县充其量只是一座岛,比起其他诸侯国是相差甚远,但也不是三两步就能走完的。三人骑马离开桥头,不多久就走上一条林间大道。 穿过林隙,岑远依稀能看见零星几间看上去比较破败的茅草屋,看来这里是属于丹林县中比较偏僻的地方了。不过这条林间大道上几乎都是往县中心赶去的车马,车轱辘声和马蹄声此起彼伏起来,倒还显得挺热闹。 岑远往四周看了一圈,回过头来问道:“杨大人等了我们多久了?” “实不相瞒。”杨起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听说二位从长安出发之后,下官就已经等着了,今日是第四日。” 那就是从他们出发的当天开始。 看来他们的消息传递得还挺快。 岑远不着痕迹地与晏暄交流了一眼,而后道:“真是辛苦杨大人了。” “不辛苦不辛苦。”杨起连忙摆手,“真要说起来,下官也得感谢二位大人来得快,本来还以为得再等个几日呢。” “杨大人客气了。”岑远语气极为轻松,冲对方笑了一笑,“不过这丹林县也不止这一处出入口,万一我们不从这里走呢?” 杨起回道:“其余桥梁处也都有人等着,无论二位从哪边进来都无妨。” 说罢,他似是突然担心如此行为会造成冒犯,忙不迭解释道:“楚王如此安排也是为二殿下和晏大人着想,还请二位莫要怪罪。” 岑远脸上还是带着笑,看着真情实意,但眼下可能只有晏暄能看得出来,那笑是属于皮笑肉不笑那一范畴的,就跟他在宁帝面前展露出来的是同一个品种。 岑远道:“自然不会怪罪。” 他们就这么边聊边走,当然,主要还是岑远和杨起在聊一些有的没的,一直等到半个时辰过后,四周的林木逐渐少了,视线也变得开阔,隐约有热闹的声响混在空气里徐徐飘来。 杨起道:“就快要到了。” 又过一刻,他们算是进入了丹林县的中心地带。 此时正值午市,街头巷尾热闹非凡,饭馆外已能听见一片觥筹声响,集市中摩肩接踵,路两旁是连串的路边摊,除了各种糕点食玩,一眼看去还有不少摆放着新奇的小玩意儿;不远处就见有河流蜿蜒而过,河对岸连排的酒楼还没点上灯笼,尚且寂静,不少船夫正站在乌篷船尾撑动竹篙,河边另有孩童嬉笑打闹。 只一眼,岑远就忍不住感叹一句:“还真热闹。” 杨起闻言便笑了一声:“恐怕是还不及长安的一隅吧。” “那倒还真不是。” 或许是因为被眼前的场景带动得心情放松,岑远一路上有些紧绷的身体稍稍松懈些许,解释说:“平时长安城里管得严,尤其是在永安大街上,摊贩数量一向受到限制,这规模基本只有节日的时候才能见到。” 杨起讶道:“世人都向往长安的荣华富贵,如此一听,下官倒认为还是这朴实无华更令人向往了。” 听见这话,岑远仍是由衷地说了句:“可不是嘛。” 杨起附和地笑了笑,只当对方是随口一说,也没有特别往心里去,紧接着就道:“等节日的时候,这里只会更加热闹,之后马上就是重阳、立冬,既然二位正好在楚国,不妨就一道体验一回。” 岑远道:“一定。” 说话间,他们绕过最热闹的地方,径直往幽静的巷子里走去,不多时就停在一处府邸大门前。 岑远仰头望去,就见门口的牌匾写着“长悠府”三字。 杨起说:“就是这里了。” 几人先后下了马,岑远在外面简单巡视了一圈,这长悠府两边临河,四周人声稀落,几乎只有水流淙淙。 “这里倒是很安静。” 杨起:“毕竟是居住的府邸,安静点自然是好的。” “那倒未必。”岑远笑了下,“像我其实就更喜欢外面热闹的地方。” 杨起小小地“啊”了一声:“这……” “哦,我随口一说,杨大人别往心里去。”岑远很快又道,“这里的环境我也很满意。” “二殿下满意就好。”杨起像是无声吁了口气,带着两人进府后,给他们介绍了一下府中掌事的管家。等岑远他们把马交给管家之后,杨起便行礼道:“二位大人好生休整,那下官就不打扰二位了。” 岑远:“谢过杨大人。” “二殿下客气。”杨起直起身,“不过在离开前,下官还有一事相问。” 岑远示意他说。 “王爷知晓二殿下与晏大人特地来到楚国,想在王府中为二位设宴,就是不知二位愿不愿意赏个脸?” 设宴? 闻言,岑远看向晏暄:“你说呢?” 他倒是不怕这宴席是什么鸿门宴,毕竟这楚王现在又是给他们安排居住的府邸,又是设宴款待,如此大张旗鼓,若是岑远他们真在这两处出了事,恐怕这楚王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再者,这征兵的异样也才出现不久,练兵尚需千日,就算对方想要以此作为突破口,在时间上也不对,而这应当也是晏暄能答应下来直接住进长悠府的原因。 只是住处毕竟是每日都要回的,就如杨起所说,住客栈的确不如实打实的府邸舒服,岑远自然乐得其所。但这宴席就稍稍有些不一样了—— 届时无非就是大家一起把酒言欢,表面各自嘻嘻哈哈,实际上心里头各怀鬼胎,每说一句话都得斟酌半天,饭都吃不舒坦,可要比现在单单和这杨大人打交道麻烦多了。 因此用一句话简单来总结,就是他懒得去废话。 所以他就象征性地把这个问题丢给了晏暄,反正按照他的了解,小将军也并非是什么热衷于凑热闹的人,估摸着也会婉言拒绝。 谁知晏暄却道:“左右闲来无事,倒是无妨。” 岑远当即愣住:嗯? 那边杨起听见这回答之后,显然是十分满意,眼睛弯得都快看不见眼珠子了,甚至都没发现二殿下的表情有些木然。 他道:“如此甚好!那择日不如撞日,下官这就去回禀王爷,就将这宴席设在今晚如何?也权当是为二位洗尘了。” 晏暄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那杨起又笑着说了两句,就以不打扰两人休息为名,差了管家带他们去卧房,紧跟着就告退了。 这长悠府看着不小,却是被院子占去了一大片地方,府中只有一间正房一间偏房。管家带着二人去到卧房,简单说了说浴房等的位置方向,也主动地把时间让了出来。 岑远在卧房里转了转,到处敲了一圈,倒是没发现什么暗室。以防万一,他甚至还掀起床板看了眼。 晏暄也粗略看了看,最终将视线投向房中唯一的那张床——岑远已经把鞋给踢了,整个人都后仰躺了上去,堪比一条被曝晒在阳光下的咸鱼。 晏暄:“……” 岑远敛眸一瞥,喊了声:“晏暄。” 他们自己人说话,就犯不着打官腔了,此时岑远像是直接剥去了一层名为“皇子”的外衣,不仅是姿势跟个没骨头的一样,就连语气中也多了些外人从未听过的软糯。 尤其是在喊人的时候。 晏暄垂落在身侧的指尖下意识地摩挲了两下,而后他走近床榻,无声地用眼神询问何事。 “这正儿八经的话说得我都快吐了。”岑远埋怨似的长舒口气,又指了指自己的脸,“你摸我脸都要笑僵了。” 晏暄也不可能一被说就真去捏脸,他哑然笑了一声,坐到床边上,微微侧过身子看去,问道:“头还疼吗。” “哪儿有这么醉啊。”岑远模棱两可地应了声,一偏脑袋就看到晏暄脸上的淡笑,抬手在他手臂上拍了一掌。 “你还笑呢。”岑远道,“晚上可是你说要去的,我就把嘴一封,当个哑巴了啊。” 晏暄闻言便说:“好。” “不过说实话。”岑远望着他,道,“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呢。” “原本是想拒绝的。” 晏暄正说着,就感觉到自己的手陡然被人捉住。 他还以为这厮是要起身,就自认随着对方的意思,手上用了用力,然而他这么一回应,那始作俑者倒是不干了,跟个无赖似的“粘”在床上,硬是没起来,反而故意较劲似的,拽着他的手往回扯。 晏暄:“……” 看见对方脸上无奈的表情,岑远立刻得意地笑了两声。 晏暄见状便无声叹了下气,用眼神问他:幼不幼稚? 岑远没有松开,反而是玩起了小将军的手,一一抚摸过他手心的刀剑伤痕和指尖被兵刃磨出来的茧,专注得仿佛要把它们的位置全都刻进脑子里似的。 片刻后他才低声问:“那为什么又答应了?” “想到了一个人,”晏暄侧着身子任他玩,“是这里的太守,叫赵宇。” 岑远手上动作一顿:“这人怎么了吗?” “当年陛下南巡时,段相一道同行,在丹林与一名舞女相识。”晏暄道,“此人便是那舞女之子。” 岑远视线倏然从对方手上转移到脸。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小将军是什么时候查到这个情报的,但终归聊胜于无。这回他只沉吟片刻,就攀着晏暄手臂,盘腿坐了起来,紧接着长臂顺势一伸就从背后挂在了晏暄的肩上。 “你是说,这人是段相的私生子?” 按照年纪算来,这人应当比岑远大不了多少。如此年轻就坐上了太守的位置,除此之外,岑远想不出其他理由。 晏暄敛眸看了眼从另一边荡下来的手:“嗯。” 岑远几乎是整个人都吊在对方身上,依旧一副没骨头架子的模样,还干脆把下颚撑在了晏暄肩头。 他无言寻思了半晌,到最后,才又倏地笑了一声。 “那倒的确是该去会会这个赵宇赵太守了。” 第52章 晚宴 晚宴定于酉时三刻,就在王府中举行。 虽然据回禀的小官员说,这宴席更偏向于家宴,就是一道吃酒闲聊,让他们千万不用讲究,就像是在自家一样。不过岑远他们心知肚明,这就是简洁也未必能简洁到哪儿去。 更何况,究竟是这里更“讲究”还是长安,恐怕也是个有待商榷的问题。 按理来说,岑远似乎得盛装出席才是,不过他全图方便与穿着利落,所带的衣物几乎全是窄袖劲装,因此当二人抵达楚王府门前的时候,更像是偶然经过的路人,只是在长相和气质上胜了一筹。 王府门前早已有数人等候,第一时间就在人群之中辨认出两人身影,为首之人很快就热情地迎了上来。 “二殿下。”来人正是楚王。 若是按照辈分来,岑远其实应当喊他一声皇叔。 如今的楚王是承袭的老王爷的王位,而这老王爷则是宁帝的父亲、上上代皇帝宁文帝的胞弟。 兴许是这江南水土连带着把鸡鸭鱼肉都养得肥了,楚王如今明明刚至不惑之年,却已经是圆润得跟个球似的,岑远看他走路,都感觉他随时会被那大肚子拖累得朝地上扑上去。 除此之外,岑远刚想起,以前他曾听说这楚王平时就酷爱歌舞,经常在县中举办歌舞活动,盛者能聚集天底下最为婀娜艳丽的舞娘们,有时还不乏有善歌舞的西域女子特地前来一较高下。 也正是因为如此,楚地几乎是每两三条街就有一处供人观赏歌舞的场所,方才一路走来的时候,岑远感觉还看见了不少比常人深邃的面孔。 其实如若不是岑远亲自来查了这次的事,要是让他说出可能会有谋反心思的诸侯王,他是绝不会在第一时间就想到楚王身上来的——毕竟除了歌舞,他可没听说这闲散王爷有什么能“闻名天下”的事情,也不像是会和厉兵秣马牵扯上关系的人。 不过他转念就是一想,自己之前不也是故意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了游手好闲的一面吗,还不许别人也是装的了? 如此一来,他便不经意地哂笑了一下,但那笑很快就被敛了下去。继而他朝楚王道:“见过皇叔。” 楚王自诩他们这关系离得有些远了,自己也配不上这称呼,连忙行了个礼:“二殿下千万别客气。” 说罢,他就将视线投向晏暄:“这位就是晏将军吧。” 看来比起官职,在这楚王的心里,晏暄这车骑将军的身份明显是要更重一些。 晏暄只道:“见过王爷。” 楚王闻言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些别有意味的笑,只是这笑因为他脸上的肥硕显得有些憨。 “二位这次来楚国游历,本王也实感荣幸。”他道,“不过在那之前,还是该恭贺二位喜结连理了。” 成亲那日,岑远听这句话听得都快耳朵生茧,然而隔了这么几天,一听人讲起这话,他还是会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王府门口高悬的灯笼从正面映照在他的脸上,让他耳后那片因赧然而生出的绯红彻底陷在了阴影里,变得难以让人察觉。 他轻咳一声,还没等说什么,倒是一旁的晏暄还记得岑远的话,主动揽下了这说话的苦差事:“王爷客气了。” 岑远闻言挑了下眉,随即干脆是负手而立,全权托付给这小将军了。 兴许是因为一群人杵在门口——还是王府门口,显得尤为引人注目,一旁路过的人都纷纷投来好奇的视线。 楚王不甚喜欢这种被人打量的视线,也不好让对方一直站在众目睽睽之中,毕竟他听说这两位可是微服出游,便连忙讪笑一声,指了指府内:“二殿下,晏将军,我们进府,边用宴边说吧。” 一直等外头望进来的视线彻底被大门遮断,楚王亲自带着他们往开设宴席的正厅走去。 方才跟在楚王身边的几人自然也是一并跟了上来,岑远往他们身上看了一眼。 楚王顺着岑远的视线看去,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还未作介绍,拍了下脑袋:“看我这榆木脑袋,差点给忘了。” 他先介绍了一下其中一位女子与胖小子,和岑远私下猜测的并无差别,分别是楚王妃和世子。 那世子也不知今年多大了,长得和他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身材都好像只是变小了一个尺寸,圆头圆脑倒还挺可爱的,就是不免让人担忧起这王府的凳子和床榻。 而从楚王一不小心扯远的话里能听出,王爷自己好像就因为身体的原因,小毛病不断,就也连带着担忧起自家的臭小子来了。 岑远的思绪早就在他的长篇大论中飘到了荷塘里的锦鲤上去了,直到楚王妃带着世子上前给两人行礼。 “二殿下,晏将军。” 岑远从锦鲤上收回视线,礼貌地回复一声,接着就听楚王妃说道:“二位初来乍到,按理来说,妾身该送上些礼才是。” 原本这话从岑远左耳进右耳出,他就等着晏暄替他说些附和的话,然而余光瞥见这身边之人双唇紧抿,只朝楚王妃微微颔首示意,显然不似是要开口说话的样子。 这要送礼的话,大礼他可收受不下,就是小礼,谁知道里头会有什么“讲究”。 不得已,岑远也只能自己接了一句:“王妃客气了,其实不用如此大费周章的。” 然而他这刚一开口,就感觉晏暄的视线在他身上很轻地落了一下。 楚王妃摇了摇头:“是应该的。不过妾身心想,二位大人在长安应当是锦衣玉食,这里的许多东西可能也看不上眼,所以只能拿了这些。” 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了两只香囊。 那香囊外表看上去只是普通的布袋,这会儿楚王妃一取出来,离得近了些,倒还能闻见一股极其清淡的香味。 “妾身同妹妹在这丹林县中开了一家专卖胭脂水粉之类的铺子,但想必二位应当是用不着胭脂水粉,就只能做两只香囊了。”楚王妃道。 “先前有朋友从西域一个叫阿仫的地方来,特地带来他们那儿的一种奇花,名为永魂花,据说只生长在圣山顶部,极其难采取,产量也不多。按照他们那边的说法,此花具有安神固魄的功效,以此延长人之寿命,不过说到底,其实也就是些沁人心脾、益于气血流通的功效。” 岑远应道:“还有这等奇花?” “这也是妾身那朋友说的,不知是否是夸大其词,不过至少对身体无害。”她笑着调了个侃,接着就将香囊递给两人,“这花虽也能食用,但最好的方式还是取一瓣花瓣碾碎后混入香囊之中,永魂花本身有股淡淡的凛冽冰山气味,香味经久不散,而且味道清淡,如果平时不去在意,可能都闻不见这个气味,因此对气味敏感之人也不会觉得味道太过浓重。二位不如宁可信其有,不嫌弃的话,就还请收下吧。” 楚王妃如此长篇大论地一说,两人也不好多作推辞,便各自收了下来。 待收下之后,晏暄倒是开了口:“如此珍贵之物,想必楚王妃也替楚王制作了相似的香囊吧。” 一旁楚王笑了两声,接过话头:“那是自然。” 他向二人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腰间,就见那里赫然挂有一只香囊。 晏暄敛眸看了一眼,说:“这布袋的花纹倒是不同。” 三只布袋的颜色本就是完全不同,岑远倒是没有在意,这会儿经晏暄一说,他才发现每个布囊上还绣着不一样的花。 楚王妃很快就解释道:“这永魂花一共八瓣花瓣,妾身就取了八只布囊。因为正好有一只上面绣了朵月季,妾身就在其余几只上面也分别绣了不同花朵的图样。而且王爷的那只布囊中还添了些其它治疗用的药草,届时也好辨别。” 她随即就取下了自己身上同样佩戴的一只,展示在两人面前——就见那上面是一朵桔梗。 岑远再定睛一看,就发现他和晏暄收到的两只布囊上各自绣有鸢尾和风信子,而楚王身上那只上的像是金盏花。 除此之外,他在世子身上也看见一只同类型的香囊,但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是令他奇怪的是,随行的另一人腰间也有着同样的东西。 兴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那人便顺势自我介绍了一番:“二殿下,晏大人,在下乃华楚都尉李平。” 岑远了然地点点头——这就是负责南军征兵事宜的人。 也就是说,如若征得士兵出现异常,这李都尉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他这思绪在心里快速划过,其实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下一刻就听楚王妃解释道:“这位是家父,因此妾身也为他做了一只香囊。” 这倒是岑远未曾了解过的事,他挑了挑眉,感叹了一声:“原来如此。” 而这时,就听楚王妃倏忽“咦”了一声:“赵大人,您没有戴着香囊吗?” 听见这句问话,剩余众人都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了一名一直都没说过话的的年轻男子。 岑远在心里咂摸着那人的名字——赵宇。 其实光是看长相年龄,很容易就能猜到这人就是赵宇,但因为在进入王府之后,他全程都一个人落在众人后面,一言不发,因此岑远也没有给他过多的视线,直到这会儿方才能够正大光明地打量起对方来。 这赵大人身着绛红宽袖锦袍,头顶玉冠,长得算是不错,眼尾上翘,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乍一看还有些妖。 岑远想了想丞相的样貌,心道这赵大人应当是随母亲的多,不然可长不成这样。 只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岑远先入为主的心理作用,当他对上赵宇的双眼之时,倒是又品出了一些和丞相异曲同工的意味。 ——一眼看去无伤大雅,但眼底却倒映着几不可察的精明。 与此同时,赵宇也先行向二人行礼:“华楚太守赵宇,见过二殿下,见过晏大人。” 二人各自点了点头,权当是回应。 对方没多说什么,继而转向楚王妃:“得知今晚晚宴后,在下特地回府换了套衣服,恐怕是那时忘记戴上了。” “原是这样。”楚王妃轻轻道了一句,便也就没多言了。 倒是楚王笑着添了一句:“赵大人,你这明明是三天两头就得忘一回,今早本王同你见面的时候就没见你戴过。” 兴许是因为楚王的语气偏向轻松,赵宇闻言也笑起来:“那恐怕是今早就忘了。下官愚钝,这香囊也实在是太过小巧,味道也不明显,要是一时忘戴,的确是很难再想起来。” “王妃,回头和你妹妹说一说,还是往赵大人的香囊里多加几味味道较烈的药草吧。”楚王说着笑了两声,转头又朝两人道:“这两位虽任郡中要官,但同时也都是家人,二位千万介意。” 岑远只笑了笑作回应,紧接着就听楚王尤为自然地转向晏暄,像是顺口一般:“晏将军,本王知道现在正值南军征兵,您如今又身居要职,虽说此次二位是来游历,但本王心想您大约是会比较在意此事的,因此事先也和李大人说过了——如若您想去看看情况,或者有什么问题,找李大人就行。” 闻言,岑远内心就是一愣。 ——这楚王是真的没在怕的,以为他们怎么查都查不到自己头上来,还是说,他的确和这件事情毫无关联? 岑远盯着对方表情,一时没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跟着不着痕迹瞥了晏暄一眼。 就见后者点了点头简单附和了一句,为了不打草惊蛇,加之个性使然,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们边走边说,中间停留了几步,这会儿方才走出廊桥,而面前就是正厅。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楚王笑道,“今晚还是和本王方才说的那样,就当是个家宴。本王特地请来了平沛楼的钰娘跳舞助兴,这钰娘的舞可是丹林一绝,二位有眼福了。” 晏暄没有回应,因此岑远便适时地做出了一番期待的表情,算是本能似的接了一句:“哦?那可真是迫不及待了。” “哈哈,保证能让二殿下满意。”楚王笑着带他们进屋,又指了指矮几边的酒坛,道:“此乃华楚盛产的桃酿酒,如今正是桃子成熟的季节,二位不妨试试,定是和长安的酒不一样的味道。” 一见酒坛,岑远脸上期待的表情就从假情假意变成了真情实意,几乎已经闻见了酒香,双眸明显亮了起来。 然而这时,晏暄骤然说道:“昨夜殿下醉酒,今日还没缓过来,怕是要辜负楚王的好意了。” 岑远:“???” 小将军这会儿抢话抢得倒是快! 第53章 破城 楚王闻言当即就露出了一副可惜的表情,直言道:“那可真是太不巧了。” “……”岑远还想挣扎一下:“其实一点点也是——” 没问题的…… 结果他还没将最后四个字吐出去,就感觉晏暄忽而捏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指尖,就像今天早晨在客栈门口那样。 岑远顿时就噤声了。 这一瞬间的停顿,那头楚王妃就接过了话:“桃酿酒烈,本就不宜多饮,既然如此,还是让人换成涤香茶吧。虽说茶水喝起来是没有饮酒尽兴,但这茶叶也算是楚地的特色茶叶,还请二位务必品尝看看。” 晏暄道了声谢。 等众人各自落座,楚王便也不再废话了,喊了开席。 因是家宴,在位的人并不多,基本就是方才的一行人和他们的家眷,就连原本一直跟在楚王身边的侍卫模样的人也在开席后被挥退。 楚王并未娶妾,因此这时与楚王妃、世子共坐上座,赵太守与李都尉各自携带家眷坐于左侧,而岑远和晏暄则位居右侧。 开席时,岑远他们桌上的桃酿酒就已经被下人搬了下去,并且在岑远哀怨的目光中上了茶壶。而那钰娘也在渐起的乐声中缓缓从一旁走到正厅正中,伴随着敲击的鼓声挥起长袖。 岑远无心这传说中的歌舞,一杯一杯喝着闷茶。 其一主要还是因为这小将军竟然真的禁了他的酒,他心有不甘。其二,他原本就对歌舞没什么兴趣,倒更想借着掩护观察对面的人。 ——那赵宇刚及冠,已有两房妻妾,如今坐在对方身边的是正妻。 借着有舞乐遮挡,岑远故意把茶喝出了酒的架势,仰头灌完后就“啪”的一声一把拍在晏暄面前的桌上。 笑意随即就沿着晏暄几乎看不出弯的眼尾滑溜出去,轻轻扫在岑远身上,而后他拿起茶壶,不动声色地给岑远满上茶。 岑远心道,这“哑巴”这会儿倒又不说话了。 他用肩撞了下对方,低声道:“说话。” 晏暄老老实实侧首:“说什么?” 他们正是盘腿挨着坐的,距离很近,岑远撞完还没来得及撤身,以至于晏暄这一声直接连带着温热的气息撞在他脸颊上。 岑远:“……” 他忽然有种,自己喝的其实就是酒而不是茶的错觉。 岑远愣怔一瞬,紧接着就抄起一只茶盏喝了口,小声嘀咕:“专挑乱七八糟的时间说话。” 也不知他这句话有没有落进晏暄耳朵里,只听晏暄轻声道:“殿下,你喝的是我的茶。” 岑远深吸了一口气,同时就听耳畔传来一声轻笑,随即油然生出一种被一报还一报的错觉。 ——逗人玩的份,迟早是要还的。 不过他这些错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就摘了个干净。 他把茶盏放回桌上,若无其事地想去拿回自己原来的那只,但他手都还没伸出去,就见晏暄更是气定神闲,拿着他原先用的茶盏放到嘴边抿了一口。 “……”半晌后,岑远心道:罢了。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晏暄喝完茶,就将茶盏放回桌上,顺手往岑远碗里布了些菜。 “早晨殿下不是还答应过。”他道。 岑远下意识反驳:“答应过什么?” 话刚出口,他便回想起来——早晨晏暄就让他今天别喝酒了,他可是还应了一声的,只不过这短暂的对话被淹没在他的不自在下,瞬间就被丢到不知哪儿的角落去了。 他自知理亏,只得转移视线执起筷,吃着被夹到碗里的菜。 以前他随性惯了,也没什么食不语的习惯,因此此时嘴里还含着菜,就只握拳抵在唇前,用着沉闷且含糊不清的声音顾左右而言他:“那你方才还答应过替我去交谈的,结果还不是得我亲自出马。” 说罢,他看了眼面前的菜,朝离他较远的一碟豆腐抬了抬下巴。 晏暄换了银勺,去舀了勺豆腐回来,压着声音道:“你把自己折腾得太累了。” 岑远动作一顿,一口还没吞咽下去的菜聚集在嘴巴一边,硬生生顶出个令人爱惜的弧度来。 “我方才查看过香囊,并无异样。”晏暄压低声音道,“楚王妃好心相赠,又怎会因为殿下一句附和或拒绝改变意图,无用的话自然不必多说。” 一时间两人之间静了片刻,倒是晏暄侧首看了一眼,难得说这么多的话:“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其实你是把自己给围起来了。” 方才那勺豆腐被放入琉璃碗中,还带着轻微的晃荡。琴乐停了一瞬,紧接着便又锵然响起,钰娘将衣袖一甩而出,阴影突兀地覆盖住了岑远的视线所及。 只不过这只是眨眼间的事情,下一刻,整张桌子又亮堂起来,琉璃碗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闪着剔透的光。 岑远再次咀嚼起来,没多久就见他动作一停,扭头看过去,望着晏暄收回视线的侧颜,下颌锋利分明的骨骼线条仿佛彰显着本人的冷漠。 但岑远倏忽笑了一下。 他凑近说道:“其实你这是在为自己懒得说话找借口吧?” 晏暄一手摩挲着茶盏,笑而不语。 说是笑,其实晏暄唇角眼眉都没有明显的弯度,但岑远就是能从他眼底看出,这人是笑着的。 “算了算了。”岑远转而吃下那勺豆腐,食物还带着些凉意,几乎是一下子就滑进了咽喉,带着细微的舒爽。 咽下后,他又问道:“不过我刚才在想一个问题。” 晏暄吃起东西来可以算是斯斯文文,正小幅度地细嚼慢咽,偏首用眼神询问。 “既是家宴,这李都尉是楚王妃的父亲,我倒还能理解。”岑远掠了眼对面的人,“可为什么那赵宇也能在?” 晏暄颈间突出的喉结上下一动,紧接着就道:“看见他身边的人了吗。” “看见了。”岑远道,“太守夫人长得挺好看的。” 只是那两人之间也是够相敬如宾的,几乎都贴着边坐,太守夫人仿佛稍一伸手就能够着旁边那桌。 “……”晏暄无言了片刻,双唇蠕动,不知嘟囔了什么。 岑远侧了侧耳:“什么?” “……方才楚王妃说的妹妹。”晏暄却道,“就是她。” 岑远小小地“啊”了一声。 他虽然没听清刚才晏暄嘀咕的话,但直觉告诉他,十有八九是什么埋汰他的词句,只不过还不等他加以审问,就被晏暄的话给扯远了。 他没有惊讶,就是有些唏嘘。 ——普通人娶妻娶妾,有时都尚且脱离不开“利益”二字,更何况是官家。 在很多人的手里,婚姻不是儿戏,却有可能是把戏。 宁帝身为君王,更是首当其冲,就连元皇后也是他刚被封为赵王之时就被指定迎娶的郡主。而在他称帝之后,后宫数量虽少,却也有四五嫔妃共处,在那之中,有身为丞相之女、只爱念经抄书的段昭仪,也有岑远的母妃——唯一一位商贾人家出身的蒋昭仪。 宠爱当然也有,或多或少的区别,但饶是如此,在其他东西的衬托下,这点宠爱便也显得微不足道,待可以用作棋子之时,也是不会怜惜。 到底是和权利、名誉、金钱、利益牵扯上了关系,什么爱情亲情,在这些或有形或无形的压迫之下,也不过是成为用来操纵别人的一缕线罢了。 岑远视线落在李都尉身上,又掠过对面那对如同陌生人的夫妻,转至正嬉笑的上座—— 楚王妃似乎正以大夫的诊断为由,劝诫楚王少吃荤腥,后者却面露难色。而趁着空档,小胖世子特地伸手跨过大半张桌子,眼疾手快地将父王碗里的鸡腿夹了过来,径直啃起来。 楚王见状,便也不同王妃争论,忙指着这臭小子,让他也不要如此吃喝不忌,免得以后受了和自己同样的苦。 岑远怔然看了须臾,蓦地,他又悄悄移到了晏暄身上。 兴许是因为他的目光太过灼热,几乎只是在他刚看过去的后一瞬间,晏暄就回视过来:“怎么了?” 岑远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咂摸片刻后轻声说:“就是突然觉得……和你成亲真好。” 他这话音尾端有着微乎其微的上扬,但不待晏暄说些什么,自己就又觉得不好意思了,收回落在对方身上的视线。 他急着找退路,于是朝对面偷偷抬了下下巴,硬是将话题扯回赵宇身上:“那他那个小妾呢。” “……”晏暄多看了他良久,才转向对面,道:“是青江县县令之女。” 岑远“哦”了一声,表示自己了解了,他静了片刻,忽而又问:“你这都什么时候查的?怎么之前都没提起过。” 晏暄拿着茶杯的手陡然一停,但那停顿非常短暂,短暂到岑远一丁点儿都没有发觉。 少顷后他半敛下眸,轻声道:“忘了。” 岑远闻言便眉梢一扬,刚想说“小将军居然还有不记得的事情”,就听楚王出声问道:“二位在丹林这段时间可有什么计划?” 他这才发现,舞乐已经停了,表演的钰娘也不知在何时退了下去。 桌子的遮掩下,他用膝盖碰了碰对方的。 晏暄垂眸在两人相触碰的地方一瞥,但很快就抬眸道:“走走看看,随意逛逛。” “倒也惬意。”楚王笑道,“若有什么本王可以帮衬的地方,尽管说,不必客气。” 说罢,他似是想起什么,又说:“本王记得那圆河上有一游船项目,每日一回,还限制着人数。二位如有兴趣,便让赵大人去打个招呼,帮你们安排一下如何?” 赵宇听后也紧跟着道:“游船所用的船只是楚国,乃至大宁中最高大华丽的一艘,可容百人同乘。环绕圆河一周所需三个时辰,不仅是可以全览几乎整个楚国,更是可以跨过青江遥望到另一边浩瀚云海,别有一番风味。二位若有兴趣,在下便去只会一声,让他们空出一天出来,如此二位也能尽兴。” 岑远一手撑着头没应,身边晏暄冷淡回道:“百人船只,如若只有我等二人,未免太过空旷,又如何尽兴。再者,若有其余百姓特地在那日前去游玩,却又无法登船,又该如何扫兴。” 他的声音沉着稳重,带着些微哑意,但至少让岑远听来是非常的舒服。 “晏大人如此所想,着实让在下倾佩,是在下欠考虑了。”赵宇依旧是淡淡笑着,“还望晏大人莫要怪罪。” 岑远对着他就是在心中嗤笑一声。 也不怪岑远先入为主,且不说这厮究竟是不是段德业的私生子、和征兵一事有无关联,光是现在这厮对着他们——虽然主要是对小将军,这阴阳怪气的嘴脸就够让他食不下咽一阵的了。 但话虽说如此,他还是夹了颗杏仁,咬了个嘎嘣响。而晏暄以身作则,直接贯彻“无用的话不必多说”,连个表情都没朝对方露。 第54章 校场 氛围一时之间有些尴尬,楚王见状,很快出声打了两句哈哈,又和晏暄说了几句,双方一起将这事给揭过去了,没再提起游玩的事。 这宴席到了后来,楚王干脆从上座走下来,让众人都围坐一张桌子。也不知究竟是因为酒意还是季节,让这位看着憨厚的王爷也开始伤春悲秋起来,滔滔不绝地讲着楚国生活如何如何,与他记忆中匆匆瞥过的长安相比又如何如何。 表面上聊得还算愉快,就是可怜了岑远,更近距离地闻着那桃酿酒的味道,却是不能亲尝。 · 楚王最后喝了不少,但是还算清醒,想着两位舟车劳顿,就没有留他们太久,不多时便散了酒席。 待岑远他们离开,楚王妃带着世子回去卧房,哄人睡觉去了。楚王乐呵呵地看着母子俩的背影远去,揉着浑圆的肚子,脚步一转往书房走去。 甫一进门,还未等他点灯,黑暗之中就有人喊了一声:“王爷。” “嗯……”楚王慵懒地应了一声,将书案上的烛台点燃。 火苗倏然窜起,映出他还带着笑和醉意的脸。 他坐到木椅上,向椅背靠去,两只眼睛几乎眯成两条线,活像个弥勒佛。 隐秘在黑暗中的人影说:“真没想到,朝廷居然是派的二皇子。” “那你想要谁?”楚王打了个哈欠,“是那个成天流连风月场所的四皇子,还是整天捣鼓书画沉迷话本的三皇子?” 人影沉默了,心里却想的是:半斤八两。 “说到底,长安那边来个晏少将军,是你我早已料到的事情。”楚王道,“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人影却也随着他的话想到——只是没有想到晏暄会与二皇子成婚,顺带着一起来了楚国。 楚王看着像是困了,闭了上眼调整声息,人影不敢打扰,便没有开口说话。 片刻后,楚王维持着原状问:“之前让你安排的事如何了。” 人影道:“回王爷,都已安排妥当。” “嗯……”楚王应了一声,又沉默了须臾,方才再次睁开双眼。 只是这会儿,他眼底的浓重醉意就全都消失不见了,一晚上憨厚的深情荡然无存,目光混在烛光的昏暗里,深不见底。 他不轻不重地说:“见机行事。” “是。” · 丹林县的校场在郊外,也就是在岑远他们第一日到达丹林后经过的那片树林深处。借有四周丛林遮挡,若是没人带路,倒也是很难深入。 晏暄在数日后寻了个时机,和楚王说过一声明日想看看征兵的情况。次日一早,李平李都尉就早早候在长悠府前厅,等了约莫两柱香时间才等来晏暄。 “抱歉久等。”晏暄一进门就道了声歉。 “无妨,是在下来得早了。”李平虽是与晏鹤轩差不了几岁,是晏暄的长辈,但还是比对方行了更大的礼。结果身子还没完全直起来,目光就落在对方护腕上。 因为要去校场,今日晏暄穿了一套暗青色劲装,以护腕束袖,只是不知为何,这会儿他右手护腕上的一根绳被扯散了。 晏暄顺着对方视线敛眸一瞥:“……” ——方才出门前,他惯例去床榻边看一眼,毕竟最近天越来越凉,他一走的话,那位殿下说不定又得把被子一把掀了捆怀里。 不过在他过去的时候,就见被子倒还好好盖着,只是人不知为何皱紧了眉。 晏暄猜测对方兴许是做了噩梦,就伸手用指腹抚了一遍,谁知那睡着的人就像是突然找到了浮舟一般,直接抓住了他的手。 也不知对方是梦见了什么,那力道还挺大,在他低声哄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勉强松开,如此一来便耽误了些时间。至于这护腕上的绳,大概就是那时不小心扯散的,而他又急着来前厅,便没去注意。 晏暄没说什么,只是单手将那绳结又绑上了,道:“李都尉,走吧。” 后者也没有多注目,收回自己的目光,应了一声。 到达校场的时候正值巳时,是将士们的练兵时间。 楚国也有他们自己的兵,只不过现在都在另一处校场。他们所到的这处相对较小,就暂时充当了选拔和训练的地方。 因为晏暄事先要求,一到校场不久,李平就给他递上了此次征兵选拔通过者的名单,从最开始的四月开始,一直到最新的八月,一个月一份名单。 按照正常的时间流程,当月名单在确认之后,会在次月中旬左右送至长安,而当月所有的士兵则会在月底出发。 在离开长安前,晏暄已经看过四至六月的名单,因此此时只是大致翻过一遍,确认和自己收到的并无差别,便专注翻起七八月的名单。 他视线在列出的名字上很快地扫过去,时而听见将士们发出整齐的声响,还会抬眸去看一眼。不过等看到八月份的名单时,速度就慢了不少,手指一一从那些名字上划过。 现下刚入八月下旬,这八月份的名单倒是已经比征兵起始时的人还要多了。 李平站在他身侧,明明年长不少,却还是不由从面前这个尚未及冠的年轻人身上感到了阵阵压迫感,即便对方略低着头,就连视线都没有往他这里投过。 而当晏暄的指尖停留在名簿上的某几个名字旁时,他更是感觉心脏也随之一停。 ——怎会如此凑巧? 这时就听晏暄低沉的嗓音喊了一声:“李都尉。” “晏大人。” 晏暄问:“这批就是八月份征集的将士吗。” “啊,对。”李平见他终于将视线从名簿上挪开,暗自松了口气,也一并看向他们面前正在挥舞长矛的将士们。 晏暄将手中的名簿递还给李平,问道:“这站队顺序是按着名簿来的?” “是。”李平接下名簿后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无事。”晏暄道,“随便看看。” 他虽说着随便,但表现出来的气场却像是要直接整装待发,就连那些刚开始参军训练、连长安的模样都还没见过的将士们都能隐隐感觉到了,不由地握紧了手中长矛,提起十二分的精神。 但直至最后,晏暄也只是用视线在其中几个人身上扫了过去,而后什么也没说,单就点了点头,示意没有什么问题。之后他简单在周围看过一圈,就与李平一起离开校场。 等回到县城繁忙地带,晏暄勒马停下,道:“还有私事,就不劳烦李都尉送了。” 李平心中一口气缓缓舒出,脸上却挥起笑意道:“既然晏大人如此说,那在下便也不打扰了。如若之后晏大人还有疑问,可随时来问在下。” “李都尉有劳。”晏暄客气地说完最后一句,便扯过缰绳,朝长悠府的方向走了。 李平依旧保持着笑,一直望着晏暄的背影走远,过了好一阵,那笑意才慢慢从他脸上褪去。随后他就两腿一夹马腹,在一柱香后停在一座府邸面前。 周遭安静得只剩下鸟鸣,一只麻雀兀自叽叽喳喳地驻足停留在大门正上方的牌匾上。在其正中,正用小篆写有一个“赵”字。 李平敲开门,没说什么,开门的管家就将他迎了进去。在朝门外左右看过两眼之后,管家就将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第55章 冲动 晏暄他们抵达江南的时间其实并不是特别赶巧,自初日晚宴结束后,江南就开始飘起雨来,之后连着下了好几日。 江南这个季节的雨和长安不同,只稀稀落落地下,撑伞出门嫌大张旗鼓,还觉着行动不便,不撑伞么又嫌雨水会扰人视线,没过多久衣襟就能湿上一片。 这日难得放晴,因此路上的行人显然是要比前几日多了不少,晏暄骑马走出去不久就慢了下来,下马换作步行。 蓦地,他在一处府邸前停下了脚步。 此地大门不算宽阔气派,此时紧紧关闭着,门口只悬有两只粗布灯笼,上面未着一字。倒是牌匾看着还新,上面规规整整地写着府邸的名称,名曰闲云府。 晏暄在门口驻足看了好一会儿,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忽而变得悠远,像是透过这块牌匾看到了虚空中的某个地方。过了半晌,他垂落在身侧的指尖微动,如梦初醒,而后走上前去,抬了抬手却又放下,也不知犹豫了多久,最终敲响了闲云府的门。 他连着敲了三回,却始终没有人应门。 “这位公子。”旁边一个卖货郎看他停留便提醒道,“这里没有人住,你是要找谁?” 晏暄不答反问:“没人住?” “是啊。”卖货郎道,“公子不是丹林县人吧,这里原先住的是于家,好些日子前升了官移居去长安啦,现在这房子还空着呢。” 还不等晏暄开口,那卖货郎又忽然想起什么,“啊”了一声:“不过前几日倒是看见有人来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卖了,只不过最近似乎也没见有人搬进来……” 晏暄听后就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请问此地商行所在何处?” “啊?”卖货郎被他突然急切的语气整得稍稍一愣,随后就指了指斜对角的一间商铺,“就在那儿。” “多谢。”晏暄一说完,就马不停蹄地朝那商铺走过去了,只留下卖货郎挠了挠头。 兴许是因为前段时间连绵好几日的雨,也或许是因为造访商行的人本就稀少,牙商伏在案上正昏昏欲睡,眼睛都快闭上了,忽然余光就瞥见门框边飘进一片黑衣衣角。 牙商一个鲤鱼打挺,就见来者是一位俊俏的公子,脸上的困意便在眨眼间一洗而空了,带上媚笑道:“这位公子是要交易什么?本行什么都卖,也什么都收。” 晏暄不欲与对方废话,直接侧身示意了一下斜对角的那栋府邸:“那处闲云府可还是空置的?” “哦,您说那处呀。”牙商大约也是想和对方好生谈谈,和晏暄的语速和口吻一比较,就显得有些温吞。 他转身抽出柜架的其中一只抽屉,取出其中的纸,摊开在桌案上,才道:“空倒的确是还空置着,不过前段时间另有一位公子来询问过,只是因为价格原因,迟迟都没有下决定。” 晏暄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低头看向那纸,就见纸上写着的是关于闲云府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信息,例如有多少间厢房、房间朝向等等。 他在信息上只粗略瞥过一眼,心下了然,这会儿就听牙商详细地给他介绍道:“这闲云府呢,地处风水宝地,有旺财升官之象。就说原先住在那府邸中的人家,就是因为升了官,这不就搬到长安去了。公子面相看上去就不似平庸之人,若是再有此地风水加持,那必定是会节节攀升啊!” 晏暄神色淡然、波澜不惊,张口却是直接问道:“若是想要购入,是不是需要等之前那位回应之后?” 牙商道:“哦,不用!毕竟前面那位公子也没给什么明确的表示嘛。买卖这档子事儿,本来就是先到先得。” 晏暄闻言点点头:“那就麻烦办手续吧。” “……”牙商显然是被他这雷厉风行的作风给震惊到了,表情凝滞了一瞬,毕竟这可又不是什么首饰兵器之类的小物件。 而且就算是兵器,那不也还得拿出来试试刀嘛。 牙商摸了摸自己胸口完好无损的良心,还是劝说道:“那个……公子,您确定不用先去看看屋子里的情况吗?虽说在下可以向您保证,那宅子定是没有任何问题地,您尽管放心,不过——” 只是还不等他说完,晏暄就伸手一拦:“不用,直接办手续吧。” · 一直等回到长悠府,晏暄方才不由在心中苦笑了一声,心说这大约会是他这辈子做过的第二冲动的事情了。 ——他甚至不确定这屋子究竟能不能够讨人喜欢,是不是真的会合人心意。 一向百战不殆的小将军在这会儿难得有些心猿意马,他将戈影交给管家,听说岑远正在后院,就直接走了过去。 刚一入后院,院子里却没有任何身影,再一抬头就见到那位殿下放着石凳不坐藤椅不躺,而是上了屋顶,就坐在屋脊上。 岑远沐浴着这难得的阳光。一手从旁边的琉璃碗里胡乱取着水果,另一手捧着大约是前几日在集市里淘来的书。 听见细微的声音,他就立刻从书上挪开视线朝下方看来,见是晏暄就一手合起书页。一眨眼,他就已经端着琉璃碗潇洒落地,从碗中取出剥好的小半个橘子,直接塞进了晏暄的嘴里。 “甜吗?”他问。 晏暄一口咬下去,汁香四溢。 他抬手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或者该说是留在唇上的微妙触感,才从喉咙深处“嗯”了一声。 “唔,感觉好像还是前段时间在长安吃的甜。”岑远将剩下的一小半吃了,咂摸了两口,转而看见对方手中的东西,问道:“这什么?” “桃酿酒。”晏暄说着,便将手里拎的酒坛放上石桌,喊来小厮拿了两只酒盏。 岑远见状眉梢一挑:“这么贴心?” “方才回来途中正好路过酒家。”晏暄直接忽视他别有深意的眼神,又问道:“上午没出去?” 他到校场一来一回,回府途中又拐去做了其它事,这会儿都已经快要到未时了。 岑远含糊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否认,继而放下水果碗和书册,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只酒盏递给对方,开口却问:“你从校场直接回来的?” 第56章 巧合 晏暄表面波澜不惊,心里却是顿时一个咯噔。 他下意识想:难道自己是又暴露了什么? 虽然他是雷厉风行地付清了所有银两,可房契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办完的,还需要等上些时日。而且府中尚未整理,他也还有件事必须先去准备。 显然,现在并不是一个告知的好时机。 他思忖片刻,而后像是随手一般取下腰间佩剑,一并放到石桌上,坐下道:“嗯,怎么了?” 岑远一时没有应声。 他垂目看了看对方,双眼眯出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不对劲。 这小将军为人耿直,从以前开始就不是个会说谎瞒事的人。 小的时候,自己一闹腾起来摔碎什么东西,或不小心捣出什么乱子,都会变着法子让晏暄帮忙隐瞒。然而这“共犯”每次答应是答应得挺果断干脆的,转眼就能被人看出端倪。 毕竟这小将军只要是故意想隐瞒什么秘密,就会像现在这样撇开视线、欲盖弥彰,就差把“我有一个秘密但我就是不说”几个字写在脑门上了,无论这秘密是源于被威逼利诱还是自愿。 因此,这会儿岑远一看,就知道这人心里有鬼,更别提这坛怎么看都怎么像是赔罪一般的酒,而且…… 方才出门的时候,他还正巧看见对方匆匆从钱庄走出来。 回府之后,他上了房顶,也是为了可以偶尔瞥一眼大门的方向。就在他瞥见晏暄身影之前,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甚至久到他一个人吃完了一大盘的水果。 ——说什么从校场回来直接回府,根本就是骗人的。 不过饶是如此,岑远也清楚,这小将军必定不会去做什么作奸犯科之事,而且如果是正事,小将军也定然不会隐瞒——这是之前小将军就已经同他说过的。 如此掩人耳目,那就只能是私事。 岑远倒也不是非要追根究底,他和晏暄又不是形影互不相离,非得整天都腻歪在一块儿,各自有些私事也无可厚非,更遑论他自己心里也还藏着重生这个秘密。 若放在以前,这点小事还不至于让他产生其他情绪,或是一笑而过,或是调侃地揭开对方劣质的掩饰,但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竟然察觉到了一丝距离感。 或许是因为他最近总是见到同一个梦,梦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总是背对着他,明明伸手可及,却好像怎么也触碰不到。 这也让他想起上辈子在长安城外、安西桥头时,两人分居马匹上下的场景。 他觉着恍惚,也在一瞬间感到无端的害怕。 不过…… 由于他们并没有站在阴影里,阳光铺天盖地地席卷投射下来,很快就刺得岑远不由眯了一下眼。可就算是这样,晏暄的侧颜始终近在咫尺、清晰可见,不似那晚的朦胧与模糊。 岑远眨了眨眼,指尖动了一下。 下一刻,他用酒盏碰了碰对方的,仰头将酒饮尽,品了一品。 酒香醇厚,但他却说:“感觉喝到现在,最好喝的酒莫过于粟醴了。” 晏暄也一同喝下一杯,未置一词,转而就听岑远接上了他先前的问话:“没什么,就是想着你要是直接从校场回来的话,肯定没什么时间吃饭,我让大厨准备了些吃的,这会儿配酒倒是正好。” 晏暄“嗯”的一声,岑远干脆就让府中下人把菜端来石桌这边。 等饭菜上完,人都走了之后,晏暄问道:“你还没吃?” “还没。”岑远道,“想着等你回来再说。” 晏暄皱了下眉,显然是不赞同他这样的做法:“下次自己先吃。” “也没差多少时间。”岑远不以为意地道,“本来就是想着要是再过一会儿你还不回来,我也就先吃了,难不成还指望我等你到晚膳吗。” 晏暄无言摇头笑了一下,没有作答。 先前那堆水果还留在肚子里,岑远感觉这会儿还有些饱,动起筷子也比较慢,几乎只在喝酒。他坦言道:“上午去了趟明盘楼,后来又去了趟码头。” 晏暄看他一眼:“去明盘楼是查崔语儿的事?” “对。”岑远道。 之前听越家兄弟说有人曾在酒楼见到过崔语儿后,他们便想着要是有闲余时间的话就去酒楼里打听打听。不过拜那位爱好歌舞的楚王爷所赐,丹林县中到处都是舞乐场所,而有了歌舞就必定得配上两壶酒来,因此到处都能称得上“酒楼”二字。 岑远在粗略数过这里的酒楼后,发现数量甚至都能超过长安,更别提还有一些不在县中心的小镇了。 前几日下雨时,他们不高兴去其他地方,就随便找了两三家酒楼闲逛,只是如同大海捞针,没能收获任何线索。 今日趁晏暄去校场,岑远就又随机挑了一家从早晨开始就开着门的酒楼。 晏暄问:“喝酒了吗。” 这话问得……就好像他们眼前的桃酿酒是从天而降的一般! “……”然而饶是如此,岑远还是感觉自己被调侃了一番。他道:“你当我为什么回来之后就吃了一整盘水果?” 还不都是喝茶喝的! 晏暄低声笑了一下,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主动为对方倒了杯酒,一边忽然转口道:“看来是有收获。” 岑远似笑非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说:“早晨人少,正巧碰上个自称是正在大宁游历的外族人,看样子是喝醉了,抓着我就埋怨这县城里的歌舞不够尽兴,还不如近郊的酒楼让人上瘾。” 晏暄手上动作一顿,瞬间过后将酒坛放回石桌上,发出了一声“咚”的轻响,而这时岑远又道:“那我当然问他是哪个酒楼让兄台这么流连忘返,他和我说,是近郊一处叫青宝楼的地方。” 闻言,晏暄朝他看了一眼。 “可别用那眼神看我。”岑远立刻道,“这青宝楼名字听着像青楼,实际上正经得很,据说是当年老王爷,也就是当今楚王的父亲受分封来到楚国之时就建立起来的,可比你我都年长。” 晏暄道:“应当不止这些。” “聪明。”岑远倏然笑了一下,一边喝着酒,继续说:“那时起青宝楼就一直专注歌舞,不仅是广揽天下出类拔萃的舞姬,更是收养了不少无父无母、无家人无去处的姑娘,从小就教授其礼乐知识,让她们练习歌舞。” 晏暄听后只是沉默不言,但岑远知道,他肯定已经明白其中重点。 片刻后,晏暄问:“这个青宝楼在哪里。” 岑远一手指了指自己身后:“长悠府后门出去,一炷香多点的地方。” 晏暄眉梢微挑,又听岑远补充道:“不是骑马,是徒步。” 随着他话音渐弱,四周又陷入了一片静谧。蓦地,江南上空出现了一波成群飞过的大雁,鸣叫声贯彻云霄。 晏暄一手摩挲着酒盏杯壁,道:“这么巧?” 岑远说:“这么巧。” 他们三言两语把所有的话中话都给说完了,岑远几杯酒下肚,不仅觉得自己肚子里几乎都是水,还有了些醉意,便主动搁下酒盏。 “反正总归都是要去看看的。”他说,“现在既然有人给我们送上门来,何乐而不为呢。” 晏暄不置可否,转口又问:“那码头呢。” 丹林县内自然也有大大小小数个码头,除却一个主码头外,其余小码头提供的基本都是与外陆连接的摆渡业务,以及供一些小型游舟停靠。 不过岑远去的就是主码头。 他从怀里掏出了两块小木牌放在桌上,只见上面分别用小篆刻有“九四”和“九五”。 “游船的号码牌。”他道,“从明盘楼出来的时候正好听掌柜的提到,这游船一日就只载百人,每日午时发放号码牌,领了才能上船,我就去看了看。结果到那里正好午时一刻,发现这号码牌已经快发完了,就赶紧领了两块。” 他们之前还想着,既然楚王特地在晚宴时提到了游船,而他们也是以游历的借口来的,不去一趟似乎也不合常理。只不过前几日下雨,他们就没有去,今日这倒是凑巧。 晏暄瞥了眼那牌子:“一个人能领两块?” “当然不能。”岑远轻描淡写地道,“我在码头跟负责的人软磨硬泡,威胁说要是不给我我就当场跳河,晚上化为厉鬼去找他们算账,他们怕了才给我的。” 晏暄:“……” “跟你开个玩笑的,这就信了?”岑远绷不住笑,一边伸手去提了下晏暄一边的嘴角,“好嘛,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形象。” 晏暄扯下他胡来的手,面不改色地回:“要是真让你糊弄成功,恐怕接下来圆河河底就要多出不少冤魂了。” 言下之意即,这种话一听就知道是胡编乱语,信是不可能会信的,最多就是无言以对而已。 岑远一愣,旋即更是放肆地大笑。 “没看出来啊小将军。”他在笑声间隙道,“你还会开玩笑了。” 晏暄没有回复他的调侃,只有眼尾眉梢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好了好了,不和你玩了。”片刻后岑远笑够了,便老实交代:“估计之前楚王就已经打好了招呼,我给他们说了名字看了腰牌就行了。就是负责的人原本说是让我们下午到时间了直接去就行,我说想把木牌留着作纪念,就拿了两块了。” 晏暄猜测也是八九不离十。 “那你今天去校场怎么样?”岑远转而问道,“不过既然都放出来给你看了,估计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晏暄道:“看了八月的名单,已经比七月的人要多上几人。” 岑远不明白其中原委,便问:“正常情况呢?” “正常情况,在刚开始的一两月是高峰期,而后逐步减少。”晏暄道,“不过偶尔也有例外。” “那也就是没什么明确性了。” 岑远又简单吃了几口就连筷子也不想动了,挪了个位子躺到藤椅上,继续做一条晒太阳的咸鱼。 “那多出来的人是个什么情况?”他甚至觉着有些撑,连带着脑子也有些不精明,半晌才反应过来,“哦不对,也不知道‘多出来’的应该是哪些人。” 只可惜他上一世并没有插手这件事,更没有查看过名单,不然现在还能当个参照。 石桌边,晏暄也吃得差不多了,搁下筷子道:“八月的这批人里,有几人资质倒是比较突出。” 岑远偏头看他:“那前几个月呢?” “和往年比都较为普通。”晏暄道。 岑远心想,这每个人的资质问题就与每月将士数量的增减相同,不稳定因素太多,谁都不好说这究竟是人为还是偶然。 但连着几个月都是如此,会不会有些过于巧合了? 他想着这个问题,一时没有说话,又因为有了点醉意,躺着躺着几乎都能直接睡过去。 片刻后,就听见那边晏暄忽然问道:“你刚才说下午到时间直接去……是什么时辰?” “好像是未正。”岑远被惊醒,“怎么了?” “……”晏暄朝他无奈地投来一眼:“现在是未时三刻。” 也就是说,只剩下一刻钟的时间,游船就得出发了。 岑远:“……” 第57章 游船 虽说时间紧迫,但在岑远骑上马的前一刻,晏暄还是硬生生把他提溜去了马车上,自己也坐了上去,让马夫驾车。 等他们紧赶慢赶抵达主码头,正好是花了一刻钟还多些,不过游船还好好地停留在岸边。看样子,似乎是因为人数众多,还有些人正在做上船前的检查。 当他们一下马车,就立刻有人凑上来道:“二殿下!听说您上午来拿了牌子,这会儿还不见人,下官还在想是不是该去您府里问一声呢。” “……”岑远沉吟不语,绝口不提自己是因为小日子过得太过适意导致完全忘了时间,只是把那两块木牌递了过去。 “二殿下不是说要留作纪念?就拿着吧。”那人笑嘻嘻道,“下官已经差人另做了两块新木牌了。” 岑远不欲开口,看对方坚持,就径直把木牌塞进了晏暄手里。 晏暄:“……” 折腾了好一番,但好在最后两人都平安无事地上了船。 不多时,岸边的船夫吆喝一声,将固定船只的绳索解开,游船扬帆起航。 如今大宁的船只大多都还是用橹,而这民间用的大型船只基本都用来装载货物,除去舵手之外,同乘人员最多也就十人左右。 但这艘游船是为载人,并不是用橹拨水,而是换用了最新的轮桨。 船只刚一开始动起来,岑远就在甲板上平平稳稳走了几步,问道:“这船是不是要比现在的战船行起来更稳当些?” 别说是晏暄了,就连他父亲晏鹤轩都没有过水战的经验。而晏暄本人更是没有去过水上作战,只试乘过战船。 大宁的战船和其余船只大同小异,原理相同,只不过会比民间船只更高更大,但同时也会有更多问题,其中就包含有船只的稳定性。 晏暄对这方面了解不深,这会儿也只能说“不清楚”。 岑远只随口一问,没有深究下去,点了点头。 游船从码头起航,乘上逐步宽阔的水流,离开暄绕繁华的码头,经过了一大片黄色稻田,悠悠汇入圆河。 游船的船舱就相当于是客栈,楼上备有数十间上房供人休整,楼下则是吃酒喝茶的地方。不过这时游船出发不久,大多数人都选择留在了首尾的甲板上,岑远他们亦是如此。 如果是在长安,在街上碰见一些认识他们长相的百姓,要么就是毕恭毕敬,要么就是唯唯诺诺地低头快速离开,当然,后者大多都是在面对岑远的时候。 只是偶尔几回的话也就罢了,频率一高,就是再怎么刻意忽视也没法完全视若无睹。 然而换成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没了那些视线和顾虑,两人一开始着实是清净了不少,只是等过了片刻,就有不少若即若离的目光相继投在他们身上。 ——没办法,这两人身形颀长,长相是各有各的俊朗,翩翩姿色倚阑一站,发尾迎风而扬,试问谁能不问一句“白玉谁家郎”? 果不其然,过了不久,就有两位妇女“偶然”走到了岑远身边。 “两位公子是一道的?”其中一位身着朱红罗裙,从梳妆打扮气质就能看出,这大约是个说媒的媒婆。反观她身后那位,脸色不算太好,看上去不像是出门游玩,倒像是有着什么郁结。 晏暄离得远,就顺势噤声不言了。而面对这些寻常人家,唠些寻常琐事的时候,岑远就没有那么排斥,于是乐得主动接话:“是啊。” 媒婆客气地问:“奴家没有打扰二位吧?” “当然没。”岑远道,“我们也没在聊什么。” “诶哟,那就好。”媒婆回头冲她身后那位小声说,“刘夫人,就让我来说吧。” 与此同时,她也在心里嘀咕,这位公子看上去也没端着什么架子,想必该是位好说话的主。 嘀咕完了,她就重新转向岑远:“敢问二位公子怎么称呼?” 岑远其实听见了她们的悄悄话,也能猜到对方来意。不过现在他们面对的一片风景正好是夹杂着驰道的树林,没有什么好多看的,也懒得挪窝。他想着左右闲来无事,就干脆随便聊聊罢,于是就用上了先前的假身份:“鄙人姓袁,这位是舍弟。” “舍弟”再一次:“……” “原来是袁公子。”媒婆笑道,“奴家平常是专门给人说媒的,别人都喊我一声‘慧婆’,两位公子也这么称呼就行。” 岑远从善如流喊了一声:“慧婆。” 一旁晏暄点了点头当作回应。 慧婆很快就笑着问道:“公子看着不像是丹林人士,是从其他地方来这里游玩的吗?” “嗯。”岑远道,“我们是从长安来的。” 毕竟是帝都,“长安”二字一出,慧婆眼里的光都明显亮了不少,就连她身后那位刘夫人也像是短暂地放下了心里事,朝两人看了一眼。 岑远视若无睹,只接着问道:“慧婆可是本地人?” “也不算完全是,不过奴家从小就到这丹林县居住,至今也有几十年了。”慧婆道,“不是奴家夸大啊,奴家都可以说是和那楚王爷一同长大的了。” 岑远淡然笑着,对这句明显夸大的话不予置评,只道:“我们兄弟二人初来乍到,也不知道除了这游船还有那些地方比较有意思,慧婆可知这里有什么其他好玩儿的地方?” “公子你这是问对人了,这丹林县内角角落落奴家几乎都曾踏足过,好玩的地方自是不少。”慧婆又道,“只是在那之前,奴家看两位公子的样貌气质,就知道定是出身不凡,不知可否先问一句,公子家中是做什么的?” “……”岑远忍不住腹诽,媒婆到底是媒婆,他在这边持着和对方闲聊的态度,结果怎么还是被带回到这话题。 然而话已至此,他也只能信手拈来似的回答:“家父在长安开了间酒铺,生意也不算太好,勉强不愁衣食。” “公子定是谦虚了。” 慧婆看着对方身上衣物饰品的质量,也能料到对方定是没有说出实话。她笑眯眯的,俨然已经把眼前这两位看作金龟婿了,因此也没有再多废话:“两位公子都成亲了没有啊?” 闻言,倒是晏暄先偏了下头,像是在等着看岑远如何回答。 后者依稀察觉到身侧的视线,但也没有看回去,他对慧婆道:“不凑巧,我们两人前不久都刚刚婚娶,恐怕得让慧婆失望了。” 他话还没说尽,慧婆便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这刚刚婚娶,却又兄弟二人单独出门游玩,显然是都不愿意留在家里。 慧婆见多识广,猜测这两位公子的婚姻大抵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见得能有多少感情,再说,谁知道那娶的会不会只是个妾室。 她心下了然,一丁点儿笑意都没落下,反手就将刘夫人拉到了身侧。 “这位是奴家的好友。”慧婆客气地道,“刘家是在丹林做生意的,家中正巧有小女到了适嫁的年龄,姿色绝美,就光这丹林县中就有不少仰慕者,两位在县里随便一问便知。今日如此缘分能乘上同一艘游船,得见两位公子气质斐然,奴家便来问问,二位公子有没有兴趣与她见上一面?” 岑远心道,还真是开门见山。 他本就无意拿对方消遣,因此也就直截了当地拒绝:“就不劳慧婆费心了,我和我家……” 说着,他倏然一顿。 慧婆可以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什么?” “……”片刻后,岑远忽地笑了一下:“我和我家……嗯,夫人还挺恩爱的。” “夫人”闻言,在一旁悄悄敛了敛神色。 “啊……”慧婆旋即露出了一番可惜的表情,又将视线转向晏暄:“那不知袁小公子……” 岑远被袁小公子这个称呼逗得不禁乐了一下,强压住笑扭头望向晏暄。后者先是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而后道:“是挺恩爱的。” 岑远双眼微微一眯,抿了下唇。 恰巧这时一阵微风迎面拂来,两人垂落在鬓角的发丝都被轻盈吹动,晃住了眼。 慧婆的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一圈——她察觉到这袁小公子的回答是有些奇怪,不过并不妨碍她理解到其中拒绝的意思。 她正欲再说,就感觉身后刘夫人拉了她一下:“慧婆,既然两位公子都如此说了,那也就别强求了。” “你呀。”慧婆转身道,“在我这里,这说媒哪有一次不成就放弃的道理。” 刘夫人轻声道:“可是二位公子都如此说了……” “你就是太畏手畏脚了。”慧婆道,“小朔这么久都没来过书信,我说找关系帮你去军中问问,你也不肯。” 刘夫人扮相温婉,说话语气也一直都是细声细语的:“可是,我这不是怕耽误他平日训练嘛……” 岑远耳朵尖,即使刚才一时间出了神,匆匆将视线转移到了面前的景色上,也依旧敏感地捕捉到了另一边两人的对话。 他看了过去:“两位有亲人从军?” “算是吧。”慧婆听他问,就也转回视线道,“这不是最近南军征兵嘛,刘夫人这小儿子从小就是个武痴,成天都说将来一定要保家卫国什么的。今年他正好到了符合的年龄,所以前段时间征兵一开始他就去了。” 一开始,那就是四月份的事了。 岑远和晏暄对视了一眼,顿时将方才互相逗弄的神情收了起来。 “慧婆。”岑远喊道,又朝对方身后看了眼,“刘夫人,抱歉听见了你们的对话,你们刚才提到说那位很久没来过书信,这是怎么回事?” 慧婆看了眼刘夫人,见对方没反对,便解释说:“四月份征兵一开始,她那小儿子就去报名了。那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就习武,身手还不错,所以也算是顺理成章地被选上了,入营后给家里来了书信报喜。” “只不过……”慧婆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从第二个月开始,家里就没有再收到过他的书信了。” 岑远看了眼晏暄:“会不会是因为军中管理严苛,所以才没机会写信?” “不会。”晏暄低声道,“即便是在军营,每月都会有固定日子,统一为将士寄信。” 岑远沉吟少顷,又问慧婆:“那有没有可能是他懒得写了?” “那更不可能了。”慧婆立即就道,“公子,你们是不知道,那孩子平常叽叽喳喳跟个麻雀似的,芝麻大点的事都能被他唠叨上大半个时辰。以前就是去附近的县镇,也会长篇大论地给家里来信。如果没有其他原因限制住他,是不可能这么久了连张字条都没的。” 闻言,岑远和晏暄一同沉默了下来。 慧婆这么一说却像是打开了闸口,又接着叹了声气:“我帮人说了这么多年的媒,也认识不少人家,还想着托关系去长安那边问问,除此之外也做不了什么了。只是毕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这不,今日我就拖着刘夫人出来散散心了。” 晏暄突然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刘朔。”慧婆不明所以,“怎么了吗?” 晏暄没有再说,岑远便替他接上:“哦,我们在长安正好是有些关系,等回去之后就帮您打听打听。” “这这这……”慧婆和刘夫人一听这话,便激动得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回过神来才匆忙接上:“谢谢两位。” “千万别客气。”岑远说完,见两人又感慨去了,就往晏暄身边凑了凑,小声问道:“这名字有印象吗?” “没见过。”晏暄道,“至少我见过的名单里没有。” 岑远挑了下眉:“每个月的名单至少有上百人吧,你都记得?” “嗯。”晏暄道,“只要我见过,就能记得。” 见岑远看着他不说话,他又问:“怎么了?” “没怎么。” 岑远倏忽笑了一声,但很快就敛了下去,收回视线看向正面——他们似乎是来到了丹林县与青江县之间相隔的河域,只见眼前不再是一片略显枯黄的树林,取而代之的是民房与人家。 原本在另一边的人们也纷纷换到这边观景,四周已经是比方才更为喧嚷,交谈杂响此起彼伏。 慧婆没有和刘夫人感慨太久,毕竟她本意就是陪人出来散心,因此很快结束了对话。 只不过她还记着身边这两位不是本地人士,整理了一下思绪后就为他们介绍道:“前面就是青江县了。” 她转而轻声说:“看见那边的码头了吗,之前小朔来信里还说,他们上长安是先乘船,然后再往长安的方向行军。我们这的海上一般除了官船和被特殊允准的商船,普通人家就是有钱也出不了海,所以他以前除了这游船之外就没乘过其他船只了,还高兴了好一阵呢。” 岑远闻言“嗯”了一声。 他唇角的笑意已经彻底没了,和晏暄都没有说话。 明明是通过选拔的将士,却凭空消失、只字不闻,又会是去了哪儿? 甲板的高度超过了大多数民房楼顶,视线几乎可以绕过山峰,横跨整个青江县。 远处海域仿佛连着天,其中似有山峦层叠,兴许是离得太远,竟然显现出了灰蒙蒙的一片。在陆地的尽头,码头扮演着日复一日的角色,安安静静看着船只停靠又离开,见证不同的面孔登上或走下船只。 在那其中,又会不会有刘朔? 第58章 秋夜 游船绕岛一圈拢共三个时辰,会在戌正时分重新返回到丹林县的主码头。 岑远问刘夫人要了住址和家主的姓名,说是等回京之后就会去帮忙问问,如果有结果了就会寄信告知。 虽说现在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但人一旦有了些希望与寄托,往往就能靠着这点光亮撑过长久的时间。在这之后,刘夫人的脸色看着明显是精神了不少,偶尔也会露出些笑意。 这大大满足了慧婆的本意,也让她对这两位公子越发赞赏。她心下还想着,定是要让这两位公子,尤其是这位袁大公子松了口。 只是无论她如何口若悬河,岑远永远都是淡淡地笑着——然后表示拒绝。 正常情况下,一轮游船的价格包含一顿晚膳,在登船的时候,码头负责的官员会给每人派发专用的木牌,届时到船舱内用餐便可。 岑远他们是被直接恭送上来的,手里没有那玩意儿,不过船上的人显然也是事先认过二皇子的脸的,让他随便点餐。 这会儿岑远没有玩弄的心思,就没有照着菜单念了,干脆两手一摊,交给晏暄处置,自个儿拿着一只酒盏,挪到窗边看景去了。 等用完餐后不久,游船就已经回到了丹林县县中心附近的河域。此时已是夜幕低垂,华灯初上,从甲板上能遥遥望见街市繁华和袅袅炊烟,横穿而过的河流在灯光的映照下显现出一片波光粼粼。 就连码头边也亮得跟白日里似的。 岑远一走下游船,就被码头的光线刺得阖了下眼。 码头附近停靠有不少船舫,大大小小不胜枚举。兴许是因为今日天晴,岸边的船只比起前几日已是少上不少,大多都离开了岸边,停在了河域之中,水流淌过也稳固不动。 纸窗上隐隐约约映出背后晃荡的人影,憧憧交叠,或是举起酒杯饮酒,或是半抱琵琶弹奏,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仿佛能听见里头的欢愉声乐。 码头边早就有人掐着时间等候着,就怕怠慢了这长安来的两位大人,在他们下船后的眨眼间就迎了上来。 小官员注意到岑远的视线,便道:“二殿下可是对船舫有兴趣?” “……”上船之前赶时间,岑远就没去纠正这一称呼,这会儿才低声道:“我们毕竟是来游玩的,不用喊得如此一本正经,轻松点就行了,比如……就喊我袁公子罢。” “这……”小官员官小胆儿也小,一开始自是不肯,可撞上岑远扫过来的视线,就立刻是妥协了:“袁公子。” 岑远这才满意,重新朝那些船舫扬了扬下巴:“那些都是私人的船舫?” “那倒不是。”小官员回道,“有小部分是私人的船舫不错,基本都是在丹林县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才有。其他人就算有,也不会气派如此,大多都停泊在别的小码头边。” 岑远对私人船舫了无兴趣,也没有要来一艘的想法,只问:“那其他的呢?” “其他的船舫就和游船类似,是用来环河游玩的,普通百姓也能租借。”小官员指了指码头边一处房屋,“殿下……公子能看见那铺子吧,里面就是接待登记的地方。若是想要租用这里的船舫,提前一日在那边交款登记即可。” 岑远点了点头,在往码头外走的同时扫过了码头边的一片船舫:“我看这船倒是还有不少大小分别。” “那自然是有的。”小官员见岑远颇有兴致的模样,便滔滔不绝讲解道:“这不同的船只大小,对应的价钱自然也是不同。像那边最高大的一艘,是用来专门给人办宴席用的,一夜百两,可供五十人同乘。” “……这都够买块地了吧。”岑远又问,“那小一些的呢?” “那得看是用来做什么了。”小官员赔笑着说,“有些是由小型的摆渡船更改来的,一艘能坐两三人就不错了,用于游河,至多一个时辰的使用时间,差不多也就几十文钱。再大一些,就是可以用来过夜的,有一至二层,里头用具都是一应俱全,至于价钱嘛,就从几百文到几十两不等了。” 岑远“嗯”了一声。 小官员谄媚地笑道:“要是殿……公子想要用,直接和下官说一声就行,下官为您准备那艘大船。” “唔。”岑远呢喃一声,而后不动声色地往晏暄的方向瞥了一眼,回道:“不用,我就是随口一问。” “那也无事。”小官员道,“哪日公子改变主意了,知会一声便可。” 岑远不置可否。 如此一聊,三人已经离开了码头。 先前抵达码头之后,岑远就让长悠府的车夫直接回了府,不用等他们回来。小官员殷切地道:“下官特地为二位备了马车,现在是直接回府吗?” 岑远想了想:“不用了,方才船上吃太多,我们正好逛逛走走,消消食,劳烦大人费心了。” “下官这可不敢当。”小官员忙道,“那——” 然而他这头话还没说完呢,岑远就已经是懒得听这些阿谀奉承的废话,直接摆了摆手,拖着晏暄走了。 小官员:“……” · 等到走远了,晏暄才悠悠开了他的金口:“想去租船舫?” 岑远不以为意地道:“我刚不都说了是随口一问。” “看你的样子就不是‘随口’。”晏暄视线转向对方,浅浅地笑了一下。 “……”岑远总觉得自己从小将军这一眼里品出了一丝错觉,就好像对方还真能洞察一切,看到他心里所想似的。 他清了清嗓子,昂首挺胸为自己撑起架势:“问这么多干什么,我要是去租船舫,你能不知道?” 晏暄沉吟片刻,而后又倏忽低沉地笑了一声:“是,殿下身上没这么多银两。” “……”岑远咬牙道:“我又不是让你这么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虽说岑远本意只是想掩饰心里的小主意,但经由对方这么一说,他倏然意识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他身上快没什么银子了。 之前他和晏暄都是一道行动,花钱的时候只需要把晏暄推出去就行了,他只用两手一摊当甩手掌柜。直到今天早晨单独出门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是连五两银子也没有了。 ——然而晏暄的生辰礼物还没有着落。 方才看见那些船舫的时候,岑远就忽然意识到,晏暄的生辰就快到了。 因此他本是灵机一动,想说悄悄租下一艘船舫,给小将军置办些惊喜,然而没想到这计划还没持续多久呢,就已经夭折了。 这就有些难办。 他想着想着就出了神,也不知是在往哪儿走着,反正有晏暄在他身边,他只要跟着便是。 这会儿从码头走出去不久,两人过了一座石桥,潺潺流水从脚下悄然而过。 这只是一条从街巷之间淌过的窄小河流,竖立在岸边的两排灯笼点亮了河面。三两乌篷船在竹篙的推动下缓慢前进,河边正戏水的孩童在听见家里人的呼唤后,忙不迭地甩干手脚上的水渍,赶回家中吃饭。 就连空气中都好似飘荡着食物的味道,带着江南独特的甜腻。 岑远望着不远处的炊烟,突然就定住了。 晏暄走出几步,见身边人影没有跟上来,便回头去看:“怎么了?” 岑远怔了下,赶上去道:“突然想起了些以前的事。” “什么事?” “上次在薛叔家里你也提到过的。”岑远笑道,“以前说起,想在江南安家的事。” 晏暄自然是还记得。 ——不用高台楼阁,只要能在庭院种植几颗杏花树,树下能放一张躺椅一杯酒;不用离闹市过远,只要能看得见万家灯火、炊烟袅袅,也能听见窗台外人声熙攘、溪流潺潺。 岑远往四周逡巡一圈,长长感慨了一声:“你看这里,小桥、流水、人家,一应俱全,大约不会有更合适的地方了。” 闻言,晏暄下意识地望了眼不远处的一座府邸,但很快就像是怕被发现一样,收回了视线,不自觉将手又负于身后,拇指无意识地摩挲。 岑远并没有发现,他还沉浸在周围的热闹里,又一次感叹着摇了摇头。 蓦地,有四五名约莫十岁出头的少年少女正巧从两人身边经过,前后追逐打闹,嬉笑声宛如春夜吹过的微风一般划了过去。 晏暄手中动作一顿,才如同刚回过神似的收回了手,紧接着他好像是刻意为了掩盖自己的不自在一般,没忍住揶揄道:“还没及冠的人,整日跟耄耋似的唉声叹气。” “……”岑远眼睛眯了一下,继而就是一掌拍在对方背后:“小将军,你好像也没资格说我吧。” 晏暄无言反驳,只能用一贯的方式抿紧了唇。 “不过说真的,天天赋闲在府里也是挺无聊的。”岑远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件事,“等回到长安,这件事彻底尘埃落定之后,哪日你休沐,我去申请,我们去白鹿林再比一回,把上次没结束的比拼好好了结了。” 晏暄一听,就知他说的是夏苗时被打断的那次狩猎——那时两人就快到终点,突然出现了刺客,这比拼的结果自然也就无人去顾及了。 “好。”他说着,又没忍住补了一句,“一言为定。” “嗯哼。”岑远满意地应了一声,紧接着就开始对他放起狠话,“小将军,还记得你当初刚刚回朝的时候射了一箭,那准度都已经快歪到天边去了,夏苗时候也就那样,再不多练习练习,到时候可别怪我胜之不武咯。” 他一唠叨起来也是个没底的人,一激动就一手兜住了晏暄的肩。后者就听那叽里咕噜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地嚷嚷,但完全没有任何厌烦的模样,一直淡笑着应答:“嗯。” 忽然,晏暄就听那声音停了下来。 “怎么?”他问了句,而后随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 不甚起眼的府邸门口,牌匾上正书写着“闲云府”三字。 晏暄:“……” 岑远怔怔地念了一遍这三个字,转眼看见门口有个小摊,三步并两步就蹦了过去:“大哥,能问您件事吗?” 晏暄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何心情,只能心想:幸好这摊贩不是中午他遇见的那个卖货郎。 摊贩现下倒也无事,便说:“公子何事?” “我看这府邸门口的灯笼上没写字,也没点灯,难道这府邸是空置着的吗?”岑远指着闲云府的牌匾问。 “你说这里呀。”摊贩道,“之前的住家搬走了,现在还真是空置着的。” 岑远双眼一亮:“那大哥知道这里的商行在哪里吗?” 晏暄:“……” 摊贩随即就指了指斜对角的商行:“就在那儿。” “谢谢大哥。”岑远一道完谢,就拽着晏暄往那商行的方向走。 晏暄眼尖,远远就看见里头的牙商依旧是他中午见过的那位,便不免放慢放重了脚步。 岑远察觉到自己手里拽着的人渐渐拽不动了,回头问道:“怎么了?” “……”晏暄道:“你去吧。” 岑远还以为他是怕牙商油嘴滑舌,嫌麻烦,于是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那你就在外面等着吧,反正我就问问,不花多少时间。” 晏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商行门后,在视线死角等了片刻,就见岑远面色怏怏地走了出来。 还不等他琢磨出该如何开口,岑远就低声道:“走吧,那府邸已经有主了,还正好是在今天被拍下的。” 听那语气,还真是有着不小的失望。 已经成了“主”的人在一旁:“……” 他安静少顷,偏头问道:“你喜欢?” “唔,喜欢其实也说不上。”岑远思忖着道,“这不是刚才正好说起安家的事,又正巧看见这府邸门口的灯笼暗着,也没有归属的姓氏,就想着大概是缘分到了,来拼个运气。” 他紧接着就哂笑一声:“现在看来是没这个运气,有缘无分罢了。不过也没事,以后总能有更好的。” 说罢,他走出几步,回头见晏暄低垂双眸,似乎正在出神思量什么,便喊了一声:“别发呆了,回家啦,快累瘫了。” 晏暄如梦初醒,最终也没有说些什么,快步跟了上去。 前几日太过悠闲,岑远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已经过得倦怠了,以至于今天这奔波一日,疲惫感来得前所未有得重。 等回到长悠府,梳洗完之后,他躺在床榻上翻书,结果还没翻过几页,就感觉眼皮已经耷拉了下来。 至于后来晏暄是什么时候洗漱完,又是什么时候熄灯上床,他也是一概不知了。 他又见到了这几日一直出现的梦。 梦中尘土飞扬,兵刃碰撞的铿锵声不绝于耳,将士们的呐喊嘶吼源源不断,空气中仿佛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味道。 ——这是战场。 第59章 梦境 岑远没有去过真正的战场,因此这绝对不会是他的记忆。然而一切都显得非常真实,真实得就好像的确是在某个地方,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事。 他虽然没有亲身参与,却像一抹谁也无法发现的孤魂,围观了全场。 而这场充斥着刀光剑影的梦境,最终都会停留在某个人的背影上。 烈阳之下,那人身被甲胄,明明该是坚不可摧的防护,此时却也被箭矢刺穿出一个个刺眼的洞,露出其中不堪一击的血肉。但他依旧站姿笔挺,手中□□直立于地,持着枪柄的手沾着凌乱的血迹,却是握得极紧,骨节分明,连手背上的青筋都迸出了型。 那是晏暄的手。 岑远只看一眼就能明了,这是晏暄的背影。 只是这个背影比他记忆中,或者该说是平日里最常见的更为高大,更像是铜墙铁壁幻化出的人形,矗立在大宁国土的边境线之上,用自己的身躯抵挡境外的风雨。 哪怕那背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光有这一幕,都好像是在叙说—— 即便是粉身碎骨、捐躯疆场,也在所不辞。 每每见到这个背影,岑远心中均是一震。 虽然是梦,他的五感却灵敏得像是在现实。他能感受到阳光刺激了双眼,飞沙模糊了光线,血腥味萦绕在鼻间久久无法消散。 他甚至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流窜在四肢百骸。 但同时,他又宛如没有形体的魂魄,飘荡在空中,只能固定在距离那道背影几步远的地方,无法前行,也不得后退。 他想去确认这道背影正面真正的模样,想去触碰看看那盔甲之下的人,然而每当他伸出手后不久,这个梦就戛然而止。 再睁眼时,出现在视线中的要么就是床顶,要么,就是晏暄带着温度的身躯。 这夜的梦亦是如此。 那道身影是一如既往的挺拔坚定,而他也是一如既往地无法触碰到对方。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中午的时候,他因为那些无形距离感如鲠在喉,从而在这时注意到了与那道背影的距离。 ——他似乎……离那道背影更近了些。 这个变化真的是属于微不可测的,因此他在前几回被周围环境吸引,根本没有发现,直到今日才误打误撞。 或者也有可能,是他心里想要去缩短那段距离的欲望太过强烈,才终于在这夜突破了看不见的障碍。 而在这之后的接连数日,他都能发现,自己与那道背影之间的距离越发近了。 一直到某一夜,这原本一臂远的距离,竟只剩毫厘。他只要再往前努力一把,就可以触碰到了。 ——然而梦在这时恰好清醒。 窗外其实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只在缝隙中透出一丝靛色的光线。湿漉漉的空气中混杂着桉木的幽香,香炉散发出的白烟隐隐飘荡。 岑远怔怔盯着那股白烟良久,感觉到腰间被人紧紧箍着,才将视线转移到面前的人上—— 晏暄呼吸安静而绵长,应当是还在熟睡。 自从上回大婚之夜,晏暄为了防止他半夜胡乱折腾,干脆直接搂住他的腰箍在怀里之后,就发现如此卓有成效,之后便夜夜如此,起床之后再找些其他东西——通常是自己睡过的软枕,让岑远抱住。 至于后者,的确是没再折腾,也索性将那点残存的脸皮丢了个干净。 庆幸的是,如第一次在郊外那般尴尬的事之后鲜少出现,就算是偶尔有之,他就假意翻个身过去,两人各自心照不宣,谁也不会去故意提起这个话题。 因此这会儿,岑远近距离地看着晏暄熟睡的模样,神情有些恍惚。 在睡觉的时候,平日里像一杆兵刃一般的小将军仿佛是将那些显露在外的凌厉尽数收了起来,长睫半垂,薄唇微抿,平日里看上去锋利刻板的线条轮廓在这一瞬间只剩下了柔软,好似将那些坚硬的部分全都吞噬干净了。 是和梦中的那道背影截然相反的感觉。 到现在为止,岑远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见那样的场景。 若说真实,那么晏暄在梦里给他的感觉的确如他一直以来所想的那样,是能够让他引以为豪的将领;但要说荒谬也无可厚非——他为何会想象晏暄如此命悬一线的一刻。 兴许是因为那些被压抑的不安在清晨毫无征兆地爆发,又兴许是因为梦里的他一直没能真正触碰到对方,此时此景,岑远竟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想去看看究竟哪方才是梦境。 这时就见晏暄忽然睁开了眼。 岑远一对上他的眼便愣了一下,下一瞬便下意识地要收回手,没想晏暄眼疾手快,径直扣住了他的手腕。 晏暄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他刚醒来时的嗓音本就带着低哑,更遑论岑远与他之间的距离不过半尺,声音被压缩在这片方寸之地,带着浅淡的笑意,联动隐约能感受到的气息,连空气都像是因此微微震动。 岑远喉结不经意滚了一遭。 他试图将自己的手收回来,却怎么也抽不动。 香炉还在兀自冒着袅袅白烟,安静地萦绕出缱绻。 岑远倏地感觉自己又有些无法直视对方了,慌不择路地挪开了视线,手指微微蜷起。 然而因为空间狭小,无论他怎么挪动视线,余光依旧能瞥到晏暄面容的一角。 良久之后,他才像是不以为意地回道:“没什么,难得比你醒得早,感觉挺新奇的,想看看你被捏住鼻子的时候会不会哼出猪叫。” 晏暄:“…………” 饶是岑远自己,在说出这句话后都没忍住笑了一番。 方才还飘荡在空气里的白烟眨眼就散了。 片刻安静后,晏暄被这不着四六的话说得扯起一边嘴角无声笑了一下,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逗的。他松了手,继而在对方鼻尖捏了一下。 岑远:“……” 这一捏根本没有用上什么力道,反而更像是用指腹在鼻尖轻轻一拨,但岑远却觉得这一拨拨出了细细密密的颤栗,一路渗进到皮肤深处。 他将唇一抿,紧跟着就扭头偏开了视线,手却在收回的路上顺势碰了碰鼻尖。 · 最近天亮得越来越晚,但不变的是一旦破晓,不一会儿就能天光大亮。 这会儿工夫里,照进屋内的光线已经成了彻底的橙黄,隐约间还能听见不知哪处传来的鸡鸣。 晏暄之前习惯卯时就起,天热时甚至更早,能和旭日有的一拼。只不过最近在丹林县的日子过得舒坦,又有岑远这个“小拖油瓶”限制着,他起床的时间也不免越来越晚。 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像岑远一般一直能赖到巳时,通常日出后不过一刻钟,他就会彻底清醒,先一步去院子里自己训练,免得身体愚钝。 因此这会儿,他也没多在床榻上耽搁,起身时还问了一声:“继续睡?” 岑远翻了个身,将对方递来的枕头抱进怀里,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也听不清是“唔”还是“嗯”。他将软枕整个锁住,背对晏暄,自觉将盖在身体上的唯一一条被子裹紧,低声道:“再睡会儿。” 晏暄“嗯”地回了一声,洗漱去了。 岑远听着那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走远,深呼出一口气,却是了无困意,再没有阖眼。 最终他自己也不知就这么发了多久的呆,总之在他起床的时候,晏暄正在廊桥上与管家唠嗑。当然,看样子基本就是管家在说,晏暄沉默不语地听。 岑远走过去的时候,依稀捕捉到他们似乎在说院子里种植的几棵树木,心说这小将军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去了解这些了。 晏暄很快注意到他:“起了?” “嗯。”岑远走过去,从他手里抓了一把鱼食,洒进面前的池塘里,“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晏暄道,“吃了吗。” 管家很快接上:“早膳还在厨房热着,老奴这去吩咐人给二殿下端过来,殿下想在哪里用?” 这儿的池塘中心正好是一处小亭子,放了一张石桌,岑远往亭子的方向走去:“就拿到这里来吧。” 管家应完声后就退下了,晏暄跟在岑远身侧:“今天有什么安排?” “我能有什么安排。”岑远道,“难不成你有?” “嗯。”谁料晏暄竟应下了,“带你去一个地方。” 岑远:“?” 若是按照小将军平时的风格,在正事上是绝对不会这么拐弯抹角地说话的,更别提这会儿还故意吊他胃口,就更是少见。 岑远越发觉得好奇,然而无论他怎么问,小将军都闭口不谈,嘴巴严实得一丝缝都没露,惹得他这顿早膳是吃得食不知味,还差点因为吃得太急被呛住。 一直到他终于在晏暄的监督下太太平平用完早膳,还消了会儿食,才终于出门。 这日天气甚佳,阳光落在身上非常舒适,暖意配合着徐徐吹过的秋风,形成了一种恰到好处的平衡。 闹市中语笑喧阗,连交叠起来的声响也比平时吵闹。马车几乎都无法从中穿过,而两人也干脆没有骑马出门,只安步当车,就好像只是出来闲逛一圈。 岑远跟着人,倒是要看看这小将军究竟揣着些什么把戏,结果就见对方带着他从人群中穿梭而过,忽然停在了一扇府邸大门前。 他微微一怔。 他一看就记起了这是什么地方,因为门上匾额正清晰地刻着三个字——“闲云府”。 然而这不怎么显眼的地方已是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门口悬挂的不再是光秃秃的粗布灯笼,取而代之的是两盏精致的六角柱形花灯,绢纱上画有浅淡的山水……以及用小篆书写的“晏”和“岑”字。 第60章 惊喜 几乎是下一瞬间,岑远就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你把这里买了?!”岑远说着,旋即又回忆起来,“可我记得上回去问的时候,这里明明已经有主了啊!” “嗯。”晏暄面不改色,只有垂荡在对方视线之外的那只手一直在摩挲着手指,似是有些忐忑。他停顿了一下:“我买的。” “可……”岑远下意识想表示疑问,然而他很快又想到,那日中午晏暄无缘无故的隐瞒、从钱庄出来的身影、之后未知的去向…… 原本纠缠成一团的细枝末节都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整理得清清楚楚。 形形色色的身影从两人身旁经过,或匆忙、或从容,然而在那中间,岑远的视线牢牢钉在对方身上没有动过,问道:“是那天你从校场回来之后?直接就来这里了?” 晏暄沉吟片刻,望着门口挂着的那三个字,并没有完全肯定,只道:“也是恰好。” “恰好经过?”岑远问,“就这么买了?” 晏暄一时没有回答,好一会儿之后才极轻地“嗯”了一声。他继而看向对方:“这算不算是有缘有分了?” “算。”岑远木讷地看着他,几乎是立刻就回答了,又重复一遍:“算。” 这里虽是热闹,但着实不是个可以慢慢说私密话的地方。晏暄看对方仍在发怔,便干脆一手捉住对方的手指,径直去推门。 岑远被拿捏住的指尖条件反射地动了一动,却没有任何要挣脱的意思。 府里有一人正在院子里清扫落叶,听见声音后抬头看过来,喊了一声:“晏公子。” 晏暄道:“张伯。” 现在府里虽然一切都还算齐全,但因为空置了一段时间,难免落了些灰尘。而晏暄又不可能凡事亲力亲为,除了在些必要的时候他会来亲自监督以外,其余的事情就请了张伯来打理。 张伯看上去大约五六十岁,不胖不瘦,人也不高,看着两人的时候都必须得微微仰着头,但两眼一直都是笑着的,一看就是副敦厚老实的模样。 他看见岑远,又喊了一声:“岑公子。” 鲜少有人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念出国姓加之“公子”二字,因此岑远听后也愣怔了一瞬,半晌后才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晏暄是怎么说明他和岑远的关系的,只见张伯对他们牵着的手视若无睹,只面向晏暄道:“后院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清理完了,二位公子需要些什么茶水点心吗?老奴好去准备准备。” “谢谢张伯,不用。”晏暄道,“我们随便看看。” “既然如此,那老奴就先退下了。”张伯笑道,随即递上来一个铃铛,“现在府里没有下人,就只有老奴一人,若是二位有什么吩咐,可能得麻烦多摇几次铃,老奴听见后就会立刻过去。” 晏暄看了看岑远,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后者摇了摇头,又将那铃铛还回去:“不用了张伯,应该是不会有什么事的。” 张伯也没争论,从善如流地又收下了铃铛,说了句“不再打扰”后就退下了。 等张伯身影彻底不见,晏暄又看向岑远,手上拉了一把:“走。” 岑远见他是往后院走去,便忍不住调侃:“你在后院究竟藏了什么宝贝,这么神神秘秘的。” 晏暄不置一词,只觑了他一眼,俨然像是回应了一句“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二人穿过一扇圆形拱门,眼前出现一片花草池塘,明显是已经被清理过的。 岑远又轻声问:“你就这么确定我一定会喜欢?” 一直到这句话问出口之后,他都没有察觉,自己竟然是已经默认了晏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了。 但晏暄也没有否认,只说:“不确定。” 说罢,他复又添了一句:“其实一直都不确定。” 岑远忽而感觉心里腾生出了一股浓郁的酥麻。 他把手攥紧了,嗫嚅出声:“那你为什么还……” 一掷千金,难道就是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猜测?一句他多年之前随口所说、连自己都差点忘记的话? 他不得不感慨,有些时候,小将军比他以为的还要疯。 无论是现在眼前的这座府邸,还是先前对方回朝时为了他不入宫先回府,抑或是半夜带他出城,都将晏暄不为人知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样的变化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岑远最多也就是感叹一声人不可貌相,但这个人是晏暄,一切简单的事情和原委都能变得万般复杂,让人琢磨不透。 尤其当这些行为都是因为一个人、都是因为他的时候,就越发显得深不可测,带着难以言喻的深长意味。 ——这还只是他知道的。 他在这边兀自思索,甚至没发现晏暄并没有回答他只说了半句的问题。而这时,晏暄带着他又穿过一扇窄门,便来到了后院。 跨过门的一刹那,所有繁杂多余的声响和人物都仿佛被隔绝到了另一片空间,连一丝花丛簌簌的声音都听不见了。门的这边像是无人的桃花源,自成一方天地,静谧又旖旎。 岑远恍惚回神,又发现将这里称作桃花源似乎不大精确。 ——虽然还未至花期,但院子里种植的,赫然是一大片杏花树。 进入后院后,晏暄就松开了牵住对方的手,背到身后,像礼貌,又像克制。 他在一边道:“原本是想等来年你生辰时,给你一个惊喜。” 可是且不说先前时候,他还没着手准备就险些暴露,那夜岑远从商行出来时虽没有明说,也表示出了不以为然的情绪,但脸上不经意间露出的失望还是被晏暄捕捉到了。 如此一来,他也舍不得再拖延了。 至少从此往后,他不希望再在岑远脸上看到任何与“难过”有关的神色,无论是否因他而起。 岑远并没有追问对方为什么临时改变了主意,他只是走去那片杏花树下,摸了摸树干,又抬头望见枝丫上没有落尽的几瓣花朵。 他忽然想起了来到丹林县后不久的一日。 …… 那会儿正是接连下了好几场雨的时候。 晏暄一向无所谓每日的去向,秉承一切都听殿下所言的原则,他只管照听照做。而岑远一开始还带着些兴奋劲,乐得出去在附近逛个两圈,只不过因为下雨,集市里摊位少了,逛起来也不甚尽兴。 于是除了偶尔出门,他大多是干脆赋闲府中,捧着淘来的话本看上一整日,到了晚上就喊人盛一壶酒,和晏暄坐在檐下,盛着江南的月光对酌。 那日就是这样,外头正下着稀稀落落的雨,将地砖洇湿成了大片的暗灰色。雨落在地上时,会发出滴滴答答的细微声响。 晚膳过后,岑远让人往屋外檐下搬了两张软塌,点好灯,不一会儿便沐浴着落雨的声音,捧起一本民间话本。 江南已然入秋,下雨时也已经不像以前一样会让人觉得闷热,倒是先一步带来了足以砭骨的凉意。 铜壶正放在火炉上烧煮着,蒸出的热汽混入看不见的风往两人所在的地方飘去,一片白芒,给这一隅染上了一些朦胧的色彩。 而晏暄就坐在另一边,不厌其烦地挑选茶叶,再将其洗净。 随着铜壶里的水冒出了沸腾的声响,渐渐盖过了雨声,岑远不免被那水声吸引去了注意,用余光瞥着身边的情形。 当他将视线移过去不久,就自然而然地挪动到拎起茶壶的手上,再沿着有力的手臂,一路蜿蜒到对方的侧颜。 ——小将军近几年相貌越发出众和成熟,被战场刮去了残留的最后一分稚嫩。从这个角度,能看见他下颌棱角分明,喉结凸出赏心悦目的弧度,透着不可撼动的硬朗;能看见他唇角殷红,因为抿着唇而陷得更深,长睫微微低垂,每次眨眼之时都有如翅羽翩跹,仿佛能扇动白雾。 此情此景,甚至不禁令人怀疑,是不是哪位天上的仙人,因为在人间待得久了,终于掩盖不住萦绕周身的仙气了。 每当岑远在心里感叹小将军姿色之时,都不免会想起小时候和对方在锦安宫度过的每次春日,杏花与美人相伴,无论少了哪样都会稍显逊色。 因此,当晏暄察觉到他的视线,转头望过来,问他怎么了的时候,他笑了一声,收回视线看向眼前的院子,回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要是今日是我生辰就好了。” 晏暄问他:“为什么?” “大概因为每年我的生辰,经常会伴随着杏花微雨。”岑远笑着道,“美人就该配美景。” 长悠府的院子里也种有几颗花树,只不过是适合秋日的桂花,此时已经到了花期的最后,纷纷被雨吹落,坠在暗灰色的地面上。尽管数量不少,但还是显得孤伶又落寞。 然而在岑远潜意识里,杏花是即便落了也不会带来如此悲秋之感的,或许因为那往往紧跟着春日万物复苏,或许因为正巧是在他生辰前后,也或许,是因为在他对以往的记忆里,杏花树下永远都有亲人的身影。 那时的晏暄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对他那句听着轻佻的话语作出任何评价,斟了两杯清香四溢的热茶。 …… 岑远就这么在茶香中从回忆倏然抽身,扭头就见晏暄不知何时走到了身旁。 晏暄见他看着残存的果实与花,便低声道:“现在都是光秃秃的,着实不是什么好时机。” “不。”岑远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熟悉侧脸,“现在就很好。” 晏暄沉沉的目光随即落在他身上。 如今没有杏花微雨,只有阳光和秋风在杏花枝丫下的一隅交织,和岑远想象中、或该说是记忆中的场景大相径庭。 但这样就很好。 以前在杏花树下,他们经常能听蒋昭仪闲来无事说起,她与宁帝是如何相识,又如何一见钟情。 小的时候岑远只会和晏暄胡闹,也不懂母妃为何会如此情真意切。而到了后来,当他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就会不免想到—— 在这重重宫墙的包围下,真的会有爱情这种东西吗? 母妃说是与父皇互相一见钟情,那父皇真的爱母妃吗? 如若是真的爱,那在上一世母妃身死之后,父皇为何没有差人细查,反而顺水推舟,让这件事成了推动他走入漩涡中心的一步棋? 岑远见过不少莺莺燕燕,无论是文武百官子女,还是风花水月之流,但细数起来,他似乎从未真正对什么人动过心,或有过什么男欢女爱的感情。 因此在分析这些问题的时候,他那些微不足道、最多不过就是在做戏之时被耳濡目染的经验就显得乏善可陈,甚至一直到现在,都还是没能让他得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那再反观过来——他呢? 他爱晏暄吗…… 这个下意识的问题让岑远一怔。 他猜测自己大约是对感情太过迟钝,以至于现在哪怕是静心推敲,都难以为肯定或否定的其中哪一方答案找到彻底的理由。 曾经他以为这一世重来,自己与晏暄被一纸婚书联系在一起,到头来不过是利害一致,说夸张些就是共患难的交情。 可现在再看,似乎又不是这么简单。 刚重生时对方的陌生感始终如影随形,而梦里那久久难以缩减的距离感又太让人心惊,因此此时此地,晏暄就这么站在他面前,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才会觉得,这就很好。 “晏暄。”他不禁轻唤一声。 或许是他这声来得突然,晏暄过了一瞬才回:“嗯?” 岑远却忽然不知该接什么了。 因为目光所及,他能看见晏暄侧耳在阳光之下,正渐渐地漫上一层醒目的绯红。 “……小将军。”片刻后他又喊了一声,转而伸手轻轻捏住了对方泛红的耳廓,“你耳朵红了。” 只见晏暄眼睫微颤,紧跟着就圈住了他的手腕。 岑远蓦然笑了一下。 这熟悉的话从他口中说出的霎那间,仿佛与过去重叠在了一起,那道问题的答案究竟如何,似乎也变得不再重要。 如若只是非分之想,那就非分之想罢。 他没有松开手,反而凑了上去。 不是当初带着微妙锋芒的接近和戛然而止,也不是曾经借着酒意在眼睑上的蜻蜓点水。 他吻住了晏暄。 第61章 亲吻 比起从容温吞,这个吻更像是有些急促。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去分清那些复杂难辨的情绪究竟为何。 晏暄明显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怔住了,眸色幽深,比原先多了好几分摄人的魅力。如此近距离地一对上眼,就恍若是陷入了一口见不到底的深井,所有的理智与思绪、妙语和利词,都在这一瞬间化为乌有。 岑远自认不过只是一具有着七情六欲的□□凡胎,他眼眸半阖,猛然撞上对方的视线,喉结便上下一滑,原先捏住对方耳廓的手不禁往下移动,换作勾住脖颈,闭眼更深地吻了上去。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深陷在某种缱绻暧昧的梦境里,是潜意识里不曾被发现的渴望产生的逆向侵袭。 可气息的交织却是前所未有的难舍难分,贴着唇的柔软与口腔中的温热也都无比真实,真实到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甚至都没有发现晏暄是什么时候抬手按在了他的脑后。 呼吸被掠夺的感觉格外分明,但不让人排斥,窒息感更使人上瘾。他按在对方脖颈后的手不由地捏紧,或许本意是想撤离,却不可避免地愈发接近。 迷离之中,他甚至有种错觉,就好像头顶的杏花树在眨眼间争相开放,在庭院的上空铺出一片粉白的花海。正巧此时风吹幡动,掉落的花瓣一一掠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扫出一片绵密的颤栗。 他蓦然一抖,也不禁向后一撤。 低沉的喘息顿时没了阻挡,响在两人耳里,如擂鼓乍响。 但他们额头依旧是互相抵着的,气息在口鼻之间藕断丝连,鼻翼在彼此都没察觉的间隙相互摩挲。 岑远微微掀眼:“说话。” 他嗓音还带着浓重的哑意,却莫名有种居高临下的睥睨感。 但晏暄这回连个“说什么”都没有丢还给他,只是揉了揉他的后脑。 “小将军。”少顷过后岑远又喊道,然而这回,也不知是亲吻的余韵还是故意为之,让这声呼唤听上去多了几分沙哑的蛊惑。 他低笑道:“我们可是拜了堂的。” 这可是他能行使的正当权利。 因为距离太近,他其实无法看清晏暄完整的表情,但他知道晏暄一直凝视着他,也能看见晏暄眼底慢慢浮上了一层笑意。 不久后就听晏暄从喉咙深处应答了一声:“嗯。” 几乎是下一刻,岑远就感觉自己腰间的手倏然收紧,紧接着背就挨上了身后的树干。 眼前的人也再次俯首亲了下来。 明明前一瞬的动作仍是激烈的,可等两人的唇碰上的时候,一切又突然变得温柔起来。 晏暄没有深入,就这么若即若离地贴着,时而又严丝合缝地厮磨。 ——就好像是在情难自已的放肆后,理智方才回笼,换成了得心应手的克制。 而只有在某些瞬间,兴许是因为对方实在掩盖不住了,才让岑远察觉到——晏暄亲吻着他的双唇似乎正在颤抖。 他无端觉得心里就如同被针扎了一下。 还不等他摸清缘由,身体却已经像本能反应一样,去加深了这个吻。 暖阳挥洒,和风轻拂,枝头花蕾微微颤动。 · 闲云府虽位于闹市,但地处宽阔,后院更靠近后门,而后门又挨着河流。因此即便府外喧闹声不绝,也只有靠近大门的前院能享受到熙攘,这片地方很难受到影响。 除了那片杏花树,晏暄还让人在树下专门辟了一块地方,放了石桌与软塌,完完全全就是按照岑远的喜好来的。 岑远在那张软榻上试着躺了片刻,差点就这么沐浴着阳光睡了过去,只是他想着还没去看过其他地方,便捉着晏暄的手,让人把自己硬是拽了起来。 他牵住晏暄的手,在府中到处乱窜,看那样子,就好像从未住过雍容华贵的府邸一般,要是不说,还真是看不出来,这还是一位从宫里出来的皇子。 后院连通着书房与卧房,除正厅外,另有一间厢房位于府邸的另一头。前院中大小方亭俱备,的确不失为一个安家的好地方。 不过每个房间虽是几乎备齐了家具,但显然还没有彻底打扫完,尤其是厢房,兴许原先就使用较少,已经是蒙了层厚灰。 至于卧房倒还算干净,就是只有个空架子床,被褥什么的都还没来得及置办。 稍稍出乎岑远意料的,倒属于书房。 原先的主人应当是个极爱读书的,书房在一间单独的屋子里,还在里间专门辟出了一块用于藏书的地方,书架子本身满满当当地铺排了十余列。 只是这会儿书架上头都是空唠唠的,反衬起来倒显得有些落寞。 岑远见不得这种空空荡荡的感觉。晏暄在常平府里的书房他从未踏足过,不知那边是怎样,但按照他对晏府的记忆,晏暄屋里的书册不少,他自个儿府里的书房更是塞满了四书五经还是闲散话本,无论如何,之后总有办法填满这些架子。 他在心里默默将这件事提上日程,随即便安下了心。 除此之外,屋里桌椅看着比其他房间都要干净不少,显然是在最近打扫过的。岑远估摸着,大概是因为张伯一个人清理得慢,又恰好是从书房开始整理,才造成了这种情况。 他没有多想,扫过一眼就离开了书房。 就在他们从书房走出来不久,忽然有一只鸽子在上空扑朔着翅膀盘旋不去,过了片刻,就朝两人所在的地方径直飞了下来,停在了晏暄伸出去的指节上,脚边还绑着一卷纸条。 是从长安来的信鸽。 晏暄顺了顺信鸽的背,取下纸条。 岑远凑上前去,双唇还明显洇着一层殷红:“谁来的信?写了什么?” 晏暄拆开纸条,也给对方看了一眼,道:“付建新。” 为了防止信件被别人截下,他们特地定下了暗号,因此岑远解读纸条上的字时花了些时间。 而一等看完,他就惊讶地看向晏暄:“他们查到碧灵以前的去处了?” “准确地来说,还有崔语儿。”晏暄道。 岑远不置可否,又将书信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一边说:“按照我对浣衣局的了解,那里一般都是在宫里犯了过错、但罪不致死的宫女去的地方,阴暗之处不言而喻。很多人进去了,基本就是把一条命给挂在里面了,想再翻身是难上加难。” 书信上写道,碧灵八年前入宫进入库房,三年前不知为何被派去淮宁宫,但没过多久,就因为偷东西被踢去浣衣局,直到一年前才重新回到库房。 晏暄听后用手指点了点代表“一年前”的字眼:“这个时候,就已经是崔语儿了。” 岑远“嗯”了一声表示认同:“但我没想到的是……” 在晏暄撤回手后,他便抬手指向另外三个字——“淮宁宫”。 “既然信中没有提及这杨碧灵在淮宁宫都干了什么,又为何会去,就说明付建新他们还在调查。”岑远道,“你身边的人,总归不会笨到连这个都想不到。” 晏暄微微点头,却也没有再说。 至于曾经的人…… 岑远顺着纸张往下,就又读到最后一段:与当年的碧灵同一时间在库房、淮宁宫、以及浣衣局的人,除了如今的金尚宫,也就是那个为段丞相做事的人之外,其余宫女和宫人全都没了音讯。 宫墙之中幽魂千万,上面的人都指不定会在某一日成为其中之一,下面的人又会有何人在意? 一年的时间,让几个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实在是太易如反掌了。 只不过,这些与岑远原先预料的并没有太多出入,因此他只暗自叹了声气,便将书信收拾了起来。待回到前厅,他问张伯要了火折子,直接把书信烧了。 然而,纸张可以燃成灰烬,真相不会。 几日后,两人于晚膳后出发,前往青宝楼。 第62章 吃醋 丹林县近郊虽然不似县城那般热闹,但等日暮西垂、华灯初上之时,也能称上一句万人空巷。 其中,最宽敞的一条街巷当属广白街,最热闹的一处地方当属青宝楼。 在出发之前,岑远他们就先在县城问了一圈,发现这青宝楼的知名度还不小,甚至横跨男女老少。 青宝楼的女子必不卖身,也不用单独接客或陪酒消遣,只凭自愿去放置在楼中心的台子上表演舞乐即可。若是客官给予了评价,或问了姓名,便能得到对应的奖赏,而等客官下次再来,若是有中意的舞者,也能付费点舞。 越是出众者,得到点舞的机会也就越多,奖赏也就水涨船高;反过来,虽说每人从小都要学习舞乐,但要是实在不愿抛头露面,或没能生出对舞乐的兴趣,那也没什么关系,日常吃穿用度也不会少给。 至于客人,那更是不问性别,不问来处,不问身份,只要点上一壶酒,便能在其中坐得一席之地。 青宝楼闻名的原因,还远远不仅是这点。 若是寻常酒楼人家,如果有客官看中某位姑娘,大多只用花费一笔银两替她赎身即可。但在青宝楼,比起能用银两兑换的所有物,看重的更是缘分和情意。 ——要是看中哪位姑娘了?可以。只要姑娘自己答应,这亲就成;反之姑娘要是不答应,那无论来求亲的人做的什么官、给了多少礼,也只能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而若是姑娘自己有了心仪之人,想要离开,青宝楼也不会挽留,只是以后种种,就只得自力更生,与青宝楼再无关联了。 当然,这么多年来,也不乏有人求爱不得一时气急,偶尔出言不逊,轻则诅咒些“不得好死”、“倾家荡产”之类的话,重则直接寻衅滋事。但青宝楼一直对那些脏话置若罔闻,遇见闹事之人则是干脆打一顿丢出去,不说一句废话。 至于这青宝楼身后究竟是何人、有着何方势力,大家大多也只能私下猜测一二。好奇心强的人曾经去问过现在青宝楼明面上的当家,但结果很明显,谁都没有得出定论。 反正一直到现在,这青宝楼都还没倒,依旧□□地竖立在丹林县近郊。 闲云府还没打扫完,府里物件也都没置办,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两人还是住在楚王为他们安排的长悠府内。 既然知道这青宝楼就在不远的地方,两人都没有骑马,干脆闲庭信步逛了过去。 走过林间小路,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后,他们就渐渐混入了人群。 整条街不算长,若是无人的时候,恐怕一眼就能望得到头。只是这会儿人流如织,周围一拥挤起来,连行动都磕磕绊绊,也就察觉不到街道真正的长度了。 二人原本还想随意逛逛,谁料刚走上广白街不久,就见面前一栋不高不矮的酒楼富丽堂皇,门扉大敞,门口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虽然因为角度的原因看不见里面的表演台,声乐却近乎清晰地穿透到了街上。 ——正是青宝楼。 既然正面对上了,二人决定干脆就先进去看看。 正好这时声乐渐渐停了,紧接着从青宝楼里涌出了一批人。 看来是有一支歌舞结束,这些人无意再继续看下去,就直接离开了。 等二人走近,就听门口站着的几个小二在冲排队的人道:“今夜沅漫姑娘的表演已经结束,要是有没能看上的客官,还请下回赶早。” 小二这话一出,排队的人瞬间唏嘘着走了一半,而剩下的便按照顺序,由小二一个个领进楼中。 岑远他们排在最后,轮到的时候,小二还特地先进门确认了一下,方才出来说:“客官正好赶巧,只剩最后一个位置了,里面请吧。” 岑远点了点头,跟着小二进门,他径自打开手中拿着的折扇,一边往四周环顾了一圈环境,随口问道:“方才你们说的那位沅漫姑娘是?” “客官不是本地人吧。”小二道,“沅漫姑娘是我们的头牌舞姬,每十日才表演一回,因此每次都是座无虚席,其他客官老是嚷嚷着要让我们加位子呢。” “原来是这样。”岑远倜傥地一笑,转动手腕挥动折扇,颇有副风流公子的模样。他道:“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听闻青宝楼头牌人美舞更美,本公子期待好久,没想到事先了解太少,还是错过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晏暄的视线在自己身上轻盈扫过,只得装作没有察觉,气定神闲地合上折扇。 小二赔着笑道:“那客官下回可得赶早,毕竟每逢这沅漫姑娘出场的日子,门口那队伍从寅时就能排起来了。” 岑远笑回:“那是自然。” 说话间,小二带着他们来到一楼大堂角落的方桌边:“二位请坐,这位子视野不是太好,还请客官莫怪。” 这地方离舞台最远,即便看得清舞也难看清人,怪不得被留到了最后。 不过岑远他们本意就不在观舞,无所谓位置好坏,倒不如说,这位置才更适合让他们打听消息,因此两人都没说什么就径直坐了下来。 方才路过的时候,岑远就看见一边的墙壁上挂着好几块木牌,每块木牌上写有三个字,大约是从诗词里挑出来的词。他用折扇指了指墙壁,主动开口问道:“那些是什么?” 小二道:“那呀都是我们这里酒的代号,客官想喝什么,看眼缘随便挑一个便是。” 岑远又看了两眼,发现那些代号还是有些讲究的,每个代号里都必定会含有“风花雪月”中的某个字。 “为何说是代号?”岑远问。 “这每个代号代表的酒每日都会轮换。”小二道,“如此一来,才能更让人觉得惊喜不是。” 岑远挑了下眉,觉得这倒是挺有意思,正要张口随便报个代号,然而就听晏暄不动声色地冲小二道:“有没有茶。” 岑远:“?” 他朝小二讪笑一下,转而一把捞过晏暄的肩,背对小二压低声音道:“小将军,你不会真的要禁我酒吧!” 说好的不会过分约制的呢! 晏暄双唇微微开启,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朝一边偏过头去。 片刻后,他道:“没有。” 岑远不明所以:“那你刚才开口是为什么?” 不待晏暄回答,小二就在他们背后悻悻然喊了一声:“两位客官……” 两人回过头去,就见小二不好意思地说:“不好意思啊客官,我们这没茶,只有酒。再说了,这赏舞喝茶,也尽不了兴啊您说是不是。” 岑远登时一个激灵,连眼色也懒得使了,直接就开口和晏暄说道:“你听见了啊,这可是人家说了没茶。” 言罢,他就指向其中一块木牌,抢占先机点单:“就来壶‘楼心月’吧。” 这回晏暄没有再说反对的话,不多时,小二就为他们上了两只酒盏和一个酒壶。 岑远见那酒壶都没有手掌心大,最多四五杯酒的量,没忍住问道:“这酒的量会不会太少了些?” 小二可能是说得多了,也担心客官会指责他们是黑店,很快就为岑远解释道:“客官您是第一回 来,或许不了解,我们青宝楼所有的酒都是一个价钱,因此每种酒的量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差别的,这是正常的情况。” 岑远道:“那如果是老顾客,岂不是看见酒壶的大小,就能大概辨别出里面装的是那些酒了?” “是这样没错。”小二见他没有为难,于是笑意更甚,主动往两只酒盏里倒着酒。 “客官您今日挑的酒是有些特别,是我们青宝楼里最独一无二的一款,若是老顾客见了,一眼就能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小二一边道,“不过既然客官是头回喝,小的也就先卖个关子。您先慢慢尝尝,稍后小的再和您细说,不过一定得注意别喝多了。” 说完,他又为两人上了几叠干果小食,简单回了几句,就退了下去。 岑远心道,这青宝楼花样还真是够多的,但也不乏是一种吸引人的手段,怪不得能伫立近郊五十余年都没倒。 与此同时,他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拿起酒盏喝了一口。 酒液甫一入喉,他就感觉身心舒畅,身上每一方每一寸都仿佛在瞬间活跃了起来。 可不知是因为原本的期许随着小二神神秘秘的样子水涨船高,还是因为在京中喝的粟醴质量上乘,味道太让人念念不忘,以至于现在喝下这酒,除了比普通酒家的酒醇厚一些以外,他也没品出什么特别的味道。 他看了眼晏暄,见对方也是一脸平静。 “看来也就是一种吊人胃口的噱头罢了。”岑远失笑,“故弄玄虚,再声称是我们没尝出来,让我们多要个几壶尝尝,最后这账可不就得翻上好几番了。” 晏暄已然恢复平时的状态,就好像方才看似没经过脑子的话语根本没有说出过口一般,他提醒道:“小心后劲。” “我知道,不过这不是还有你在么。”岑远不以为意,将杯中剩余的酒液饮尽,就为自己斟了第二杯,转口小声道:“这青宝楼不让舞姬单独陪酒,看来我们也只能找当家的打听了。” 舞台上早已登上了另一位舞姬,曲乐正走到高昂之处,顶灯凝聚着的光芒垂直落在舞台上,就连微妙晃动的幅度都好像是在搭配舞步,璀璨闪烁。 离舞台越远的地方就越是昏暗,角落更甚,却是提供给两人更为自由的观察空间。 晏暄不动声色地往周围逡巡了一圈,低声道:“在那里。” 不用他说,岑远也已经看到了不远处一道花影,正是翩跹在桌椅间的当家。 如今的当家早已不是最初建立青宝楼的那位,现在的这位当家在之前也是闻名于整个丹林县、乃至整个楚国的舞姬,只是一直留守在青宝楼,不曾婚嫁。在老当家因为力不从心退下后,她就接过了掌管青宝楼的权力,也是将这青宝楼管得井井有条。 正巧舞台上的舞姬一支舞结束,岑远朝旁边打了个响指,小二闻声迎了上来:“客官有何吩咐?” 先前进来的时候,小二就曾和他们说过,若是看中哪位姑娘的舞,可向附近小二询问姑娘的艺名,这样姑娘就能获得奖赏,而他们以后若是还想专门来看,就可以花银子点舞了。 左右一句话的事情,因此岑远就先问了一句:“台上的姑娘花名为何?” 小二看了眼台上,很快就道:“方才表演的是洛云姑娘。” 岑远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装模作样往舞台上看去,一手拿起折扇,一下下地敲着手心。 片刻后,他意有所指地道:“你们当家的在吗?” 小二一直候在旁边,闻言便道:“客官如果是想点舞,那直接和小的说的就行了。” “不是。”岑远看向他,笑了一下,“另外有事找。” 小二对上他的表情,立刻就明了,心说这公子十之八九是看上洛云姑娘了,于是立刻道:“客官稍等,小的这就去喊意姐来。” 说罢,他就往当家的——意姐的方向小跑过去了。 两人一同看着小二跑远,见那意姐听小二禀报完后,往他们所在的地方投来一眼,岑远还朝对方举了举杯,一饮而尽。 晏暄除了最开始的那口,就没有再动过酒,因此杯子里的酒还有大半。他瞥见岑远的动作,剑眉微蹙,又敛眸看向杯中的酒液,半晌后也像对方一般,仰头喝尽。 岑远见意姐朝他们走来,便收回了视线,扭头正好瞧见晏暄的这一动作。 或许真的是被晏暄说中了——这酒的后劲有些出乎意料,这会儿好像渐渐开始起了作用。流淌进腹腔的酒液恍若正在灼烧一般,连带着视线都产生了些恍惚。 岑远用力闭了闭眼,眨去那丝混沌,再睁开眼时,目光正好落在晏暄上下滑动的喉结上。 他自己竟也没忍住跟着吞咽了一番。 而后,他又不自觉地将目光上移,划过对方看着冷淡、实则温热的薄唇。 一瞬间,唇上仿佛联动到了某种柔软的触感,让他忽然感觉身体都在发热。他不禁伸出舌尖,舔了舔自我感觉干燥的唇。 这时就见晏暄放下酒杯,半抬起眸看向他:“怎么了。” 岑远一愣,下意识地喊道:“晏暄。” “嗯?” 然而岑远没有立刻说话。 他正对上晏暄被长睫半掩的眸光,余光瞥见对方仍然微蹙的眉心,敏感地意识到——对方似乎并不是很开心。 他心中微怔,忽然想到了上一世时,晏暄在看到他从逸仙楼走出后神色中的愠怒。 两厢交叠,虽不说全然相同,但在某些方面又好像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岑远看向自己手中的酒杯,又望了眼已然空无一人的舞台,某种念头在他脑海中倏忽划过。 他重新看向晏暄,喃喃道:“你是不是……” 有些吃醋了? 第63章 恍惚 然而岑远话还未说完,那头意姐就已经飘然而至,满脸噙着笑:“两位公子。” 岑远原本要说的话顿时被打断。 他意识一晃,强逼自己调整到神志清醒的状态,看向那位传说中的当家。 推算下来,这位意姐的年龄应当也有四十左右了,但保养得非常好,眼尾唇角都看不出一丝岁月的痕迹。 岑远向她简单打了个招呼,随即就见对方遣退了小二,笑着冲自己道:“不知公子该如何称呼?” “敝姓袁。”岑远对这假身份已经是脱口而出,他指了指桌边空着的位置:“意姐不用客气,一道坐吧。” 而另一边,晏暄没有出声,只客气地点了点头。 意姐见过的人多了,方才远远就能从气质辨别出,这两位俊俏的公子都并非等闲之辈。 她在走过来的时候往两人身上分别打量了一遍,再结合小二传达的话,很容易就判断出,两人之中属岑远更好说话,因此这会儿开门见山地冲对方道:“听闻公子有事找,莫不是相中了我们洛云?” 岑远却道:“并非如此。” 意姐原本以为十拿九稳,这会儿一听对方否认,倒是愣了下。 “那公子是看中我家哪位姑娘了?” 岑远原本还想先和对方寒暄一二,但他思及晏暄那仿佛带着酸味的反应,一开口就变成了迫不及待的否认:“袁某并非是看中某位姑娘,只是想找意姐打听一个人。而且……” 说着,他垂眸想了想,便拿起酒杯欲盖弥彰地遮住自己下半脸:“而且在下已是有家室的人了,可不能让他听见了。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可能还打不过我家内人。” 内人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 岑远那模样,哪儿还有一开始故意做出来的那些风流样,只不过他那神情和语气也说不上是怕,倒更像是…… 意有所指的调侃? 意姐心中想着,微微张大眼,错愕了一瞬间,自然也没注意到一旁晏暄复杂的表情。 不消片刻,她就掩唇笑了一声,恢复言笑晏晏:“无妨。那不知公子是要打听谁?” 说笑完,岑远也将手中酒杯放下,轻声道:“八年前,蜀阳县某地爆发鼠疫,当地附近有一个镇子的人逃难来了楚国,不知意姐是否知晓此事?” “当然知晓。”意姐有一说一地回答,“当年逃来楚国的人里,有几个孤儿,还是我亲自带回的青宝楼。” 岑远开门见山:“那些人里,可有一女名唤崔语儿?” 随着他的问话,意姐脸上的笑很快收了起来。 她狐疑地打量他们,片刻后说:“公子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问这些?” 一见对方的反应,他们就知道是找对地方了。 因此这会儿岑远不慌不忙,“哦”了一声,随即将先前糊弄越家兄弟的那番说辞搬了出来,又加油添醋,说得有声有色,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意姐原先还带着几分怀疑,而后就像是被他这一番半真半假的说辞渐渐说服,叹了声气。 “崔语儿的确是我带回青宝楼的几个孤儿之一。”她轻声道,“那孩子天生丽质,又肯用功努力,自己也喜爱跳舞。但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父母双亡,她的性子有些内向。” “那后来呢?” “她十六岁生辰那日,第一次主动和我说,想上台表演一回,我自然是同意了。”意姐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处,显然也是沉浸在了回忆中,“那日她表现得非常完美,有不少客官都问了她的花名,还说下次来要点舞,不过她自己还是羞涩,我就没有强求,只有当她自己主动提出时,才让她上场。” 意姐顿了下,方才接道:“一直到一年多前,她和我说要离开青宝楼。” 岑远一怔,和晏暄不约而同看向对方。 ——又是一年前? “那意姐可知,她为何说要离开,之后又去了哪儿?”岑远问。 “她只说是遇见了心仪之人。”意姐道,“其余便没有细说了。” 岑远立刻觉着有些奇怪:“既然是心仪之人,为何不正大光明向青宝楼提亲?” 按照青宝楼的规矩,又不会因为聘礼多少而将对方拒之门外——如此一想,那就只能是另一方的问题了。 果然,意姐道:“我只听说对方是青江县一户大户人家的公子,家里似乎是不怎么看得起青宝楼里出来的女子,他们就没有大张旗鼓。我虽然也担心,但毕竟那是语儿自己的选择,而且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她那么坚定的眼神,于是也不好多加干涉,只能在她走前给她留了不少盘缠。” 岑远心道:得,这是私奔了。 那为什么会私奔到宫里去?还鸠占鹊巢,用了别人的身份? 那个公子又究竟是谁? “意姐。”岑远问,“那一年多以来,您就没有和她通过信件?” “最初的确是有通过一两回。”意姐道,“后来,我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她的信了,也不知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岑远却立刻明了。 ——那时候,崔语儿已经被送进了宫,无法再与外人通信。 事情到了这里,仿佛是刚绕过一块青岩,又碰见一墙铁壁。 岑远又向意姐打听了那位公子的信息,可毕竟对方父母轻视青宝楼在先,这会儿儿子又跟人家私奔了,自然是只会当作是家丑遮着掩着,因此这一年来,也没听闻青江县有哪户大户人家的公子“莫名”不见了的。 就在这时,有小二来找:“意姐,有位王公子找。” 意姐闻声立刻回神,朝对方回应了一声:“知道了,烦让王公子稍等片刻。” 说罢,她转向岑远:“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要是公子之后还继续找语儿,并且找到了的话,不知可否也知会一声?” “好。”岑远很快答道,“您忙吧,我们就继续喝喝酒看看舞。” 意姐点了点头,顺势想为对方斟一杯酒以示感谢,刚拿起酒杯却又是一怔:“公子居然选到了这个酒。” 岑远没想她突然说起酒来,反应慢了半拍,才问:“这酒怎么了吗?” 意姐晃了晃酒壶,发现里头的酒已经所剩无几。她恢复了最开始的笑容,语调轻柔:“公子喝了多少了?” 方才谈话中,岑远又喝下一杯,一共是喝了三杯了。他如实和对方说了,却听意姐小小地“啊”了一声。 “也难为公子方才这么清醒得说了这么久的话。”紧接着她就看向晏暄,“麻烦这位公子好生照看了,如若需要马车,向小二说一声便是。” 两人分别:“?” “别看这酒味道只是浓郁了些许,却是我们这里最烈的酒。一般都是根据一桌客人的人数盛不同的量,匀下来一人两杯。”意姐道,“这酒叫‘三杯三步’,只有我们青宝楼有。无论平时是再怎么千杯不倒的人,只要喝到三杯,都绝对无法撑到三步。” “……”岑远愣怔片刻,只感觉是有些热,但除此之外也并无不同,不禁问道:“有这么神奇?” “公子您一会儿走个三步就知道了。” 这会儿不远处的一桌有人催促:“意姐,意姐人呢?” 意姐便也不好多说,笑着向两人道了声别,就离开了。 留下的两人相视一眼:“……” · 那头意姐离开之后,绕到王公子的桌边,朝对方赔了个笑:“王公子,实在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再稍等片刻。” “啊?!还要等啊。”王公子有些不满。 意姐不好意思地道:“今晚姑娘们太优秀了,实在是忙不过来了。” 王公子“哼”的一声,手背朝外挥了挥手:“赶紧的赶紧的!” 意姐朝他行了个礼,回身绕过边角的桌椅,径直来到了后院。 阴影之中,一道人影安静驻足,见到她后便问:“都说了?” “说了。”意姐回道,双唇紧闭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句:“语儿究竟是在整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身份,她为什么会和那样的大人物扯上关系?” 人影被遮掩在黑暗下的面容上无动于衷,只道:“等一切事了,你自会知晓。” “那……”意姐道,“她还能回来江南吗。” 人影却不说话了。 少顷之后,意姐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我知道了。” 人影不置可否,最后说了一句:“王爷吩咐,其余事务一切如旧。” 说罢,他在夜色下踩着轻功,不一会儿就没了人影。 意姐看着对方消失的方向沉吟不语,片刻之后,她复又在脸上挂上如旧的笑,回到楼里喊来一个小二,吩咐下去:“三杯三步后劲大,去为方才那两位公子备好马车。” · “公子,马车已经备好。” 晏暄看着一旁明显眼神涣散的人,刚想出口说下一句“多谢”,却被抢过了话。 “要什么马车。” 岑远一路自己走出青宝楼,早就已经超过了三步,此时三杯三步的后劲才是真正地开始上头了。他只觉得看什么都像是有着叠影,完全是靠着最后一丁点儿意志力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身体,避免了七倒八歪的尴尬境地。 但总的来说,还是在可控范围之内的嘛! 他心想这酒虽然听起来玄乎,可等真醉了,也不过尔尔,与其它劲酒比起来也并无不同。因此在回完话之后,不等小二再劝,他直接将晏暄一扯:“走了!” 晏暄:“……” 二殿下可能都没意识到他潜意识中发出的力道有多大,而晏暄本就对他毫无防备,因此这么一被拽动,脚下就立刻挪了步子。 匆忙间,他只能快速地向小二道了声谢,转身跟着岑远离开。 他们并没有在青宝楼里待太长的时间,毕竟原意已经达成。为了不显得太突兀,他们又装模作样看完第二支舞,紧跟着就离开了,左右不过一个时辰。 只是最近天气越发寒冷,两人在抵达青宝楼之时就已经不早,这会儿回到广白街上,人已是比方才少了许多,就连街旁的小摊小贩也逐渐收拾起了摊子,准备回家。 原本两人还打算在广白街上逛逛,这会儿也是逛无可逛,更别说其中一位现在连走直线都是勉强了,于是这会儿只能打道回府。 来时,两人走的商道,绕了些远路,这会儿晏暄看了眼方向,便带着岑远往对面的小巷走去。 谁知还没等他们走进巷子,堪堪抵达巷口的时候,晏暄就感觉手腕被人猛然一抓。 他回头看,就见岑远静静站在他斜后方,手中力度愈发收紧,望着巷子的眼神迷离又恍惚。 “怎么了。”他反手牵住对方。 “晏暄。”岑远唤道,“别往里面走。” 晏暄闻言便狐疑地朝巷子里看去。 小巷不长,两边只有砖瓦,角落青苔肆行,显然是很少有人走动,也自然不会放有任何照明的灯盏。 原先巷口有人摆摊,灯笼的光晕隐隐约约照进小巷,才让这条路隐藏在流光溢彩下,没被注意。然而此时,原先的摊位早就不知所踪,灯笼也一同被收了,巷子里只剩下稀疏的月光,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幽深,就连尽头的出口都像是一道通往未知和黑暗的死门。 可饶是如此,晏暄记得,岑远分明不是什么胆小怕黑之人,也根本不信什么鬼神。 他手中握紧了一下,问道:“怎么了吗。” 岑远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抬眸看了对方一眼:“巷子里太暗。” 话音落下不久,他又怔忡地添了一句:“看不清你的脸。” 第64章 喜欢 晏暄倏然一怔。 他不知岑远为何会突然这么说,却免不了在看见对方这番……称得上是示弱的情绪时心中一紧。 自小时候认识这位二皇子以来,晏暄还从未见过对方如此模样。 就好像在某一刹那,捆缚在这位殿下四周的一道无形屏障猝然碎裂,无论是岁月与命运在他身上留下的刻痕,还是他主动在周身架起的崇山峻岭,都如云烟一般消散,露出其中最真实的岑远、最纯粹的岑云生。 是岑远从未在自己面前、甚至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显露出来过的脆弱。 有的时候很简单,只三杯酒就可以做到。 可有的时候,哪怕是几坛粟醴,都只能让那些刻痕愈发深刻,让崇山峻岭愈发高大难越。 晏暄喉结一动,口中却没能立即说出任何话来。 片刻后他手中握紧,低哑着声音道:“好,那就不走巷子。” 岑远顿时满意了,安静下来,任由对方紧紧牵住自己,老实得像只跟着小鱼干味道的猫。 广白街一边有大大小小不算少的巷子,但既然岑远如此说了,晏暄就没有再带他往巷子里走,换了个方向。 周围偶尔有人经过,会不禁注意到这两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再顺势将视线移动到隐没在袖摆之下的交接部分,露出疑惑的表情,只是不消片刻,他们就踩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将视线转移走了。 至于被注目的两人,一个对这类视线完全视若无睹,而另一个正走着神,连走路都是被带着亦步亦趋跟随,更遑论去观察周围人的视线了。 只是还不等他们走出去多久,原本还能逞强的那位脚步越来越慢,行走的路线也逐渐从直线成了曲线,很快就连亦步亦趋都做不到了。 晏暄偏头看了眼:“岑远?” “嗯……”被喊的人还应了一声,过了好半晌才抬起头道:“嗯?” “……”晏暄停下脚步,望着他叹息一声,果断回头重新走向青宝楼的方向。 岑远朝他们行进的方向看了眼,竟还辨认得出他们是要去哪儿,问道:“你忘拿东西啦?” 晏暄不言,没几步就带他回到了青宝楼的门口,小二还认得他们,见状便迎上来:“二位有什么吩咐?” “劳烦备辆马车。” “好嘞。”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过太多相似情况,小二没问缘由,应了一声后就让人去准备。 先前备好的马车估计还没来得及撤,不多时,两人就已经坐上马车。 岑远原先还有些不情不愿,几乎是被晏暄半搂着抱上了马车,然而等车夫驾起车,车轱辘声在安静的夜色中钻入车厢,他被晃得困顿,很快就老实下来,脑袋往晏暄肩上一歪就睡了过去。 不知是因为马车实在是走得不平不稳,还是因为方才在巷口的一瞥让他心有余悸,他刚从酒醉中踏出一步,就坠入了噩梦的深渊。 ——但也不尽然是梦。 一片虚幻的空间里,他又见到了上一世中秋时,在逸仙楼外遇见晏暄的那一回。 幽深的小巷、剑拔弩张的对峙、对方隐没在阴影中而显得晦暗不明的不悦…… 种种因素杂糅到了一起,在岑远面前反复出现。当他转身想逃离的时候,那些画面就如脱离不开的梦魇,又会从另一个角度朝他逼近。 与此同时,恍若有一道声音在虚空之中训斥他道:“你这是作茧自缚。” “不……我不是……”他条件反射地喃喃反驳,甚至都没有意识到,那道训斥的声音竟和他自己的声音完全相同。 他失了冷静,开始慌了,拼命去寻找出口,可无论他怎么走,都仿佛被围困在这个巷口。 ——就好像是再次被关进了诏狱的最深处,只剩破碎的月光为伴。 他对这囹圄困囿的境地感到骇然,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脸色一片苍白,双唇颤抖翕合。 然而就在他近乎崩溃的当口,所有的虚影在陡然间汇聚到了一处,当空的碎片重新组合成完整的圆月。 月色不再泠冽,反而为这一方寸天地间的闷热浇灌了些许舒适的清凉。 岑远重重缓过一口气,而后就见面前梦境中的晏暄站立在巷口,忽然主动朝他走近了一步,身上的阴影彻底脱落。 他看见晏暄向他伸出手来,温柔地将他抱进怀里,用那一如既往的、低沉却轻柔如水的嗓音在他耳边说道:“岑远,我陪你看中秋月圆。” 几乎是在对方话音还没落的时候,他就急切地回了一声“好”。 可就当他抬起手去,就要回抱住对方的一刹那,怀中人物消散,眼前画面骤旋,月色转化成了稍远处的万家灯火,空中悄然飘落起雪花。 他正居于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晏暄。 那是在安西桥头。 同样的画面旋转,梦魇如影随形,可又同样在不久之后倏然转停。 他听见晏暄温声说:“岑远,和我一起去楚国。” 闻言,他几乎又是立刻丢了缰绳,翻身下马,边应声边向对方跑去。 他猛地抱住晏暄,对方甚至还被他逼退了两步。 然而这回也是同样,恍若没有终止的轮回——只瞬息间,他就被猛然抽离出整个空间,成为一道虚影悬浮于空中。 紧接着他就再次被带到那片梦境中的战场。 只是不同以往的是,他竟然可以在这片梦境中随心所欲地走动了。 晏暄依旧站在阵前,背影屹立不倒,但岑远视线一触及到对方盔甲上的破损与血迹,就只觉得心惊,忙不迭绕过人看去。 这一眼却更是惊得他瞳孔骤缩,险些站不住脚。 ——只见晏暄整张脸上几乎都被蜿蜒的血痕覆盖,曾经清晰的眉宇在鲜血之下显得模糊不清,唇瓣近乎干裂,嘴角噙着尚未干涸的血。 但饶是如此,在这样的晏暄身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狼狈。他就像是方才整装待发,披袍擐甲,两眼闪耀出锋利而势不可挡的光。 紧接着,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物件,那些锋芒就被短时间收回到了眼底,换成了另一种柔软的情绪。 转眼再抬眸时,他面上神色已然一凝,将手中物件塞回前襟,另一手猝然拔起插入地面的□□。 那东西一直被晏暄攥在手心,岑远无法得见,只能从指缝间窥见一些翠绿的颜色,像是玉,却无法得见究竟为何。 他匆匆一瞥,也无暇多想——因为他听见了身后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的声响,脚底甚至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 那激烈的声音和震动仿佛是一来一回地径直敲打在他心口。刹那间,无论是他熟悉的,还是两辈子以来都没体验过的感情——那些心疼、担忧、愤怒……种种情绪尽数交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朝他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 他伸手想要抹去对方脸上狰狞的痕迹,然而这回,他的手竟然是直接从对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是啊,他想,这是梦。 这幸好是梦。 意识仿佛就在这时察觉到了什么,猝然带着他虚无缥缈的身体盘旋而上。他感觉到自己正从梦境中抽离,转瞬之后,身体再次感受到车厢的晃动,以及贴在身边的温度。 “醒了?”晏暄问。 岑远还没彻底清醒,但下意识地问:“我们在哪儿?” “快到长悠府了。” 岑远掀起车厢的帘幔,看到外面的场景觉着有些眼熟,接着便想到,那是他们前往广白街时曾经走过的驰道。 去时他们是徒步,不过也就花费了一炷香多点的时间,此时车马自然更快,从他们出发到现在,连半柱香都不到。 时间太短,方才的场景甚至称不上是一场梦——更像是他偷偷打了个盹,因为毫无防备,那些以前从未留意、一直隐藏在意识深处的迷恋和惧怕就见缝插针地涌入脑海,在他耳畔嘶吼着他未曾承认过的事实。 岑远放下帘幔,忽然道:“走回去吧。” 晏暄随即望了他一眼,不等提问,就听他又说:“我真的醒了,让车夫放我们下来吧,不然还得绕路。” 驰道一旁是一大片竹林,穿过竹林出去后走不久就可以抵达长悠府的后门。然而竹间缝隙容人通过有余,车马却是无论如何都行不通的,这会儿他们要回府,只得绕道县城再穿过闹市,几乎要花上双倍的时间。 晏暄心中担忧,闻言并没有即刻应允,岑远就自己掀开车帘,同车夫说了一声:“不好意思,就把我们放在路边就好。” 那车夫自然没有拒绝,很快把两人放在驰道边,回头往长白街去了。 晏暄看岑远走了几步,比他之前醉意最盛甚至走不出直线的时候好太多了,于是稍稍安下心,跟在对方身侧,一同走入安静的林间。 夜色正浓,林间却不是全然黑暗,他们很快走到一条比其他地方都明显颜色更深的小道上,就像是被人硬生生踩出来的。兴许是因为用的频率高了,小路两旁甚至还放了几盏竹灯。 除了竹灯以外,还另有一些细微的光亮。 岑远望向竹林深处:“那儿还有萤火虫呢。” 晏暄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就见离河边更近的林间有几点绿莹莹的光芒闪在竹枝四周,移动的速度算不上快,但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那是几只活物。 晏暄还没应声,那边岑远又抬头看了眼天,只见夜空黢黑,却有数处光点高挂,他说:“真好,这要放在长安,连星星都是见不着的。” 于是晏暄又随着他的目光仰首望天。 只有在极少的情况下,长安的夜空中才会出现零星几处亮点,而且像观星台之类都是设在长安城外几十里地的地方,难得能去一次,就更别说是像萤火虫这般的生物了。 长安城中虽每夜熠熠生辉,可要是想见着些除灯笼以外的亮光,恐怕也只有每逢新年或七夕,城中点燃烟火之时,抑或是每月中旬,月朗风清。 而就在这时,岑远似乎想起什么,释然地轻笑。 晏暄旋即就将视线投向他:“怎么了?” “想到某人之前说要和我一起看中秋圆月和上元花灯。”岑远依旧仰着头,眸光像是比眼下的任何一道光线都明亮。 片刻后,他又哂笑一声,道:“这么一看,这夜空里连个月亮的影子都见不着,就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了。” 某人微垂的眼睫轻颤,身侧的手指忽然蜷了一下。 竹灯为他们笼罩出一层朦胧的光圈。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做出动作,晏暄也没有催促对方回府,而岑远望着星空,直到脖子都仰得累了、江南夜间的薄雾逐渐将星点笼罩,方才收回视线。 蓦地,他抬手拽了拽晏暄的衣袖。 晏暄可不相信这位殿下光是在马车上眯了会儿眼就能把所有的醉意逼退,因此这会儿也没有吝啬话语,问道:“怎么了?” 岑远小心翼翼地道:“这回可不是我的错。” “什么?” “醉酒。”岑远没动牵着对方的那只手,轻声解释,“那都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那酒叫‘三杯三步’,不然我肯定——” 晏暄侧首看着他:“肯定什么。” 只见岑远抿着唇打了个无声的酒嗝,才继续回答:“肯定会和你分着喝的。” 晏暄:“……” 他顿时有些哑然失笑。 这位殿下满脸有理有据、自己只是无辜受累的模样,但碍于他说话的声音不响,落在周遭的静谧里就更显得失了气势,以至于让晏暄听来,倒像是在不甘心之下对自己的一份讨好。 谁能受得了。 江南的萤火虫仿佛一点都没娇羞的性子,不知是在何时,原先身处竹林深处的萤火虫飘然而至,在小道间点缀着点点萤光。 晏暄半垂着眸,忽而抬手往岑远如同蒙着雾的眼角轻轻抹了一下。 “为什么说这些。”他问。 “……”岑远明显愣了一瞬,才复又小声嗫嚅,跟蚊蚋似的:“你不会又不高兴吧。” 晏暄反问:“我看上去不高兴?” 岑远不置可否,只偷偷瞄了他一眼。 路看上去还很长,晏暄难得没有雷厉风行地终结话题,转而又问:“那为什么要说‘又’?” “唔……” 岑远没回,低着头似乎是在思索,就好像是正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将这问题说出口来。但这时晏暄反握住他的手,挠了下他的手心:“嗯?” 这一轻挠几乎能让人把所有心里话都吐出来,岑远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还有,刚才找意姐打听事情的时候,我……” 说着他又顿了顿,像是省略去了其中好些不必要的话,最后才不伦不类地接上:“你是不是吃醋了。” 方才在青宝楼里他就试图询问,却被正事截了胡,以至于这话根本就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不过就是约莫一个半时辰前的事,那时候他尚且还有着调侃的心思,然而这时,薄雾弥漫、萤光围绕、竹灯昏黄,所有难以言喻的情绪都在这缥缈的光线里成了心照不宣的沉默。 晏暄没有答,岑远也没有逼问。 “如果……”半晌后晏暄缓缓开口说道,“我说是呢。” 岑远冲他眨了眨眼。 “殿下准备如何。”晏暄侧首看着对方道。 不知数的萤火虫在周围盘旋飞过,尾端画出一条条影影绰绰的光影线条,拨开交葛的薄雾。 岑远脑中一热,下一瞬就攀着晏暄的肩亲了上去。 ——一触即分。 “晏暄。”岑远轻声唤道,与对方距离不过毫厘,因此每说一字一句都像是亲自用气息描绘在晏暄的唇角。 晏暄一手把揉他的后颈:“嗯?” 岑远目光游离地凝视着他,下意识一般地问道:“你会觉得厌恶吗。” “厌恶什么。” 岑远道:“和我接吻。” 其实在最开始的冲动之后,岑远曾在冷静后想过——晏暄会不会反感? 毕竟在他的预想里,晏暄的生活应当会循规蹈矩,就如同晏太尉一般,安|邦定国,平定边疆,步步高升,在不久后自然就会娶妻生子。 而按照他对晏暄的了解,小将军不同于京城里的其他纨绔子弟,哪怕是接受指婚,也必定不会妻妾成群;若是两情相悦,那更是只会一心一人。 以前他还会去想象,这样的女子会是个什么模样,却从来没有想过,晏暄最终会和一名男子成婚,而这个男子还是自己。 要说在最开始重生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父皇召他入宫,初次提及赐婚一事,那时他因为母妃的事情烦心,又只当父皇是借口试探,满心只想着不能去拖晏暄下水,就没有再想其他。 而到后来,他们成亲、拜堂,木已成舟。 至于同床共枕,一开始不过只是形势之下被迫为之,久而久之,左右也能用“习惯”二字诠释。 但无论如何,以上种种都还维持在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圈里。 可接吻呢? 晏暄……又是做何想法? 起初气氛正好,他错过了询问的时机,后来又被长安来的各种消息吸引去了注意,便没有再思及此事。 在他眼里,晏暄似乎也并未对此番亲密行为有过抵触,有时还会在睡前将他拥入怀里的时候,轻柔又克制地在他额前印下一个亲吻。 这仿佛给了他一种错觉,让他以为,晏暄在这档“父母之命”中,也渐渐是走向了“乐在其中”的路。 但归根究底,一切都还是“他以为”。 他连自己的心思都不曾看透,又哪儿来的能力和心情去窥探别人,遑论这个人还偏偏是晏暄。 ——上辈子他就没有读懂过对方,猜不透那些寡言少语背后究竟是在些什么心思,更别提这一世再来,这人给他带来太多的脱离记忆的惊与喜,以至于他越发觉得这小将军的心思就像是同样披盔戴甲,固若金汤。 晏暄在听见他的那句提问后,揉捏着他后颈的手猝然一顿,从长睫下垂落的视线隐没在周围的光晕里,显得晦深幽邃。 “那殿下现在呢。”他没有回答,反倒沉声反问道,“难道是酒后乱性吗。” “不是!”岑远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否认。 意识在视线对上的瞬间变得分明,他幡然醒悟,自己定是醉意还没散尽,才会用这样错误的语句,才会忘了自己想说、忘了自己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差点弄巧成拙。 他转瞬无声地呼出口气,而就在这眨眼间,无数和晏暄相处的片段——无论是无话不谈的懵懂时,还是各行其是的少年期;无论是上辈子的背道而驰,还是这一世的连枝并头……都在他眼前一一闪过。 “不是的。”他喃喃,“不是酒后乱性,不是的。” “和你成亲,是因为你说你会记得我说的话,是因为你说愿意同我成家,所以我想亲近你,想依赖你。” “怕你吃醋,是因为你看上去心情不好,所以我不想你对我失望,不想再和你相隔那么远的距离。” “和你接吻——” “和你接吻……” 最初的时候,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见色起意,才不由分说地亲了上去。 在那之后,偶尔兴起之时,他也会捉住晏暄,径自亲在对方唇上。而那时他以为是食髓知味,也是意犹未尽。 然而此时此刻,所有他记得或不记得的细枝末节,所有他察觉或误会的万千思绪,都在一瞬间成了拨开薄雾的萤火,萦绕在他耳边告诉他,他一直以来的迟钝无非都是来源于欲盖弥彰,与自己的愚昧无知。 根本就不是什么非分之想。 不过都是情难自抑,情有所钟。 他说:“和你接吻,是因为对你动了心。” 话音刚落,岑远就定睛看着晏暄,两只手都抓着对方的衣袖,颇有种不说话就不让人走的架势。 晏暄微微垂首对着他的视线,片刻后无声喟叹,那张好看的面容又朝他压了下来。 晏暄的唇就同他的人一样,看似薄情寡淡,实则却是有着近乎灼人的温热。 两人唇齿间都残留了些微“三杯三步”的味道,原本的醇厚如今只剩下淡淡的甜辣,裹挟在彼此炽热的气息中交互纠缠。 按理来说,是岑远比晏暄喝得更多,但这会儿他却有种被压制住的错觉。他本就有些神识不定,不多时就被亲得有些站不住脚,两手从衣袖移到对方前襟,就恍若在溺水中攀着浮舟。 直至良久后,晏暄压在他唇上的力道终于撤离,他被对方真正地按进怀里,听见一道熟悉却低哑的声音响在耳畔。 “傻瓜。” 岑远将下巴搁在对方肩上,怔然将视线投在一片晃动的竹叶上。 “什么意思?”他问。 晏暄道:“若非真心喜欢,又为何会同你成婚。” 岑远脑中空白,一时都不知道该回些什么话,最后只能傻愣地“嗯”了一声。 晏暄又道:“若非真心喜欢,又怎会为你吃味,怎会去记住你的每一句话。” 欣喜犹如汹涌的波涛,从四面八方将岑远笼罩其中,他快被欢喜淹没,甚至都没有发现这句话中的时间点早过了宁帝为他和晏暄赐婚。 他嘟哝道:“你是说……” “是。”晏暄说,“我喜欢你。” 第65章 甘甜 长悠府中并没怎么点灯,除却后门前的两只壁灯,以及隐藏在小道边山石间的石灯,就只剩下庭院中大片的波光粼粼。 酒醉带来的困意就像先前盘旋的萤火虫,时而走远,却又很快回噬。 岑远整个人都是懵着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府,怎么走到浴房冲去一身酒气,又是怎么回到床榻,只知道等晏暄也沐浴完回来的时候,他为了不让自己睡熟,都快把双眼睁得流泪了。 卧房门口的灯盏正放出微弱的光线,堪堪照进房内,卧房正中的烛火时不时地跳动,和香炉顶端飘起的悠长白烟一起,在空中的无形画卷上画出斑驳的形状。 晏暄问:“怎么不睡。” 然而岑远没答,他紧盯着对方,待晏暄掀开被褥躺上床,便一把抓住他,凑上去在那微微扬起的唇角上亲了一下。 “……”晏暄动作有那么一刹那的停滞,但很快他就恢复正常,闷声笑了一下。 “看来以后是绝不能放殿下一个人在外喝酒了。”他道。 一抱上人,岑远就几乎是即刻败给了困意,双眼终于不堪重负地合上,他小声咕哝:“你又要禁我酒……” “不然让殿下一个人在外面胡言乱语?”晏暄顿了顿,“再胡作非为?” 在晏暄只能俯首去看的角度,岑远微微蹙眉,辩解道:“都说了不是酒后乱性了。” 他的嗓音还带着哑,如此一讲话,语气便显得越发耐人寻味——就好像飘向床榻的烟雾忽然有了实体,拂在皮肤上,直蹭得人心痒。 晏暄把他搂得更紧了些。 “再说……”岑远紧跟着又嗫嚅出一句,只是外表已经看不出双唇翕动,声音也降至最低,到了不凑到耳边就听不清的地步。 晏暄凑耳去听,就听见两句: “也就只有对你了……” “所以你千万别走……” 晏暄没有再听见声音,垂首看了眼,就见人脑袋歪在软枕上,呼吸绵长。 “岑远?”他试着轻唤一声名字,而对方不为所动,俨然已经进入了梦乡。 晏暄安静凝视了许久,方才收回视线,重新盖好被褥。 烛火渐渐弱了下去,仿佛过了很久,晏暄复又念了一声:“岑远。” 后者还在睡着。 “我不会走。”晏暄声音很轻,停顿了少许,又道:“我其实很高兴,也很庆幸。” 很庆幸,自己在当初做了这个决定。 · 次日醒来,岑远第一感觉就是脑袋都快炸了。 看来这三杯三步在走了三步之后只能算是初见成效,这一晚上过去,后劲才真正开始上头。 岑远不是没有醉过,但和这次的情况相比都是小巫见大巫,他揉着脑袋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心想还真是小瞧了这从来没听过名字的酒,随即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下,朝屋外瞅了一眼。 这会儿外头阳光明媚,像是已经到了正午。 这一醉还真是醉得有些久了。 岑远抱着被子发了会儿愣,竭力想把意识里的醉意逼退,脑子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昨日在林间小道的一路。 他都干了些什么来着…… 所有画面刹那间在脑海中一一映过,包括他借着醉意朝晏暄肆无忌惮耍的无赖,包括后来差点就弄巧成拙的坦诚相见,也包括晏暄在他唇上印下的亲吻,以及在他耳边轻声坦言的喜欢。 一切细节都展现得无比清晰,几乎能让人身临其境,就好像现在仍然还是夜晚,夜空中的星光经久不散,竹灯在彼此身上裹出温暖的光圈,萤火虫在周围安静地起舞。 光是想想,就能感受到浓重的意犹未尽。 岑远把自己的脸整个埋进了被子里,他这会儿才复又想起,在昨夜两人终于舍得往回走的路上,他终于还是没能敌过醉意和困倦,几乎到了自己一个人无法行走的地步,只能靠晏暄背着才免于直接躺倒在竹林昏睡过去的危险。 然而一到人背上,他就好像又清醒过来,在晏暄脖子上耳朵边又亲又啃,不知道的看了怕是会以为是被狗给咬了。 ……岑远觉得自己这脸真是可以彻底不要了。 可就在这时,屋外似乎传来了一些细微的声响,像是碗勺碰撞的清脆声音。岑远一个激灵抬头,耳朵尖动了动,下一刻就风驰电掣般下床抄起床边的靴子,一溜烟跑向了浴房的方向。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晏暄还没踏进房间,就只见到消失在屏风后的一只赤足和衣物一角:“……” 他把手里的碗放到桌上,坐在桌边等了一会儿,随即就看见那位殿下把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样后又从屏风后绕了出来,一见桌上的东西就眉心一皱:“这是什么?” 晏暄往他双足上看了眼,见人这会儿好好地把靴子穿上了,才回:“醒酒汤。” 这三个字让岑远立刻就想到了先前在刚入楚国时的那杯葛花茶,怪味已然从舌根弥漫开来。他将碗推远了些:“不喝,我现在清醒得很。” 晏暄瞥了眼他脸颊上仍旧残留的一抹淡淡红润,便直接忽视他的话,将汤碗又往他面前推了过去。 “这次的不苦。”晏暄道,“我亲自煮的。” 岑远还想把碗推开,手指都已经碰到碗了,闻言又倏忽一顿,狐疑地往对方身上打量了一眼:“……真的?” 晏暄不言,只有眼尾蔓延开些许轻微的笑意,示意他喝了便知。 岑远半信半疑地凑到碗边闻了闻,觉着这味道闻起来倒的确是没有那么古怪了,便贴着碗沿抿了一小口。 充其量不过几滴汤汁的份,岑远立刻双眼一亮,心想这喝起来与其说是醒酒汤,倒更像是份饭后的甜品。 他又喝了一大口,随口问道:“你这什么时候学的。” “方才,只是比大厨教的多加了些冰糖。”晏暄看了看碗里的汤汁又看回他,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局促,问道:“如何?” 岑远没有直接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一口气灌下了大半碗醒酒汤,整张嘴都被撑满,没了说话的余地,只能冲对方伸出一只大拇指去。 晏暄面不改色,微微敛下了眸,拿起汤勺搅拌了两圈,道:“慢点喝。” 岑远依旧没答,只是将目光悄无声息地移向了对方耳尖漫上的几不可察的绯色。 不知是卧房的哪扇窗户没有关紧,缝隙间漏进来一丝秋风,香炉中升腾而起的白烟在空中蓦然换了个方向,氤氲了桌边的风光。 岑远双手捧着汤碗,在好不容易将口中的汤汁咽下后便小口小口地尝着剩下的,视线越过碗边悄悄摸摸落在晏暄的脸上。 一直到碗中汤汁见底,他才把碗放下,朝对方勾了勾手指。 “怎么了。”晏暄口中虽问,但还是老老实实朝他凑了过去。 “晏暄。”岑远笑着唤了声,转而压低声音凑在对方面前说:“昨晚你说的话,再来一遍呗。” 晏暄:“……” 岑远无声地窃笑,一边抿去了唇瓣上残留的汤渍,甜而不腻的味道随即又在口腔中蔓延。 他见晏暄没有开口,便又道:“冰糖都加了这么多了,四个字还舍不得给啊?” 晏暄低垂着眼睫望着他,视线忽地在那两片唇瓣上停留了一瞬,片刻后失笑道:“得寸进尺。” “……谁说是这四个字了!”岑远故作愠怒,一抬手就捏住了对方泛红的耳廓,“别和我装傻,你知道我说的是——唔!” 不等他把话说完,晏暄就反手扣在他的脑后,压在他唇上接了个甘甜而绵长的吻。 · 自几场秋雨过后,江南就仿佛提前跨过了季秋,早晚都已经呈现出了冬日的阴冷,只有当白日有阳光时,凉意才能被温暖取代。 这会儿正值正午,阳光洒在身上暖意最盛,空气中仿佛还残留有晚秋的味道。 岑远一走出卧房就碰见管家正拿着个暖炉走来,便喊了声:“刘伯,怎么这就已经把暖炉拿出来了?” “殿下。”刘伯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今日都已经立冬了,接下来这天只会越来越冷,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话音刚落,他见晏暄也从房中走出,手上还端着个空碗,忙道:“大人,这碗就放着让下人们去收拾吧。” 晏暄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一旁岑远抢话道:“没事,让他去。” 说罢,他抬手欲盖弥彰似的碰了下自己的鼻尖,隐约露出的唇角还有些泛红,口中小声嘀咕:“让你耍赖……” 晏暄装作未闻,朝刘伯点了点头就拿着碗朝厨房走去了。 等人走出去几步,岑远朝那背影做了个鬼脸,这才收回视线。他见刘伯还端着个暖炉候在一旁,忙不迭让开位置:“刘伯您忙您的。” “不打紧不打紧,殿下您随意就好,原本老奴也只想着放在屋外就好。”刘伯说着就将暖炉搬进了屋子,聊道,“殿下久居北方,对江南的天气不了解,可能不习惯这边的冬天,别看这会儿还热得人燥得慌,等到了晚上,那阴冷几乎都是往人骨子里钻的。” “那倒是。”反正岑远没什么急事,便干脆靠着门框同对方闲聊起来,“这要是在长安的话,早在前几日就肯定得把暖炉拿出来了,在江南倒是不怎么有入冬的感觉。” 刘伯道:“其实这两夜较之前段时间已经有转凉的趋势了,江南真正入冬不过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到时候说不定殿下还得嫌一个暖炉不够用。” 岑远闻言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心道他倒是不怕会不会不够用,毕竟每夜睡前,他都被某人严丝合缝地扣进怀里,再用被子裹牢,周身满是对方沐浴后带出来的热气,怎么着都不会有受凉的机会。 “咳。”他挪开视线清了下嗓,才回过头来说道:“对了刘伯,这暖炉既然已经拿出来了也就算了,之后就别往卧房里搬其它的了,拿你们自己用的就行。我们不待太久,准备过几日就走了。” 刘伯调整暖炉的动作一愣,颇为惋惜地问道:“殿下不多住几日吗?” 在刘伯看来,若不是楚王爷亲自吩咐,要说这位就是从京城来的二殿下,他可能都得先怀疑两三分。 ——毕竟他见到的岑远为人处事,是完全没有任何身为皇子的架子。 长悠府里人不算太多,平时岑远用膳,见菜多人少,便干脆招呼着下人们一道同桌吃饭。偶尔有人胆小腼腆,不敢同意,又不敢走,他也不会强求,只说不用人服侍。 除此之外,就更别说先前重阳节时,他还与另一位晏大人一起,亲自下厨房一同做重阳糕等等事了。 因此这会儿岑远说走,刘伯是发自内心地觉着可惜,心想除了自家王爷,恐怕是很难遇见如此让人舒心的主了。 另一边岑远很快答道:“我们原本就是打算在楚国各地随便逛逛,这丹林县逛得差不多了,也该去其它地方看看。”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 实际上,晏暄在最开始的一次之后又去了几回校场,都没有查出任何问题。而九月初从楚国出发的将士、以及最终抵达长安的将士,也都能一一对应,与先前晏暄所见名单并无出入。 在县城内,他们也私下调查了太守赵宇和都尉李平二人,以及楚王的行事,除了查到赵宇曾在五月去过一次长安以外,其余就无特殊之处。三人一直都老老实实,楚国国泰安康——在这一个多月中,就连街上抢人钱袋的乞丐也被一个个制服得服服帖帖的。 乍一看,倒是盛世太平。 但他们知道,青江县或许才是接下来的重点。 不过刘伯自然是不知道他们的所想,只觉得有些不舍,他道:“原来如此,那老奴就先祝二位大人一路顺风了。” “刘伯,你这怎么还客气上了。”岑远打趣道,“话是这么说,我们又不是今日就走。” “老奴不怎么会说话,还望殿下莫怪。”刘伯讪讪笑了一下,“不过既然如此,二位今夜不妨去看看我们丹林的万舞节吧。” “万舞节?” 第66章 庆典 岑远是第一回 听说这节日,听了刘伯给他的解释才知,这万舞节也算是楚王崇尚歌舞之后的一个特有产物——进入冬季,一年丰收暂歇,接下来就是休养生息、享受一年所成之时。因此,每年立冬这日,在丹林县县城正中心的闹市中会举办万舞节。 上午时,忙碌了大半年的人们在地里做好迎接冬季的准备,等用完午膳,就会来到街上歌舞饮食,庆贺这一年收成,并乞求来年亦是丰年。 在楚国,这万舞节可以说是仅次于新年的一个节日了。 “这会儿街上应当已经开始热闹了,”刘伯道,“万舞节会持续一整晚,至明日辰时方才结束。晚上活动最多,殿下可以多玩一会儿,毕竟今日结束,那就得等明年了。” 岑远岂是会错过凑这种热闹的人,他向刘伯道了谢,便不由分说拉上刚回来的晏暄出了门。 因为长悠府离闹市有段距离,所以两人刚一出府,四周景象倒与寻常无异,只有空气中隐约传来极轻的乐声——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在府中没有察觉到外面的热闹。 等他们一路往闹市走去,乐声便越来越明朗,甚至能听出其中层层交叠的不同乐器声。而到了地方一看,就见闹市中万人空巷,景象焕然一新。 放在平常,闹市中心的一大片地方总是拥挤着大大小小的摊位,摊位之间留下的通道几乎只能供两人勉强并肩通行。 然而这时,所有的摊位整整齐齐地在四周的商铺前围了一圈,只在四角各自空出四个入口。而在原先因为充斥着摊位而分辨不得的中心区域,此时正放置着一个类似于由四五个大大小小的灯笼相依拼接而成的东西,比周围的人群还高。 “我感觉有些眼熟?”岑远道。 晏暄在他身侧沉吟片刻,道:“青宝楼舞台上方的顶灯。” 岑远:“……” 现在一提到“青宝楼”三个字,他就能联想到一连串的画面,于是只能故作姿态清了下嗓子,才将注意力扯回对方所说的顶灯上。 “似乎有些印象。”他道,“这么说的话,这东西也是用来照明的?” 晏暄回想了一下在青宝楼那日所见的光线,又看到眼前那东西在此时散发出的微弱光亮,便猜测道:“里面装的大约都是夜明珠。” “嘶。”岑远算了算这么个大玩意儿里得装多少夜明珠,就不免倒吸一口气,“你这么一说,我现在感觉那里面不是夜明珠,都是银锭射出来的光了。” “……”晏暄往身侧瞥了一眼,一脸无言以对,半晌后还是没忍住闷声笑了一下:“没出息。” 人群拥挤,岑远几乎是和对方肩抵着肩,听见这话时,甚至还能感受到身边那人胸腔震动了一下。 他往晏暄手心捏了一把:“怎么就叫没出息了。现在我们家的家当都在你手里,我现在可是一贫如洗,就这还不许人感叹一声了?” 晏暄顺势捉住他捣乱的手,径直捏在手里,另一边取下腰间的钱袋:“那就都给你拿着。” 迫于周围太多人,他没办法喊对方“殿下”,因此这话就明显少了几分揶揄,多了些一本正经,连带着看向对方的眼神里也透出些郑重的意味。 偏生他看着岑远,还正巧眨了下眼。 岑远:“……” 他前一瞬还在反驳对方的调侃,下一瞬被那眼神一撞,就感觉自己内心陡然成了个登徒子,一堆歪心思正蠢蠢欲动起来。 不过他还没脸皮厚到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为所欲为,旋即将那些心思收回心底,预备秋后算账。 他在晏暄手心又挠了一下,抽回手,跟真的似的将那钱袋推回去:“拿着吧拿着吧,你管付钱,我只管花。” 晏暄又轻笑一声,将钱袋别回腰间。 说话间,他们随着人群往前挪了好几步,越接近闹市入口附近越发拥挤,几乎已经快到寸步难行的地步。 “这丹林县的人怕是全都聚集在这了吧。”岑远没忍住嘈了一声,余光在附近一瞥而过,倒是让他看见了个认识的人。 对方也眼尖发现了他们,迫于眼下的状态无法行礼,只得连忙打招呼道:“二殿——二位大人,失敬失敬。” 岑远道:“杨大人,许久不见了。” 此人正是岑远他们初到丹林之时,在桥头迎接他们的杨起。 杨起今日所穿并非那日的官服,而是一身楚兵军服,矗立在路口折角显得十分威武。 他扭头朝身旁的另一位将士叮嘱了句,让对方引导好民众,避免拥挤发生的意外,才复又转回来与岑远道:“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二位大人,让在下陪二位走一段吧。” 岑远一同这杨大人讲话,就想到刚入丹林那日和对方打了一路的官腔,顿时有些牙酸。趁着周围人群移动,他退后一步,在晏暄背后轻轻一推,两人就此换了个位置。 晏暄:“……” 他往岑远身上投去视线,就见对方朝他挤眉弄眼的,示意他:你去应付。 晏暄立刻哑然失笑一声,而后转向杨起,这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泰然:“听闻万舞节一年一回,是丹林县独有的节日,我们就来凑个热闹。” “那是那是。”杨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他们的小动作视若无睹,讪笑着道,“这万舞节时,几乎整个县城,甚至是邻县的人都会来一同凑个热闹,晚上只会比现在还要热闹。” 闻言,晏暄视线往周围转了一圈,就见到现在的人群大多都是聚集在四周的摊位边,越往中心的“夜明珠灯”人就越少。而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两名身着军服的将士驻守,引导人群走向。 “我看周围有将士引导,”他道,“现在人是多,倒也没有乱。” 受了称赞似的话,杨起立时又笑起来:“自王爷提议举办万舞节起,每年都会从楚军中调派人手来保障民众安全,至今从没出过事情。大人现在看到的将士只是部分,等晚些时候,还会再增加三批人手,毕竟这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嘛。” 晏暄“嗯”了一声,又看向中间的“夜明珠灯”:“这是?” “您说这个啊。”杨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已经是老王爷在位时的事了,听说是老王爷受人所赠的‘荧灯’,全天下一共就只有两盏。其中一盏放置在它处,另一盏则只会在办舞会或像今日的节日之时拿出来使用。” 说罢,他神秘兮兮地凑近两人:“听说啊,这里面都是塞的上等的夜明珠。” 岑远位于晏暄与摊位之间,一边用目光扫过摊上的吃食和小物件,一边竖着耳朵听他们讲话。 在听见这番话后,他又扭头往那荧灯上看了一眼,连连摇头:“啧啧啧,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啊。” 全然忘了方才“没出息”的是谁。 一旁杨起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这要不是万舞节,想必王爷也不会大费周章把这荧灯给搬出来,您说是不是。” “该搬该搬。”岑远道,“大家伙儿辛辛苦苦一年,奢侈个一两把又怎么了。” 杨起笑道:“大人说的是。” 这两人一唱一和,倒把晏暄夹在了中间,后者见他们交谈终于结束,便见缝插针地问道:“那些红绳是什么。” 杨起一看便道:“啊,您是说这个吧。” 说着,他就给两人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腕处,从军服袖口下扯出了一根红手绳。 “两位应该知道这万舞节有着一些辞旧迎新的意味吧。”杨起道。 岑远方才也有着同样的疑问,这会儿主动地接上了话,点了点头:“听刘伯说过。” 杨起笑道:“万舞节这天,王爷会让我们给这四周的摊贩发放红手绳,凡是来这里的民众都可以在摊位上自由领取,用以祛除这一年来的晦气,干干净净地迎接丰年。” 岑远曾经听过系红绳去晦气的说法,因此只挑了下眉:“原来如此。” 说罢,他就去附近的摊上领了两根红绳,一根自己绑在了手腕上,捏着另一根冲晏暄道:“手伸出来。” 杨起原先正看着他们,见状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竟鬼使神差地往旁边挪开了视线。 等晏暄伸出左手,岑远便一把抓住,直接将另一根红绳仔仔细细地往上系。手腕一动作,他自己腕上的红绳便不住地与腕骨辗转碰撞。 他肤色本就偏白,入秋之后气温一凉,整只手乃至手腕的骨节就越发分明,反衬出肤色比平常更为白皙。动作停时,那红绳正好堪堪挂在腕骨上,一红一白相得益彰。 他捏着晏暄的手端详了片刻,又顺着衣袖,将视线转移到对方身上,上下打量了一通。 “杨大人。”他突然喊道。 杨起在晏暄另一边贯彻着“非礼勿视”,闻声猛一激灵,回头道:“大人。” 岑远看起来颇为困惑:“你看我们晏大人戴这红绳,是不是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杨起心道他看着还挺不错的啊,可这说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正纠结着该如何措辞回答,就见岑远小声“啊”了一下。 “我知道哪里不对了。”岑远道,“杨大人可知这附近有没有卖成衣的商铺?” 第67章 得意 作为丹林县中最繁忙的一处闹市,最不缺的就是商铺。杨起很快就给他们指了个方向,道:“那在下就不跟过去了,若二位大人有什么要求,直接去方才的路口找就行,在下会一直在那边驻守到明早。” 岑远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 杨起给他们指的商铺是路尽头转角旁的第一间,两人不大好横冲直撞过去,就随着人群一点点挪动,好半晌才进了铺子。 虽然成衣的价格比单纯的布料要贵上不少,但今日毕竟是节日当天,又有着位置上的优势,商铺里的人倒是比平时还多。 掌柜的给前一组客人结完账,才带着一脸歉意迎上来:“让二位公子久等,今日人手少忙不开,还请二位见谅。” “无妨。”岑远废话不多说,开门见山问道:“有没有颜色素一些的成衣?总之不要那种看上去死气沉沉的就行。” 晏暄:“……” 掌柜的道:“自然是有的,其实依我看,公子现在身上这件青袍就很不错嘛。” 说罢,她又仔细在岑远身上打量了一通,一脸笑地对这衣物的布料剪裁、以及与公子有多么相衬发表了一顿马屁,好一会儿终于回到正题:“是公子穿吗?” 岑远打断好几次失败,被唠叨得脑袋都疼了,闻言立刻指向身后的人:“他穿。” 掌柜的注意力顺着他的手势挪了过去,纤眉顿时一挑,只是稍后,她便掩面轻轻笑了一下。 “怪不得方才公子说不要看着死气沉沉的衣物。”掌柜的道,“玄色虽也十分衬这位公子的气质,在今日倒的确是显得有些烦闷了。” 岑远“嗯嗯”用力点了两下头。 “二位公子来这真是来对了,我们铺子里的衣物都主打素雅为主,定能有适合这位公子的成衣。”掌柜的向晏暄示意了一下内间,“公子先随我来量一下尺寸。” “不用这么麻烦。”岑远说着,直接开口报了一连串尺寸,“按照这个来就行。” 掌柜的:“……” 晏暄:“……” 掌柜的手里刚拿起软尺,听对方接得这么快,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道:“公子能再说一遍吗。” 于是岑远又重复了一遍,掌柜的听后应了声,也没有多说,只让两人等候片刻,自个儿进了一个房间。 这间不大不小的成衣商铺被大致分成了三部分,一边是入口,这会儿又进来了两组客人,而另一边则被一人半高的屏风结结实实地分成了四五个临时的更衣间,有人正在里边换着衣服。 岑远他们等候的地方正好被夹杂在正中间,左右各自有细碎的交谈声音传来,登时把中间同时沉默的人衬托出一丝格格不入。 蓦地,晏暄朝身边岑远看了一眼,腰背依旧挺直,只是微微垂首,低声道:“殿下倒是了解得很清楚。” 岑远:“……” 方才他嘴皮子溜得快,这会儿一被调侃,才品出一些不对劲来。 他漫不经心地微微偏过头,背向晏暄小声嘀咕道:“用手臂一量不就都知道了。” 晏暄:“嗯?” “我说。”岑远回过头去,“这种东西用眼睛看一眼不就都能知道了。” 同样的情况放别人身上,或许还会噎回去几句,但现在这人是晏暄——他点到即止,只低着头将唇角扯起一个不过分但显而易见的幅度。 “嘁。”岑远收回落在对方侧颜上的视线,“笑什么笑。” 说罢,他又感觉不过瘾,歪着身子用肩膀轻轻撞了对方一下。 “二位公子,你们看这件如何?” 这时掌柜的从房间里出来,视线落到岑远身上后愣了愣:“公子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岑远立刻反驳,却抬手不以为意地捏了下自己的耳朵。他道:“就是这件?” “正是。”掌柜的将视线转回自家的衣物上,在空桌上摆开。 只见摆出来的是一件茶白色广袖长袍,银丝绘制兰花暗纹,既不会让人觉得过于低廉朴素,又看着利落大方。 “茶白虽素,却也不是人人适合。”掌柜的看向晏暄,“这位公子肤色不黑,模样气质又如此出类拔萃,是再适合不过了。” 听人夸赞小将军,还不等本人有所反应,一边岑远倒是忽然心生出了一些得意,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 “是不错。”他转而指了指掌柜的臂弯的另一件,“那件呢?” 那件衣物还是被折叠的状态,只能看见是件偏绿的青衫。 掌柜的将衣物在那件茶白长袍旁展开,换作对岑远道:“这两件衣物是用同种手法剪裁而成的,正巧放在一起。我想着应当挺适合公子的,就一道拿来了,公子不妨一道瞧瞧。” 两件长袍放在一起乍一看,倒的确是有七八分相似,不过这件青衫上并没有绣银丝兰花,而是替换成了绿线竹枝。 岑远一直不怎么喜欢穿广袖,嫌宽大的袖摆累赘,但看在现下心情不错,他就大手一挥:“行,那就这两件了。” “好嘞。”掌柜的登时笑开,又问道:“二位公子现在就要换上吗?” 岑远直接替晏暄也回了句“换”,那掌柜的就带着他们去了临时搭建的更衣间,领到最角落的一间。 “今日人多,更衣间有限,就劳烦二位分别在同一间换了。” 这里间看着简朴,空间倒是不小,就算一起站两个人也绰绰有余。 掌柜的将衣物放在里间的软榻上,又问:“需要喊人来服侍二位公子吗?” 岑远:“不必了。” 掌柜的闻言点了点头,留了句有什么要求都可以随时找她,便掩上屏风,离开了更衣间。 两套衣衫虽剪裁复杂,但毕竟都是日常所着衣物,穿起来并不如它们看上去那般繁琐。 不多时,两人都换上了新的衣服。 岑远穿着青衫,双手垂下时会整个被覆盖在袖摆之下,他感觉有些不便,于是将两只袖子都挽了两截,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 同时,他又偷偷朝对面晏暄瞄去。 平时晏暄更习惯穿深色的衣物,也因此总被挂上不少超出年龄的沉稳与成熟,此刻却摇身一变。 ——长身玉立,君子如兰。 晚秋的盛阳越过窗棂,在屋内投下橙黄的一片,晏暄就这么站在阳光里,低垂着双眸,周身所有尖锐锋利的气质尽数被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文人的儒雅,举手投足间洋溢着不尽的文雅之气。 岑远只一眼就看怔了。 晏暄察觉到视线,掀起长睫,明亮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入岑远眼中。 “怎么了。”他问。 “……啧。”片刻后岑远失笑咂了声舌,上前两步抚平对方衣襟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压着声音道:“我都不想放你出去了。” 晏暄:“……” 岑远抬手拍拍他的脸:“你说你这出了门,又得祸祸多少姑娘。” 晏暄抓住对方的手,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半敛着眸凝视须臾。 “我祸祸了谁,殿下难道还不知道么。” 岑远双眼微眯。 屏风的另一边似是一对夫妻,不经克制的交谈声源源不断地绕过屏风: “你瞧瞧你这肚子,衣服都快被你给撑破了。” “岁月不饶人嘛,娘子眼尾也……哎好好说话别打人啊娘子!” “真不知道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你了!” “不怪娘子瞎眼,要怪就怪在下当年玉树临风,这不就简简单单把娘子给祸祸进门了嘛。” “呸,不要脸!” …… 与之对比,角落这间里间却是一片静谧。 岑远刚架起来的气势顿时就散了,他偷偷憋笑,低头看了眼晏暄的腹部,还用手按了按,语重心长道:“唉,小将军,你可千万别长膘,不然还怪可惜的。” 晏暄虽不如对方表现得明显,眼底笑意却也盎然,他道:“万一如此,殿下会觉得嫌弃吗。” “那是自然。”岑远神色促狭,指尖点在对方胸口,“说不定到时候我一个不舒心就把你休了。” 晏暄将那只不安分的手指拿捏在手心,轻声道:“那在下努力不让它发生。” 他声音里带着些像是揶揄般的正经,也不知是在说“长膘”一事,还是指的“把你休了”。 岑远闻言“哼”了一声,没再说话,手上却任由对方抓着自己没有动弹。 片刻后,他反手将晏暄拉近,终于是如愿以偿地在对方唇上咬了一下。 从更衣间出来,掌柜的一见两人便言笑晏晏:“先前我们家裁缝还说,也不知是怎样的人才能配得上这衣服,现在看来,简直就是为两位公子量身定做的,可真是相配。” 岑远直接在心里把她这句话省略了好些词,单独留下“两位公子真是相配”,“嗯嗯”地肯定了一声。 “接下来二位若是参加万舞节,拿着东西难免不便,原来的衣物就搁在我们铺子里吧。”掌柜的回到柜台后道,“两位明后日再来取即可。” 如此自是最好,岑远又点了点头,往晏暄肩头一拍:“掌钱的,付钱。” 说罢,他就抄起手往屋外走了。 晏暄侧首看着那道青色身影,低头无声笑了一下,而后很快收敛起表面上的笑意,直接拿出一枚银锭放在柜台上,道:“碎银就不用了。” 第68章 热闹 随着天色越发昏暗,闹市上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 原先岑远还在担心晚膳的问题,毕竟这要是一出去,可能就很难再挤进来了,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是考虑过剩。 ——围绕闹市的一圈摊位中,一大半都是吃食,从零嘴到糕点一应俱全,甚至还有桃酿酒。岑远一路逛一路吃,到最后硬生生打了一个无声的饱嗝……还带着点酒味。 他把手里最后半只栗子糕塞进晏暄嘴里,拍掉手中碎屑。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上空黢黑一片,仅剩零星几点星光,却也被荧灯中的夜明灯光照给湮没了。 晚上看这荧灯,倒的确是与青宝楼的那盏顶灯并无二致,这会儿几乎照亮了整个闹市。 楚王请来的乐手分布于东南西北不同的位置,乐声从四面八方涌入,颇有种进入了古琴琵琶内部的错觉。而除此之外,人群之中更是有人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箫或笛,甚至还有从没见过的乐器。 岑远位于外围,背靠着一根石柱,懒洋洋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热闹,却也忍不住一起晃了晃身体。 他手里还抱着一个装着桃酿酒的酒囊,刚灌了口酒,就听旁边晏暄忽然道:“以前行军至北方,偶尔也会碰见牧民。” “匈奴?”岑远下意识问,但回过神又感觉对方不会无缘无故在这时说起如此严肃的话题。 果然就见晏暄摇了摇头:“不尽然。他们有些为匈奴所收复,有些是漏网之鱼,但大多势力微末。” 岑远喝完酒就继续把酒囊抱在怀里:“那你们怎么办?” 晏暄站在一旁,即便是这会儿也依旧昂首屹立:“除非必要,绕路而行。” “那必要的时候呢?” 只见眼前荧灯附近的人们不分男女性别,也无论身份种族,都已经混成一团开始闹腾了起来。 岑远甚至在其中见到了被侍卫保护着的楚王,远远向对方挥手打了个招呼。 晏暄看着眼前的那片热闹,在片刻后轻声道:“只有一次,我带领一支五十人的小队,和大部队分走,某夜途径一支部落。” 岑远扭头望向对方。 “那时他们似乎在举办什么庆典,也是像这样,中间燃着篝火,从很远的地方就能闻见烤羊的香味。” 一时间,仿佛乐声都远去,只剩晏暄低沉的声音响在夜里,就宛如一位温雅的教书先生,正乘着凉,向镇子里的孩童讲述他游历四方的故事。 但晏暄并没有往下说,就好像故事只到这里就是完结。 另一边岑远难得听对方讲这么多话,感觉尤为新奇,便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那个部落目测不过二三十人,见到我们都是一袭黑衣也没有畏惧,甚至招手让我们过去。”晏暄顿了顿,“我当时派了其中一名将士去探情况,后来他拿着几捆羊肉与羊奶回来,说对方衣着质朴,并且不会讲汉语,见只有一人过去,就送了这些饮食。” “那你们之后有过去吗?”岑远笑问,“羊肉味道如何?” 然而晏暄摇了摇头:“我们只是继续赶路,饮食也另找地方埋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唯恐有诈。” 故事还是戛然而止。 乐声和人声仿佛又是在一瞬间重新涌回身旁,岑远一身没骨头似的靠在石柱上,望着晏暄依旧笔挺的身姿。 蓦地,他又想到当初付建新提过的桦金胜仗之后的庆祝小事。 眼前仿佛出现一个身影,全身被篝火的火光包围,手中捧着和众人一样的酒碗,却依旧游离在人群之外,显得孤零零的。 他知道晏暄本意大概只是想描述这一幕与牧民生活的相似,但在这时,他却忽然就有种感觉—— 对方即便是身处闹市,位于摩肩接踵之间,也依旧独立于一方安静的空间,就好似有一圈看不见的罩子拢在身周,将所有的热闹劲都隔绝在外。 岑远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凝视他好一会儿,而后忽然伸出手去,从他发上捻下了一朵落花。 将落花随手丢了,岑远转而握住他的手:“走。” 晏暄露出一副疑惑的眼神。 岑远没回答他,找驻守的将士问了安全的路线,就直接带着他穿过了人群缝隙,来到热闹的最里圈。 荧灯近在眼前,夜明珠的灯光透过绢纱交叠摇曳,将这方天地映得宛如白昼。 正巧楚王就在旁边,看到他们突然参与进来,就让身边的侍卫往后站了站,想去喊人。而这时他收到岑远一个眼神提示,就立刻将即将出口的尊称咽了下去,改口闲聊道:“这两位公子玩得可还尽兴?” “还不错。”岑远笑着附和,“就是我家这位人有些闷,待在外边放不开手闹腾。” “哈哈哈!”楚王旋即大笑三声,二话不说朝某个方向比了个手势。 ——下一瞬,擂鼓声起! 要说方才的乐声都还只是前奏,这会儿就是真正进入了最激昂的高潮。 周围人群随之更加亢奋,欢呼声如旋风一般盘旋在每个人的头顶。 而在里圈,岑远一直紧紧地牵住晏暄的手,带着对方往热闹里凑。 晏暄整个动作都尤为僵硬,活动得最灵活的就只有被岑远牵住的那只手,浑身都散发着不习惯这种热闹环境的气息。 ——只是因为岑远在这,并且看上去十分享受,于是他才留了下来。 然而岑远唤了他一声:“晏暄。” 周围依旧吵闹。 岑远却说得很轻:“在这里,你不必担心有诈。” 晏暄目光一直直直地落在他的身上,闻言也没有说话,只有指尖稍微蜷了一下。 岑远手上力道收紧,望着周围的欢闹,嘴角噙笑。 “正是因为你们在北方保境卫民,才会有现在我们眼前的盛世太平。”他道,“所以不要游离在外,晏将军,你值得享受其间。” 晏暄久久没有作声。 他跟着岑远的视线,一一掠过周围喧闹的人群,目光所触及到的是人们脸上各式各样的表情——满足、兴奋、狂喜…… 但无一例外的是,若是没有河清海晏,就不会存在这样的美满人间。 晏暄侧首看向岑远,在片刻之后终是低头轻笑了一下。 他真是何其有幸。 “这样才对嘛。”岑远径直上手用力揉了把他的脸,“围圆阵了,我们也去!” 晏暄苦笑道:“我不会跳。” “我也不会,又有什么关系。”岑远干脆直接从背后推搡起他,“随便挥两下手踢两下脚就行了呗!” 晏暄:“……” · 晏暄最终还是保持住了自己的理智和最后一点包袱,并没有跟着对方胡来,而二殿下则严格贯彻了他的“挥两下手踢两下脚”理论,混在一众同样乱来的人群中,呈现出来的效果便是…… 群魔乱舞。 岑远蹦得累了,才终于是和晏暄重新回到外圈的石柱旁。 他将衣袖直接挽到了手肘:“我都出汗了。” 晏暄拿帕子给他:“小心风吹了受凉。” “知道了知道了老妈子。”岑远接过帕子擦拭脸上和脖子的汗,毫不客气地道,“到时候万一受了凉又得被你啰嗦。” “……”晏暄无奈地摇摇头,见对方打了个哈欠,便问:“回府?” 岑远是有些累了,“嗯”了一声。 他缓了会儿气,就同晏暄出发往来路走去。 然而还不等他们走出去多久,就见从人群中突然窜出一名异族装扮的姑娘,径直朝他们走了上来,拦在岑远面前,张口说了句他们都听不懂的话。 岑远:“?” 他张口想问,可还不等出声,那姑娘就已经拉住他向他凑近,与他碰了碰额头与鼻尖。 岑远:“???!” 晏暄:“……” 晏暄:“…………?” 几乎是在对方松手的一瞬,岑远就即刻向后撤了一步,一脸骇然和警惕。 那姑娘随即又说了句话。 岑远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只觉得眉梢一跳,于是朝旁边一瞥,果然就见晏暄朝他看了过来。 他立刻三指并齐指天:“没有关系!清清白白!” 第69章 独占 还不等晏暄作出什么回应,那姑娘倒是先“诶”了一声。 “你不是我们峥族的人?” 她的汉语发音十分标准,说话也非常流畅,两人也立时明白了她的话。 岑远反问:“你是峥族人?” 晏暄身上虽说留着一半峥族的血,但因为母亲早逝,他从小到大只从父亲口中听过几句蹩脚的峥族语言,因此方才并没有认出那姑娘说的话。 而这会儿,他也只是快速地朝那姑娘觑了一眼。 虽然现在天色已晚,他们的所在又是外圈,但有荧灯的光照在,依旧能清楚地看见互相的面容。 那姑娘的样貌的确是与中原女子有着较大的不同,眉目较深,鼻梁高挺,唇珠饱满,就连身姿也较中原女子更为瘦长,和岑远相比也只矮了三寸左右。 姑娘点了点头:“我的确是峥族人,名字叫麦耶娜,在我们峥族的语言里可是太阳的意思!” “……”岑远心说我也没问这些,开口道:“那方才的……” 他话也没说话,那姑娘——麦耶娜就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下,解释道:“那是我们族人见面打招呼时的礼仪,是不是吓到你们了?” 岑远忍不住说:“原来你也知道啊。” “抱歉抱歉!” 麦耶娜双手合十抵在唇前,也不知是峥族用来道歉的手势本就和中原类似,还是对方终于入乡随俗。她接连道了好几句歉,不好意思地道:“我第一次来中原,也是第一次见到同样戴峥族玉佩的人,是兴奋了些,真的对不住。” “玉佩?”岑远下意识地回了一声,但转瞬,他就和晏暄一同往自己的腰侧看去—— 虽然那里悬挂的物件的颜色几乎能和他身上的衣物融为一体,但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出,那是一块形状怪异的玉佩。 正是晏暄在乞巧时送的那枚。 岑远双唇紧抿,显然是不知该接什么话好,半晌后才吐出一句:“难道你们都不会在打招呼之前确认一下对方身份的吗。” 难不成碰见一个戴玉佩的人,就上去碰额头碰鼻尖地打声招呼?! 麦耶娜冲他俏皮地笑了一下:“下次一定不会!”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如此一说,加之这本就是人家的习俗,岑远也不好再指责什么。更何况,在他国遇见同乡本就是件难得且让人兴奋的事,他设身处地想了想,也能理解。 再者,他原本也不算生气,只是…… 万一小将军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可怎么办! 因此这会儿,他顿了顿,强行抬高声量“咳”了一声:“以后可千万别这样了!万一碰上什么有心之人,到时候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知道啦,谢谢你。”麦耶娜又是一笑,两眼几乎眯成了缝,她转而就将话题扯回那玉佩上:“你不是峥族人,那这玉佩又是怎么回事?” 自从晏暄在乞巧那日送了这枚玉佩后,岑远就几乎不曾让它离过手,只有沐浴睡觉时候才会将它取下。而刚才一换完衣服,他第一个就将玉佩戴回了自己腰间。 ——什么东西都可以没有,唯独这玉佩不行。 他托起那玉佩,摩挲了一下表面峥族的图腾,心想着:虽说晏暄已将这玉佩送予他了,但毕竟事关的是晏暄的私事,自己也不好越俎代庖回答。于是他只朝晏暄看了一眼。 后者倒也毫不避讳:“是我送的。” 闻言,麦耶娜很快将视线转到了他身上。 或许是不想对方再来打次见面礼,晏暄在回答完后就不着痕迹地向后拉开了一小步,但麦耶娜并没有注意到。 ——在望向晏暄的刹那,她就将方才短暂的俏皮收了回去,脸上立时显露出一副羞涩与腼腆,甚至在荧灯的光晕下,能看出双颊都泛上些绯红。 她没有擅自上前做什么,只放轻了声音:“可刚才你也没有听懂我的话,不是吗?” 晏暄言简意赅:“有亲人是峥族人。” 麦耶娜“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好在她一开始的莽撞真的只是因为太过兴奋,这会儿明确知道再往深去就是别人的私事了,于是自知之明没有再问,只是在一瞬间,她脸上还是划过一阵惋惜。 但这惋惜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消片刻,她就又恢复了最开始的那股模样,连在两人身上逡巡的目光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峥族人可是只有在送定情信物时,才会将刻有峥族图腾——还是亲手刻的玉佩送给对方的,你们……” “我们是成亲了!”岑远立刻接上。 方才他在一边,足以将麦耶娜看向晏暄时的神色尽收眼底,而那模样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毕竟晏暄平日光是走在街上,抛花谄媚无所不有,偷偷看红了脸的更是数也数不过来! 他瞬间就看出来这姑娘对自家小将军揣上了些什么心思,心中顿觉警觉,以至于一时间,竟然都没有考虑到自己如此回答会不会暴露身份。 不过麦耶娜明显是不怎么了解大宁皇家的消息,在听见他的话后只是一脸惊诧:“可你们都是男子。” “都是男子又如何,”岑远道,“大宁本就没有规定过同为男子不能成婚。” 麦耶娜毫不遮掩地打量他们许久,忽然就感慨似的道:“之前在家的时候,我就曾听说大宁民风开放,可在进入大宁后,我在酒肆中与人聊天,才知道大宁女子大多都是深居闺中,连选择夫君的权利都不在自己手中,还觉得有些奇怪呢。” 她停顿了下,转口道:“不过今日在这里看大家不分性别共同歌舞、饮酒作乐,同为男子却能成婚,倒是让我改变些想法了。” 岑远对峥族知之甚少,几乎所有的了解都来源于晏暄,自是不了解这些。他绷紧的神经稍微松了些:“峥族中人若是同为男子就不能成婚吗?” “是啊。”麦耶娜顺势倚上一旁竖起的木栏杆,她手里也拿着个酒囊,拔了塞子喝了一口,“据说很久之前,在我们峥族人分属多个部族、还未统一的时候,就曾有同性男子被发现了恋情,被处予火刑,活生生烧死……唉。” 岑远不便置评,没有多说什么,晏暄更是习惯性地保持沉默。 麦耶娜旋即就自顾自地接下去啐了一声:“呸呸呸,说什么不好偏说这倒霉东西。” 岑远:“……” “不过真要说起来,虽然我对我们族很多习俗也是持抵触态度,但不得不承认,我们也是有比你们好的地方。”麦耶娜道,“比如说男子不得娶妾,又比如说……” 她忽然停住,转而凑到一直沉默的晏暄身前,连语气也再次变得轻柔,爽朗地笑起来:“安各,你的名字叫什么呀?” “安各”是峥语中的一个称呼——而岑远和晏暄恰好都知道,是峥族女子对情郎的昵称。 两人:“……” 还不等晏暄说话,岑远就再次重重咳了声,将他往自己身后一扯:“安各什么安各,他又不是你情郎!” 晏暄被扯得往后退了半步,垂眸时视线正好落在岑远右边耳后,对方微红的耳尖一览无余。 他顿了下,将原本要说的话暂时咽了回去,只低头抿住了唇,没有出声。 麦耶娜奇道:“你不是听不懂峥族话的嘛。” “就不许我正好懂这个词吗!”岑远道。 “那你是懂得少了,这个词可不止是代表情郎的意思。”麦耶娜嬉笑一声,越过岑远看向晏暄,“峥族女子不像中原女子一般内敛,若是看中了谁,便会直接用这个词语称呼,代表着……” 她向前倾了下身,低语道:“她想追求那名男子。” 晏暄:“……” “……”岑远嘴角抽了抽,不好直接上手,只得往旁边横跨一小步挡住麦耶娜的视线。 “首先,我和他正经拜了父母天地的,我不准。”他撩了下袖摆,掰着手指数,“其次,你不是刚才还说峥族男子不得娶妾的吗!” “是啊。”麦耶娜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可你们又不是峥族的人,而我也正好不介意。” “我——”岑远被她的话结结实实噎了一下,一时间没能接上话。在这空档,他却在周围持续不断的乐声中忽而捕捉到身后的一声低笑。 他转过头去,就见晏暄刚收起脸上的揶揄,冲麦耶娜干脆果断地拒绝:“抱歉,我并无娶妾的想法。” 麦耶娜道:“万一以后就有了呢。” 晏暄却道:“永远不会。” 岑远感觉心尖倏然跳了一下。 他依稀记得,自己以前也曾听晏暄说过类似的话,只是那时他还顾得上调侃对方,这会儿却只感觉自己脸颊泛热,喉结动了动,没能说出一个词来。 好半晌,他才清了下嗓子,转向麦耶娜,讲话声音却大了不少:“总而言之,不许再喊这个称呼!” “好嘛,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喊了。”麦耶娜从善如流,无所谓地摊了下手:“不过我都已经主动告诉你们我的名字了,你们中原人又经常说礼尚往来,总得报个姓名吧。虽然今天是搞了些乌龙,但来日江湖再见,也算是个朋友了。” 看在对方如此干脆,拒绝的话就显得有些扭捏作态,岑远便答:“鄙姓袁,他……” 麦耶娜正等着后半句呢,见他忽然停滞住,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他也姓袁。”半晌后岑远道,“毕竟我们成亲了,跟我姓。” 晏暄:“……” 麦耶娜愣了一下,旋即就“哇哦”了一声,也不知是在感叹什么。 她身体靠着栏杆后仰,往旁边歪去绕开挡住视线的岑远,直接冲对方身后的人眨了眨眼:“那袁郎,要是改变心意了,就来南溪酒家找我吧,我住天字号房。” 岑远:“……” 告辞。 出于礼貌,他最后冲对方道了声别,紧接着二话不说,直接攥住晏暄就走。 身后麦耶娜大笑两声,心满意足,这才又猛灌了口酒,重新回到仍在歌舞的人群里去了。 · 这会儿已经过了子时,闹市外围的人明显少了许多,不再摩肩接踵,走起路来也少了不少障碍。 驻守在入口处的杨起正在与另一名将士说话提神,余光就见两道熟悉的面孔从眼前快速划过,还不等他喊人,转眼就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杨起:“?” 直到一旁将士喊了他一声,他才猛然收回视线,心说或许是有些困了,好像看到了像是二殿下和晏大人的人飞一般地就过去了。 飞一般过去的二殿下可是一点都不困了。 走出闹市不过一条街的距离,路上渐渐只剩下了打更的更夫,以及半夜溜出来摸粮的野猫野狗。 平时夜晚回府,岑远要是见到了,经常会去附近酒家买些吃的来喂,这会儿却像是无暇顾及。 晏暄手上稍稍一用力:“急什么。” 岑远一下子被他扯慢了脚步,见闹市投射出来的灯光已经距离很远,这才长出一口气:“躲鬼。” 晏暄半敛眸,又无声笑了一下。 “你还笑呢,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喜欢笑过。”岑远冲他眯起眼,“祸祸别人家姑娘很开心啊?” 晏暄不置一词,只是手指微动,一根一根地扣进了对方指缝。 他用拇指指腹摩挲着岑远指背,语气与方才的一板一眼截然不同。 “不是为别人家姑娘。” ——是很开心,但不是为别人家姑娘。 岑远小小地嘁了一声。 他被晏暄带着亦步亦趋往前走,小声念叨:“逗我很好玩?” 晏暄斜睨他一眼:“殿下这是颠倒是非。” “要我说……”岑远转过身往他脸上揉了一把,“你这人就是恃宠而骄。” 晏暄任对方吃了把豆腐,眼尾微弯,却没有说话。 路边的灯笼不似荧灯一般耀眼,只向邻近的区域散发出一圈昏黄的光。光圈的边缘往晏暄半掩的眼眸投下一片阴影,让明暗交接之处的眼神显得比平时更为隽永。 岑远被扣住的手指蜷了一下。 他用自己都听不清的低声嘀咕了些什么,就往一旁别开了视线。 须臾后,待走过一座桥,他道:“这么晚了,刘伯应该早就歇息了吧。” “十有八九。”晏暄道。 岑远脚步慢慢停下,指了下身侧的院墙:“那还是别去打扰了吧,我们自己进去。” 晏暄:“……” 片刻后。 岑远坐在墙头,往墙外招手:“小将军,要不要我拉你上来?” 他声音压到极低,就跟在和什么人秘密接头似的。 “……”“接头”的晏暄朝他投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紧接着轻足点地,下一刻就越过岑远出现在院内,只有竖在院墙上的枝叶动了毫厘。 岑远“啧”了声,扭过身来道:“那你接着我。” 话音刚落,他就纵身一跃。 与小时候相比,现在的岑远不用人接也可以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只是这会儿他故意这么说了,晏暄便也直接朝他伸出手来。 几乎是在捉住那只手的一瞬间,岑远指尖微动,眨眼之后就听一片衣料摩擦——两人位置互换,岑远径直将对方压上墙垣,仰头亲了上去。 第70章 狎昵 那其实称不上是亲,更像是一种同时夹带着针尖麦芒与暧昧缱绻的撕咬。 岑远在唇舌触碰的刹那,就用利齿往对方唇上一咬,气息间顿时混入一股淡淡的血腥。 他咧嘴笑了下,清晰地看见近在咫尺的眸中漫上一层无奈。 晏暄揉捏住他的后颈,稍稍后仰半分,下意识地舔了下唇上仍在冒血的伤口。 岑远双眸立刻眯起。 然而晏暄两眼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另一只手往对方眼尾抹了一下,低声道:“醋成小狗了?” 醋成小狗的某人难得没有噎回去,他想再凑上去,但因为后颈被人牢牢扣着,凑身的动作就变成仰了下脑袋。 紧接着,晏暄就无声喟叹,朝他吻下来,用舌尖将血珠送往更深的地方。 主动权被掠走,岑远挣了一下,感觉对方一只手已然滑至自己腰间,两只手一上一下同时扣住他,让两个人贴得严丝合缝。 他见反抗不得,就只能试图反客为主,闭上眼加重加深和对方的纠缠。血腥味在两人口中四散,滚烫的气息犹如烈火燎原一般彻底侵占了所有的缝隙,将一切温润都吞噬干净了,只剩下浓重而炽烈到恍若至死方休的狎昵。 夜风忽而划过树梢,发出了一窜窸窸窣窣的轻响。 唇齿分离时,岑远感觉脑中嗡嗡地响,近乎是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晏暄身上。幸而对方身后还有院墙支撑,不然这会儿两人可能已经滚到杂草中去了。 风声交织着喘息在上空盘旋,岑远余光无意朝旁边一瞥,才发现这里和卧房正好位于长悠府的东西两个角落,中间隔了一整片观景湖,是在厨房的后院,而角落里还放着两捆劈好的柴,荒凉一片。 ……啧,可真不是个好地方,他想。 但扫过一眼后他就很快收回了视线,落回晏暄眼中。 “岑远。”晏暄忽然唤道。 “嗯?” “这个就别摘了。” “什么?” 两个人的嗓音都有些哑,兀自纠葛在安静的空气中,反衬出一种尤为静谧悠长的氛围。 晏暄一手握在岑远手腕:“这个。” 后者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自己手腕上戴的红绳。 “为什么?” 晏暄没有立刻回答,静静看了对方许久,道:“去去火气。” 岑远:“……” 他反而像是被激起了一层火,连眼神都变得犀利了些,只是因为眼尾泛红而缺了不少气势。 晏暄见状,淡淡地笑了一下,改口道:“今年不剩多久,戴着去晦气。” “……”过好半晌,岑远才不以为意地嗤了一声:“一根红绳而已,什么时候这么相信这东西了。” “总归不是坏事。”晏暄道。 岑远旋即咂了声舌,朝对方上下打量了几眼:“有时候还真不懂,你怎么会在这种事上这么倔。” 晏暄未置一词,只安静地注视着他,可那眼神偏偏就强过了任何一本正经的说教,抑或是难得一闻的情话。 岑远只感觉自己好似落入一潭温泉,恍若有温热的水流与白雾将他层层包围。与此同时,他又感觉到自己手腕内侧正被人用指腹不经意地摩挲。 那力道不轻不重,但每次划过要害的时候,就像是有种细密的情愫混杂周遭的温情,渗透进皮肤深处,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等岑远回过神来时,他就已经再次搂住对方的脖颈吻了上去。 ——与方才的激烈截然不同。 这次他只轻轻碰了一下,就抵着对方的唇意犹未尽地厮磨,细腻而漫长。仿佛只要没有人来打断,他们就可以一直这么亲吻下去。 只是渐渐地,在虚空之中,在看不见的另一片世界,似乎有数不清的火星溅上了一旁的柴,轰地涌起一簇烈火。 晏暄蓦然往后撤回了下一个吻。 他眼眸半阖,长睫阴影下的眼神幽深得见不着底。下一瞬他抿紧了唇,喉结上下滚了一番,将岑远箍进自己怀里,阖上了眼。 “晏暄。”岑远轻声唤道。 晏暄没有应声。 岑远下颚抵在对方肩窝,目光游离在一株飘动的枝叶上。他感觉到自己也是浑身燥热,欲望深重,心跳得极快,手抓紧对方后背,指尖几乎能陷入皮肉。 他哑声道:“我帮你吧。” 晏暄依旧没有说话。 片刻后,岑远才感觉到他摇了摇头,同时有一个温热的亲吻落在自己耳后。 “不用。”晏暄道。 岑远说:“我可以用……” “不用。”晏暄打断了他,顿了顿,“不是在这里。” 岑远倏然静了。 一时间,连一闪而过的夜风也静止了,远处湖面映出空无一人的湖心亭,亭边枝条安安静静悬在当空。 岑远将脸埋在晏暄颈边,紧紧抱住了他。 · 次日卯时。 府中小厮不多,各司其职,而清扫庭院的事情一般都是由刘伯亲力亲为。他原本为了不打扰到在卧房里的人,通常都会从外边的湖边庭院开始扫起,这日思及两位大人一夜未归,过会儿定会回卧房休憩,便换了个方向,准备先去清扫后院。 然而当他一跨入院子,就见一人正巧从卧房中走出。 他怔了一下,拱手道:“晏大人。” 晏暄一身晨练的便装,手持鸣玉剑,朝对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院外。 等跨出拱门,他才出声道:“刘伯早。” “大人昨夜何时回的?”刘伯问着,跟在晏暄身后,旋即又叹了声气:“唉,老奴明明还和小厮说过,若是二位大人回来,就来喊老奴一声的……” “刘伯不必指责。”晏暄道,“我们回的时候夜已深,不想打扰,就没惊扰看门的小厮。” “这……”刘伯欲言又止。 他虽上了年纪,但也不痴不傻,很容易从对方的话语中联想到他们究竟是怎么进府的,一时无言。 晏暄看到刘伯的表情,也一同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弯度。 “他就是这样。”晏暄道。 “哎这……”刘伯可不敢像对方一眼直接出口评价二皇子的是非,于是只感叹一声,附和地笑了下,话锋一转:“晏大人怎的不多休息一会儿,这就去晨练了?” “习惯了。”晏暄说着,正好到了他平日晨练的前院,便停住脚步,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递给刘伯,“这个等会儿给府里的小厮发了。” 那布袋非常小的一只,看上去装不了多少玩意儿,刘伯满心狐疑,接过来一看,就发现里面装的都是系在腕上的红绳。 “这是?” 晏暄执剑指了指卧房的方向,脸上的无奈中随即多了一道宠溺:“说是估摸着大家昨日没时间出去,就问王爷讨了些红绳,好歹凑个热闹,去晦辟邪。” 刘伯又是一怔。 但晏暄却像是没什么好多说的了,就仿佛这不过只是一件顺理成章、又微不足道的小事,等过几天,指不定说那话的本人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因此他旋即转口吩咐:“还在睡觉,别把人吵醒了。” “那是自然,等二殿下醒了,老奴再去道谢。”刘伯很快接了一声,又看了眼手中的布袋。他见没有其他事了,就向晏暄告退,往庭院另一边离开了。 · 岑远醒的时候,正好看见晏暄晨练完回屋。 “你什么时候走的。”他睡眼惺忪,抱着被子盘腿坐在床榻上,脑袋还半垂着,下巴偶尔往下一点,将睡不睡的模样。 晏暄放下剑:“卯时。” “这么早。”岑远打了个哈欠,眼睛又闭上了,喃喃着道:“我都没意识到你走了。” “困就再睡会儿。”晏暄道。 饶是外头凉意日渐深重,他在晨练完后也不免出了些汗,于是没去床边,在说完这句话后就径直绕到屏风后脱衣,预备去冲洗一把。 床上岑远含糊地应了一声,蜷起身子,脑袋倒向不知是谁的软枕上,闭眼眯了个短暂的回笼觉。 一直到他听见浴房隐约的水声彻底静止后,才再次幽幽睁眼,一眼望见屏风后模糊的人影。 他盯着看了会儿,理了理思绪,就噌的一下坐了起来,套上靴子,就着床边的水盆漱口。 晏暄应当是听见了声音,问道:“起了?” 岑远口中还含着水,从喉咙深处“嗯”了一声。 晏暄换完了衣服,从屏风后绕出来:“过会儿去向楚王辞行?” “不急。”岑远漱完口,拿脸帕先简单抹了一把,反正总归是要去沐浴的。他道:“还有些事要办。” 在丹林县的这些日子,他们大多都是在查征兵和碧灵的两件事情,除了先前晏暄私下购置了闲云府之外,两人对对方的行动基本都是知根知底。 因此这会儿,岑远答了这么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晏暄第一反应就感觉到一丝疑惑。只是他也同曾经的岑远一般,并非追根究底之人,另一方面又隐约想到了什么,便没有多问,只“嗯”了一声表示了然。 “对了。”岑远本来都已经往屏风后走了,不知想到什么又冒出了个脑袋,“这几天你会去闲云府吗?” 晏暄问:“你有安排?” “唔。”岑远斟酌了下措辞,“想占用几天。” 晏暄没犹豫地:“好。” 岑远身上还穿着凌乱的中衣,而另一边晏暄却已经是衣衫整洁,长发工工整整地在脑后束成发髻,连一点遗漏的发丝都没露。他今日又换回了一套靛色劲装,消失一夜的锋利感又重回于身。 岑远看着对方的模样,就感觉昨夜那种细密的情绪又冲上心头,从屏风后绕了出去,把人勾下来接了个绵长的吻。 · 与晏暄一同用完早膳,岑远一个人出了门。 他沿路回到闹市,就见此刻荧灯已被人抬回了王府,平日里的摊位只陆陆续续出了几个,整个闹市显得异常空旷。 他随便找到一名摊贩问了路,走了没多久就停在一处酒家面前。 门上牌匾明晃晃地刻着四个大字——“南溪酒家”。 岑远确认了一眼就走了进去,小二立刻迎上来:“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不过我们这儿午市得到午时才开,这会儿只有酒水,还有……” 岑远拦住他的絮叨:“我找人。” “找人?”小二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那请问客官贵姓?是找哪间客房的客人?” “姓袁,找住天字号的人。” “好嘞,那客官您坐着稍等。” 小二回完话,就给岑远指了个位置,转身往楼上走去。 午市未开,一楼只有角落的桌上趴着一人,脚边垒了数个空酒坛,显然是喝了一晚,现在还在醉着。 岑远看了眼就收回了视线,望向小二离开的方向。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小二敲了敲门,门也应声而开,里面的场景就看不见了。但不消片刻,岑远依稀听见小二传达了一句“有一位袁公子找”,里面的人就猛地冒出了颗乱糟糟的脑袋。 然而下一刻,那颗脑袋就肉眼可见地蔫了。 岑远故意朝她笑了一下,还挥了挥手。 “蔫了”的麦耶娜收回脑袋,低声与小二说了什么,“砰”地将房门重新合上。 小二下楼道:“天字号房的客人请您稍等片刻。” 岑远眉梢一挑,没想到对方竟然没赶他走,旋即他对小二应了声,叫了壶茶。 约莫两盏茶时间后,天字号房的门才被重新推开,把自己拾掇得人模人样的麦耶娜下了楼,往岑远对面一坐。 “怎么啦。”麦耶娜朝两旁各自望了眼,“我的袁郎呢?” “……”岑远差点将新拿的茶盏一手捏碎。 麦耶娜兀自笑道:“还是说,袁公子这是准备同意放手了?” 闻言,岑远深呼吸一口气,往茶盏里倒满茶,往前推去。在推至对方面前时,他盯着人,一字一句:“想都别想。” “嘁。”麦耶娜撇了撇嘴,接过茶盏一口喝下,“说吧,那找我是什么事?” 岑远静了一瞬,深舒口气,语气忽然变得无比郑重: “我想请你帮个忙。” 第71章 秘密 岑远对这位峥族姑娘知之甚少,根据她昨夜和刚才的反应,甚至还怀疑过——如果自己提出这个要求,她会不会来个诸如“同意她嫁给晏暄”的条件。 但出乎意料的是,麦耶娜很爽快就答应下来:“可以啊,你尽管说。” 岑远松了口气。 “不过……”麦耶娜故意说了两个字就停住,看到岑远表情一僵,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岑远:“……” “条件嘛,肯定是得有的。”麦耶娜点了点木桌,“酒给本姑娘包了。” 虽说岑远自个儿的钱袋是有些轻,但还没到瓮尽杯干的地步,几顿酒钱还是付得起的,除非对方丧心病狂,让他把这酒家所有的酒都给包下来。 不过麦耶娜说笑时候管说笑,处事不会过分,只叫了一坛桃酿酒。 小二速度很快,直接上了酒坛和两只酒碗。 “说吧,要我帮什么忙。”麦耶娜说着,一边往酒碗里倒酒,倒满一碗后抬眼看对方,“要吗?” 丹林特色的桃酿酒,光是隔着大半张桌子都能闻见浓郁的酒香,味道能如影随形地跟在鼻间好久都不散。 要是放在以前,岑远铁定是二话不说直接让她倒酒了,不过这会儿,他吸了吸鼻子,喝了口茶:“家里人管得严,就不喝了。” “……”麦耶娜正要倒酒的手陡然顿住。 她将酒坛“砰”的一声放回桌上,眯起眼道:“袁公子,我简直要怀疑你本意是想来给我下马威的了。” “那我这可真得说声冤枉。”虽说现在岑远是处于求人的位置,但还是没忍住驳了一句:“原来我的确没这心思,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这说法还不赖。” 麦耶娜呛道:“我觉得我就该拿着酒直接上楼,把你关在外头。” 话虽如此,她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是仰头将酒碗里的酒一口干了,又倒了一碗。 岑远见状也不同她墨迹,直入主题:“我想跟你学一首曲子。” “曲子?”麦耶娜一愣。 “嗯。”岑远点点头,“是用你们峥族的语言唱的,我也不知道曲名叫什么,只知道是用来替人祈福的。” 麦耶娜边喝酒边想了想,片刻后道:“在我记忆里倒是没什么用来祈福的歌曲,你确定是我们峥族的?” 岑远沉吟不语,心里头回想着在中元那日,晏暄带他出城之后在河边唱的那首。 ——他在小的时候只从晏暄口中听过这首曲子的存在,中元那日是第一次听见内容,但归根究底,这乐曲既然是晏暄母亲每日唱的,祈福的说法也是晏暄从父亲口中听来,应当不会有什么差错才是。 难道它现在已经不再流传了? 麦耶娜的面容看上去十分年轻,放在中原可能还是刚及笄的年纪,也不是没有没听过的可能性。 岑远补充了一句:“那歌是十八年前的了,我不确定现在还有没有。” “十八年前啊……”麦耶娜喃喃一声,“你还记得怎么唱吗?这范围太大了,别说民间私下作曲传唱的了,就是一些流传千百年的传统曲子,都有可能被修改成了不一样的乐曲。” 岑远垂目道:“我想想。” 他对乐曲曲调不怎么敏感,平日也兴致缺缺,除非实在是难以入耳,其余的能单独分出个喜恶高低就实属不错了。 不过这一首祈福的曲子,他那日听的时候格外认真,现在想来无非就是因为那是晏暄唱的。于是在努力回想后,倒还真让他记起一两段调子。 他环顾了一圈,见唯一的小二正在招呼另一边角落刚醒的醉鬼,便压低声音,将他记得的两段调子轻声哼唱出来,也不知道自己哼出来的究竟有没有在调上。 但麦耶娜一听便一拍桌:“哦!你说的是这个啊!” “……”岑远险些被她吓一跳:“?” “害,刚才你说是用峥族语唱的,我就没有想到这支曲子。”麦耶娜低头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下,紧接着就从腰右侧摸出一支与笛子很像的乐器,只是长度只有一拃。 “这叫钦乌,是峥族才有的一种乐器。你刚才哼的那支是我们族里的定魂曲,的确是有祈福的意义在。” 岑远怔然:“没有唱词?” “正常来说,是没有的。”麦耶娜道,“我从小到大知道的,就只有用钦乌吹奏,没听过有唱词的版本,估计你听过的唱词是另外再加的。” 她解释得十分清楚,岑远点点头,垂目思忖少顷,而后道:“这曲子只能用钦乌吹奏吗?” 既然是峥族才用的乐器,那十有八九是很难在中原买到的,而且这吹奏乐器,就是暂借也不大合适。 麦耶娜道:“对我们峥族人来说,一般就用钦乌,不过在中原的话,用竹笛什么的也勉强能够代替,没有太多的讲究。” 她想了想:“实在不行,随手扯片树叶,只要能吹出声来,就不算什么问题。” 岑远心想,对他这个半吊子来说,能吹出正确的语调来就实属不易,就别去想要剑走偏锋了。 若是没有钦乌,老老实实用竹笛代替就好。 他心下一定,便同麦耶娜说了自己的想法,后者一口答应下来:“行啊,等你准备好后来找我就行。” “多谢。”岑远道,“不过这酒家里太吵,要是我们单独共处一室,对你影响也不好。正好我们在这有一座空置的府邸,不远,就是要麻烦你挪两步了。” 说罢,他又朝酒坛的方向抬了抬下颚:“放心,酒一定管够。” “哟,想得倒是周到。”麦耶娜挑了挑细眉,“虽然我是不怎么介意,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岑远说笑一声:“你这汉语说得还挺溜。” 麦耶娜已然半坛酒下肚,一脚曲起踩在凳上,闻言就开口先蹦出一句骂人似的峥族语,而后才换成汉语,抱怨这汉语多难学,小篆又有多难写。 岑远连忙打住她:“等等再骂,我还有问题。” “你说!” “……”岑远这会儿倒是有些理解晏暄看着自己喝醉酒时的感受了,尽管只是一部分。 他摇了摇头,让小二去煮壶醒酒茶。 吩咐完了,他重新看向麦耶娜,问道:“这定魂曲可以在人生辰的时候吹奏吗?” 麦耶娜一时没答,视线落在对方身上,稍稍眯了眯眼,一手支着脑袋,片刻后才道:“中原人,我现在突然感觉你长得也不赖了。” 岑远没好气地道:“谢谢,你发现得太晚了。” “那你愿意娶妾吗?” “……”岑远感觉再这样下去牙帮子都要给他咬裂了,他道:“那可真是敬谢不敏。” 麦耶娜大笑两声,仰头灌了碗酒,回答说:“定魂曲大多都是在一些重要日子——比如新年伊始、婴儿出生之时吹奏的,生辰时自然也非常合适。” “那有没有什么礼物,是专门在人生辰时送的?” “专门在人生辰时送的礼物倒是没有……哦!”麦耶娜突然醍醐灌顶,“要到袁郎的生辰了?” “……”虽然不是真实姓名,但岑远还是觉得听着别扭:“就不能把‘袁郎’这个称呼换了吗。” 麦耶娜振振有词:“你们都一个姓,我不区分一下,你能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岑远:“……” 罢了,反正这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回 做。 “是要到他生辰了。”岑远道。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麦耶娜说着,还真作出了一副沉吟状,“若是峥族男子生辰,一般就是送些牛马、刀剑,或是一些自制的小玩意儿。” “自制的小玩意儿?” “对。”麦耶娜又低头从腰间摸下一张帕子,摊开放岑远面前,手指点了点帕子的一角,“女子也是如此,像这就是我阿母在我上回生辰时送的,这上面就是她亲自绣的图腾。” 岑远当然不是第一回 见这图腾,他托起自己腰间的玉佩,放在一边比较着看了看,不免好奇:“这图腾是有什么讲究?” “传闻说,我们峥族人本是火神祝融的后代,这图腾便是描绘的火神的形象。”麦耶娜边灌酒边道,“所以对峥族人来说,凡是亲手制作的、含有图腾的东西,无论是雕刻有图腾的玉佩,还是绣有图腾的巾帕,都有‘恳请先祖保佑此人一生平安喜乐’的意义在。” 岑远:“原来如此。” “不过除此之外嘛……”麦耶娜目光落在那玉佩上,笑了一声,“玉佩的意义就不止如此了。” 话音停顿之时,正好小二将煮好的醒酒茶端了上来,而这会儿也陆陆续续有人进了酒家,周围逐渐变得熙攘,叽叽喳喳一片。 岑远为对方斟了一杯茶,同时回想起晏暄将玉佩送他时说的话,便问道:“保佑夫妻和睦、家庭安康?” 谁料,麦耶娜在接过茶后摇了摇头:“夫妻之间相赠,倒是有这个意思,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岑远一怔。 “玉佩这东西,如果只是刻有图腾,那便只有一层保佑的意思在。”麦耶娜道,“但如果在其中刻上心仪之人的姓名,就代表雕刻之人想与他一生一世、一心一意。而接受了玉佩的人,就表明是两情相悦。” 岑远:“……” “所以说,平时峥族男子收到玉佩作礼的时候,会慎之又慎,只会接受自己心仪之人所赠之物。”麦耶娜一脸玩味地看着岑远,显然是为他手上那枚玉佩,“久而久之,这玉佩就成了情人之间的定情信物了。” 说罢,她捞起旁边的酒坛往碗里倒,却只倒出了仅仅覆盖碗底的酒。她“嘁”了一声,将那一小口也饮尽,就发现岑远垂首看着那枚玉佩,目光怔愣。 “怎么了?”她问。 岑远却没有回答,一手指腹摩挲着那枚玉佩。 刹那间,仿佛周围的喧嚷猝然变换,他重回到那个乞巧的夜晚—— “是我母亲的玉佩。” “听说峥族人成婚之时,便会将亲手雕刻的玉佩送予对方,以此保佑夫妻和睦,家庭安康。” “母亲不在,我也不懂如何雕刻,今日又过于仓促,只能将这枚转赠予你。” …… 那时候,他因为失眠,对着这枚玉佩翻来覆去看了一整夜,也没见着上面有什么像是名字一样的纹路。然而这会儿,再拿起玉佩时,他却觉得心跳陡然加快,前所未有的紧张几乎掩盖周围所有的声响。 他仿佛是穿进了这枚玉佩的内部,不仅要窥探完全印在其深部的刻痕,更是想透过它探究那个寡言少语的小将军内心。 只见玉佩上雕刻的两条左右对称的火龙依旧活灵活现,持矛时的峻挺之势跃然其上,每条火龙身上的纹理如星罗棋布。 而就在它们的背景底端,因为沟壑深陷而看不完全,只能依稀瞧见数条细纹错综复杂,交织成模糊的两团,以至于乍一眼看上去就像是玉的纹路。 但仔细看了,才发现那分明是两个字—— “岑远”。 第72章 船舫 这玉佩根本就不是晏暄母亲遗留下来的那枚,而是晏暄自己刻的。 岑远一遍又一遍抚摸过玉佩表面,几乎能够想象到晏暄一个人盘腿坐在案边,就着摇曳的烛火灯光,不甚娴熟地拿着刻刀和如此小巧的玉佩,在上面一笔一画刻下这两个字时的模样。 耐心而虔诚。 此时画面一转,岑远忽然又想起另一个问题—— 晏暄是在什么时候换的玉佩?是那天从青宝楼出来后的坦诚相见后吗? 这并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晏暄每日清晨都起得比他早,那天次日亦是如此,更遑论他还因为醉酒,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要想趁着他还没醒来的时候偷偷换了玉佩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他闲着没事也不会天天盯着这枚玉佩看,的确是难以察觉到玉佩上如此细微的变化。 那如果不是那天呢? 如若将时间往前回溯——晏暄是什么时候偷梁换柱的? ……又是在什么时候刻下的玉佩? 麦耶娜连喊了好几声“袁公子”,见对方一直没有反应,就用钦乌在他面前敲了两下:“喂!” 岑远如梦方醒,倏然将视线从玉佩上收回,怔怔抬头看向对方:“什么?” “什么‘什么’。”麦耶娜嘀咕着,正好瞥见桌上还没用过的醒酒茶,就把茶盏往对面一推,“我看要喝这茶的是你才对吧。” 岑远:“……” 他按了按鬓角,将玉佩收好,又把帕子还给对方。 “谢谢。” 麦耶娜摆了摆手:“谢什么,举手之劳。” 但岑远再次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反观麦耶娜,倒是被他“谢”愣住了,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转念她就道:“别就这么口头说谢啊,总该有些实际性的表示吧。” 岑远示意她说,可脑中无端冒出一道想法,顿时额角抽了两下。 不出他所料,麦耶娜两眼促狭,前倾上身,用一副谈论悄悄话的样子道:“等袁郎生辰那日,若是要给他庆祝的话,带我一个呗?” 岑远:“……” 他漠然地将那杯醒酒茶推回对方身前,示意似的用目光向茶杯瞥了一眼,就好像在说:我看你是醉糊涂了,净说些异想天开的事情,赶紧把茶喝了醒醒酒吧。 紧接着,他就把自己茶杯里的茶喝完,起身叫来小二:“给这位姑娘留一壶桃酿酒,等晚上再送她房间,让她做个好梦。” 说罢,就听到麦耶娜陡然放声大笑,顿时引来周围数道目光。岑远冲她留了一句道别,找掌柜结账,逃也似的离开了南溪酒家。 · 托楚王的福,丹林县内有不少乐器商铺,其中不乏有些商家会去收集一些独特的民族乐器。岑远边打听边找,倒还真让他在巷尾找着一家卖钦乌的乐器铺子——据说是店家出门游历时见着稀奇,才买了两把回来。 等买完钦乌,岑远身上的银两已经所剩无几。他紧跟着又去挑了枚上等白玉,拿了昨夜留在成衣铺的衣物,几乎是花完了身上所有的财产,这才前往闲云府。 张伯一开门见只有岑远一人,稍愣了一瞬,问道:“岑公子一个人?” “嗯。”岑远走进府内,“不过这几天应该会有客人来,张伯,还得麻烦您临时再找两名侍女。” “公子千万不必客气,”张伯惶恐道,“还有什么要求公子尽管吩咐,老奴定当尽心尽力。” “没有这么夸张。”岑远失笑一声,“准备些酒水就行。” “是。” 时隔几日,张伯连同新招的几名下人已经将闲云府上上下下都打扫了遍,还购置了一些新家具,整座府邸焕然一新,干净得随时都可以入住。 岑远赞叹了一声,往前厅的方向走去,忽然想到什么,回头道:“对了张伯,这两天我在这里做的事千万别告诉晏暄。” 张伯有一瞬间的疑惑,但没有表现出来,立刻称“是”。 实际上,就算岑远不说,他也没有那个心思去多嘴找晏暄“告状”。 岑远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后又倏忽顿住,驻足思索片刻:“还有……” “公子请说。” 岑远转向他,双目微垂仍是一副思索的模样,问道:“您知道有什么方法来钱比较快的吗?” · 接连几日,岑远和晏暄一起用完早膳后,两人一同离开长悠府,一个往郊外军营走,一个往闲云府去,等到了戌时再回府用膳,安闲惬意得就好像风云尽散,他们已经在丹林定居一般。 直到某日,夜幕低垂,月色高悬。 晏暄回府之后,一眼没见着一直都会在院子里等他的人,还不等问就正好听刘伯喊住他:“晏大人。” “刘伯。”晏暄问道,“他还没回?” 这个“他”指谁不言而喻,刘伯立刻道:“老奴正是要和您说此事。殿下说,他在码头番号为二十五的船舫里等您,让您去了直接上船。” “……”晏暄听完,脸上并未露出明显的疑惑或不解,只应声:“知道了。” 既然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现下的发展也没有偏离自己的料想,晏暄想了想,便脚步一旋,鬼使神差地收回往外走的步伐,回浴房洗去一日风尘,换了套干净的衣物——那衣物还是前些时日岑远从成衣铺里带回来的其中一套银丝白衫。 将自己拾掇完,晏暄没骑马,思及码头和长悠府有一段距离,就让府里的下人送自己去码头。 随着驱马车夫一声喝,车厢随之晃荡起来,晏暄不经意地把弄着鸣玉剑的剑穗,脸上露出了一份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 以晏暄的本事,要是猜不出这位殿下近几日是在做什么,恐怕早就在战场上尸骨无存了。 ——今日是十月初八,他的生辰。 在很久之前,久到他的记忆尚不成熟、东缺一块西缺一块的时候,他从来没有给自己庆祝过生辰。 毕竟那时候,母亲早逝,他自己也多多少少受到坊间闲话的影响,总认为自己的生辰是个受到诅咒的日子,并不值得庆祝。 而另一边,他的父亲是位粗神经的武将,职务繁忙,早出晚归已是常态,唯有在齐管家提醒之后,才想起自己儿子要过生辰一事,匆匆赶回府吃一顿晚膳,差人准备一些厚礼,只是这礼物通常不是剑就是弓。 至于其他惊喜,那更是想都别想。 因此,那时候每年的十月初八,不过就是他发荣滋长的人生中微不足道的普通一日罢了。 直到他入了太学堂,被一位古灵精怪的皇子硬扯进了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自那时起,十月初八就成了他每年除了入宫上学和去校场习武之外最期待的日子。 首先,礼物是从未停过的——每年他收到的东西五花八门,从各地的稀奇玩意儿,到罕见的奇珍异宝,价值或高或低,可在他眼里都是无价之宝。 除此之外,岑远在这日是必定会申请出宫的。他们或去马场,或去围猎场,或往西北走去一望无际的草原……总之是一定会在宫外尽情放肆。 曾经他还想过:这位殿下莫非只是以此为借口出去游玩?只是不消片刻,这念头就成了看不见的云烟。 借口就借口罢,他那时想,结果相同,那就够了。 只是可惜,似乎这世上所有的好日子都终将成为黄粱一梦,还不等他贪心地想要更多,这“结果”就渐渐变了——不仅是礼没了,祝福也没了,就连最重要的人也是少见了。 …… 晏暄视线依旧落在那作为剑穗的同心结上,不由自嘲地笑了一下。 往事去想这么多作甚。 他这不是正在去见人的路上吗。 不多时,车厢一停,车夫唤道:“大人,到了。” 晏暄整理了一下衣物,下马车后让车夫直接回府,沿着码头找到二十五号船舫。 船舫外只站着一人,正是上回他们从游船下来后接他们的小官员。小官员远远见到晏暄身影,脊背噌地挺直,待晏暄走近后喊道:“大人,殿下等您多时了,请。” 晏暄略一颔首便上了船。 这船从外形上来看不大,却有上下三层,晏暄踏上甲板之后,就有人来给他指了往上的楼梯方向,道:“公子,楼下是摇橹和船夫休憩的地方。因为没有其余下人,如若有什么需求,还得烦请公子下楼吩咐。” “这船晚上会开?”晏暄问。 “会绕着丹林县走一圈。”那名船夫回道,“现在出发,会在亥时到达南边的码头,停留到明日早晨巳时,再出发回到这里。” 晏暄点了点头了然,让人下去了。 等撩开门帘,晏暄发现,这艘船就像是一套缩小的主屋,入目即是会客厅,两边都是可以开启的门扉。这夜月白风清,门扉便大敞,船外的灯火混着月光一同铺洒进船舱,将烛火都压制了一筹。 只是不知为何,船中到处布置的都是大红的帘幔。 晏暄刚扫了一遍,就瞥见岑远蓦地从会客厅正对面的屏风后露出个脑袋。 “怎么这么慢?”岑远问着,目光定焦在晏暄所穿的衣物上,忽然一愣:“我记得你今早出门时穿的不是这件啊。” “方才换过。”晏暄道。 岑远想着今日是要给人过生辰的,穿劲装未免显得过于凌厉,就换上了一套广袖长衫。这会儿两人面对着面,就仿佛是从同一幅画作中走出来的一对仙人一般。 他走近几步,闻见晏暄身上的皂荚的味道,凑上去嗅了嗅:“还沐浴过了?” “小狗似的。”晏暄面容浮上一层浅笑,一手握着他的后颈往后带了下,抬手将对方脸上蹭到的灰给抹去,“不然跟你一样,灰头土脸地来过生辰?” 岑远闻言小声“嘁”了一声,心说:你这人就算是在泥沙里滚一遭也是一样好看的模样。 但面上还是道:“我还以为我瞒得很好。” 话虽如此,他并没有露出过多惊讶之意。 然而晏暄朝四周张望一圈:“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 闻言,岑远顿时赧然,在顶灯暖光的照耀下,能看见耳朵尖红了一片。 “我先得声明一句,”他说,“这不是我的主意!” 晏暄:“?” “我只是和登记的人说,租这船是要和内人一起过生辰,让他们事先帮我布置一番。”岑远撇开视线,揪了把自己的耳朵,试图消去那热度,“没想到他们就直接找了一艘给人办婚宴的船,我上午来看了才知道。而且那时候也没有其它空余的船,我总也不好直接拆了。” 晏暄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拉下他粗暴对待自己耳朵的手,轻笑道:“倒也无妨。” “反正无论怎样你都是‘无妨’。”岑远立刻呛声,冲对方做了个鬼脸,但他转而就反扣住晏暄的手,把人摁到椅子上,“别浪费时间了,正好,可以吃你的长寿面了。” 第73章 生辰 此时船舫倏忽晃动了一下,开始顺着河流摇曳前行。 这船虽五脏俱全,但终归空间有限,会客厅便兼具了用餐的地方。 岑远从屏风后来来回回出入数回,亲力亲为地端菜,晏暄说要帮他他还不肯,甚至大放厥词道:“今日你就老老实实坐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让我来做就行。” 晏暄被他一把摁住,只能无奈地看着他飘进飘出,途中还浑水摸鱼拿了坛酒。 “粟醴?” 这酒的味道几乎能刻进两人骨子里了,因此晏暄一闻便道,而那头岑远说:“那是自然,前段时间正好是粟醴的时节,我特地从别人手里高价收的。” 他说着话,一边从厨房走出,手里端着最后一只碗:“来,尝尝你的长寿面。” 若要问起岑远的厨艺,让除了晏暄以外的人来客观评价,那就是无可无不可。 ——先前岑远闲来无事,曾向长悠府里的大厨学过几顿,悟性是很快,做什么都能立马上手,但水平也就仅限于“能看能吃”的地步。 因此这会儿,看到这一桌菜,晏暄一眼就辨认得出,恐怕只有那碗看上去最平平无奇的长寿面才是出自岑远之手。 岑远往位子上一坐,倒是毫不犹豫地坦言:“这些菜都是请酒楼的人做了之后送来的,就长寿面是我刚才用船上的炉灶做的,简单了些,你尝尝?” 晏暄拿起筷子,径直捞了一口面。还不等他说什么,岑远一句话就将他即将出口的话堵了回去:“可别为了哄我就硬说好吃,我刚才自己偷偷尝过,是个什么味道还是有数的,要是让我知道你又故意骗我,就剥夺你以后一切享用这长寿面的机会。” “……”晏暄只得将快要出口的“很好吃”三个字吞回去,失笑道:“作为一碗长寿面,足够了。” 说罢,他还补充一句:“不是骗你。” “真的?”岑远矜持地压着唇角,但还是挡不住眼尾飘了一下,“你口味清淡,我一直控制不住度,还怕盐给放多了。” “正好。”晏暄说着,看对方面前没有面碗,便问道:“你不吃吗?” “谁过生辰谁吃就够了。”岑远笑着拿来酒,往两只酒盏中倒满了酒,说:“我呢,就只管敬我们小将军几杯酒就行。” 晏暄看他娴熟的动作,不禁道:“殿下最惦记的恐怕就是这几杯酒了吧。” 岑远:“……” 片刻后他轻啧一声,将其中一只酒盏推给对方:“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就行了,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啊。” 晏暄无言轻笑,只提醒道:“别光喝酒。” “知道啦,”岑远执起酒盏,和对方碰了一下,“多余的话就不多说了,就祝我们小将军……” “岁岁有今朝。” 晏暄望着他的目光一颤,垂首拿起酒盏,饮尽:“好。” 随着河流起伏,船只摇曳,连带着船外船内重叠在一起的灯光也一同晃荡。 或许是因为已经乐得饱了,岑远吃了几口菜便渐渐停了,只小口小口酌酒,和晏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而吃几口晏暄夹进他碗里的菜。 “最近怎么都用左手用筷了。”忽而晏暄问道。 小时候起,他们两人都能分别用左右手写字或用筷,但若非必要,通常都是用右手。只是这几日,岑远似乎每日都是左手用筷,也难免晏暄会问。 正好岑远右手藏在袖子里,正支着下颌,整个人蒙了一层醉意,不以为然地说:“懒得换边,再说,平时我鲜少写字,只能偶尔用左手用筷,免得生疏了。” 晏暄无奈地摇了摇头。 岑远无声地笑了下,像掩饰起什么,但转眼他就朝船外张望出去:“似乎到地方了。” 晏暄:“?” 见对方也吃得差不多了,岑远道:“你来。” 话音未落,他就起身走出船舱,往船头的方向走去。 前方的景色并不是完全的陌生——登上丹林县时需过一座桥,而那座渡桥正处于他们前方大约有十里的位置。 船夫曾说过会在丹林南边码头停留,因而晏暄并不意外。 只是他还未完全走近,就看见岑远斜靠在船边,手执一件他从未见过的乐器。而岑远见他走来,便将乐器抵上唇,熟悉的曲调瞬间流窜到空气中,响彻耳畔。 晏暄脚步蓦地一停。 ——那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的一支曲子。 曾几何时,他那位总是披戴军营尘土的父亲难有得空,会用不甚悦耳的语调在他耳边哼唱,说这首曲子是他母亲家乡的曲子,母亲在怀着他时夜夜轻唱,保他一生平安。 而不久之前,他也曾在自己心爱之人面前,半有为难半有庆幸地轻唱出声,希望这首曲子可以保佑对方此生喜乐顺遂,不受权柄纷扰,了无性命之忧。 距离渡桥还有一段距离,左右两岸只有在夜晚时分显得极其昏暗的竹林,偶有马蹄声踢踏着穿过竹林传来。渡桥周围明亮的灯火安安静静落在岑远身后,彻底替代被薄雾笼罩的月色。 只余曲音振响。 连晏暄自己都没有发觉,他是从何时起再次迈出步伐朝对方走去的,只知神识回笼之时,岑远一曲吹毕,抓着他的手,指了下身后的方向。 “正好,你看。” 咻——嘭! 右侧岸边突然炸起一束烟火,登时将整片河域、甚至是大半片江南净土彻底照亮——而紧跟着就是第二束、第三束…… 烟火接二连三升上天空,随着船舫前进的速度一同缓慢地沿圆河河岸往渡桥方向延伸,绵延不绝,连成一条缤纷斑斓的烟火线。 晏暄怔忪地仰头看了许久,但不多时,他就从烟火上收回了视线,转而落在岑远身上。 “晏暄。”岑远依旧仰头望着空中,却像是察觉到晏暄的视线,忽而唤道。 晏暄:“嗯。” “可惜今夜的月亮不够圆,但好歹烟花没有让人失望。”岑远笑道,说完后便转向晏暄,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生辰快乐。” ——嘭! 又是一束烟火升上空中炸开,将船头的甲板彻底照亮。 晏暄望着对方脸上灿然的笑,顿时感觉有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漫上舌根,喉结倏地上下滑动一番,双唇翕动却久久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紧紧拢住岑远空着的一只手。 良久后,他才低下头,目光落在那陌生的乐器上。 他犹觉喉咙干涩,声音低哑地开口:“这是钦乌?” 岑远倒是没想到,挑起了眉:“原来你知道这曲子是用钦乌吹奏的啊?” “不知。”但晏暄摇了摇头,“我只听父亲说过,母亲当年陪葬品中有一支钦乌,是峥族的乐器,我曾寻过图谱。” 岑远道:“原来如此。” 晏暄难得会有话语完全不经过思考就脱口而出的时刻,但这会儿他很快道:“可我记得并未和你提过。” 岑远:“……” 此时烟火还未停,岑远抬头看向空中,调整着自己不自在的表情。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做点什么动作缓解自己的心虚,但因为一只手都被对方牢牢圈住,另一只手又拿着钦乌,最终还是放弃了,连着乐器一起将右手缩进了袖子。 “唔。”岑远应了一声,正在他思索着是不是该坦白的时候,就听对方在片刻的沉默过后道:“是那个叫麦耶娜的姑娘告诉你的。” “……”岑远听他这语气根本就是肯定,暗下感叹还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小将军,便坦言道:“对,我问了她关于这支曲子的事,说是峥族的定魂曲,也能在生辰时吹奏,我就问她学了。” 岑远将麦耶娜同他说的话一五一十告知对方,末了,他抬眸悄悄打量晏暄的表情:“你不会不高兴吧?” 晏暄说:“我为何要不高兴。” “这不是……”岑远悻悻地,连声音都低了,“这不是怕你吃醋么。” 晏暄反应顿了一瞬,继而将岑远额前凌乱的一束发丝拢到一旁,无奈道:“我知道你是为了谁。” “是是是。”岑远闻言身子板瞬间直了,“可不都是为了你!” 晏暄被他这变脸似的反应折腾得语塞,只得无声笑了一下。 岸边的烟火接连放了有一炷香的时间,炸得过河的人群都不动了,纷纷驻足观看许久,才终于是渐歇。 立冬之后,江南的夜晚虽寒气越发浓重,但好在这夜风过无痕,船舫行进的速度也不急促,甲板上倒是比船舱里还舒适一些。 于是两人都没回船舱,不多时,就听岑远又说道:“其实麦耶娜还和我说了一件事。” “何事。”晏暄很快应声,却莫名感觉眉梢一跳。 “她说……”岑远稍加停顿,并没有去看晏暄,事不关己似的,“峥族人若是在送给别人的玉佩上刻上峥族的图腾,是为了祈求平安。” 话至此,晏暄已然料到了什么。 岑远继续道:“而如果在玉佩上再刻上自己心仪之人的名字,就代表想和他长长久久。” 晏暄:“……” “然后我就检查了一遍你送我的这枚玉佩。”岑远语气透露着明显的不怀好意,他看向晏暄,言笑晏晏地说:“还真就让我在里面找到了一个名字。” 晏暄:“……” “小将军。” 然而就在这一声唤后,岑远沉吟半晌,再出声时,那点不怀好意就已经消失殆尽了。 “你是什么时候换的这枚玉佩?” 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烟火味道,顺着空气流动的方向飘上了甲板,再配上振响散尽后的静谧,愈发给人一种难以自持的煎熬。 晏暄双唇紧抿,一时没有作答。 岑远认真地说:“乞巧那日,你送我玉佩后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都没有看到过这个名字,所以你是什么时候……” 若按照岑远自己预估,除去宵禁出城那次意外的同床共枕,应当自他们成婚之日、真正住进同一间屋子后,晏暄才会有机会调换这枚玉佩。 然而这时,晏暄似是轻叹了声气,道:“你我成婚那日。” 岑远顿时微怔。 这个日子其实是在他的预估之中的,但他还是感到诧异,没想到这日子竟就真的早至他们成婚那天。 他一只手还和晏暄十指相扣着,片刻后顺势用指尖挠了挠对方掌心。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刻的?”他问。 “……”晏暄手上一紧,立时就朝另一边撇开了视线:“不记得了。” 岑远不依不挠,跟着他的视线绕过半圈:“我才不信这日子你会不记得。” 晏暄没了法,只能同他回视,但还没坚持多久就败了。 “这个日子就这么重要?”他问。 “重要。”岑远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晏暄,我想知道。” 想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心思,想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多久,辜负了多少真心。 只见晏暄双睫微敛,被半遮掩住的目光似是晃动了一下,才听他沉声道:“三年前。” 岑远倏忽一愣。 “具体日子我记不清。”晏暄拧了下眉,思索片刻,“大约是在你出宫开府前后。” “那为什么……”岑远条件反射地喃喃出声,想问对方既然在三年前就已经刻了这枚玉佩,为何这三年来都不曾送与他。可话未道尽,他转念就是一想—— 出宫开府之时,他得到了更多的自由,却将这些自由花在了表面的风花雪月上。 如今的晏暄都尚且没有主动将玉佩的真相宣之于口,那面对这三年里的他,又怎么会将玉佩送出手呢。 只是晏暄似乎理解错了他未尽的问题,道:“乞巧那日我未将玉佩带在身上,用了母亲的玉佩应急,后来再换,也没必要说明。” 岑远消化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前因后果,低头自嘲地笑了一下。下一刻,他轻声问道:“那你母亲的玉佩呢?” 至少在这段日子里,他从未见过对方身上有佩戴过类似的玉佩。 闻言,晏暄松了手,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给对方。 那个锦囊岑远还曾见过几回,只是从未问过里面都装了些什么,这会儿打开袋口,才发现里面装的正是一枚玉佩,刻着峥族的图腾。 夜色浓重,岑远无法看清图腾深处,开玩笑似的问:“这上面难不成刻着你父亲的名字?” 晏暄摇头否认:“玉佩原有两枚,一枚刻有我父亲名字的在他手中,这是另外一枚。” “所以这枚的确是你母亲在成婚的时候送的?”岑远问。 晏暄“嗯”了一声。 “那这么说来……”听到对方肯定,岑远忽而坏笑了一下,“我们都成亲了,这枚玉佩是不是也该是我的了?” 晏暄看向他,一时也没反对,只抬手刮了下他的鼻尖:“是你的。” 岑远得了便宜就卖乖,趁机揶揄对方:“说给就给啊。” 说罢,他顺手似的碰了碰鼻子,低头见玉佩上没有配绳,就将玉佩塞回锦囊还给对方,一边又从自己袖中取出了一个只有半个巴掌大的锦盒。 “既是你母亲的玉佩,我也没理抢了去,你戴着便是。”岑远说着,便打开锦盒,从中竟取出了另一枚玉佩,“还有这个。” 他没有把玉佩交给对方,而是直接系到了晏暄的腰带上。 晏暄虽已料到,但还是喃喃一声:“这是……” “给你的生辰礼物。”岑远径自把空了的锦盒又收起来,“不能拒收,也没有归还给我的权利,给我老老实实地戴一辈子。” 哪有人这么送礼的。 晏暄却低头轻笑,再掀起眼帘时,只珍重地说了个字:“好。” 一瞬间,岑远忽然觉得有些庆幸,庆幸这小将军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闷葫芦——光是这一个字,杀伤力就已经足够他脸热到想跳到河里去清醒清醒了。 既然这曲子也吹了烟花也看了礼也送了,那现在也就只剩最后一件了…… “……”岑远清了下嗓,莫名有些紧张,撇开视线语速极快地说:“好像有点起风,就别待在外边了吧。正好我先前让人在快到时间就去烧些热水,现在大约快好了,我先去沐浴。” 话音一落,他就快步朝船舱的方向走去了,跟在躲鬼似的。直到进了门,他抬手抓乱了头发,小声骂了一句: “以前送礼物的时候不是都挺有底气的么!放烟火的时候不是还自我感觉挺好的么!怎么现在送个生辰礼物就怂成这样,真没出息!” 而另一边,仍然留在甲板上的晏暄:“……” 他看着那道雷厉风行的背影,不由垂目失笑了一下。 玉佩几乎等同于没有重量,此时悬靠在衣摆上,却让人难以忽视。 晏暄手一偏,将那枚垂落的玉佩收入手中。 只一刹那,甚至不用去看,他就已经摸出那上面的纹路是峥族的图腾。 ……恐怕上面还刻着他的名字吧。 此时随着船舫在码头悠悠停下,船夫走出船舱,只朝甲板上的晏暄示意了一眼,就回头做起自己的活,将绳索丢向岸边的纤夫。固定完船后,他就又回了船舱,留下晏暄一人。 一套动作却带着船舫整个都晃动了几下。 周遭的灯光变得比方才更为明亮,清晰地映出晏暄的半张俊容。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玉佩上,神色中仿佛带着无数复杂而难以言喻的情绪。 ——或许是面对时隔数年的生辰礼物时,陡然生出的一种类似于失而复得的喜悦;抑或是经历了布满种种荆棘的长途,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后的迷惘。 毕竟现实太美,恍若黄粱一梦。 晏暄自认不是个喜欢沉湎于过去的人,此时却也不由回想——情自何起,由何而起? 但他早已记不清了。 可能是在相处之中潜移默化而成,也可能是早在他还没有学会如此丰富的情感时,那人就已然在他心中扎根,经过多年的浇灌,终于在他心里占据了一处不可替代的位置。 宁桓二十年早春,北边匈奴依稀有蓄势待发的迹象,晏暄大多时间都跟着父亲在军营,连太学堂都鲜少去了。 一直到岑远十六岁生辰前的某日,他才在和父亲的闲聊中得知,圣上欲给二皇子指一位皇子妃,可迟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私下问他们有没有想举荐的女子。晏鹤轩为此头疼了数日,便顺口问问晏暄有何想法。 大宁皇子在十六岁时出宫开府,与此同时,通常还会被指定皇子妃的人选,因此,为二皇子指婚一事无可厚非,但晏暄在听完后,只冷冷地丢下一句:“纵览大宁,无一人适合。” 说完他就搁了饭碗,不顾晏鹤轩狐疑的目光,径直回去了自己的屋子。 那晚,他在书案前静坐了一夜,次日一早,就出门去买了玉。 在那之前,他握惯了□□,也执得了狼毫,却从未用过刻刀,更别提雕刻玉佩这类细致的活。因此在最开始的时候,他接连残害了好几块好玉,还把自己手上折腾出不少伤痕,指腹生疼。 为了不影响拿刀枪,他干脆换做左手去刻,在熬了数夜、手指上磨出数个水泡之后,才终于完成这么一块像模像样的玉佩。 而在这时,他才知晓,原来岑远早就搬出了一份说辞,称自己尚且不甚成熟,娶妃一事还为时过早云云,推拒了指婚一事,连先娶侧室的提案都拒绝了,说等及冠以后再议。 尽管有不少官员提出异议,但最终圣上还是力压千钧,接受了岑远的说辞,没有给他指婚。 而另一边,在听到这消息后,晏暄才幡然醒悟,像是终于逃脱了某种迷惑人心的咒术一般,意识到自己这段日子的行为是多么的冲动和荒唐。 ——若是岑远不知这玉佩的意义,那就算对方收下,岂不还是自欺欺人。可若是岑远知晓这玉佩的含义,自己莽撞送出,万一到了最后两厢尴尬,连相见都不得了,又该如何是好。 从小到大,他从未奢求过什么,也难得下这种完全分析不出胜率的赌注。他也不想将玉佩当作筹码,去赌一个不明的未来。 他的愿望很简单——只要那人平安顺遂,只要自己能安安静静陪伴在那人身畔就好。 除此之外,顺其自然就足够了。 于是到了岑远生辰的时候,他还是将这枚玉佩收拾了起来,准备了其它的礼物。 而没过多久,匈奴攻入大宁边境,他随晏鹤轩北伐,第一次走上真正的战场。 刀剑之下,家国面前,这些儿女情长也就显得极其微不足道了。 只有偶尔,在面临生死之时,除却那不变的保家卫国的信念以外,他会紧紧攥住岑远送他的那枚刻着“平安”的玉佩,想着长安还有一个人,是他想用生命去守护的。 所以他得活下去,活着回去。 …… 晏暄思绪飘远,一幕沾染血腥的场景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一时间,他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怅然和悲恸。 但很快,那些异样的情绪就被他压了下去。他摇了摇头,从这不合时宜的回忆中抽身,信步往船舱走去。 只是随着回忆蜂拥而至,曾经雕刻玉佩时的感受也像是复又从骨缝中冒了出来,没能尽散。彼时曾磨出过水泡的指节仿佛记起了当时的疼痛,蜷缩了一下。 晏暄下意识地用指腹去摩挲,心想那位殿下先前也给他刻过玉佩,想来应该不会有他这么笨拙,把自己折腾得手上一副惨状。 “……”他陡然停住了脚步。 用左手执筷、总是有意无意收手,还一改往日作风,接连穿了数日的广袖…… 晏暄想着这几日岑远异样的作为,突然醒悟过来什么,长眉微拧,加快步伐进船舱上了二楼。 · 二楼是卧房与浴房,但因为空间限制,两者之间只以屏风相隔。晏暄步入房间时,岑远正好沐浴完,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晏暄大步上前:“让我看看你的手。” 岑远一时没反应过来,根本就没有防备,还未开口就让对方抓住了右手。手心摊开一看,就见虽然已经消下去不少,只剩些轻微的残痕,但依旧能分辨出中间三根手指上曾有过水泡的痕迹。 “……”晏暄瞬间眉头禁皱:“……怎么会如此严重。” 完全不像是只刻一枚玉佩就能折腾出来的痕迹。 岑远试着抽回自己的手却没抽动,只能说道:“就是破了点皮而已,我又没这么娇气,而且我这次自己上药了!” “你……”晏暄却没因为他的话放松神情,他敛下眸,缄默着没有出声,好半晌才喃喃道:“我竟然……” 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 “看吧。”岑远用另一只手抚了抚对方眉心,“别皱着眉了,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所以才故意遮掩着不让你知道的。” 岑远了解晏暄的为人——这里没有娄元白通风报信,那么只要他能将所有的“变化”自圆其说,晏暄就算怀疑,也定不会强迫他证明什么,在短时间内还是能瞒得过去的。 晏暄沉吟不语,脸上的懊悔和自责却一览无余,拢紧的眉心最终还是没能随着对方的抚慰有所缓解。 “我给你上药。”晏暄说着,转身就想去找药箱,但还不等他松开对方的手,就反应过来这里是在船上,不见得会备有药箱。 “都说了已经上过药啦,剩下这点痕迹很快就会消掉的。”岑远反手就将对方又拉近了,凑上前讨好似的在晏暄唇上亲了好几下,“别气了嘛。” “……”晏暄就是满腔的气也能被亲没了,况且他本就不是生气。 “以后……”他刚说两个字,就改口厉声道,“没有以后。” “好好好,没有就没有。”岑远笑着应和,又凑过去亲了一下,才撤回身子转身去倒了杯水,润润因为沐浴而略显干涩的喉咙。 房里的水已经放得有些凉了,沿着食道一路顺下去,顿时让身体都冷静下来。 岑远轻声呼出一口气。 幸好晏暄没有追问下去,他心想。 之前他几乎已是身无分文的状态,可为了租借这艘船舫,还有岸边定时的烟火,他必须在短时间内凑够不少银两。 也不是不能直接问晏暄或府里的管家要,但无论作何,都难免显得虚情假意。而要是出去做工,又难保不会被认识他的人给发现。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张伯给了条明路:“老奴看公子手里拿着玉和刻刀,不如就去刻些玉佩如何?丹林有不少收购玉佩的商铺,在购买玉石后雕刻成玉佩卖出,这一经手还是能赚得不少银两的。” 岑远深觉有理,加上给晏暄刻了这么多次玉佩,他这雕刻的技术还算是得心应手,于是就问张伯借了些银子照做了。然而代价就是,刻刀在他手上留下了成倍的痕迹。 ——只是这一点,就像对方没有主动和他说出的玉佩真相一般,也没有必要特地说明了。 他正要回去床榻,忽然就感觉肩膀被人一摁,被迫坐到了椅子上。 “头发擦干再睡。”晏暄不知何时拿了条干净的帕子,揉着岑远的后脑勺轻轻擦拭。 岑远想试着转过头去,但没动多少,就被对方摆正了方向。 卧房里的布置也是和会客厅相似的装饰,各处都挂着赤色的帘幔,烛火在不甚明亮的空间里晃动,将两个人一站一坐的身影投射在墙面上,连成了影影绰绰的一片。 浴房的热气仿佛穿透了屏风,同一旁的暖炉一起,让整个卧房都弥漫着挥散不去的温度,还似有愈演愈热的征兆。 岑远舔了下再次变得干燥的唇,目光焦点自动落在床榻上。 “行了。” 过了好一会儿,晏暄才说了一声,转身将被浸湿的帕子放回浴房。 夜风越过通风的窗户吹入船舱,暖炉里正燃着的炭陡然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晏暄从浴房出来时,就听见岑远说:“其实还有个礼物。” 晏暄动作顿了顿:“嗯?” 岑远却没有答。 他就像是今日无数次做过的那般,起身吻住了晏暄的唇。 但似乎又有些不同。 这个吻由浅入深,不再是点到即止,也不再温吞,更带了些强硬又不由分说的意味,岑远不遗余力地亲吻着,一手紧紧地扣在了晏暄脑后。 按理说这本该是个控制住对方的动作,可未过多久,他就感觉自己手腕命脉的地方被人轻轻扣住,主动权被轻易掠夺,就连呼吸的节奏也成了被引导的一方,以至于渐渐地,他就感觉自己有些喘不上气了。 “晏暄——” 等好不容易捕捉到一丝空隙,岑远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道低哑的呼唤,感觉对方温热的唇摩挲过自己的脸颊。这份触感十分轻柔,让他想起了在杏花树下短歇之时飘落在脸上的花瓣。 ——而下一个瞬间,他仰面倒向床榻,晏暄一手覆在他脑后,为他抵挡住了倒下时的冲击。 床榻边红色的纱幔从两旁落了下来。 晏暄俯首望着岑远,没有亲吻,只用鼻尖厮磨。经年的情感从望不见的眼底浮上表面,汇入近在咫尺的目光。 他用拇指指腹一点一点地抚过岑远被擦干的发丝,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唤道:“阿远。” 岑远倏然一怔。 他听过晏暄在各种情况下连名带姓地喊他“岑远”,听过晏暄带着温柔或无奈地喊他“云生”,也听过晏暄或意味深长、或锋芒逼人的“殿下”。 但他从未听晏暄喊过“阿远”。 若放在平时,他可能还不一定会有太大的触动,甚至还能回头调侃几句。然而在眼下的氛围中,这短短两个字响在被红色纱幔围绕的被褥间,就好像带着些蛊惑的意味,拽着他们陷入了从未有过的亲昵。 晏暄低头以唇抵唇,轻道:“这不该是生辰礼物。” 岑远眨了下眼:“那该是什么。” 晏暄没再说话,只是更深地吻了下来。 空间被炙热的气息挤压到拥挤,一丁点细微的声响都因此显得格外刺耳,但不多时,就换作无言又严丝合缝的触碰。 无声却更胜有声,使那些秘而不宣的念想更为迅速地发酵和膨胀。 带着厚茧的指腹滑过的感觉分外鲜明,岑远不住战栗,迷离之中,他察觉到对方撤走了抵在自己脑袋后面的手,在缝隙间一路向下。 蓦地,他全身绷紧,猛然抓住了晏暄手臂,一手抵住对方胸膛轻轻一推。 他察觉到不对劲:“等等!” 晏暄问:“疼?” “不是,你——”岑远正要质问,然而还没说几个字,他就因为指尖下的触感倏然凝滞了。 ——指腹轻掠而过的,赫然是一道道伤疤。 “这是……”他哑着声喃喃,指尖与皮肤若即若离,就像是怕弄疼了对方。 晏暄攥住他的手,低头看了一眼:“无碍。” 说得倒是轻松…… 岑远默默腹诽,视线扫到一处看上去还算新的伤疤,便问:“这是什么时候的?” 晏暄想了想,说:“不记得了。” “是在桦金受的伤吗。”岑远却问道。 他重回这一世时,晏暄便是从桦金凯旋,要说最接近的话,就是这一场仗。 许是因为受过的伤太多,晏暄早已不放在心上,只模棱两可地回道:“大约是的。” 岑远沉默了片刻。 但凡习武之人,都不可能从小到大从没受过伤,更遑论晏暄这种战场上拼搏之流。 可理解这个道理,和亲眼看到、亲手触碰到心爱之人身上的痕迹,又是彻彻底底的两码事了。 终归都是□□凡胎,岑远想问对方,受伤的时候有多疼?那时候又究竟是怎样危险的情况?后来又是怎么恢复的?会有长久的影响吗? 然而话还未出口,晏暄就用另一手拇指指腹按在他显得有些嫣红的唇角,轻抹了一下。 “当年你送的平安玉佩,我从不离身。”晏暄一字一句地郑重道,“有你相护,就不会有事。” 在被纱幔遮挡的光线下,晏暄半明半暗的表情看不真切,但能看出他脸上带着浅笑,看上去丝毫没有慌张的模样。 可饶是如此,岑远还是感觉满腔都被道不尽的心疼给占满了。 活了两世,岑远见识过不少人的生死,大多都是麻木,但有过悔恨,有过愤怒,有过不甘,却独独没有过心疼。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懂得,这种宁可自己能代替对方承担所有的感受究竟是什么样的。 岑远半阖的眼眸倏忽颤了一下,目光正好触及到晏暄肩膀上足有近半尺的一道伤痕。他顿了一瞬,紧跟着便俯首亲吻伤疤,又接着顺沿脖颈,复又占据了晏暄的唇。 他松开挡住晏暄的手,反手从软枕下摸出了一只精致的小罐子丢给对方。 晏暄:“……” “前两天专门托人弄来的。”岑远小声嘀咕,“真是便宜你了。” 曾经的他以为,身为皇子的命运便是孤独和枷锁,但晏暄打破了牢笼,成了他唯一的心之所向。 如今若是要问,会否有人让他自愿妥协,那么那个人应当是晏暄。 也只会是晏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沐浴过的原因,岑远眼周都被熏成浓郁的潮红,眼中仿佛带着雾气。他有些受不住晏暄真正的入侵,反手抓着软枕,不自觉地仰头。 晏暄原本想着循序渐进,却在看到对方眼泪的瞬间心中一软,就要退去,转眼被岑远挡住了去路。 后者声音还有着难以抑制的暗哑,更像是从鼻腔深处哼出来的:“你要干嘛。” 晏暄用指腹抹了抹他的眼角,低声道:“疼就不继续了。” “都这时候了……”岑远出口的话语已然断断续续,“你说不继续就不继续了吗。” 说罢,他瞪了晏暄一眼,根本不留后退的机会,径直把人抓下来接吻。 晏暄似是无声地叹了声气,一如既往拿这位殿下没有办法,但转眼那点无奈就变了,混入了积淀已久的眷恋。他细致地吻着岑远,从眼角到耳鬓,又从耳鬓到颈边,在安抚的同时彻底侵入。 他将岑远紧扣着软枕的手收入自己指间,一根根地并入,轻抚过对方的手指。而在磨蹭之中,腕骨又嗑到了某样物什。 ——那是他让岑远留着的万舞节的红绳,此时此刻依旧绑在岑远手腕上,正同被染红的皮肤相映成辉。 晏暄不由地更深了。 岑远双手不自觉地收紧,甚至在无意识间为对方刻下了新的印记。被填满的餍足汹涌如涛,让人感觉仿佛沉浮于波浪之上,而他攀着自己的浮舟。 他凑近晏暄耳边,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断裂的声音,声不成语。待他找到晏暄的薄唇碾磨少顷,才在猛烈的晃动中找回自己的定力,轻声唤道:“晏暄……” 晏暄俯下身亲吻着他,声线低哑地应了一声:“嗯?” 岑远忽然问:“船是开了吗。” 晏暄渐渐地缓下攻势,带着人从激流并入了淙淙的溪水。他拨开岑远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发丝,闷声回答说:“没有。” 闻言,岑远倏忽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大约是些自嘲,但转眼就被晏暄的动作堵了回去,化成难以自抑的气息。 红烛燃了大半夜,终于在燃到底时忽地灭了。船舱陷入彻底的昏暗,只有不变的红色装饰为黑暗添了一道显眼的色彩。 岑远如胶似漆地和晏暄贴着,在尽情的欢愉中搂住唯一的依靠。一直到最后的最后,在晏暄要退身之时,他再次拦住了对方退路,用气声喃喃:“别走。” 就这么一句话,晏暄便没来得及退出去。 岑远眼眸半阖,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所剩无几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察觉到晏暄似乎要将他抱起来,才勉强掀起眼,看见晏暄披上了一件白色中衣。 他不满地说:“不想动。” 晏暄在他唇上亲了亲:“去弄出来。” 岑远闭着眼否定地哼了声,轻飘飘地推了一把。 “会生病的。”晏暄说着,察觉到对方的拒绝,又接了一句:“乖,别闹。” “晏暄。”岑远蓦然睁眼唤道,“别和我说那两个字。” 晏暄沉默须臾,喟叹了一声,在他耳边说“好”,又低声哄诱道:“听话,嗯?” 岑远没有说话——他实在是没什么精力说话了,觉察到自己是在晏暄的臂弯中,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便安心地睡了过去。 第74章 温存 次日一早,天将将开始亮的时候,晏暄就醒了。 但即便如此,这也比他平时习惯的时间晚了些许。他低头看了眼被自己抱在怀里的人,往对方额头上落了极轻的一个吻。 或许就是这个自以为克制的吻惹了事。 ——岑远在睡梦中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人在亲吻他的额头,所有的记忆穿插在半醒不醒的美梦中涌入脑海。 不用睁眼,他就知道自己正拥抱的、正亲昵的是谁。 他攀着手里的“抱枕”往上凑了凑,凭借身体的记忆去寻找对方的唇,结果鼻翼正好磨蹭到晏暄下颌。 两人一时间都无声地笑了,岑远没有退回,而是慢慢地用鼻翼摩挲那道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双唇从脖颈延伸往上,摸索到对方温热的唇。 少年人精力盛,加之被克制了太久,岑远就这个姿势,在晏暄脸上又亲又啃,故意伸手下去招惹对方。 ——这大清早的,就是根木头桩子都能被撩动,更别提彼此都早已为之所动了。 床边悬挂的纱幔好不容易安静了小半夜,这会儿又开始轻盈晃动起来,岑远有些上瘾,干脆直接翻身居上,主动起落的同时一边俯下身去与对方接吻。 但没过多久,他在某个瞬间仿佛被汲取了所有力气似的,想再起却觉得自己已然力尽。晏暄稳稳地接住他,两人的位置在此时再次颠倒。 晏暄是个在这种时候也极少说些细腻情话的人,他缓慢地推进,仿佛是在给对方一刻喘息的时间,却偏偏在这种更像是温存的时候在岑远耳边唤他:“阿远。” 脑中近乎轰的一声,岑远总觉得外头像是又升起烟花,船只仿佛再次出航,他调整好气息,反而觉得这样的温吞更让人难熬,于是咬在晏暄肩头,声音嘶哑:“你怎么这么墨迹。” 晏暄复又在他耳边低笑了一声。 再之后,岑远就再也说不出这种挑衅的话了,软枕落下床榻,他怕自己又在对方后背留下伤痕,一手紧抓着纱幔。 但晏暄很快就将他的手牵了下来,挂到自己肩上,同他说:“抱着我就好。”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了船舱。 岑远如他所愿地抱紧了他。 一直到相继结束的时候,天光早已大亮,停了一夜的船只也终于是真正地出发。 岑远在疲惫中再次沉沉睡去,醒来时,就发现船已经停摆,船舱内阳光正盛,床边的红色纱幔早已被束至两旁,在微风中缓缓摇曳。 卧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岑远循声望去,就看见晏暄衣着整洁地走了进来,腰间还悬挂着昨日他送的生辰礼物。 见他睁着眼,晏暄便道:“租金已经续了,若是困的话可以再睡会儿。” 岑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斜坐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晏暄走近,将干净的衣物放到床边矮桌上,弯身拂开他眼前的一缕发丝。 他终于开口:“水。” 之前喊得有些厉害,这会儿他整个嗓子都是哑的,就是说话也只能称得上是发出一道气音。 晏暄倒了杯今早刚换的温水,岑远接来就立刻喝了个干净,让人又来回倒了两三杯,这才把杯盏一递,示意对方拿去桌上。 “不用了?”晏暄问完一句,见对方摇头,便照着把杯盏放回桌上。他回去坐到床边,还没来得及开口,岑远就忽然抬起腿,赤足抵到他胸前,说:“你的错。” 即便已经喝了不少水,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模糊,有点娇嗔的味道,眼角的红也还没完全褪去。 晏暄郑重其事地看着他,接道:“我的错。” “……”岑远闻言似是有些不满,埋怨中带上了些愠色:“我说了你就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晏暄冲他眨了下眼。 “……就是因为这样。”岑远又用足尖点了点他上腹,“你诱惑我。” 原本他还准备着今日下船之后正好可以去找楚王辞行,稍后就能直接前往青江县,但经过早上这么一闹腾,这会儿能有劲回府都属实不错了,哪儿还谈得了别事。 ——二皇子殿下面薄包袱重,觉得自己这声音没法见人,也不愿意丢下自己的马跑去坐马车——太掉份。 然而另一边,晏暄闻言不争不辩,抬手径直捉住那只抵在腹前的白皙脚腕,略一施力就直接带着人在床榻上拖动寸尺,低头吻上岑远的唇。 后者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就被对方尽数封在口腔里,和气息一同被搅乱了。他试着动了动腿,却挣扎不得,最终只能不自觉地蜷起脚趾,身体有一丝颤抖。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别人触碰脚踝,原本些微的凉意瞬间就被对方掌心的温度给覆盖了,连着唇上的灼热,一同侵入他的四肢百骸。 良久之后,晏暄才微微放开他,与他额头相抵,互相摩挲着鼻翼,缓缓温存。 岑远倏然忘了自己原来都说了什么。 但片刻后晏暄主动道:“是我的错。” 岑远掀起半阖的眼帘看他。 彼此视线在潮热的一方空间里相撞,岑远几乎能看见晏暄眼底慢慢浮现出的笑意,接着就听对方说:“没忍住殿下的诱惑。” 岑远:“……” 爱诱惑人的殿下眯起眼,又抓着人亲了上去。 · 船只一整天都停在码头没有驶动,但岑远放弃了原有计划,又和人在船上厮混了一日一夜。 翌日早上,两人下船,与楚王简单辞行。 楚王爷依旧是那副心宽体胖的模样,笑眯起双眼,听见他们要离开丹林去青江后还露出了可惜的神情,说:“丹林有意思的地方还不少,两位要是能再待一段时间就好了,这过年时可是不比长安差的。” 出于各种原因,今天岑远是铁了心不想说话了,闻言只戳了戳晏暄后腰。 后者道:“我们二人此行是为游历,四处走走更好。” “也是,”楚王笑着应道,“听闻晏将军一掷千金买了座府邸,以后总归还有机会的,到时候我们再坐下好好品品这桃酿酒,哈哈。” 晏暄简单应了声,就没再说了。 幸好,楚王也没有留他们太久,很快朝站在他身后低着头的人说:“去替本王送送二位吧。” 后者正要回应,晏暄就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不必麻烦。” 楚王客气了两句,最终没有强求,只同他们道了“再会”。 离开王府时,岑远拽了下晏暄袖子:“我要去个地方。” “嗯?”晏暄问了一声,但脚步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对方走了,此时岑远就仿佛被对方平时的寡言少语给传染了,抿唇不语,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说。 片刻后,他停在一家客栈前。 “南溪酒家?”晏暄念出客栈门口上方悬挂的牌匾,觉着有些耳熟,不消片刻就想起:“麦耶娜住的客栈。” “嗯。”岑远点点头,直接跨过门,话音停顿了一下,“还是得说声谢的。” 今日的小二换了个人,照例来问他们是打尖还是住店,而岑远也同样说是找人。 “天字号房?”小二立刻道,“客官可是姓袁?” “?”岑远此时惜字如金,只朝对方露出了个疑惑的眼神,颔首表示“是”。 “您要找的那位客人昨日退房离开了。”小二回到柜台后,从里头取出一封信,“姑娘走之前留了封信在这,说是如果有姓袁的公子来找她的话,就把这封信交给对方。” 说着,他就将信交到了岑远手上。 岑远面露狐疑,同晏暄对视了眼,方才拆开信封,然而当他打开信纸,满页的狗爬字即刻映入视线。 岑远:“……” 这位峥族姑娘说了口流利的汉语,一手小篆却不敢恭维,岑远认了好一会儿才看懂她写的都是些什么,其中唯有一行尤为清晰易懂: 「……百年来,峥族人分为多个部落,互相残杀,如今终于统一成国。虽然仍是雏形,但同样有一片大好河山。我相信有朝一日,峥族男女也可以同样不问性别,在阳光之下携手同伴。到时候,还请两位一定要来玩啊。」 岑远深有感触,心里想着:若是以后还有机会,那必定是要和小将军一起去他母亲的故乡看一眼的。 然而就在他感慨完,视线往下移去之后,就看到信的末尾居然还有行标注: 「袁郎你在旁边吧!那时候我一定会让你娶我的!」 岑远:“……” 屁的感触。 他面无表情地将信揉成了团,丢回小二手里,丝毫没有感情地说:“这信不要了,烧了吧。” 说罢,他发泄似的一甩衣袖,就往酒楼外离去。 小二:“……” 晏暄方才也一同读完了信,此时眼中含笑,朝小二点头致意,便追了出去。 · 两人来江南时就没带多少行李,此时离开也轻车简从,各自一个包裹一匹马就是所有。 岑远去马厩前后牵出了他和晏暄的两匹马,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随即猛然望向黑马:“戈影,你长膘了!” 怎么这马蹄声这么重了! 这汗血宝马宛若已经成了马精,能听懂人话似的,立刻鼻子朝岑远忿忿地喷了两下气。 岑远还不等它动作就立刻逃到剑文背后,另一边晏暄眼疾手快地牵过戈影的缰绳,这马看主人脸色,只得“哧哧”两声。 晏暄近乎无言:“跟匹马也能玩。” “我可是说真的!”这会儿只有两个人,岑远倒不介意出声了,就是说久了嗓子还有些哑。 他辩驳道:“你听它这马蹄声重的,要是放去你家马场,铁定只能沦为别人口中的食物了。” 说罢,他整个人趴在剑文马背上,隔着匹马对那匹黑马语重心长地教诲:“戈影,少吃点,小心晚点把你留在江南不带回长安了。” 这马似乎又察觉到有人在埋汰它,“哼”的一声从鼻孔里长出一口恶气。 晏暄:“……” 眼见再这么下去,这一人一马能在这马厩里互相怼到天黑,晏暄硬是扯了下缰绳,“吁”了声,继而转向岑远想要说些什么,就听对方放肆大笑几声,结果忘了自己嗓子还哑着,骤然咳嗽起来。 “……”晏暄终究还是没说任何,在岑远背后抚摸两下替他顺气,眉眼唇角克制不住弯曲。 “你还笑呢。”岑远朝他瞥了眼,瞬间就转移了矛头所在,抓住他前襟把人扯过来,在那张带笑的唇上咬了一下。 · 出门前闹腾了一番,踏上前往青江县的驰道时早已过正午。 岑远不宜骑得过快,因此相较于旁边飞驰而过的江湖侠客和从头望不见底的车队,他们仿佛是在无聊时去后院溜了个弯,于林间闲庭信步,从正阳当头到夕阳西斜。 直到一只信鸽在空中盘旋片刻,倏地朝下飞去,落在岑远肩头。 他从信鸽腿上取出一卷轻薄的纸条,猜测:“应该是娄元白来的消息。” 话音未落,他就皱住了眉。 “怎么。”晏暄问。 岑远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把纸条递给他。 只见那张纸条上只有几笔简单的笔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是个完整的字,但若是将那几道笔画分开来看,上半部分倒像是两只并列的鱼叉,像“艸”,就是两道竖明显比正常短上不少,并且末端没有弯曲。而在它下方又是一横。 这不是他们原先设计好的暗号,因此晏暄道:“是截下的信件。” 岑远不置可否,神情上却也没有任何疑问被解开时的豁然开朗,他说:“你觉不觉得,这暗号的上半部分像是一个偏旁。” 一路而来,两旁的树林逐渐稀疏,道路却越发狭窄,这会儿前方终于出现了驰道的出口,树木的生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空地、人声,斜照的残阳、以及高耸的城门。 岑远望着城门上的“青江”二字,喃喃:“到了。” 第75章 蒋家 这回城门口就没有径直冲上来的杨起了,倒是正合两人的意思,他们很快入城,找了家客栈。 甫一坐下,岑远就开始着手研墨,晏暄握住他的手,道:“不用紧张,那不一定是指‘蒋’。” 岑远动作被迫停滞,片刻后才闷声“嗯”了一下。 小篆中,“蒋”字偏旁偏生就是“艸”的形状,实在不怪岑远会去多想。 但很快,他无声长舒口气,道:“长安有付建新看着,应当不会有问题。” 晏暄不置一词。 “这里……就更不用担心了。”岑远自嘲地笑了下,“有你在我还担心什么。” 他反过来在晏暄手背拍了拍:“我就是给娄元白回个信。” 晏暄见他神情的确是没有方才那么紧绷了,这才松开手,而后就见他在研好墨后写了几笔。 “人手不够,我们两人自保可以,想趁胜追击就难了。”岑远写了数笔就停下,将纸条卷起绑到信鸽的腿上,走到窗边放飞。 他看着信鸽飞远,转回来继续解释:“让娄元白来青江安排下,也是以防不时之需。” “嗯。”晏暄接道,“青江县令不可信。” 青江县虽说占地不算小,但也不是什么特别辽阔的地域,管辖不算困难,更遑论码头还是青江最重要的交通枢纽。 如今码头有异,记录书册又都是由县令管理,而他们先前也未曾听说这县令是什么尸位素餐之辈,那就不可能一丁点异常都发现不了。 既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能想到的也就只是故意为之了。 奔波一日,岑远早就已经有些疲惫,更别说方才整颗心都吊了这么一下,现在身体卸了力,只想瘫下不动。 晏暄自由他去,两人在客栈休整一晚,次日准备出发去蒋家。 这一行不算交际更不为调查,因此晏暄特地换了套乌金宽袖锦袍,革带束出劲瘦的腰线,将他长久训练出的肌肉尽数掩盖在柔软的布料下,此时又被投入窗棂的阳光一照,整个人呈现出和平时完全不同的柔和。 岑远刚收拾好自己,抬头一看到这样的小将军就觉得馋,于是径直上前,从对方手中接过自己送的那枚玉佩,低头给对方挂上。 再抬眼时,他双手直接移到晏暄颈后,把人勾下来接了一个深长的吻。 各自依依不舍地离开时,就见晏暄身上那套难得温和的衣服被人攥得多了不少皱痕。 岑远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个位,脊背贴着墙,气息急促,手里终于松开对方的衣襟。他垂下眸,微微抚平那些褶皱,才又将视线挪回晏暄近在咫尺的脸上。 “要是我真坐上那位置,大宁可就完了。”半晌后他肆无忌惮地说着些大逆不道的话,轻笑一声,“有我们家小将军在,当一回纣王又有何不可。” 晏暄用指腹抚摸过他因亲吻而显得殷红的唇边,眼底浮现出隽永,再说话时宛如故意没有用力道,低沉暗哑的声线就好像响在耳边。 “可臣舍不得。”他说。 闻言,岑远眯起了眼,几不可闻地咂了下舌,又仰头亲了上去。 到最后差点又做过头,在岑远几乎就要开始扒那套乌金锦袍前才被晏暄堪堪停住。 所幸那套衣物是用的上乘衣料,不一会儿那些皱痕就自己消下去了,两人各自冷静片刻,在耽误了许久后终于是出了客栈。 蒋老——也就是蒋昭仪的父亲、岑远的外祖父,在五十多年前来到楚国,白手起家做起布料生意,不出几年就成了江南最大的布料商之一。 后来,因为蒋昭仪入宫,蒋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连以前八辈子都打不着关系的亲戚都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趁机捞了些闲职。 ——就算官小,说出去总归能撑排面不是。 然而饶是如此,蒋家本家却没有因此趾高气昂,一直老老实实做着本分生意。就连府邸也完全称不上气派,入口甚至隐于江南特有的弄堂巷子里,若非只有这扇大门上方挂着“蒋氏”的牌匾,旁人看了或许只会当是哪座府邸的偏门。 以前蒋老也上过京,因此岑远与他和自己的舅舅有过那么两三面的交情,至于蒋家其余人和这座府邸,就真的只存在于蒋昭仪同他的闲聊里了。 也因此,他带着晏暄绕了好几圈,惹得巷子口的小贩奇怪地看了他好几眼,差点就要去报官,他才终于找到入口。 来开门的老管家看到两人显然有些迷茫,问道:“二位这是找?” 岑远下意识张口想说要找蒋老,但他转眼又觉得这样的称呼未免太过生疏,动作便一滞,一个音都没能说出口去。 老管家面露狐疑,正好这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老钟,是谁啊?” “老爷。”老管家侧过身去,让出门口的二人,“是两位公子。” 话音刚落,就见蒋老倏然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喊道:“殿下?” ……看吧。 岑远无声叹气,一旁晏暄似乎察觉到什么,抬手悄悄在他背后按了下。 蒋老毕竟不是习惯了朝堂的人,在自己府里自然不会挂上以前南来北往行商时的威严,再者这“老奸巨猾”的种类也不同。因此这会儿,他看到自己外孙,虽然下意识地喊了尊称,也依旧掩盖不住表情上露出的惊讶与欣喜。 他的发色鬓角只显出一点深灰,乍一看一点都看不出是已经快花甲的人,整个人精神矍铄,三步并两步就走到门口,朝老管家吩咐了声,就让对方下去了。 这会儿,岑远才喊:“外祖父。” 蒋老道:“殿下……” 然而他一句话几乎是刚发出两个音,就被岑远厉声打断:“外祖父,您还是像以前一样喊我名吧,再不济喊字也行。” 话说的是“以前”,可这“以前”几乎都能追溯到岑远还是五六岁的时候了,哪儿能同日而语。但蒋老还是会心地笑了,各退一步,喊了他的字,接着将视线转向对方身侧的人。 一个人的气质毕竟是极难改变的,即便晏暄换了相对温和的衣物,在熟人如岑远看来或许已是变化不小,但若是让旁人来看,那道挺拔的身姿周围依旧是无法掩盖的灼灼锋芒。 蒋老早先就听闻二皇子同一位名晏暄的少将军成了婚,虽然从未见过面,但他依旧一眼认出:“这位是晏将军晏大人吧?” “蒋老不必客气。”晏暄朝对方颔首,“小辈字肖寒,喊字便好。” “好好好。”蒋老连声应下,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几圈后才倏然回神:“哎这人老了就是不行,说了这么久我居然都没请你们进门,赶紧进来吧。” 说罢,他往旁边让了下,把两人请进府,低调的大门在小巷中安静合拢。 沿途蒋老喊了下人去准备茶水点心,随即带着岑远和晏暄往前厅走,一边道:“今天恰逢小辈归宁,家里人多纷杂,还请两位别见怪。” “当然不会了。”岑远立刻道,“这不是正好嘛。” 话音刚落,他就突然感觉这话似乎有些歧义。 ——他本意想说正好家人都在,热闹点也是更好,但回过头去再听,怎么就好像在说他也正好归宁似的! 二皇子殿下早上撩拨人的时候还能理直气壮的,这会儿倒是被自己搞得耳朵尖都红了。 不过蒋老哪知他心里想了这么多,乐呵地笑了笑,而就在这时,从前厅突然先后窜出来两个三四岁大的孩子,跑前面的那个没看路,闷头撞上岑远的腿,一屁股摔到地上。 “池灵,”蒋老低呵一声,“在院子里乱跑也不知道看着点路。” 岑远正要弯下身去扶,就见小孩儿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仰头朝岑远奶声奶气地道:“对不起。” 岑远心里头那点七荤八素的想法顿时就被奶化了。 后来的另一个小姑娘这时也小跑到他眼前,跟着说了句“对不起”,扭头问蒋老:“外曾祖父,今天家里来客人吗?” 蒋老又笑起来:“哈哈,不是客人,是家人。” 两个小孩都一脸茫然,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而蒋老分别拍了拍两个小脑袋瓜,同岑远解释:“是元明的外孙,平时都皮惯了,习惯就好。” 岑远倒是认识这“元明”,正是当年给他们带来粟醴的舅舅。 闻言,岑远这才明白——原来自己都已经当舅舅了。 再一看,他就发现这俩孩子虽性别不同,长相却是极为相似。 “龙凤胎?” “是啊。”蒋老笑笑,“这一来就来俩,吵起来是真的不好受。” 但即便如此说了,他语气中也没有任何的嫌弃,反倒像是因为这四世同堂带来的福分,让他眼周的纹路都淡了许多。 岑远调侃:“外祖父这是在炫耀吧。” 蒋老没有否认,呵呵又笑两声,摸了摸自己下巴上不长不短的胡子,道:“普通人家的幸福,有这不就够了。” 蒋府内部和它外观一样,不像那些占地广袤的大院,院子里给锦鲤闲游的池水都要小一圈,没走几步就到了正厅。 三个大人正在里头说话,循声看来,见到这多出来的两人也微微惊讶。 其中只有蒋元明见过岑远,愣了片刻后反应过来这是谁,仓促地起身准备行礼。 岑远眼疾手快地拦住对方:“舅舅不必多礼,当我们是寻常小辈就好了。” 只是最开始,他那初见的表姐表姐夫都表现得十分拘谨,毕竟他们都只听说过家里出过位昭仪,还有一个皇子,却从没想过竟会真见上面。 更没想距离竟会如此近,甚至到了在一个饭桌上吃饭的地步。 一群人中就数两个小孩最是怡然自得,兴许是因为他们都没真正理解“皇子”和“将军”两个词都意味着什么。 其中小姑娘晚生些,名叫池秀,正巧坐在岑远旁边,吃了几口菜就不想吃了,放下筷子四处张望,忽而瞥见岑远腰间的玉佩。 “舅舅,”她喊道,“这玉佩怎么样子这么奇怪?” 岑远闻言低头看了眼,搁下酒盏,弯下身在饭桌后同她说:“奇怪是奇怪了点,但这可是舅舅心上人亲手刻的。” 小姑娘大约也不知道“心上人”是什么意思,就觉得这玉佩好像在其他地方也见过,视线绕过岑远,往另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腰间瞅了一眼。 但她很快收回视线,又问岑远:“娘常说投之以桃要报之以李,那舅舅也给人刻过吗?” “那是自然。”岑远道,“怎么?你想要吗?” 小姑娘想了想,点了下头。 然而岑远却道:“那可不行。” 小姑娘:“……” 那心上人坐岑远另一边,嘴上应着蒋老的问话,一边还灵敏地捕捉到了角落里的对话,便朝蒋老示意了一下,扭头往岑远碗里夹了块肉——大致意思就是让他好好吃饭,别欺负小孩了。 “干嘛,”岑远余光瞥见,立即回过头来道,“难不成你想让我刻个一模一样的玉佩送给别人?” 晏暄瞥他一眼:“你手好了吗。” 岑远:“……” 他手上水泡残留的痕迹其实已经消得七七八八了,就是之前细致的活做多了,偶尔用力会觉得手指有些麻痹和刺痛。 “给小孩雕个玉佩而已,能有多大事。“他说。 这会儿声量放大,也就让他那表姐听见,后者忙道:“不用不用,他们要是想要什么,我们给他们买就是了。” “那可不一样。”岑远意有所指地说,“玉佩这东西,有时候可不仅限于装饰,亲手刻的才有灵性嘛。” 说罢,他又一脸嬉皮笑脸地转向池秀:“你说对吧?” 晏暄略微抬眸,视线从眼尾溜出去,在岑远身上轻轻停了一瞬,才复又垂眼,喝了杯酒。 可是小姑娘哪懂得深意不深意的,只觉得舅舅说得很厉害,便用力点头,继而“有眼力见地”直接朝岑远道:“谢谢舅舅!” 如此一来,她那娘亲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道谢。 “云生。”这时蒋元明问道:“你们在青江有什么游玩的计划吗?” 岑远本想吃完再说,既然现在舅舅主动提起,他就点了点头:“听母亲说家里有艘走商用的船,想去海上看看。” 第76章 沉沦 能被允许出海的商船不多,恰巧蒋家就有一艘。 那时大宁刚开始开辟海上路线,初始只有官船,但圣上给了蒋家特例,并赏赐了一艘船供行商使用,于是从那时开始,蒋家行商路线就开始从陆路逐渐转变为水路。 有了更为便利的运输方式,蒋家的生意也是逐渐遍布整个大宁,蒸蒸日上。到了现在,他们也依旧采用水陆结合的方式,在整个业界独占鳌头。 蒋老在近十年前就已经从第一线退下,开始享受天伦之乐了,现下蒋家管事的是蒋元明,于是他听到岑远的要求后就直接回答道:“那真不凑巧,船正好出海了。” 闻言,岑远也露出了惋惜的神情。 ——这若是没有船只,他们要想去海上调查可就麻烦了,毕竟总不能找人借搜小木船就直接摇着船桨往海上冲吧。 他下意识地往晏暄看去,视线和对方对上一眼,不过这时蒋元明又道:“不过算算时间,过几日也能回来了,到时候我和码头管事的提一下,让他安排安排路线和时间。” 岑远双眸一亮,但没有立刻应下,又问:“那之后预备何时再出船?” “衣料不比其他商品,短时间也烂不了,所以我们一般是一月出一次船。”蒋元明道,“怎么了吗?” “没事!”岑远忙道,“那就多谢舅舅了。” 说罢,他在思索过后又补充一句:“我们就随便看看,也不喜人多,船上不用带太多人。” 蒋元明应道:“行,到时候我看着安排。” 岑远再次道了声谢。 一顿午膳从晌午一直持续到申时,到后来老爷子实在撑不住要去午睡的时候才终于结束。 饶是如此,他依旧坚持着要先亲自把岑远和晏暄送到门口。 “府里占地虽不大,但空置的厢房还是有的。”蒋老道,“云生,你们要不也别住客栈了,直接住过来吧。” 府内清净,连一点熙攘的声音都无法听见,一时间几乎只有树叶簌簌和池水潺潺作伴。 岑远摇摇头:“还是不了,表姐他们好不容易回一次,有我在的话他们怕是整天都过得不自在。” 蒋老回道:“可……” ——可孩子你要来一次江南岂不更是难上加难。 但这句话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很久以前,在他去北边城镇查看布料市场的时候,顺路去了长安,申请入宫见过一回自己的女儿。 那时候,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外孙。 在那之前,他总是从旁人口中听说这外孙的事,例如二皇子三岁时在上元宴上写了一首惊才绝艳的好诗,例如二皇子六岁时初次参与秋狝就拔得头筹…… 再例如,就在他去长安的前不久,长安拍卖行里拿出了一把宝剑,据说是一位以铸剑闻名大宁的老人所铸。拍卖的当天夜晚,二皇子打晕了皇宫偏门守卫的将士,偷偷溜出宫去,跑去拍卖行高价拍下了这把宝剑。 结果第二日,他一脸事不关己,坚持声称拍下宝剑的不是自己,但经过简单调查,就发现原来他是把宝剑直接送给了别人,而那个“别人”虽然也没有承认,但脸上的神情完全暴露了整个故事的真相。 于是二皇子最终还是被宁帝关在寝宫里七日,罚抄了二十遍四书五经。 对那时候的蒋老来说,岑远根本称不上是自己的外孙,仅仅只是大宁的二皇子。 他能听说关于二皇子的夸赞,偶尔也能听闻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琐事,但无论是哪种,他都不会有诸如自豪或丢人之类、把岑远当作是自己家孩子的情绪。 直到他去了长安,入了宫,用自己的双眼见过岑远、用自己的手抚摸过对方头顶、亲口和对方作了交流。 那一回,岑远在知道他的身份后,会乖巧地喊他“外祖父”,会和他抱怨太学堂的太傅说话实在让人犯困,会和他撒娇说自己轻功已经练得很娴熟、身手越发精湛,但依旧打不过晏暄,甚至连个头都长不过对方——尽管在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晏暄”是谁。 他行商经道多年,最自满的就是一双看人从不会出错的眼,那时候他就觉得,这孩子不适合待在宫里。 自由的大雁不该被捆缚在樊笼长安。 只是再到后来,世人都知道了当初拍卖行的那把宝剑成了大宁最年少的将军斩断匈奴人进犯道路的功臣,成了晏暄从不离身的一把剑,他却逐渐地听不到关于自己这外孙的美言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人口中嬉笑着说出的“二皇子啊?唉,江郎才尽咯”。 …… 因此这会儿,蒋老还是没有把这句意有所指的话说出口,只在岑远疑惑地看向他时无奈摇了摇头。 到了大门,他道:“二位回去路上小心,之后等元明处理好船只的事,自会去通知你们。” 两人各自应了一声,就让蒋老赶紧去休息吧,不用再送。 安静的弄堂小巷响起吱呀的门声,“蒋府”牌匾下的大门缓缓合拢。 然而还不等它彻底关闭,岑远突然攥住晏暄袖子,让他等等,随即回头三步并两步地回到大门前。 “外祖父!” 蒋老正关门的手一顿,又将门推开些许。 “我们……”岑远微微喘气,抿了下唇,说:“我们能每天都来蹭个晚膳吗?” 话音在巷子中吱呀声的余韵中落下,蒋老愣怔片刻,双唇翕动出一个:“好……” 他像是觉得这声太轻,又重重地重复一声:“当然好。” 岑远倏地笑了下。 “那外祖父快去午睡吧,我们先走了。”他道,“明晚再见。” · 那日离开蒋家,要不是因为街上人头攒动,岑远怕是能当街起舞了。 晏暄一手拉住他:“这么开心?” “那是自然,回家的感觉可真好啊。”岑远和他十指相扣着,带着人在街上各式各样的摊子之间乱窜,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这回许久不见外祖父和舅舅,没想到自己还成了舅舅了。” 说着他看见一间卖玉的铺子,就带着晏暄一头扎了进去。 晏暄在一旁看他挑玉,又看了眼自己手上多出来的一堆东西,问道:“给池灵池秀买的?” “嗯。”岑远很快挑中两块玉,正拿起来仔细端详,“既然都答应要给他们刻了,就得说到做到啊,小将军,你这样可是会被池秀唠叨的,那孩子可精了。” 晏暄登时有些啼笑皆非。 他静静望着岑远专注的侧颜,片刻后忽然想说些什么,但那头岑远正巧挑完玉,回头见他没有反应,便在他肩上拍了下:“发什么愣呢,掌钱的付钱。” 说罢,岑远口中哼着熟悉的小调,先一步走出玉铺,回街上挑小礼物去了。 晏暄望着他背影离去,终究是无奈地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左右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话,而且按着这位殿下现在几乎能飘上天的情绪,怕是无论说什么都只会左耳进右耳出吧。 他在玉铺店主半疑惑半催促的目光中轻笑,拿出钱袋付清了钱,等店主包装完两块玉,接过后就离开玉铺。 还不等他两只脚都跨出去,不远处岑远已然捕捉到他的身影,朝他挥手:“晏暄,你快来看这个!” 日光遥遥落下,映出晏暄眼中荡漾开的笑意。他迈步走出玉铺,义无反顾地朝那道望着他的目光所在走去。 · 池灵池秀一家子只在青江待七天,之后就要回位于南方的池家去了。 岑远那表姐夫是池家长男,家里就是南方普通的书香世家,他从小对考功名没什么兴趣,一心只爱书画,曾几何时,池家人都以为他以后会说出娶书画为妻这种话。 但好在老天有眼,他在江南偶然购得一副字画,甚为喜爱,就主动去问了绘这字画的人是谁,一路找到蒋家,与蒋家独女相识。 ……然后就感觉自己遇到了命中注定之人。 听说当时池家公子为了追求蒋家姑娘,跑遍大宁只为了打听蒋姑娘最喜爱的一副《云山图》在何人手里,待打听到之后,又亲自跑去和对方交涉,结果是竖着进府、横着出门。 没有人知道他最后到底是怎么成功收到《云山图》的,毕竟那时他与蒋姑娘书信不断,却从未提及自己的任何情况。只知道最后,他满身狼狈地回到青江,还吊着条胳膊就跑到蒋姑娘的院子外头大喊,说自己对蒋姑娘一见倾心,如今以《云山图》为聘,希望蒋姑娘能答应嫁给他。 而那蒋家姑娘几乎是立刻出来,把他拽进了蒋府,红着脸说怎么都不知道少给咱家丢点人。 当年的池公子可谓是莽得很,如今饭桌上再谈此事,整个人脸红得几乎能钻到饭桌底下去了。 蒋家一群人都知道这件事,而且像是每次都会拉池公子出来鞭尸似的,习以为常地调侃几句。剩下的人里,池灵池秀专注着把玩岑远送他们的小玩意儿和玉佩,也没意识到这群大人正在讨论的是自己爹娘的事,另一边晏暄淡然地敛眸笑了下,只有岑远反应最为夸张,听到池公子在院子外头喊的话的时候,差点没把口中的酒给喷出来。 他放肆大笑,惹得那头他那表姐夫更是无地自容了,扭头找自家娘子替他解围,然而故事中的蒋家姑娘仿佛没看见他的眼神似的,只喊来两个小的吃饭后点心。 等笑完,岑远往酒壶里灌满酒,拿起酒壶和两只酒盏朝表姐夫招了招手,后者不明所以,跟着他走到门外的楼梯席地坐下。 也不知岑远是有些醉了还是故意,他给自己倒了杯酒,转而又倒了另一杯给完全不会饮酒的表姐夫。对方大约也是正好想借酒消“羞”了,便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虽然紧接着就被辛辣呛出了眼泪。 岑远又笑了两声,不多时,他饮尽自己的酒,却道:“姐夫,其实我挺佩服你的。” 表姐夫刚去接了杯茶回来,正好听见这句。 “心动了就是心动了,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岑远一边倒着酒又说,“不像我和我家那位,浪费了大把的好时光,还走了不少弯路。” 在他背后,晏暄捕捉到门外的对话,略微偏首,一手握着酒盏,静默不言。 经过七日的同处,这对年轻夫妻也逐渐消除了在岑远面前的生分和芥蒂。池公子看了看岑远,又快速地回头望一眼,悄悄摸摸地说:“我还以为你们是奉旨成婚。” “曾经是。”岑远下意识回了一句,但他转眼咂摸了一下,又改口道:“曾经我们都以为是。” 沉寂了三年的玉佩好似忽然有了前所未有的重量,岑远放下酒盏,捧起腰间玉佩,对着月光观赏。 在光线的穿透下,玉几乎成了透明,反衬让上面的刻痕变得格外清晰,就好像连那个被隐藏在深处的名字也能被清楚地看见每一笔每一画。 岑远突然心想,如果当时晏暄再勇敢一点,直接把玉佩送给他、告诉他这玉佩的寓意为何,抑或是他再聪明一些,读懂晏暄隐含在无言下的真心、明白自己对对方的特殊对待背后的感情,是不是就会有不同的经过和结局。 可惜没有如果。 “要不是因为……” 要不是因为他重生一世,要不是因为宁帝突发奇想为他们赐婚,那他岂不是这辈子也没法知道了。 到时候,晏暄又该怎么办。 而现在,他又能怎么补偿。 旁边表姐夫听他话只说了一半,便问:“要不是因为什么?” 岑远倏然回神,心说自己真是喝多了,居然差点就把重生的事给说出来了。 他摇摇头,也不知是没忍住还是故意的,无声打了个酒嗝,接着便道:“要不是因为上天有的时候会大发慈悲给人间派发些后悔药,有些错可就纠正不了了。” 表姐夫迷茫地看着岑远,似乎是方才那口酒这时在体内上涌,让他完全听不懂这位传说中的二皇子究竟在说些什么了。 而这时,就听有人在背后喊他:“夫君。” “来了!”他还没彻底回头就赶紧回了声,和岑远说“失礼了”,便起身朝自家娘子走去。 在他身后,岑远笑了笑,很快重新拿起酒盏,和月光对酌。 因着次日表姐一家就走,今夜这晚膳就持续得久了些。 良久之后,晏暄走到岑远身后,整个人笼罩在他上方,把他手里的空酒壶酒盏给收了。 “回客栈了。” 岑远手里突然变空,茫然了少顷,而后直接仰头看去:“结束了?” “嗯。”晏暄道,“蒋老该休息了。” 蒋老平日里精神,到了晚上就和其他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撑不到太晚,该是休息的时间了。 另外两个孩子也闹得有些困了,见大家都在收拾东西,自家娘亲也催促他们回屋,便小跑到岑远边上,乖巧地抬头喊:“舅舅。” “嗯?”岑远应一声,蹲下身去问道:“怎么啦?” 池灵说:“以后等我们有时间了,就去长安找舅舅玩。” “行啊。”岑远眉眼弯曲,见到两人都已经迫不及待地把玉佩给挂上了,便说:“等你们来玩,我再给你们做些小玩意儿。” 孩子们顿时欢呼:“好诶!”紧跟着又跑去找爹娘说,不多时就被牵去自己的房间了。 等一一道完别,岑远他们也离开了蒋家。 青江的街道都比不上广白街,更别说是丹林县中心布满酒楼的区域了。这才刚过戌时,白日里最热闹的一条街就已经是万籁俱寂,像是和不远处的码头和海面一起陷入了沉眠。 岑远肆无忌惮地和晏暄牵手并肩走着,忽然听到对方问:“你喜欢孩子?” 最开始那日从蒋家出来,晏暄就想说这句话了,毕竟无论是先前在长安城外,还是最近和池灵池秀的相处,他几乎可以确定岑远在面对孩童截然不同的高涨情绪。 “嗯?”岑远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对方,笑道:“怎么,要是我说喜欢的话,你会给我生吗?” 晏暄气定神闲的:“我如何能生。” “现在当然不行,可万一以后就可以了呢。”岑远道,“这要放在父皇给我们赐婚前,不是谁都没想过男子竟然可以成亲。” 晏暄一时间没有回话,岑远也没介意——他似乎找到了些新的乐趣,低头看着街边昏暗灯盏下的青砖路面,专门盯着砖和砖之间的缝隙踩。 这么一转移视线,就导致他没法注意面前的情况,差点踩上从街边突然窜出来的一只夜猫。 晏暄手上连忙把岑远往后拉了一把,而那夜猫呲牙朝岑远“嘶!”了一声,转脚就往另一边跑掉了。 岑远难以置信:“他这是在冲我挑衅?” “……”晏暄闷声笑了下,将人牵回自己身边,道:“好好看路。” 岑远小声嘀咕:“反正有你牵着……” 尽管如此,他还是单方面地结束了小游戏,老老实实将视线重新投向面前的道路。 而就在这时,晏暄说:“如果你想要,那未必不可。” 岑远这会儿反应慢半拍,好半晌才明白,对方接的是关于孩子的话。 他有些难以想象晏暄给他生孩子的模样。 光是想想,他就觉得这场景着实有些逗趣,没忍住笑出了声,猛拍着对方说“算了算了”,但转瞬,他脑海中浮现出两人的上下关系,那笑就僵在了脸上。 片刻后他问:“那你怎么不让我生?” 这万一以后他们真可以生了,按照逻辑……好像也得是他来。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晏暄平时看着眉目淡漠,看起来就不像是会有这类欲望的模样,所以这时也没有想到这么深入的地方,还是说根本就是有其他原因。 直到听到晏暄的回话,他才知道是后者。 因为晏暄说:“母亲当年就是因为难产而死。” 岑远倏然怔住。 虽然晏暄并没有接下去说,但他好像莫名能自动接上对方的话—— “我舍不得”。 方才流窜过去的野猫似乎是在巷子里觅食,在不远的地方发出轻微的声响,搅乱了原本只有月光作伴的静谧。 岑远停下脚步,和对方牵着的手微微收紧,就带着晏暄转过身看他。 他说:“晏暄,我想亲你。” 晏暄乌黑的眼睫颤了一下。 岑远彬彬有礼地询问:“我想亲你,可以吗。” 第77章 笨拙 浓重的月光铺洒在青砖路上,蓦地,从小巷深处发出“哐当”的一声,大约是野猫不小心间砸了什么重物。 一瞬间,晏暄眼帘半掩,手上却忽然一用力,就将岑远扯近些许,那张连黑夜都掩盖不住俊朗的脸随即压了下去。 然而就在两张唇堪堪碰上的刹那,从另一个方向猝然传来——咣! 晏暄:“……” 岑远:“……” 两人不情不愿地分开,岑远干脆直接低声骂了一句,随即循着声音望去。 街边原本安静地陈放着一辆闲置的木板车,此时成了一片狼藉,而在那其中有一人捂着心口,晃晃悠悠地想站起,但紧跟着就像是因为腿软再次倒了下去。 长街另一边,一个男子从原本紧闭的大门后冲出来,指着那人道:“你看看你这像什么样子!啊?” 那座府邸几乎占据了街边整个区域,大门看上去足有十数尺长,两只石狮子威武地镇在门口,谁看了都不得不说一句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把木板车停在了正对面。 而岑远望了眼那座府邸上挂着的牌匾,低头啐了一声:“真是不巧。” ——那牌匾上写的赫然是一个“曲”字。 曲姓在大宁不常见,能拥有眼前这般气派府邸的更是屈指可数,而据岑远他们了解,青江能做出这般做派的只有一家——青江县曲县令家。 那倒在狼藉中的男子试了几回都没能站起来,干脆就这么瘫在其中不动了,咧开嘴笑了两下,接着就摘了腰间一个酒囊,打开塞口灌起酒来。 “你这个不孝子——” 从府里追出来的男子一把揪住他左耳,正要再骂,余光却瞥见长街正中央还站着两道身影,硬是将骂声吞了回去。 等他在昏暗的灯光和月光的交织下再定睛一看,就更是顿时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喊出声:“可是二皇子殿下和晏大人?” 两人:“……” 那男子不等回答就快步朝他们走近,在两人面前刹住脚步,从善如流地收起脸上的怒气,换上一副岑远最为厌恶的谄媚。 “下官曲宏博。”他拱手朝两人行了个大礼,“早就听闻二位大人到访楚国,没想是在青江,实在有失远迎,还请二位大人见谅。” 岑远好事被人打断,这会儿肚子里的酒已经全都燃成了火,更是不愿意再花精力搭理这厮,甚至也没想着掩盖自己的情绪,直接咂了声舌,移开视线。 而晏暄象征性地朝他颔首,继而将目光转向那个还躺着喝酒的人。 曲宏博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唾弃了一下,方才回头解释:“家丑,家丑,实在是让二位大人见笑了。” 原本完好的小推车此时几乎成了碎片,可见造成方才那一声响的威力有多大,就好像是被人从府邸大门门后直接给踹飞出来的。 岑远心里头那点尊老爱幼一向只看人不看年龄,腹诽着这货长相身材和说话语气都跟个灰老鼠似的,没想居然脚力能这么好。 晏暄又往那堆碎片看去,道:“县令大人莫非是要闹出人命么。” “不不不!”曲宏博一听这话可急了,接连“哎哟”好几声。 也幸亏这条街左右没有其他人家,不然也不知道他这长吁短叹要惊扰多少百姓的清梦。 等良久后曲宏博终于感叹完,他又精准地转向晏暄:“晏大人,这话可说不得,这小子自己天天都喝个醉生梦死的,脚下也没个定力,自己摔过去的,下官只是说了他两句而已!” 晏暄缄默不语,曲宏博胸膛一口气顿时就提了起来,以为对方是生气了,赶紧补充道:“二位大人是不知道,我这孽子打小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比不上他那大哥,这一年甚至还沉迷酒色,天天喝成这副醉样回府。” 他叹一声气:“您说说,这哪个父亲看了不糟心诶!” 对面两位都还没及冠,估摸着也不一定能有成为父亲的机会,然而岑远换位思考了一番,心里倒还真涌出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心情。 但这换的不是曲宏博的位置,而是晏暄。 方才在月光下喝的那些酒还没彻底消化,微醺的醉意再次带着他随时光追溯回过去和上一世——那时他故意疏远晏暄,后来又表现得一无是处,只会成日流连逸仙楼,虽说大多是为议事而遮掩,但在外人看来,和酒池肉林又有什么不同。 曾经被多多少少遗忘或忽视的记忆在此时纷纷涌入脑海,他想到那时每当他在过子时后踏出逸仙楼时,几乎都能瞥见正对逸仙楼的墙边站着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那道身影有时只是默默让视线跟在自己的身后,直至他拐入转角,有时则会上前劝说,有时却会引发至几乎能兵戎相见的争吵。 在和晏暄成亲之前,他也懊悔过、自责过、骂过自己混账,但如今他那些可以说是被埋葬两世的情感终于浮出深渊,被对方的一颗经年不变的真心给彻底洗涤干净,装回了仍在跳动的胸膛,就让他越发觉得,自己欠这小将军的实在是太多了。 他甚至连一声抱歉都不曾说过…… 曲宏博见他们两人都不说话,还以为是自己这一番说辞终于让他们感同身受了,便讪笑了好几下。他回头朝躲在大门后的家仆使了个脸色,让他们赶紧出来把那丢脸面的少爷给搬回去。 两个家仆匆忙跑出来,将自家醉醺醺的少爷手里的酒囊收走丢了,一人各架住一条手臂,动作娴熟地仿佛刻进了骨子里似的。 “干什么呢?!放开我,让我继续喝!” 曲少爷见自己酒没了又被限制人身自由,便挥舞起四肢,但估摸着因为实在是手软,一条腿又像是跛着的,完全没能挣脱分毫。 他似乎知道这是自己父亲命令的,转而就将视线投射向曲宏博,但不知是醉意使然,还是昏暗的灯盏光线扭曲了路径,他那视线看似在曲宏博身上,可眨眼又像是在另两位身上逡巡。 但不多时,他就被家仆架进了曲府,厚重的大门隔断了他的目光。 另一边,曲宏博见自己这不孝子终于是被收拾进屋子去了,便又朝两人尴尬地一笑。 “也不知二位大人有没有用过晚膳?”他转口问道,“既然今日正好,不如就来贱地喝两杯小酒吧,就当是曲某替不孝子给二位赔罪了。” 岑远这会儿心里头正五味陈杂,这灰老鼠还看不懂脸色地往他身上浇火星子,就算他对对方没有最开始就带有的偏见,此时的不爽也已经堆砌成山了。 “不必了,刚用完饭,撑得很,这酒曲大人还是留着自己喝吧。”岑远面无表情地道,“就是曲大人得小心着些,万一一个不小心也喝多了,让人冲心口踹一脚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说罢,他也没去看对方是什么个脸色,径直拽住晏暄就走。 · 一直等到了客栈,进屋洗去一身的醉意,岑远盘腿坐在床上,看着晏暄在洗漱完后换上干净的中衣,拿着条干净的帕子朝他走来,他这才回神,喃喃说:“我刚才那话不会打草惊蛇了吧。” 晏暄将帕子盖到他脑袋上,轻力揉搓,道:“不至于。” 一方芝麻官,平日里恐怕不会有什么上京的机会,更别谈见过岑远和晏暄了。但方才,在见到两人之后,他却能迅速地辨认出他们分别是谁,显然是曾看过他们的画像,至少是特意认过他们的长相。 就算是楚王以防招待不周,将他们要去青江县的消息告知于曲宏博,但有必要、或者该说是胆敢添加上他们的画像吗? 除非另有途径和目的。 而在另一方面,既是如此的话,对方估计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又怎会被一句醉话影响。 岑远脑袋因为对方的动作微微晃动,也不知是在思忖正事还是放空意识。 晏暄给他擦干了头发,放好帕子回来就见他依旧保持着原状。 “别想太多。”晏暄以为他还是在想方才的事,便难得主动找了其他话题,问道:“娄元白到哪里了。” 岑远如梦初醒,自个儿先钻到被子里去了,一边回答:“已经出长安城了,快的话过两日能到,正好赶上出船。” 晏暄“嗯”了一声了然。 蒋家行商用的船已经回到青江码头,这两日在例行检查,正巧三日后又是官船固定停摆修缮的日子,蒋元明就替他们定了那日出游的路线。 岑远将自己下半张脸也一同塞进了被褥里,闷声闷气地说:“前几天找的人查下来也没问题,那天会直接去码头附近。” 晏暄不置可否,很快他收拾完,吹灭了桌上烛灯,整间屋子便彻底陷入昏暗,只有窗边剩下些遗漏的月光,见缝插针地映出空气中的粉尘。 晏暄刚躺上床,那位殿下就自觉地缠住了他,他在岑远紧锁的眉上亲了亲,把人收拢进怀里,严严实实地盖上被褥,阖眼睡了。 静谧之中,被燃成灰烬的烛芯因为终于支撑不住形状,倒塌散成了粉末。 岑远心神不定地睁开眼,望着晏暄近在咫尺的眉眼。 兴许是因为今夜饭桌上的故事让他欣羨,也让他心中沉寂的遗憾和后悔涌上心头,再加之方才在街上的亲吻被人打断,重重原因导致他一腔情绪没能宣泄出去,现在莫名有种被重物压住的负重感。 又或者,是因为他们后来在街上遇见的那曲家少爷,似曾相识的状态让他又想到过去的自己。他后知后觉,原来那些自责从来就没有消散过,一直都积压在心底,这时候被激发出来,和先前的遗憾后悔交织在一起,发酵得更甚,让人如鲠在喉。 他心里明白,这根本不是当初一个同床共枕的允诺就可以弥补的事。 只是可惜,他在感情这方面开窍本就晚,经验和经历都显得乏善可陈,事到如今,也只会用些笨拙但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他抬手用指腹一寸寸地描绘过晏暄的眼眉,转而又觉得不够,便干脆凑上前去,亲吻住晏暄的眉梢。他沿着对方清晰的骨骼,一点点吻到平静的眼尾、挺立的鼻梁,再滑到两瓣温热的唇。 蓦地,他后颈被人一捏——晏暄半掀起眼帘,深不见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怎么了。” 岑远给他的回答就是再次亲了上去。 原本牢牢盖在两人身上的被褥忽然露出了缝隙,空气中的凉意钻入温暖的空间,岑远整个人攀到晏暄身上,用无声而热烈的亲吻告诉对方自己想要做的究竟是什么。 晏暄指腹带着难以忽视的厚茧,光是贴在岑远颈后,就带着他不自觉地颤抖。他像是有些迫不及待,换气的时间短促而急迫,几乎是要立刻重新亲上去。 但晏暄再次唤道:“岑远。” 被连名带姓喊了的人唇同他贴着,倏然停了。 之前开过荤后,两人其实都有点食髓知味,有时本意只想接个晚安吻,到最后差点擦出火花,类似的情况不在少数。 但无论如何,像今夜的这般是从未有过的。 ——就好像是在一片风平浪静中,家养的猫知道自己打碎了主人屋里御赐的青釉花瓶,趁对方还没发现就来故意蹭衣摆讨好似的。 少顷后,岑远才又恢复动作,挪向对方侧颜,换作耳鬓厮磨,在晏暄耳边小声说:“对不起。” 晏暄静默不言。 岑远却没有发现,他想说的有太多太多,但挑挑拣拣,最终只能摘出一些在他重生前发生的事情。 三年前,晏暄为他刻下玉佩,他却与对方越行越远,那时的晏暄该有多难过? 他不敢想象,只能不断地说:“当时我不该故意疏远你的,对不起。” 晏暄依旧沉默,直至片刻后,他从岑远颈后收回手,将身上的人捋了下去,一手把歪了的被褥重新扯回来盖住,没了动作。 第78章 纯粹 一切都戛然而止。 空气中所有的暧昧缱绻都停止了动作,就像刚点上就被突然掐灭的烛火,刚来得及冒出一缕薄烟,就被截断了接下去的升腾。 就连好不容易从窗缝溜进室内的月光此时也被云雾遮掩,唯一的光线变得暗沉,已然望不见的粉尘也仿佛全般静止。 岑远脸颊紧贴着晏暄的胸膛,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受到自己撩拨以后也并非好整以暇,加速的呼吸被压制在身体里,转换成耳畔声如洪钟的跳动。 岑远轻声说:“晏暄,你是生气了吗。” 从前晏暄也不是没有对他生过气,但那些生气都很明显,会直接显示为严词厉色。 可现在,晏暄没有说任何话,没有说教没有训斥,更是连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朝他展露。 放在以前小的时候,尽管他真正惹到晏暄不愉快的情况少之又少,但一旦他做得太过分了,甚至可能还会先和对方怄气,反正就是看最后谁能忍得过谁呗。 即便其中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先朝对方举起白旗。 但饶是如此,二殿下会采取的行动也不是直接说出那句“对不起”,而是屁颠屁颠儿地去引诱对方同他开口,一直到彼此心照不宣地将话题扯到别的事上去了,这件事就算了结。 可现在,岑远却不想忍了。 他已经浪费了许久的时间,而这浪费又源于自己的笨拙任性和对方的不坦诚,于是现在,他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晏暄。”他从对方怀里挣脱出来,坐起身的同时轻声唤了声。 “为什么生气。” 新的烛台顶端再次燃起烛火。 屋内重新变得亮堂,晏暄熄灭了手里用来点火的火折子,将其放回桌上,回头问:“为什么要道歉。” “我……”岑远开口正要解释,但他微微仰着头看去,就见到晏暄背对着屋子里唯一的光线,神色正好落在了阴暗里。 于是他没顾得上继续说明,只想要离对方近些,想要摆脱这久违的束缚,但也就是在他双脚刚踩到地上后,晏暄就从那片阴暗中走了出来,在他面前蹲身,轻手握住他的脚踝,让他□□的双足踩在自己的靴子上。 一连动作结束,晏暄才重新抬首朝他看去。 “为什么要道歉。” 岑远呢喃:“……就是因为这样。” 脚心与靴子不平整的表面相贴,酥麻瞬间就从脚底沿着肢体流向全身上下,他不自觉地蜷起脚趾,低语道:“就因为无论我做再多,都好像追不上你给予我的。” “喜欢是你先的,玉佩是你先送的,等待也是你坚持了更久的。”他顿了顿,“一些混沌污浊甚至看不到光的深渊,也是你带我走出来的……” 他越说越轻,到后来甚至觉得有些词不达意,在心里质问自己——只有这些吗?还有没有遗漏的? 但晏暄一句话就拦截了他所有的自我怀疑。 “我不需要你的任何补偿。”晏暄说。 如若不是今夜,晏暄根本就不会去想自己曾做过的这些事的缘由和起因。再者,如果真要分得那么清晰,那在最初的最初,先行架起两人之间的桥梁的,该是岑远自己才是。 他才是最该说感谢的那个人。 然而感情这事,又岂是一来一往这么简单就能衡量的。 无论是喜欢、玉佩、还是等待,对岑远好,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是心甘情愿的行为,是几乎已经刻进骨子里的本能。哪怕是失望、愤怒、无可奈何的那段时光,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能得到多少利益,或是什么回馈,更没想过用道德去束缚对方,以此得到任何补偿。 同样的,他也不想把任何情动归位于馈赠或褒奖,抑或是感谢感激。真要说的话,该是渴望充盈到了极致,冷静和克制都彻底失效后的爆发。 他能理解岑远的意图,也清楚对方的真心不假,但这位殿下,未免也有些太傻了。 可惜这位傻乎乎的殿下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他身上,立刻就反驳他说:“可是……” 不等话道尽,晏暄就倏然圈住了他放在腿上的双手。 “你所说的那些,我从来都不是为了得到补偿或回馈才做。” 说罢,晏暄转而看了眼凌乱的床铺,喟叹一声:“这也不该是补偿。” 岑远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偏了偏头,忽而就想起上回在船上的时候,晏暄也同他说,那不该是礼物。 “那……” 这会儿他整个人都有些迟钝,顺口就想问“那应该是什么”,但幸好在话还没出口的时候,脑子就转过了弯,想明白了背后真正的原因。 于是他低头自哂一声,像是自言自语:“那我还能做些什么……” 除了将自己一颗同样炽热的真心全部展示给对方,他还能做些什么…… 晏暄一时不言,只抬手轻抚过对方的脸颊,在其唇上印下了一个温和的亲吻。 若即若离间,他说:“活得比我更久就好了。” 烛火不断在跳动,不平稳的光线从晏暄身后照射过来,也让包围在他身周的光圈变得摇曳不定。 岑远望着他始终明亮的双眼,半晌嗫嚅一声:“……混蛋。” “……” “成亲时候说好的同生共死,这会儿就让我活得更久。”岑远道,“当鳏夫能有什么好的,我看你就是要借此惩罚折磨我。” 闻言,晏暄终于是垂首失笑了一声。 消失已久的月光像是终于在此时突破了阻碍,争先恐后地穿越窗棂,让屋子里的每一簇空气都变得鲜活。 岑远在心里头舒出一声长气,不禁腹诽:自己还真是过于愚笨,以至于每回都在搞砸的边缘试探。 心中喜爱过甚,所以他想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交付对方,也不想让对方吃一丁点的亏,但与其去想一些特立独行的方式,究其根本,还是那一句话、以及长久的陪伴就够了。 “能老实睡了?”晏暄象征性地问了一句,随即站起身就要去重新吹灭蜡烛,但岑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别熄了。” 烛火不住跳动,仿佛一起带动空气中的热度不断升腾,深秋的凉意逐渐被炙热取代。 方才被打断的旖旎再次纷至沓来,岑远轻声说:“晏暄,现在可不是补偿。” 不同于刚才,在光线的映照下,晏暄那仿佛经过精心雕琢的眉眼尤为清晰,却因为眼底深邃不见底的情绪和几乎相贴的距离,反而呈现出一丝朦胧。 “但我还是觉得后悔。”岑远磨蹭着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带着眷恋的叹息,“要是能早点发现自己有多喜欢你就好了。” 客栈的木板床光是承载两个人的重量就几乎到了极限,此时就像是快要不受重负似的,发出了咯吱的响声。 岑远更不敢出声,甚至因为紧张没能坐到底。他吞咽得有些困难,以至于上面不自觉地用牙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让本就因为亲吻变得殷红的唇瓣几乎能淌出血来。 晏暄松开了牵住他的手,指腹在他的唇上轻轻抹过,转而捏住他的下巴。 “别咬着自己。” 岑远猝然抓住他的手,下一刻就俯下身去亲吻对方,所有气息都不再受到控制,张扬的压抑的、看似平稳但实则凌乱的,都在眨眼间纠缠成了一团。 “晏暄……” 最终,岑远轻唤了一声,在交杂的气息中显得有些突兀,其中两分讨好三分乞求,剩下的一半像是不甘心下溢出的求助。 晏暄便吻住他,就像对方之前做的那样,从唇瓣眉梢一路蜿蜒到鬓边耳畔,一边细致地给予安抚,一边却在不经意间掌握了主导权,动作中带着不容置喙的侵略。 岑远忍不住咬在了他的颈边。 恍惚间天旋地转,但岑远很快又缠上对方,他感觉到所有的空隙都已经被填满了,发丝被汗水浸湿,或贴着脸颊,或是铺散在旁边,都因为激烈的磨蹭而变得杂乱无章。 他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可晏暄依旧维持着一贯的装扮,发髻规规矩矩束在头顶,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依旧昭示出经年不变的冷静自持。能和此时的氛围两厢交融的,就只有对方偶尔溢出口的粗重气息、贴在鬓边的几缕散发、以及印在耳尖上的难以察觉的绯红。 可不该只是这样,岑远心想。 他抬手解下晏暄束发的绳子,刹那间,长发行云流水般铺洒而下,剩下的好整以暇也都成了凌乱不堪。 如此一打岔,晏暄动作稍停,转而哑声笑了。 宛如风雨暂歇,晏暄倾身在岑远脸上印下轻柔的亲吻,虔诚得像是要将眼前人的面容一点点地镌刻进心里。他没有深入,只在入口附近缓慢进出,让岑远渐渐在短暂的缓和后陷入难熬的境地,忍不住发出哀求。 于是晏暄又继续攻城略地,每次都像是要贴合得严丝合缝,随着不停的动作,发丝末梢在岑远的皮肤上一一掠过,让他控制不住地颤栗。 太密了。 刺激使得岑远没能把持住,片刻之后,他抚摸晏暄的脸颊,凝视着对方,久久说不出话,所有杂乱的气息像是一场无言的乞求。 晏暄如他所愿地俯首,将他的声音尽数含住,彼此发丝纠葛交融。良久后,岑远整个人都仿佛力竭,而晏暄在余劲中带着他温存,一同享受现下的隽永。 外头忽地起了一阵微风,让街头巷尾的旗帜纷纷翻动。 岑远的视线从半睁不合的眼眸中望出去,他看见晏暄在离开之后重新束起发,披上外衣,出门似乎是找小二打了热水。不多时,他就感觉身体一轻,是晏暄抱起他走向了浴桶的方向。 他像是刚从短暂的小憩中苏醒,双眼惺忪却还搂着晏暄又亲又咬,直到对方把他放进温水中也依旧不肯放手,甚至不管溅出的水会不会沾湿对方的衣物。 “晏暄。”他沙哑地唤道,但因为声音极轻,更像是忍不住从喉咙深处溢出来的喟叹。 空气中氤氲的水汽让他脸上的颜色变得更深,点缀在原本的肤色上,就像是一块精致的暖玉。 晏暄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在他身后,此时只能微微偏首看去:“怎么了。” 岑远却笑了笑,将脸埋在对方颈窝,又亲昵地喊了一声:“晏暄。” 那一瞬间,就好像世间万物都已成无足轻重的粉末,光是这个名字、这个人就能成为他的所有。 他几乎将自己挂在对方身上,紧紧收在怀里,倏地,他想起最近时常听见的几个称呼,便默默地起了坏心思,故意咬住晏暄耳尖,轻声唤道:“夫君。” 身体里不属于自己的部分顿时停了一瞬,但那人依旧用冷静的声音警告:“别动了。” 岑远恍若未闻,继续带着窃笑,在晏暄耳边喊:“相公。” 说是变本加厉也好,不自量力也罢,他就是突然觉得,有些话一旦说出了口,就真是和眼前的人一样让人上瘾,戒不掉了。 “我真的太喜欢你了。” 哗然一阵水声作响,晏暄身上的中衣和外衫终究还是被彻底浸湿了,一切流程都变得本末倒置,温热的水流成了最好的催化和推动剂。 待最终结束,岑远已经连眼帘都快掀不开了,他凑在晏暄耳边,不厌其烦地喊:“晏暄,晏暄……” “嗯。”晏暄声音中同样带着暗哑,说:“我在。” 岑远唇角无声地荡漾起一个幅度,他这会儿像只餍足的小猫,将一个个短暂的亲吻印在晏暄颊边。 就这么反复数回,再开口时他却说:“听闻长安城外有几处专门收留流浪孩童的场所。” 晏暄不知他为何突然会提到这个,便问了一声:“怎么了。” “晏暄。”岑远小声道,“我也舍不得你冒险。” 第79章 出航 三日后,青江码头。 风和日丽,是适宜出船的好天气,但与之相比,码头上只有三三两两穿着官服的人走过,岸边几乎见不到一艘船只,几乎让人难以想象,这里竟然就是江南楚国最繁忙的一处码头。 就是官船也不可能每日不停地运转,每个月都至少会有一天固定的检查日,让船匠一一检查过每一艘船。在这一天,大海上的航路就不会收到平时的约制,只需要向码头的负责人申请之后就可以在一块规定的区域内任意出游。 因此,有些商人反而会算准检查的日子,在这天高价出租商船,供有钱人去游玩。 码头附近的巷子里,岑远望着日头,算了算时间,估摸着等的人就快要到了,不久就见有一人戴着帷帽,从更为幽深的巷子里朝他和晏暄走来。 他等人走近,念出一句:“天容海色本澄清。” “……九死南荒吾不恨。” 来人很快对上暗号,岑远朝他颔首示意,道:“听闻你之前曾是驾驶官船的舵手。” 那人一直都隐藏在昏暗中,面容被帷帽前的黑纱遮掩,直到此时,他才抬起头来,将黑纱撩到帽上。 边缘光线的映照下,能看见这人面容可怖,竟然有小半张脸都是缺失的——他左半边的脸颊全部凹了进去,边缘紧贴鼻翼和唇角,硬生生和左侧脖颈连成了一条直线。 他说:“是。” 岑远未置一词,在见到对方的模样后也没有做出太大的反应,只问道:“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那人似乎很少会碰到见过自己的脸后还能处变不惊的人,一时并没有说话,片刻后才说出一句:“认识的人都喊我庆哥。” 兴许是因为缺失的那小半张脸影响到了他的脖颈,他的嗓音不仅是嘶哑,更是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就像是喉咙口正卡着几层木屑一般。 而那诡谲的话音刚落,他又冷笑了声:“虽然现在也没人会认识我了。” 既然今日喊他前来,岑远他们自然是事先调查过这个人的。 他们查到,这位“庆哥”是土生土长的青江县人,小时候跟着父亲出海打渔,后来大宁开拓船运,海上出行的船只受到约束,他就成了一位驾驶官船的舵手。 这活外表看来还能算是“高升”,甚至在某些孩童的眼里,出海这件事就等同于“勇猛”二字的象征,毕竟那海上光从远处看就能感到危机四伏,可不是人人都能驾驭的。 但真正做着这活的人都知道,每次出海,他们就几乎是将脑袋悬在了腰带上。 ——风雨浪涛无眼,谁也不能保证不出意外,若是因此耽误了朝廷的事,指不定还会被问责,甚至连累到家里人。 此类事件虽说不多,但每年都有,不过庆哥显然是没有成为那个倒霉蛋。他在这个位置做了十年有余,到后来娶妻生子,一直都过得风平浪静。 然而就在前几个月,他那娘子就如同以前每个等不到家人归来的亲眷一样,最终没能见到平安归来的丈夫,只等来轻描淡写的一句:“你夫君在回程时意外落了海。” 只此一句,尸骨无存。 而那时庆哥在落海之后,一度被水下吃人的怪物纠缠,躲闪间被一口咬下小半张脸,后来兴许是上天有眼,又或者是他命不该绝,竟被他挣脱了那怪物,拖着只剩半张脸的身体,成功游回岸边,得圣人相救,这才苟活下来。 只是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和自己的妻儿相见了。 当初在问蒋家借好船只之后,岑远思及来到楚国后的种种,便向晏暄提出,他们是不是该去打听打听最近青江突然在海上失踪或意外死亡的人员。 后者也深以为然,经过一番调查,还真被他们摸到了庆哥身上。 此时面对庆哥这句讥讽的话,岑远没有回应太多,顺势喊了一声,接着就道:“既然你今日来,应当知道这一行不会太平,甚者……” “我知道。”不等岑远说完,庆哥就截断他的话,“左右已经是一条喂过怪物的贱命,最差也不过就是到海里头再闯一遭,无畏无惧。” 岑远心里不由生出一股钦佩:“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好多预警的了,那就走吧。” 等他们抵达码头,蒋元明已经在等候,加上他共有三个人正聚在一起,似在闲聊。 堪称空旷的码头上,任何一点变化都能立刻引人注目,因此蒋元明很快注意到他们,中断对话,朝他们走来。 “云生,肖寒。”蒋元明边走近边道,“今日算你们运气不错,方才码头的总管和我说,今日就咱家一艘船出行,你们可以随便玩了……这位是?” 此时庆哥又将帷帽的黑纱放了下来,低着头缀在两人身后。 岑远为他介绍:“哦,这位大哥姓黄,是我们找来的舵手。” 毕竟庆哥在这码头驰骋了十余年,认识他的人还是有不少的,这会儿也是为了模糊一下他的名字。 蒋元明幡然醒悟,朝他们摆了摆手:“哎,是我不对,没有和你们说清楚。之前云生说不喜人多,我就没往船上安排什么下人,但这大船驶起来毕竟不比普通的小船,总归还是要留舵手在的。况且这海上航线复杂,这位兄台怕是也无法立刻适应。” 说罢,他指了指身边两位:“这两位是这几年来一直为我们驾船的舵手,技术娴熟,一会儿会和你们一起上船。” 那两个舵手看起来有些相像,估摸着是有血缘关系,在方才听见岑远介绍过庆哥之后,更是露出了同样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 “他们是一对兄弟,姓何。”这时蒋元明介绍,“我们一般都喊他们大何小何。” 岑远轻松地笑了笑:“舅舅,先前你不是还说这船刚回来么,这行一圈商一来一回少说得大半个月。” 正说着,他将视线投向那两位舵手:“两位大哥想必都辛苦了,不用迁就我们,要不今天就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这位黄大哥往海上跑了二十多年,从前也驾驶过官船,不会有问题的。” 蒋家那船毕竟是得圣上赏赐的,和其余官船是同样的制造方法,连模样都相差无几,驾驶的方式自然也不会有差。 话音刚落,不等蒋元明说话,那两个舵手中的其中一人才唯唯诺诺地开口:“那个……” 那是两兄弟中年小的那位——小何如此一发声,几道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他仿佛身体都颤了一下,连忙低下头去看着地,声音轻如蚊蚋:“不知这位黄大哥驾驶官船是什么时候,近几年来,官船性能比最开始的时候好上不少,驾驶方式也变得简易了些。但咱家的船是最早的一批,所以……所以……” 他像是有些害怕,一句话最终没能利索地说完,一旁蒋元明听后点了点头:“的确,而且每艘船的重量都有所不同,据说手感也会不同,还是让用惯了的人来吧。” 说罢,他又转向小何:“不用害怕,二殿下很好说话的,和平常一样就好了。” 但小何并没有放松下来。 蒋元明拍了拍他的肩,另一边岑远见对方坚持,便也没有多说了,算是默认了让那两人上船。 总之,等船真正驶离码头时,掌舵的人还是成了何家兄弟。 · 大海之上,越是往深处走,就连天色也变得暗淡下来,苍穹逐渐被薄雾笼罩,前路变得越来越模糊。 信鸽扑朔着翅膀离开船只,只身投入那片灰白的神秘。 甲板上,晏暄收起随身用的笔墨,听见后面有脚步声传来,回头就见岑远和庆哥从掌舵室走上来。 “船一直在往北,”他说,“不是原定路线。” 虽说蒋元明称今日他们独享这片海域,可以随意行走,但原先好歹还是有规划过路线的。 按照计划,他们在离开码头之后的确是该往北,但应当在半盏茶后就转向,沿着外圈海域往西北走,到楚国领域边缘后再转到内圈,沿着海岸回青江。 但现在,距离他们离开码头,已经过去了几乎一刻钟,船只都没有丝毫要转向的样子,径直朝几乎忘不见方向的深渊驶去。 庆哥紧皱着眉,低声道:“海域上能走哪里、不能走哪里都是早就规定好的,就是官船也不能随意越界。方才我看见海面上有信标,就是用来标记边缘线的。” 他的声音本就含糊诡异,这会儿又故意压低了声量,混入周围的一片神秘后,就越发让人悚然。 岑远仿佛早就预料到这样的事,从方才听闻他们已经远离原定路线后就一直不为所动,此时“哦”了声,问道:“那信标现在在哪儿?” 他们现在所处的甲板位于船尾,庆哥闻言,往船屁股后面指了指。 船却依旧没有转向。 半晌过后,岑远忽地冷笑一声:“看来当初那纸条上的字我还真没猜错。” 那一刹那,他的声音仿佛也受周遭氛围感染,每个音节都像是被削成带着凛冽锋利的刀片。 庆哥不知道他口中的“纸条”为何物,但也没多问,自觉地往后面退了一步。 岑远又说:“现在我就希望这件事里没有舅舅的手脚。” 晏暄侧首看向他,抬手将海风吹到他发丝上的尘埃捻去,说:“放心,有我在。” 眼前的雾气似乎随着他们不断前进变得更重了,岑远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在晏暄收回手前抓住他:“晏暄。” “怎么了?” “先说好。”岑远抓着他的手越发收紧,“要是真有什么事,你千万千万别一个人挡在前面。” 晏暄半垂着眸牢牢望住对方,一瞬间就好似连带着视线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柔和起来。他张口正要说些什么,神色却骤然收紧,转身往海面上看去,左手按上剑柄。 不远处的庆哥大步走到他们身边,道:“不对劲。” 岑远此时也收回了落在晏暄身上的视线,原本的慌乱因为这一变故立刻变成浪涛,一波接一波地在他心里拍打。 “发生什么了?” 不待庆哥说话,已走到甲板边缘的晏暄就回答了他:“水流不对。” 船只周围,原本被拨向两侧和船后的温吞水流在半途突然加剧速度变向,整片变得杂乱无章,甚至在不远处的流域里形成了不小的漩涡。 笼罩在周围的浓雾当中,除了他们来时的方向,其他角度都似有黑影渐渐靠近,在雾气的串联下仿佛连成一只巨大的猛兽,正朝他们这只海中蜉蝣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其中獠牙。 岑远神色顿时凝住,他抽出插在玉带中的折扇,冷言道:“我都说了,这一行可绝对不会太平。” 第80章 乱局 船只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 庆哥脚步一旋,立刻往掌舵室的方向快步走去,试着去打开掌舵室的门,但随即他朗声喊道:“门锁住了!” 他这声喊可谓是“效果拔群”——就好像一只被掐着嗓子的乌鸦发出尖啸冲上云霄,可怖的警告声在空中四散,铺天盖地地朝他们覆盖下来。 危机迫近之中,岑远手中紧握折扇,闻言脸上只微乎其微地动了一下,但那并不是惊讶,就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真要说的话,那更像是一种悲悯,就好像是当初在白鹿林附近的行宫、在面对那些被当作棋子利用的鄂鲜族人时一般。 片刻后他道:“锁着就锁着吧,让人活着,之后才好细问。” 庆哥到底还是听岑远命令行事,于是只看了眼掌舵室的门,就迈步朝两人走回去。 “庆哥,”然而岑远又道,“刚才我去船舱看过,那里内外都能上锁,舅舅事先让人在里面准备了吃食和水,还有休息的地方,你先去那里避一避。” 庆哥没有立刻应下,问他:“你先告诉我,那些东西上面的会是些什么人?官兵?将士?还是滥竽充数的喽啰?” 岑远似是被他最后那个选项给逗笑了:“那我可不敢保证,说不定他们是发现了什么惊天骇俗的怪物呢,那可就连人都不是了。” 庆哥便也扯起嘴角笑了笑,但因为只有单边能动,这笑就有了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不多时他就再次冷脸:“如果都是官兵,甚至是训练有素的将士,你们两个能不能应付?” 岑远一时没答。 “万一你们打不过别人,那我一个人躲去船舱还有什么意义。”庆哥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好歹以前我也曾出海莽过,别小看我了。” 岑远沉默少顷,最终还是失笑:“生死有命,这回要是真喂了大海可别后悔。” 庆哥道:“倒是没想到,原来大宁的二皇子殿下还有重复啰嗦的毛病。” 岑远脸上笑意更甚,只是这回也不知是在笑对方还是笑自己了。他用折扇隔空点了点庆哥,意思意思给一个下马威,很快就收回视线,投向海面。 目光所及的画面转换的刹那,他脸上的笑意就一点也不剩了。 这会儿说话的间隙,方才还在远处的黑影似乎已经靠近了不少,不再是连成片,显露出它们在雾气中真正的模样轮廓。 ——那的确是船,粗略数下来大概有十艘左右,轮廓相差无几,仔细看来,倒是和他们现在所乘坐的这艘船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此时岑远已经走到晏暄身边,就听晏暄说:“这些都是官船,和这艘一样是旧制。” 岑远不置正否,一手按上栏杆,幽幽地道:“以前曾听闻报废后的官船会经过销毁,而负责这事的也同样是段家的人。” 他话音停顿在这里,紧接着视线在周围逡巡一圈,一一用折扇在每艘船上点过去。 “九艘船。”片刻后他道,“你说,这九艘船里有多少早该成为废土残骸,又有多少会是民脂民膏?” 晏暄一手一直按在剑上,蓄势待发,但语气依然不徐不疾:“他若是有这造船的本事,大宁早已易主。” 岑远沉吟须臾,心说倒还真是这么个理,于是笑着虚心承认错误:“你说的对,是我想得不充分了。” 然而晏暄无暇回应,因为那些船只已近在眼前! 水流带动中心的船只猛烈地晃了晃,岑远抓紧晏暄衣袖,朝周围扫去一眼,顿时眉头紧锁。 即便是官船,最初的目的也是为了装载货物,因此甲板设计得并不宽敞。而现在,每艘船只的甲板上都乌泱泱地站着不少人,彼此和身上的盔甲连成一片,一眼看去让人毛骨悚然! 这时,不知从哪艘船上传来一道声音:“二殿下,晏大人,别来无恙。” 岑远循声望去。 只见在一艘离他们最近的船上,船首正站有一人,明显和四周的肃杀格格不入。那人穿着绛红色的锦袍,头顶玉冠,相隔些距离看去都能辨认出那张脸有些独特的妖色。 岑远放声喊道:“赵大人。” 这不是赵宇又是谁。 对方似乎有些惊讶岑远竟然会记住自己,在船头规规矩矩地拱手行了个礼:“没想到二殿下竟还记得在下,下官受宠若惊。” 兴许是因为这会儿他们之间有些距离,来回说话只能靠喊,又或许是因为当时在楚王府的时候对方特地压低了声音,此时再听,就能听出这赵宇嗓音有些尖细,配上他那副带着妖异的长相和阴阳怪气的声调,真是怎么听都让人听不舒服。 岑远可还记得当时的“仇”,闭上眼动了两下脖子,骨骼发出好几下“咔哒”的声响。 雾气依旧浓重,几乎能掩盖住所有变化,让一切事物都深藏不露。 岑远掀起眼帘瞟了眼天空,嘴边忽地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 “赵大人。”他用折扇敲了敲脖颈,又朝对面喊,“我们打个商量吧。” 赵宇挑了下单边眉梢,手心朝上礼貌地朝他致意:“二殿下客气,您说。” “‘受宠若惊’这词,以后还是别说了吧。你敢收,我还不想给你机会呢。”岑远淡淡地道,“我这人在‘宠’这件事上天生愚钝,光是给我家小将军的都还嫌不够,可没那个功夫再去分给其他不相关的人。” 远处赵宇似乎愣了一下,旋即一笑:“真没想到二殿下同晏大人感——” “还有。” 不等赵宇把话说完,岑远就高声打断他,就好像一旦从这厮嘴巴里说出来,自己和晏暄的感情就会被平白玷污似的。 岑远道:“我看这天色也不是很好,我们早点开始早点散,晚上可还得回家吃饭呢。” 另一边赵宇完全没有因为被打断而心生怒气,在听到岑远说的话之后更是放肆大笑,仿佛听见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笑话。 “好,好。”笑声还没彻底落下,他就说:“既然二殿下如此急迫,那下官就成全您。” 说罢,他微微偏过头,抬手做了一个示意动作。 ——这个动作最多只带起微风,一丝声音都无,此时却像是有人猝然吹起号角,四周船只上的人整齐划一地拿出木板一一拼接,不多时就拼接成一条可供一人通过的桥梁,轰然架到岑远他们所在的船上! 哐! 数条船只顿时连成一体,那些身披盔甲的人没有一丝犹豫和停顿,立刻踏上木板桥梁,往中心的船只上鱼贯而入。 几乎只在一瞬间,岑远三人就被团团包围! 赵宇感觉自己已是胜券在握,这会儿就好像是看到了什么杂技表演似的,又开始大笑。 他喊道:“二殿下,既然您想快点结束,不如干脆就自行了断吧,这饭啊,您还是留着在黄泉路上再吃吧!” “那可真是敬谢不敏,一碗孟婆汤可吃不足喝不饱啊。” 岑远说着,指尖在折扇末端一挑,竟从中抽出一把匕首出来,反手握住。 赵宇笑得更欢:“您现在又能逃到哪里去?海域如此广阔无垠,海里又随时有可能会出现吃人不眨眼的怪物。我的人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将士,而你们?” 他顿了下,又讽刺一笑:“就凭三个人?可别说笑了!” 然而人群中间,岑远淡然回了一句:“谁说我们只有三个人了?” “——什么!” 赵宇登时睁大双眼,没有立刻散尽的笑容留在他的脸上,显得越发可笑狰狞。他猛然转头看向四周,一时间却没有发现任何动静。 “你玩我?!” 岑远不言,就在这时,只见一抹微小的白色身影倏然撕裂重重浓雾,划破灰白苍穹! 它在众人上方盘旋数圈,随即像是终于找到自己的目标所在,努力扑朔着翅膀缓缓下降,稳稳当当地停在晏暄肩上,收起翅膀,扭过脑袋理了理自己身上的毛发。 ——正是方才晏暄放飞的信鸽。 与此同时,海面上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一圈官船之外,雾气之中再次有黑影靠近,但不同的是,这次黑影的来源主要集聚在了岑远他们背后。 “这……这些是……” 赵宇望着驶近的船只,竟发现那些要么就是被他勒令今日不准出航、且统一转移到其他码头的商船,要么就是些应该被拉去进行例行检查的官船。 粗略数来竟有十余艘! 至于为首一艘设计不尽相同的船只,他也很快认出,那赫然是平时停留青江的一艘大型商船! 商船之上,一人持剑在船首伫立,待船停稳之后,他径自跪地抱拳,朗声喊道:“属下救援来迟,望殿下恕罪!” “没迟没迟。”岑远朝他摆摆手,“娄元白,你来得正好,好戏正要开演呢。” · 云雾压在头顶,和四周浓重的雾气连成一片,宛如一只巨大的鸟笼,将所有人都围困其中。 晏暄侧首,在信鸽脑袋上摸了摸,这小鸽子就像是听懂了什么似的,再次振翅,带着自己小只的身体盘旋而上,飞回商船船舱。 此时,赵宇方才从愣怔中醒来,他后退了两步,却像是疯癫了一般,口中不断喃喃:“都来了也好,都来了也好。” “一次把你们都解决了,父亲大人就……父亲大人……” 仿佛领悟到什么,赵宇陡然抬头,两手往栏杆上一拍,厉声吼道:“给我——” 他一句“给我动手”还没说完,只听身后一声——“噗呲”! 他立即回头,就见自己身后的人胸口被人一剑刺穿,根本来不及反抗,就瞪圆了双眼倒了下去。 远处岑远嘲讽:“赵大人,多大人了,怎么打个架还要等发号施令的。” “你!”赵宇近乎气结,却听见背后有风声逼近,他身体靠着栏杆往旁边一翻滚,躲过袭来的剑,便朝船上高喊:“给我动手!一个都不用留!” 话音刚落,余韵尚且留存空中,旋即就被刀剑碰撞的铿锵声和利器刺入骨肉的声音所掩盖! 主战场上,岑远三人被团团包围在中央,四周的人大约就有过半百,更遑论因为上不了船而在木板桥梁边蓄势待发的人。 岑远执匕首的手挡在胸前,偏首问:“庆哥,有武器吗?” 庆哥手中正勒着根几乎看不见的线,道:“钓鱼线,足够了。” “这么新奇?”岑远一笑,“等回去了可得教教我。” 他们面前的敌人见自己居然就这么被忽视了,短暂地面面相觑一眼,随即头盔下的神情不约而同地收紧,拔出利剑嘶吼着朝他们冲来! “庆哥,后面的那些交给你了。”岑远语速极快地说完,扭头同晏暄说:“我们上。” 眨眼间,战局三分,庆哥位于船尾,动作利落迅速,钓鱼线在缝隙中自由穿梭,许多人都没反应过来,身上就已经被划拉出数道血条,最危险的几乎划破脖颈! 到底是可以活着从海底回归的人。 只是这一招出其不意的效应难免有限——过不了多久,在面对数量过多的敌人时,他那套功夫毫无章法的弱点就全部暴露了,逐渐落于下风。 但好在,他身后就是娄元白所在的商船,援助很快飞身上船,为他分担了大半的敌人。 另一边,岑远和晏暄二人就没有这么轻松。 两人分别往船只左右清除敌人,然而木板桥就正好架在两边,只要他们清完一个敌人,就会有其他人踩着同伴的尸身立刻补上。 再加上,船只前方还有补给绕过中心船舱投入战局——无穷无尽,根本就杀不完! 岑远微微后退,抵上身后晏暄脊背,声音嘶哑着道:“不行,这样打根本就打不完,得先断了和其他船的联系。” 可即便如此,挡在他们面前的是大片的源源不断的人群,以人身作壁,让他们寸步难行。 而且—— “这里地方太小,你的剑根本就施展不开。”岑远又道。 晏暄今天没有佩戴鸣玉剑,而是带了岑远少时所赠、他平时出征时常用的那把剑。剑身比鸣玉剑更宽更长,可在这种混战之中反而成了累赘。 “无妨。” 晏暄自己看起来还算轻松,想必是经验使然——比现下更混乱更拥挤的战场他也不是没有见过。 战局瞬息万变,就这回复的工夫,就有人迎面挥剑而下,他以一个堪称刁钻的角度竖剑抵挡住,脸颊距离刀背只有分寸! 但随即他往侧边横跨半步,手腕一旋,下一刻形势遽转——剑刃在罅隙之间径直刺入对方颈侧的血肉! 那敌人怒目圆睁,甚至不知道这瞬息间都发生了什么,双膝就缓慢地软了下去。 晏暄却一刻未停,他趁机在对方肩上借力,整个人飞身而起,只眨眼后就已经脱离混战,稳稳当当地立于船舱顶上。 旁边有人试图攀爬绳索登上船顶,然而手才刚抓上绳子就猝然被一柄凭空飞来的短刀刺穿! “——啊啊啊啊!!!” 晏暄眉间微拧,朝甲板上的岑远道:“自己拿好武器。” “没事!”岑远忙中高声回他一句,顺手从身侧倒下的敌人手中夺走对方的短刀,再次射向不远处妄图爬上船顶的敌人! 那人肩头被刺中,整个人都仰倒下去,瞬间压倒一片。 岑远喊道:“你尽管去!” 晏暄位于高处俯视战局,能看到船尾的敌人已经逐渐被自己人取代,娄元白刚解决完身边两个敌人,就立刻转移到岑远身后,替他挡下背后挥下的一剑。 晏暄道:“自己小心。” 说罢,他回身往前,直往船头而去。 娄元白带来的人都在船尾,因此船头只能见到一片黑压压的敌人,他们余光瞥见船顶忽然出现一道人影,还没反应过来是敌是友,下一刻就只感觉一道劲风在身侧划过,木板上还没来得及登上船只的人就被掀翻落海! “后面!在后面!” 甲板上的人这时方才反应过来,反身就要朝晏暄追去,纷纷挥出刀剑,但晏暄就仿佛背后长了眼,灵活地在利刃之间游走,将手中剑刃指向木板,只要挥下就能彻底斩断和敌人船只的连接。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尖细的声音“嗬嗬”笑了两下,在刀剑撞击的背景音下道:“晏大人,你以为我用来对付二殿下的手段只有这些吗。” 这句话精准地钻入晏暄的双耳,他心中和执剑的手同时一紧,紧跟着就要挥剑,但只这么一瞬间的停顿,那道尖细声音的主人就踩住他的剑,手臂直接箍住他的咽喉! “没想到啊,晏将军的软肋竟然如此露骨。” 赵宇奸笑着,话后又喊道:“既然如此,就去死吧!” ——此时船尾战局已被岑远一方占领上风,他和娄元白成功将船只两侧木板砍断,走到半路的敌人就跟下饺子似的一一落水。 他不敢停顿,立刻模仿晏暄飞身上船顶要去帮助对方,当他刚把视线投向船头,就见赵宇带着晏暄仰面倒向深海! “——晏暄!” 第81章 危机 扑通! 掉下船只的人接连不断,落水声此起彼伏,但此时此刻,船头那一声响几乎能称得上振聋发聩。 岑远感觉自己在那一瞬间耳旁轰鸣,像是除此以外什么都听不见了,但转瞬,他大步横穿船舱,甚至来不及回到甲板,直接从舱顶一跃入海! “殿下!” 娄元白此时刚往船头的方向杀出一条通路,见状随即高呼,冲上前去想要一同跳海。可此时船首少了晏暄的压制,方才被击散的敌人又卷土重来,转眼就将他重重包围。 水面之下—— 晏暄一入水就紧屏住呼吸,几乎没有一丝停顿地扣住赵宇箍绑他的手,反向一折。 水流之中无法听见惨叫,但赵宇立刻张大嘴,海水直往他口腔中涌入。他的右手被晏暄朝外拧成了一个离奇的角度,手背几乎能碰到手腕的皮肤! 晏暄脱离桎梏,在水中转身,紧抓赵宇的手预备直接给人卸了,这时只见从四面八方立刻围上来四五个敌人,都是之前落水的人中水性较好的。 他们看起来像是专门受过训练一样,手里拿着小刀,仿佛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很快就往晏暄身上刺去! 晏暄的剑方才被留在了甲板上,此时只有赤手空拳,一拳又难敌四手,刚好不容易挡住正面袭来的兵器,同一瞬间身后就有水流被席卷着朝他拍过来! 那感觉就仿佛是被人在背后拍了一掌,但意料之中的刀刃并没有刺穿他的身体。 ——岑远及时赶到,伸手径直握住刺向晏暄的小刀,另一手一把将匕首刺入敌人胸口! 水流之中,刀刃刺破皮肤的声音接近无声,那人松开了牙关,连扑腾的动作都没做,就直直往海底的深渊陷去。 蔓延的鲜血在海水染出一条刺眼的色带。 但这鲜血并不仅仅来源于敌人——方才岑远的那一抓近乎用了全力,锋利的刀刃几乎砍穿掌心。 晏暄接连卸除面前的敌人手里的武器,解决掉自己这边的三四个人,转身就一把按住岑远手心的伤口。 即便海水模糊了视线中所有的事物,但岑远依旧清晰地看见晏暄脸上的自责与心疼。他冲晏暄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旋即就被对方带着往水面游去。 而就在他们即将能出水的时候,晏暄动作一顿——有人抓住了他的脚! 电光石火间,晏暄松开岑远的手,把人往水面的方向推了一把,而后旋身收回被抓住的那条腿,另一边一脚踢在抓住他的那人脸上! 那人——赵宇表情顿时狰狞,仿佛所有的脸部器官都因为这一踢从脸上掉下来了似的,几乎都没在它们原本该在的位置上。但他能用的那只手一直牢牢抓住晏暄,甚至再次把人往下拽了一把。 兴许是因为人在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候总能爆发出超越极限的能力,赵宇见准时机收手,接着从靴中抽出一把匕首,看都没看就直接往晏暄胸口刺去! 岑远刚转过身就见到这幕,立刻喊道:“晏——” 然而甫一张口,混着血的海水就以汹涌之势撞入他的口腔,当即就把那声呼叫淹没在水中。 他赶紧捂住嘴,却仍不免因此呛到,原本有序的呼气节奏也随即变得混乱,本就所剩无几的空气只余微末。 但他依旧坚持朝不远处的人游去—— 晏暄……! 那把匕首正好扎在晏暄心口的位置,他长眉紧皱,一把抓住偷袭完就想跑的赵宇,干净利落地把对方双臂都卸了下来。 赵宇顿时就跟章鱼似的整个身体都软了下去,只剩下双腿可以扑腾。他那样子真的是可笑至极,和先前在甲板上的模样截然不同,可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去顾及。 ——弥漫着血腥味的海水深处,水流波动的速度陡然加剧,黢黑的海底仿佛一口能将人吞噬殆尽的深渊,正张着血盆大口朝他们逼近。 晏暄没有再回头看赵宇一眼,径自拔出自己胸口的刀刃,朝岑远游去。 两人指尖相触的一刹那,岑远就借力紧紧抓住了晏暄的手,直到距离缩短,直到终于能够彻底够到晏暄的时候,他双目充红,一手紧紧地按在晏暄心口,张口就要问对方的伤—— 但他忘了自己还在水里,这一举动让他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空气,感觉七窍中都灌满了水,窒息感席卷而来,意识逐渐模糊。 ——而就在这时,一张熟悉的唇贴了上来。 那张唇严丝合缝地亲吻住他,为他渡了口气,同时,晏暄在水中回握住他的手,指腹熟悉的触感抚过手背,如一道无声的安抚。 岑远这才感觉短暂地活了过来,可两人已经在水下待了太久,彼此都快到了极限,海水的波动也变得愈发猛烈。待唇分开,他们没再停留,一同朝水面游去。 ——哗! 刚一出水面,岑远就大喊:“娄元白!” “殿下!”娄元白也刚入水,正在他们的不远处,闻言就朝两人游去。 “咳!”岑远猛然咳出几口海水,不等调整好气息就问:“船……船上有大夫吗?!晏暄他——他……” 岑远喊着喊着就喊不出声了,他气息紊乱,声音嘶哑,一字一句中还带着明显的颤抖——就好像某些可怕的事情一旦说出了口就会成真,就会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 但此时晏暄在他身边道:“我——” “你闭嘴!”岑远立刻打断他。 娄元白见状愕然,同时注意到了岑远手心除了被水泡成的苍白外,一道狰狞的伤口还在冒出鲜血。 “殿下您的手——” 岑远:“我的手算个屁。” 可晏暄显然不同意他的说法,很快从衣服上撕了块布,暂且堵在他的伤口上。 这时船上有自己人放下绳索,岑远将其套在自己和晏暄身上,一边朝娄元白快速地说:“赵宇还在海里,尽量把他捞上来,别让他死。另外小心海里的怪物,见势不对直接上船,保好自己。” 说罢,他朝船上的人示意,绳索旋即被拖拽着往上走,把两人带回船上。 岑远脚刚踩上甲板就喊道:“大夫呢!来人!” “殿下。”一个将士回他,“没有大夫,船上只有些简单的止血药物和绷带。” 还是商船原先就常备的。 岑远没有犹豫:“只要有就全都拿来!” “是!” 敌方虽然人多势众,但其实都是散沙,再加上为首的赵宇落海,剩下的人就像一群不知道该往哪里游的虾米,被一团团收入网中。 岑远他们所在的甲板已被自己人控制,晏暄靠坐在船舱边,抓着岑远受伤的手,说:“你的——” “闭嘴!” “可——” “都说了别说话了!” 岑远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开口的余地,一手一直按在晏暄受伤的地方,说着就要去扒对方衣襟,但因为过度的担忧和不安,他的手一直在抖,而晏暄身上黑色的衣料不知是因为沾了水还是别的什么,此时紧紧贴在身体上,让他一时半会儿竟连层布料都无法抓住。 万一……万一晏暄真有什么事…… “殿下!”这时将士从船舱冲出,“您要的药!” 岑远一把从将士手中抢过药箱,胡乱翻找起来。 “止血……得先止血……” 他一边喃喃着,但自己手上的伤只被随意包了一圈,血一直都没止住,此时渗透了缠在手上的黑色布料,“啪嗒”一下滴到药箱上。 “岑远!” 霎时晏暄喊了一声——他难得这般厉声喊岑远姓名,这会儿还用力扣住对方双手,但岑远这会儿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也不知道身体里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开了晏暄的桎梏。 他胡乱从药箱翻出一个瓶身上贴有“止血”字样的瓷瓶,抓住晏暄前襟一把扯开。 “我先帮你——” 话音未完,他猝然顿住,双目用力盯着晏暄胸口。 晏暄这会儿才终于有机会说出被打断好几回的话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事。” “……” 只见晏暄胸口除了以前留下的疤痕,方才被刺的位置几乎完好无损,皮肤上只留下了一个几不可察的血点。 岑远似乎还没回神,紧紧抓着药瓶的手依旧在颤抖:“你……” 他一口气还在心口吊着,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先放松下去,还是破口骂街,还是该去紧紧拥抱对方。 晏暄把他手里的药瓶拿出来,为他解开手上的布条,就见这位殿下自己手心的伤口几乎横跨手掌,血肉外翻,手指掌心都已经没了血色,触感冰凉。 晏暄皱眉,不敢再耽误,他找人拿来清水,往伤口倒去。 “嘶——” 疼痛让岑远倏然收回意识,条件反射想撤回手,但晏暄牢牢抓着他不让他退,接着就在确认过药瓶里的药粉后为他上药。 岑远目光落在对方胸口,半晌后喃喃:“还好……” 还好你没有事…… 晏暄正低着头,给他手上重新包扎上干净的绷带,这时闻言便抬眸望了他一眼,说:“因为有你。” 岑远茫然地看着他。 “因为有你送的玉佩。” 方才晏暄将被扯开的衣襟简单拢了拢,但依旧是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而就在两层布料之间的缝隙里,能瞧见一抹不同于黑白布料的翠绿色。 岑远一愣,伸手将那物件拿了出来。 ——正是他以前送给晏暄的“平安”玉佩。 只是此时,“平安”二字被从中斩断,刀痕几乎将玉佩分裂成了两半。 ——方才赵宇的那一刀竟是恰好扎到了玉佩上! 岑远还有些怔忡,视线落在玉佩上没有吭声,另一边晏暄为他包扎结束,将药瓶放回药箱,用干净的巾帕擦去了他脸上的水珠。 晏暄道:“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不会有事。” 过了好一会儿,岑远才像是突然回了神,他紧闭起双唇,无言抓住对方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直到确认晏暄的确是没有受伤之后,心口吊着的那口气才终于是松了下来。 “幸好……幸好……” 这时,船尾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娄元白在其他将士的帮助下终于是把赵宇拖上了甲板,把人按住。 赵宇那两条手是暂时没法用了,也没人替他接回去,就这么垂在身体两侧,右手畸形的手腕软趴趴地躺在甲板上。 他双膝跪地,头发杂乱,面容扭曲,似乎是意识到了大势已去,双目近乎失神,只剩口中不停嘟囔: “为什么……为什么……” “只要杀了你,父亲大人就一定会认同我了……” “为什么你要阻拦我……” “……”岑远前一刻还沉浸在如释重负中的表情顿时散了。 他脸色阴沉,起身朝赵宇走去,拽起对方一拳揍到脸上。 嘭! 动手的一瞬间,岑远还记得自己右手刚被晏暄包扎好,不能太用力,还特地换成了左手,可即便如此,这一拳的威力依旧没减—— 赵宇整个人几乎是被揍飞出去,在甲板上滚了好几圈,一直到碰到边栏才终于停下。 岑远又追上去,朝他那张遍布血痕、几乎快看不出原来五官的脸上再次出拳。 嘭!嘭!! 鲜血从赵宇鼻子里喷出,脏了甲板,也让岑远左手骨节都沾上了血迹。 他像是觉得脏了手,在对方衣物上擦去手上的血迹,随即余光瞥见旁边的将士腰间的剑。 那将士完全没反应过来,就见岑远反手“噌!”的一声抽出了剑,剑尖直指赵宇的脑袋,径直刺下! 瞬息之间,岑远依稀听见晏暄喊着他名字的声音从距离很近的地方传来,但他目不斜视,轻蔑的目光垂落着扎在赵宇身上,手中没有停顿,刹那后—— 利剑垂直插入木板,剑刃削去赵宇耳边的碎发,距离他的面容只余毫厘! 赵宇躺在甲板上,不知是破罐破摔还是彻底疯了,竟还笑了一下。 “哈……”他自嘲着道,“到底还是……没有那个命……” 少顷,他瞥了眼旁边的剑光,又略微垂眼看向岑远:“二皇子……殿下,您有本事……就杀……” 闻声,岑远双眸眯起,握着剑柄的手即刻收紧。可就在这时,一只手牢牢按住了他。 晏暄道:“他不值得。” “……” 晏暄抹去他手背上没能擦干净的血污,说:“别脏了自己的手。” 岑远此时气息异常平稳,乍一看就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直到晏暄一根根地分开他的手指和剑柄,一双恢复温度的熟悉的手将他牵住,他才像是双腿一软,整个人猛然一晃。 蓦地,他反抓住晏暄的手,紧紧抱住了对方。 两人身上都还是湿答答的,衣物粘在身上让人十分不舒服,更别说是相互触碰了,但岑远抱得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在对方身上,脸深埋颈侧。 片刻后,他用力吸了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和血腥,他抱怨道:“难闻死了。” 晏暄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背,说:“我们回家。” 第82章 岛屿 微微晃动的船舱里,虽说已经是比甲板要好上不少,但依旧漂浮着淡淡的海水腥味。 两人此时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头发也被擦干重新梳理好,看起来不再狼狈。 ——那衣服还是蒋元明事先放在船舱里当备份用的,就怕出行的半途有浪袭来,只是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派上用场。 岑远手上的绷带因为刚才的动作松了些,晏暄替他重新解开包扎,而他整个人都老老实实的,低着脑袋,就像做错了事的孩童。 “晏暄。”他唤了声。 晏暄:“怎么了。” 岑远右手在对方手中,条件反射似的蜷了一下。 “我没后悔。” 单单四个字,也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指在水面下握住刀刃导致的这个伤,还是在说方才面对赵宇时的冲动。 先前一片混乱,他所有的行动几乎都成了本能,根本就没想过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可如今再回过头来想,如果晏暄真出了事…… 无非就是再走一次老路罢了。 闻言,晏暄手里的动作明显停顿了片刻,但很快,他替岑远重新包扎好绷带,将那只手圈在两手之间重重地握了下。 “答应我。”他面色严峻,只有语气和目光依旧温柔,“不会再有下次。” 岑远没有立刻回应,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晏暄的视线,而就在这时,船舱门被敲响。 “殿下。”娄元白在得到应允后进门报告,“先前收到岸上的消息,何家二老已经被保护起来,在何家附近的人也全部被收押,现在都收入了青江县衙。” 岑远听后依旧垂着视线,简单地“嗯”了一声。 “至于蒋家家主……”娄元白说着,看到自家殿下终于是抬眼看他,便加快语速,“前段时间一直跟着他的人说,蒋家主最近都在各个店铺里忙活,偶有联系何氏兄弟,除了生意相关,其余也只讲了今日带殿下出行的事,期间也没有刻意回避。” 岑远眼神微动,神情终于出现些许如释重负的模样。 只是先前,他并未安排让人跟着蒋家的人——即便到了这时候,面对这位难得一见、却总喜欢在他小时候抱着他去摘树叶的舅舅,他还是会不免心软。 但幸好的是,他不是一个人孤军作战。 晏暄在他旁边道:“抱歉,擅自派了人。” 岑远摇摇头,问娄元白:“庆哥那边呢,情况怎么样了。” “我们已经在他所说的海域。”娄元白说,“大半船只正在附近搜寻,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岑远应道:“嗯。” 此时掌舵的人已经换成了庆哥,而他们前进的方向也并非青江码头,反而更加远离。 先前晏暄虽然说了回家,但此时若不趁胜追击,等休整过后,对方说不定就会作出对策,到时候再想深入可就不一定有机会了。 于是最终,他们还是决定按照原定计划,根据庆哥所言,往大海中央行去。 ——当时在被突然推下海后,庆哥也不是没有想过原因。 人在危机的时候思绪总是能得到短暂的爆发,在海水中挣扎的时候,他反而记起了最近的种种,很快就意识到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似乎在进入初夏之后,每月他都能听说那么一两回官船遇见事故的消息,只是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最多就是频率高了些许,因此除了在出行时更加小心以外,他没有太过在意。 出事那日天气晴朗,离开青江码头后不久,船长却同他说航线临时有了更改,让他往大海深处再深入一些,后来又以检查船只为由,让他在大海中央短暂停留。 那时他虽然也有怀疑,终归只能言听计从,且一直留在掌舵室内。可是长久以来的经验让他仅凭船只的晃动、以及再次起航时船只的重量就能知道,对方并不只是在做什么检查,而是将什么东西卸下了船。 到后来一切又显得十分顺利,他如往常一样完成自己的工作,载送一船的粮草到了北方,再按照原定航线驶回。 只是这回,船长并没有让他停留,而是在快到青江的时候,强行把他带去了甲板,一把推下了船。 在被人救下后,意识还未完全回归清醒,救他的人曾问他大海上发生了什么。 他看不清对方是谁,只依稀记得对方走路时的声音一轻一重,就好像是跛了条腿,但对于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对于半只脚仍踏在鬼门关的半缕灵魂来说,既然救了他的性命,那便是他唯一能够抓住的一缕稻草了。 于是他一五一十地同对方说了全部的事,而那时对方回他的是: “不用担心,我相信有朝一日,一定会有有缘人来惩处那些长着人脸却喜爱吃人的怪物。你只需要耐心地等,等到那时候,就一定可以回家了。” …… ——笃笃! 岑远霎时抬头:“进来。” “报告!”一名将士推门而入,“第三船队在北行五里的方向发现一座岛屿,岸边停有船只!” 岑远霍然起身:“通知下去,让第三船队先按兵不动,一二船队随我们北行,其余船队按照原先的搜索路线直接往北,分别从东西两侧包夹。九十船队辛苦一些,绕到北边,就位后直接发信号。” “是!” 将士又看了晏暄一眼,见后者没有补充,快步离开布置去了。 岑远又转向娄元白:“安排些人看好抓回来的人,尤其是那个姓赵的。” 他顿了顿,又说:“找人给他稍微止止血,别让人死了。” “属下明白!” 应完话,娄元白见岑远朝他挥了挥手,便朝两人一拱手,识相地退出了船舱。 船只晃动的幅度愈发加快,朝未知地岛屿笔直前进。 岑远整个人都紧绷着,心里头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激动还是该放松,他双手紧紧按在桌上,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青筋凸起,骨节在皮肤上撑出尖锐的苍白。 晏暄一手覆盖在他的手上,另一边在他背上轻轻拍着。 岑远在他的安抚下逐渐放松,十指卸下了力道,在船只晃动中将自己靠向对方,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船只的晃动终于停了下来,门被人陡然敲响,外面的将士随即禀报:“殿下!晏帅!除了绕北的两艘船以外,其余船只均已就位!” 岑远微微睁眼,就听晏暄回了声“知道了”,接着外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混入将士们做着准备的嘈杂中。 岑远抬起身体,深呼吸了一口气,旋即骤然抓住晏暄领口将对方扯近。 “晏暄,只有你刚才说的,我无法同你保证没有下次。” 两人鼻尖几乎相抵,气息交缠,岑远目光近距离地对上晏暄双眼,坚定又固执。 “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立刻就让那些人下去给你陪葬。” “我说到做到。” 说罢,不等晏暄回应,他就把人推开转身离开了船舱。 · 甲板上,将士们已然整装待发,就等绕行的船只到位后发出信号。 环境趋于平静,天光在此时终于穿透云间罅隙,破开重重迷雾照耀在船只和海面之上,露出叠绕在神秘背后被丛林围绕的岛屿。 远远望去,丛林枝叶攒动,幼鸟高飞,仿佛是知道有人到访,纷纷夹道欢迎。 ——砰! 就在这时,两发信号烟花在岛的另一面腾空而起,直冲云霄! 号角响起,不等岑远或晏暄发出指令,岛四周所有的船只一齐按照原先的指示动作,同一时间朝岸边逼近! 岛上岸边,好几人连滚带爬地从丛林中跑出来,看都不看就要往停在岸边的船上跑,但还不等他们上船,就已有将士踏着浅滩上岸,□□所指之处将所有人都包围其中。 岸边海风很大,吹得人几乎站不住脚,为首穿着褐色布衣的男子见此情形,扑通一声就跪到了沙石上。 “各位大人行行好!”那人几乎是立即喊道,“我招!我全都招!” 紧跟着,他看见一艘船只在岸边停稳,船上走下两人,看着就像是领头的人物,便赶紧连滚带爬地膝行过去。 围绕在他身边的一圈□□也跟着他的动作一起移动,直到他伸出手要去抓岑远的衣襟,才有将士猛然将□□往前一指:“不许动!” 他顿时就不敢动了,整个人几乎匍匐在地,口中连连哀求:“大人!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都是那个姓曲的县令让做的!小的一家老小还在他手上,大人,您明察秋毫啊!” 岑远向后退了一步,视线瞥了眼差点被抓住的衣摆,随即目光淡然垂落在他身上:“可有证据?” “有!当然有!”男子马上接道,“小的只是负责将那些被挑选上的新兵带到这座岛上,利用的是每月十五和三十北上运输粮草的船,只是如此一来,这些船必须得提前出发,未免引人注目,因此从五月份开始,那姓曲的就给了我两份改动过的航线图,一条是正常北上的航线,另一条则会绕到这座岛的附近。” 说着,他手忙脚乱地从衣襟处抽出一张纸,抖着手将纸展开:“就是这两张,大人您看看!” 一旁将士见状很快接过,转而交给岑远。 岑远分别看了两眼,就见这两条航线在离开青江码头后不久分别通往西、北两个方向,他随即翻到第二张递给晏暄,道:“这条是庆哥说的航线。” “庆哥?”那褐衣男子紧绷着神经,一听岑远出声就顿时一个警惕。 “对……对……还有船上那些人。”他说,“海上危险,加上临时换人容易引起别人怀疑,所以行事的时候我们还是用的那些原本就在官船上的人。反正等快回到青江的时候把他们往海里一推,回去后说是突发风浪,就绝对不会有人怀疑。” 他一股脑把所有的事都吐了出来,话音回荡在空旷的岛上,几乎传到了所有人耳朵里。 而就在船边,一人戴着黑纱帷帽,刚走下船,在听见他的话后沉沉喊了一声:“老张,别来无恙啊。” 被换作“老张”的褐衣男子循声望去,只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你是……” 庆哥讥笑了一声,撩开黑纱:“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认出我是谁。” 随着所有的遮挡都被揭开,庆哥畸形的脸彻底暴露在日光之下,别说是从未见过这般场景的普通人了,就是训练有素的将士,此时看到庆哥的脸也不免皱眉。 褐衣男子身后有人偷瞥了眼,一个没忍住就跑去一旁干呕去了。 倒是老张自己,在见到庆哥的脸后只是睁大了双眼,不敢确定地喃喃:“你……你是庆……” “是我。”庆哥没等他真正说出自己的名字前就承认,“船长,当时你把我推到海里去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竟然还会在这种状态下再次见面。” 本该被大海吞噬的人从炼狱归来,而曾经在动手后大笑的人只能像条落水的狗一样跪地求饶。 老张这会儿正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思绪如一团乱麻,一时也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人还是来索魂的厉鬼,几乎连恐惧都忘了。 他朝庆哥爬过去两步,就差抱上对方的腿:“庆哥,庆哥你听我说,当时如果不杀了你,死的就是我的一家老小,你就原谅我……原谅我吧!” 庆哥似乎冲他说了什么,但岑远他们已经往丛林深处走去,听不见了。 娄元白缀在岑远和晏暄身后,在行进中快速问道:“殿下,虽说这座岛屿的确隐蔽,也远离平常官船走的航线,但万一有人出于好奇偏离了航线,途中发现海外面的世界别有洞天,那些人又该如何察觉?” 他朝四周看了一圈:“若是突发什么情况,想要全身而退,可不是件方便的事。” 他们此时正处于一处小山坡,只有一条被人踩出来后依稀可见的羊肠小道,四散有凌乱的树枝,稍有不慎就会被绊倒。 晏暄走在最前方,回头看了岑远一眼,朝他伸出手去,后者本想说“无碍”,但一瞬后还是伸手紧紧握了上去,被带着轻松跨过一团枝丫,落地不发一丝声响。 “就当运载兵卒的船只上完全没有他们的人好了。”紧接着岑远就道,“这往航线外走一轮可得花不少时间,你当码头上记录时间的簿子和船上的航行记录是做什么用的。” 说完,岑远忽然又想起当初他们刚入楚国,在圆河外遇见越氏兄弟,对方就曾说过——若是耽误行船的时间,轻则扣工钱,重则丢性命。 别人眼中的一条贱命而已,又何来珍惜。 就算错杀,不过就是多给大海献祭一条亡魂罢了。 娄元白沉默片刻,也不知有没有悟到更深层的地方,开口只道:“先前殿下让属下先在县令府外布置好人手,一有动静他们就会立刻行动,第一时间找出航行记录的簿子。” “嗯。”岑远应了一声。 他们继续往上行走片刻,突然,晏暄伸手拦在岑远身前,右手抬起做了个手势,身后所有将士齐刷刷地停下脚步,屏气凝神。 晏暄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即便是踩到枝叶上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岑远跟在他身后,来到坡顶的一颗树木背后,朝外望去。 “这是……” 树后便是下坡,而就在数里之外的平地之上,不再有大片的树丛,取而代之的一处宽阔开朗的空地,一边赫然设立有一座点将台。 ——这竟是一处隐秘的校场! 饶是岑远曾想象过这样的场景,真正见到时心里也不免一震。 晏暄快速地眺望了一圈,视线停留在边上驻扎的大片帐篷上,说:“人都在那里。” 遥遥望去,帐篷门口还站有不少的人,他们正驻足在帐篷门口,细碎的交谈声飘荡在空中遥遥传来,但听不见具体在说什么。 “领军的人呢?”岑远问。 “不知。”晏暄说着,想到方才往外头跑的人里正有一人是身穿军服的,便又说:“应该是跑了。” 岑远按在树干上的手立刻收紧。 若是他们没有追来、没有发现这座岛屿,或是晚到一步,让那些人把岸边所有的船只都开走了,又会怎样? 当所有的粮食和补给都用完后,这些莫名被带到孤岛上来的人又该如何生存? 岑远忍不住握紧了拳,在树干上猛然锤了一下。 枝叶发出了簌簌的声响,落叶婆娑,远处待在帐篷外的三两兵卒仿佛耳尖察觉到了什么,朝坡顶的方向望来。 晏暄微微侧首,朝身后的将士比了个前进的手势。 注意到异常的年轻兵卒纷纷扭头看去,只见坡顶有无数披盔戴甲的人往下冲来,原本坐着的人登时站起,就连在帐篷里的人也似乎是感染到了头顶压下来的凝重氛围,从里面走了出来。 “什么?” “什么情况?难不成和刚才那几发信号弹有关?” “莫非是突击演习?” 到底都是刚训练了几个月的年轻小兵,在面对这种情况时也没能及时作出该有的反应,有人甚至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彼此拉着身边的人絮絮叨叨地讨论,旋即才像是反应过来,一个个倏然笔直站立。 而就在这眨眼间,训练有序的将士们就从坡顶滑下,将所有人围住。 其中一个兴奋的小兵还朝旁边的瘦高个使了个眼色,像是在问对方:我这站姿还标准吗? “……”那瘦高个无语,但就在这瞬息之间,他脑中走过了许多片段。 他还记得,当初在进入楚地的临时军营后,有人忽然来到军营,说是要挑选一批优等兵,将单独进行特殊训练,而他恰好就被选上。 在那之后,有人带着他们登上官船,说是坐船往北,但行进到半途,他们又被带着换上另一艘船,最终来到这座岛屿。 最开始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质问过,那时对方搬给他们的说辞依旧是:因为你们是特殊的,所以才能在这里单独训练,就是为了能够让你们以最快的速度成为一名合格的将士。 队伍里大多都是热血的小伙子,一听这话就亢奋了,尤其是他身边这个叫刘朔的,每天到了休息的时候,就总是拉着他重复一腔雄心壮志,听得他耳朵都快生茧。 就连这会儿,竟然还能这么没心没肺,以为这是突击演习呢。 思索间,就见从斜坡上又走下来两人。 那两人没有穿着盔甲,只着普通的月白色布衫,但举手投足之间,远远地就能给人无形的压迫力。 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和面前逼人的静谧一起,已经把他压得身体僵硬,几乎都快动不了了。 倒是旁边那个没心没肺的刘朔猛然拉住他,也顾不上站军姿了,连忙喊道:“那那那那那个人我见过!” “……”他从刘朔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没怎么把对方的话放在心上,但等那两人走近,他也不禁愣了神。 那人是…… 刘朔在他身边激动地喊:“你不知道那是谁吗?你居然不知道那是谁!” 瘦高个不耐烦地回道:“我当然知道!” 然而刘朔根本停不下来:“是晏暄晏将军啊!就是那个!车骑将军晏暄!初次单独领兵就杀敌过万的晏暄!” “……”瘦高个几乎在心中咆哮:我当然知道! 整个校场就属他们这里的声音最大,其他帐篷前的兵卒都悄悄往他们的方向投去视线,然而面前的将士们依然不为所动,手按在剑上昂首挺胸,脸色都没有变过一瞬。 很快,岑远和晏暄走到兵卒面前,恰巧停留在那只热闹的帐篷前。 校场不是岑远熟悉的环境,因此他主动落后一步,让晏暄顶在自己前面。 后者光是往场中一站就仿佛自动成了一杆屹立不倒的□□,他问到面前的人:“你们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我我我!”刘朔立刻积极地举手,“我五月就来了!” 晏暄看向他:“你叫什么名字。” “刘朔!”他激动地喊,“我叫刘朔!” 晏暄身后岑远自是听见这个回答,抬头和晏暄对望了一眼。 而另一边,刘朔又反过去拽着旁边瘦高个的袖子:“晏将军问我名字了!晏将军问我名字了!” 瘦高个:“……” 岑远问他:“你可是家中次子,有个妹妹正逢适嫁年龄?” “你……你怎么知道?” 像刘朔这般的小伙子,能把晏少将军的画像当宝,除此之外恐怕连当朝丞相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更别说是岑远这类“闲散”皇子了。 他疑惑地看着岑远,心中猜测这人是谁,岑远便将在丹林的游船上偶遇刘夫人的事同他简单说了。 “不可能!”刘朔听后立时道,“我明明每个月都有写信回去的!厚厚的一封呢!怎么会没收到!” 他旁边那瘦高个就要比他冷静多了,淡淡地说:“看来我们每个月的信件都被人拦截在这个岛上了,就连我们自己也是。” 刘朔最初的兴奋劲早就在这几句叙述中消失殆尽了,此时闻言越发愣怔。 趁此机会,晏暄问了他们上岛之后的经历,两人没有含糊,当即就把所有的事情全盘托出,甚至可以说是事无巨细了。 到最后还是岑远忍不下去,对刘朔吼了声:“长话短说!” “……”刘朔一个立正,不情不愿似的回道:“是……” 岑远:“……” 但在晏暄的又一声提醒之后,刘朔还是勉为其难地把话缩减了不少,将他们在岛上六个月的经历概括后和盘托出。 晏暄听完简单颔首“嗯”了一声,而这时岑远低声问他:“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因为换过衣物,他们各自卸下了腰间悬挂的物品,此时只留有从不离身的玉佩。 但晏暄说:“永魂花的味道。” 初至楚国时,他们受邀去楚王府赴宴,那时楚王妃曾赠予他们一人一只香囊,里头放的正是永魂花的花瓣。 左右不是毒物,两人便戴了一阵子,鼻子倒是习惯了那永魂花清淡而凛冽的气味。可这会儿两人都没有佩戴在身上,这味道又是从何而来? 兵卒们因为事前被说了暂时休整,此刻都卸下了身上的盔甲,只穿单衣。晏暄在他们身前走过一圈,很快就发现了永魂花味的来源。 “你可有佩戴香囊。”他站在刘朔面前问道。 “没有啊……啊,您说的是这个吧!”刘朔忙不迭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 不等晏暄询问,他就接着解释道: “忘了是什么时候了,我出去放水,正巧看见有两人在争执,但那会儿我实在急,就赶紧去了茅房,谁想放完水回来,那两人就已经不见了,只在地上捡到这个香囊。后来我想着万一再遇见,可以物归原主,就一直带在身上。” 他见晏暄似乎对这香囊很感兴趣,当即就把香囊双手奉上:“您需要的话就拿着吧!” “多谢。”晏暄接过香囊,问道:“还记得那两人是谁吗。” “不认识,但其中一人有点眼熟,二十多岁的模样。”刘朔道,“还有一人就没什么印象了,年纪比较大。” 晏暄点了点头表示了然,而后垂眸将视线投向手中的香囊,只见香囊布面上赫然绣有一朵精致的花,不等他说,凑在身旁的岑远一看就道:“是绣球。” 晏暄沉吟不语,将香囊翻转过来,捏着布囊一角的手指缓缓挪开。 下一瞬,岑远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但随即就发出一声嗤笑。 “我记得,段相字义馨。”他看着那角落绣着的“馨”字,道:“你说,这是不是就叫作‘天网恢恢’?” 这次晏暄没有沉默很久,很快回道:“我更愿意称之为‘多行不义必自毙’。” 第83章 搜查 整座岛屿不算小,船只环绕一圈都需要至少花上半个时辰,等所有将士从四面八方一边包围搜查,汇聚到岛屿中心,分别向晏暄和岑远报告的时候,也已经是两刻钟后的事了。 那些将士几乎都是跟随晏暄上过战场的士兵,于是在同岑远行过礼后,就自然而然地转向晏暄:“主帅。” 晏暄示意他说。 “我们一共在岛上发现三处山洞,其中两处用于制造兵器,另一处像是在制造船只,剩下都是树林。”其中有人上前报告,“至于校场,就只有这里一处。” 晏暄:“知道了。” 岑远想了想,兵器之类处理还是交给晏暄最好,便说:“那边你去处理。” “好,你自己小心。”晏暄应声,于是兵分两路,和将士往山洞的方向走去。 经过清点,校场□□住有近百名人,都是在南军开始征兵时就过了考核的新兵,在坐船离开青江码头之后就一同被送到此处,进行所谓的特殊训练。 除了这些兵卒和他们住的帐篷之外,点将台附近另有一处山中小屋,在查问过后得知,那里正是先前逃跑的领军的住处。 岑远亲自搜索,从中搜出了兵卒的名单,包括他们的姓名、是哪一批上岛、家里又有哪些人以及他们都做些什么。 另外,他还翻出了一个上锁的木箱。 他朝一旁偏过视线,娄元白便利索地在那个领军的身上翻出了一串钥匙。 待打开木箱,里面呈现出的赫然都是信件。 岑远扫了眼,取出其中最厚的一封最厚,就见落款处写的正是“刘朔”。 “唉,大人啊。” 那领军身上还穿着军服,被将士紧紧按着跪在一旁,挣扎间甲片发出脆响。 但与之相比,他说话的模样反而让人感觉他身上的仿佛不是盔甲,而是些一击就碎的草包。 “这些都是上面的人吩咐下来的,说是不能让这些新兵和外面联系,以防他们在信里暴露了这个岛,反正军营一直规定的都是不收回信。我们……”他顿了下,笑着叹了声气,“害,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嘛!” 岑远根本就不想听他屁话,全程置若罔闻,只把信放回去,将整个箱子一同交给娄元白。 “先按着落款还回去,若是有要写信报平安的,收集起来后派人以最快速度送出去。” 等这批兵卒回到青江,估计还得先接受单独询问,大概率是无法让他们立刻回家的。 娄元白接过木箱,点头称“是”。 岑远继续回去翻着书架,他动作随意,指尖在整齐划一的书脊上一一划过。 “你上面的人都有谁?”忽然他问道。 “这嘛……”那草包领军抬了下头,目光在空气中闪烁了许久,他身侧的将士见他不说话,当即按下他的头:“老实回答!” “哎哎哎!我说嘛!”他立刻说:“这上面的人……害,您别看我穿了个盔甲好似很威风一样,其实啊,我也就是个虾兵蟹将,最多就是看着这座岛,督促后头那些制造兵器的洞穴,带外面那些送来的小兵小将们做些基础的训练、熟读兵书,再深了……那咱也不会呀。” “别说废话。”岑远重复问道,“你上面的人都有谁。” 随着他这一句,将士按着草包领军的手也跟着往下一按:“老实交代!” “哎哎哎大哥!肩膀疼!”那草包领军立刻瞎嚷嚷起来,哀声载道地抱怨起他人过壮年,早已不像他们这些正值风华的将士一样了,身上每个部位一触即碎,得“轻拿轻放”云云。 将士丝毫没有松懈,反而越发施力。 “行了行了!”那草包领军又嚎起来,“这回真要断了!” 岑远朝将士使了个眼色,后者终于是放轻了手劲,让那草包领军终于有了片刻的喘息。 “……大人,我是真的联系得不多啊!”片刻后他叹了口气,说,“平时联络得多的也就一个李都尉,其他那些个达官显贵啊我是连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今天这事,要不是老张带着他船上那些人躲岛上来了,我也不会知道啊!” 说着,他似又想到什么,抬起脑袋问道:“……您应当知道李都尉是谁吧?” 岑远自是认得。 那人名李平,任华楚都尉,负责南军征兵事宜。 在丹林的时候,他曾在楚王邀请的晚宴上见过对方一面,后来也和晏暄一起跟着对方去过一次楚军军营。但相较而言,与之打过更多交道的该是晏暄。 因此对于此人,岑远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记得对方身材并不高大,还上了些年纪,动作言语间虽然也有着威严和魄力,但那更多的只是出于身为长辈的身份,真要站到点将台上就相形见绌了——尤其是和晏暄并排站立的时候,气场被完全碾压,根本无法比拟。 可饶是如此,他们也知道楚国征兵的事情和李平绝对脱不了干系,从未小觑。 此时面对那领军的问题,岑远没有多做出反应,淡淡地扫了对方一眼。 那草包领军一直都是一脸漫不经心的态度,就像是已经破罐破摔了一样,在面对岑远的时候也从未有过畏惧。 然而此时此刻,他被对方用冷淡的视线一扫,就感觉自己背上仿佛无端出现一桩千斤重的大锤,压得他磕在地上的膝盖都隐约作痛。 片刻后,他的额角冒出了一丝冷汗。 岑远收回视线,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书架上,问道:“你们平时都是怎么联系的。” “大……大人。”那草包领军如蒙大赦,再开口时声音却有了些颤抖,眼神中也没有原先的随意了,“刚才我也说了,平时就和李都尉联系,大多都是写信。” “信呢。” “大人呐,这要是你的话,难不成敢留着这信啊?” 他这话语气中轻蔑的意味十足,因此一旁的将士闻言又要对他压制,但岑远淡然朝将士摆手,示意对方不用动作。 随即,他也收回视线,在交叉的两面书架上又扫视了一遍。 娄元白抱着木箱站在一旁,说:“这面书架看上去总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岑远不置可否,忽地抬手取下最上层的两本《吴起兵法》,交换了位置重新放回去。 “原来如此。”娄元白立刻说,“其他书册都是上卷在右,只有这套《吴起兵法》的上卷是在下卷左边。”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就听墙壁突然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那是齿轮转动的声响。 刹那间,娄元白和另一名将士同时抬头往声音的来源看去,岑远向后退了半步,而后就见其中一张书架缓缓朝外移动,不多时,两面书架的夹角处露出一个骇然大口。 入口处一片漆黑,只能隐约瞧见墙壁上有几处可供点燃的烛台,以及一条像是通往深渊的楼梯。 岑远回头望去,就见那草包领军面色僵硬,脸色也是一黑。 “你继续问。”岑远向娄元白吩咐,自行拿了个烛台,一步步朝楼梯深处走去。 · 晏暄处理完三处山洞,回到校场一问,才得知岑远还在山中小屋。 等走进屋子一看,却只见到了三个人。 他往将士和被按在地上、正出着冷汗的领军身上各掠过一眼,转而问娄元白:“人呢。” 娄元白知道他问的是自家殿下,便简单地说明了情况,朝书架间的夹角看去一眼。 也不知这地下室里是个什么设计,在上面的人都隐约能感受到从地下吹出的习习凉风。 ——就好像是一只怪物张开巨口,正朝他们嗬哧嗬哧地喘着粗气。 “这家伙刚才废话一句接一句,现在是一个字都不肯往外蹦了……晏大人?” 娄元白话还没说话,就看见晏暄不知为何陡然变了脸色,目不转睛地望着地下室的入口,拿着剑的手越发收紧,就连手背上的青筋也显而易见地凸起。 再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他那只手似乎正在颤抖。 “晏大人?” 娄元白又喊了一声,让晏暄倏然惊醒,后者未言一语,径直快步走进黑色的入口。 地下室中。 岑远没忍住吐槽出声:“这草包是给自己修了个牢坐么。” 按照位置来看,这地下室正是在一处斜坡下面,整个地下室四面都是灰色的墙壁,只有一面墙壁的最上方开了个大约有两只手掌大的口子,估摸着是用于通风。 这通风口用了几根短小的铁栏杆封住,但没能完全拦截住光线,隐约还能听见将士路过的时候脚踩在草上、以及搬运兵器时发出的声响。 不知是因为岛上湿气重还是怎么,每面墙壁上都有水渍留下的痕迹,深浅不一,显得异常斑驳,被烛光照射到的时候,就更是让人分辨不清那究竟是水渍还是别的什么。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好的回忆。 “……啧。”岑远嫌弃地抬手挥了挥眼前暴露在光线下的尘埃,觉得这地方着实让人反胃,也亏得那草包能躲在这种环境下偷偷传递消息。 他不愿逗留太久,快速借着烛火在一旁的架子上扫过一眼,发现架子上放的几乎都是木箱。 幸好他还带着方才从领军身上搜刮下来的钥匙,试了几回后便开启了所有的木箱,而箱子中大多都是纸张,岑远随便拿出一份泛了黄的展开,就发现这赫然是大宁东部往外的海上地图。 地图上标记了几条线,岑远对其中的一些还有些印象,正是如今江南往来东北的漕运路线。而更让他感兴趣的是,在这些路线外的海面上,不仅仅是位于楚国附近的这座岛屿,更是画有不少代表岛屿的图标。 看来在大宁开辟漕运的这几年里,这背后之人已经把海上的资源给摸透了啊。 岑远暗骂一声,又去细细看了看那几个岛屿图标旁的备注。 他们现在所处的岛屿旁记录有“甲未七百”,而西北方向的一座岛屿旁边记录的则是“乙卯一千二”,末了是一个用朱笔写下的“满”。 再看东北方向另有一座,同样记录了“丁午一千八”,也同样有一个“满”字。 岑远看了看其他几座更远的岛屿,也是同样的记录方式,便猜测想:“甲未”、“乙卯”、“丁午”大约是岛屿的标识或方位之类,后面的数字应当就是每座岛屿能承载的人数。 忽然岑远想到,先前晏暄前往桦金地区抵抗匈奴进犯,能带的兵也不过只有三千。 “真是可笑。”他喃喃道,“既然有这么多人,给小将军用该有多好。” “以少胜多”四字说出来容易,但恐怕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能了解背后的危急,只有晏暄身上那些还残留痕迹的伤疤才能证明其中凶险。 岑远闭上眼,重重地深呼吸了一下,才勉强压下心中想要立刻飞身回长安制裁那姓段的的冲动和愤怒。 复又睁眼,他将地图收拾起来,伸手正要去拿其他箱子里的东西,突然就听楼梯的方向传来脚步声响。 熟悉的声响在暗灰的墙壁之间盘旋,岑远一愣,不自觉望向楼梯的方向。 这个声音…… 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上一世,在最后的诏狱中,在饮下毒酒之后。 四周的环境是同样的晦暗骇人,室外破碎的月光和微弱的烛火交相辉映,就连外头将士们搬运兵器时发出的声响也像是从远方灯市传来的喧天鼓乐。 于是此时此刻,就连那急促得已经无暇去掩盖的脚步声也显得十分相似,就好像…… 就好像……无论是前生今世,会披襟斩棘破除万难朝他走来的永远都会是那个人。 ——晏暄疾步而下,一走出冗长的楼梯间,就见到他的殿下正完好地站在书桌后,手还悬在一只木箱上方,一脸愣怔地看着他的方向。 他脚步陡然停住,无声地呼出胸口沉积的那一口气,缓步走向对方。 “发现了什么。” 岑远倏然回神,条件反射地回了一句“地图”,转而又在对方身上打量了一通,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竟能让他家小将军都如此慌张? 然而晏暄顿了下,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口又问:“只有地图?” 岑远终于是如梦初醒,拍了拍箱子:“剩下的还没看呢。” 随即他从木箱里拿出了几个信封,四角皆已有些泛黄,其中一些还因为湿气黏到了一起。 而在信封的右下角都写有一个日期,最上面的一封正写着:「宁桓十四年四月」。 岑远想了想,说:“我记得大宁开始启用海上漕运是在宁桓十三年末,而宁桓十四年正好是征兵年。” 晏暄此时已经全然看不出方才慌乱的模样,恢复了一脸平静的神情,“嗯”了一声。 幸而信封里头的纸张无碍,岑远将其取出,就见信上言简意赅:「送至丁午,数量为先」。 “‘丁午’是这里往东北方向过去的另一座岛,”岑远指着地图对应的地方,“他们恐怕是优先把兵卒送往更大的岛屿,这样一来的话,训练、管理都能更为方便。” 他顿了下,又猜测:“这封信估摸着是发现这些岛后不久的事了。” 晏暄不置对错,一边取出另外的几封一一看过,最后才道:“自大宁开辟漕运路线开始不久,他有意或无意地发现了这些岛屿,于是对船只行进路线进行约束,同时厉兵秣马,将所有的资源都聚集到了岛上。” “他倒是也不怕什么时候海上吹来巨浪,把他这些个秘密基地给整个淹了。”岑远讽刺地一笑,“可既然他养精蓄锐这么多年,为何偏偏今年行事如此张扬了?” 前几年南军征兵事宜并非由晏暄管辖,但根据记录,当时的文件表面上都并没有出现明显的不妥。 ……等等。 思及此处,岑远又忽然想到,上一世晏暄在最初始的时候也没有发现征兵的异常,一直到次年年初才开始着手调查,少说也得到今年年末才意识到征兵的问题。 小将军的能力他是不会怀疑的,那既然如此,就说明这些异常都还勉强能在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范围内。 ——真正脱离了计划的,应当还有这一世对征兵一事调查的提前才对。 岑远将视线投向晏暄,后者似乎没有留意到,另外又打开了一个木箱,翻阅着其中信件。 一时间,幽暗的地下室中只剩下了纸张翻动的声响。 蓦地,声音静止,晏暄停下动作,说:“我们都忽略了一点。” “什么?” 晏暄将信件平放在桌上,用指尖点了点:“最先提出希望调整漕运路线的,是楚王。” 岑远本还在思考,该如何开口询问对方发现征兵一事有异的经过才能显得不那么突兀,然而此时听到对方的话,他也无暇顾及了,忙不迭低头看去。 那信件的日期正是今年四月的时候,是在楚王提出希望调整漕运路线的事情之后不久,而信上书:「一切如旧,人满则送至甲未,毋庸担心」。 “一切如旧……” 岑远喃喃着,这看似普通的四个字却更是加深了他心中的猜测。 ——若是的确一切如旧,那晏暄究竟是如何能提前发现异常的?难不成在这之后发生过什么他不清楚的意外? 他连忙跟着翻出同一个木箱里的其他信件,一一展开摊平,就见其中大多是一些简单的安排调整,混杂了一两句看上去不怎么耐心的安抚,便大致扫过,直到看到一份标为今年五月的信件时倏然一停。 那信上的字迹显然和其他的有了差别,潦草不少,许多字都用连笔带过,但大致意思不难解读: 「五月末时,鄙人得空前往江南,届时上岸再议 馨」。 岑远喃喃:“这个落款……” 他话没有说完,与晏暄互相看了一眼,在彼此的眼神中都看到了这三个字后该接下去的话—— “义馨”的“馨”。 岑远没有作声,把方才收缴的香囊拿出来放在桌上,永魂花清淡的味道隐约飘入空中,环绕着布囊角落的那个“馨”字。 “五月末,怪不得……”岑远忽而想到什么,冷笑了一声道:“我记得赵宇上京去长安的日子,恰好就是在五月。” 第84章 韬光 两个时辰前,青江岸边。 蒋元明刚目送走自家的船,还不等离开码头,就迎面撞上一队人马。 起初他只觉得疑惑,直到为首的人主动朝他走来并表明身份,自称是自己那位皇子外甥的侍卫,紧跟着与他解释了一番现下的状况。 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家的两个舵手竟是被人胁迫,目的就是为了谋害二皇子,并将罪责全数推到蒋家身上。 他一听便惊了,顾不得其他,连忙朝海面上看去,然而茫茫大海,哪儿还有自家船只的影子。 “大人!” 不待回神,蒋元明就扭头朝旁边的人喊道,尽管眼前这位娄元白看上去年龄与他的女儿相差无几。 “我那……”他下意识想说“我那外甥”,可现在毕竟不是在蒋家,该守的规矩和该有的礼仪一点都没法少,于是在话出口前连忙改了口: “二皇子同晏将军还在船上,虽说他们二位都自称擅长凫水,可这大海哪比得上平时戏水的池塘。大人,请您……” “请您一定要让他们平安无事!” 不用他说,娄元白身后的那些将士们早已马不停蹄地越过两人,在岸边快速做着出船的准备。 共计十艘大型商船气宇轩昂地排成一排,船身投射在码头上的阴影只有一小部分,却仿佛是笼罩镇压在所有人的头顶。 娄元白表情严肃,闻言朝蒋元明看去:“你不担心蒋家因此被牵扯其中吗?” “说不担心自是不可能的。”蒋元明语速很快,“可现在这关头,还能有什么事情比他们的安全更加重要。” 娄元白不置可否,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在见到蒋元明的态度之后,他也不禁替自家殿下松了口气。 而再之后,船只整装待发,他便没有多说,在朝蒋元明微微颔首后很快离开。 后者只得在驻守码头的将士的保护下安静等待,直到看到了从远处过来的船影。 不等船只停稳,蒋元明就大步上前,等看到岑远和晏暄相安无事地从船上走下来之后,才终于是重重地呼出胸口吊着的那口气。 “云……殿下,大人。”他忙道,“幸好你们没事。” 岑远也喊他一声:“舅舅。” 蒋家的船在方才的那一顿混战中成了主战场,驶回岸边是没什么问题,就是刀剑无眼,船舱甲板早已被戳得破烂不堪,四处漏风,想要继续用来运货是肯定行不通的了。 岑远在问蒋元明借船时就猜想到或许会有这样的后果,所以事先问了他们之后的出船安排,但饶是如此,想在剩余的一个月内彻底修好这艘船,也是有些勉强。 “舅舅对不起,”岑远道,“短时间内怕是无法出船了。” “说什么呢。”蒋元明立刻厉声,“你们能平安回来就已经够了。” 说罢,他想到什么,说道:“对了,方才那位姓娄的大人说派人去了家里,以防有人趁乱对蒋家下手,你外祖父怕是会担心。既然你们没事了,我得先回去看看。” 派人去蒋家这事还是岑远事先提醒了娄元白的,此刻他也有些担忧,于是点了点头,转头朝旁边的将士嘱咐几句,让人护着蒋元明回去蒋家。 将士很快应下,又喊了几人一起,驾马护在蒋元明的马车旁,不多时就走远了。 岸边,将士们正从船上一一搬下方才在岛上缴获的物品,至于早就没了意识的赵宇、那草包领军以及其他一干人等,也一同被压下船只,待稍后扣入青江县衙,听候发落。 岑远从行远的车马上收回视线,朝正好回到他身边的娄元白问道:“那个姓曲的县令呢。” “暂时派人扣在曲府。”娄元白禀报,“另外,我们还在曲府附近抓住一个鬼鬼祟祟的摊贩,在附近问了一圈,没人眼熟。” 岑远“嗯”的一声,见周围的将士们有条不紊,便转向晏暄:“我们先去曲府。” 晏暄点头同意。 出航时的好天气就像是被海上的一串剑拔弩张给吹散了,此时的天被乌云覆盖,雾气也不知是从海面蔓延到了岸上,还是早就留存于青江县的上空,让空气都变得浑浊。 加之现在入了冬,天黑得快,岑远想了想,对娄元白说:“等这十艘船上的东西都搬完后,就让这些将士先去‘丁午’,务必在今日把另外两座岛都给搜完。” 说完,岑远随即看向另一边剩余的几艘官船,不免有些头疼:“至于那些人……” 方才袭击他们的那些敌人早就被连船带人带回岸边,因为人数太多,这会儿只能被暂且留在船上。 这么一大批人,加上过会儿从两座岛上带回来的,究竟该如何安置? 岑远没什么头绪,只能同晏暄商量:“‘乙卯’、‘丁午’两座岛上的人数加起来有三千,也不知道包不包含那些船上的人,恐怕整个青江都没这么多空余的地方。” 晏暄随着他的视线朝几艘官船不慌不忙地看了一眼,很快朝娄元白道:“你先快马去丹林,找楚王借用校场。” 娄元白不知他们这一路具体都查到什么,可既然晏暄如此吩咐,他只能称“是”。 岑远问了句:“你就这么确定楚王会借?” 话虽如此,他其实更想问的是:难道你就这么确信楚王没有异心? 他心里头有一些想法,但至多只是猜想,因此他虽然也在一瞬间想到了他们曾去过的校场,最终还是没提。 而晏暄也没有正面回答他,只问娄元白:“刚才先回岸的四艘船呢?” 娄元白不解:“什么船?” “!”闻言,岑远立刻打断自己脑海中的分析,抬头问:“你一共带了几艘船?” 娄元白从他的神情中似乎也猜到了什么,脸色微沉,语速极快地答道:“一共只有这十艘,都是征用的民间商船,官船担心有诈。而且,今日是官船例行维护的日子,就是想借也……” 他想说的是“想借也借不到”,但话至一半,他自己就琢磨出了不对劲来。 一旁岑远接上了他的话,却是说:“就是想借,或许也早就被人征用走了。” 娄元白低头不言。 ——那是在岑远差点就一剑刺穿赵宇的脑袋之后,开始安排接下来的行动时发生的事。 即便是有晏暄的安抚,他一时间脑中还有些混乱,而当时娄元白正好在其他船上善后,他只能另外找人问问状况。 恰巧那时,有一名自称是其中一支船队领队的人上船想要汇报进程,岑远便找到他,问了嘴他们的人数和状态。那个领队向他报备说共计十四艘船,其中征用商船十艘、官船四艘,他负责的是那四艘官船的统合。而经过统计,他们的人员损失不多,现下也成功将对方船只控制,只等命令。 之后对方又主动向他提议,说是先将敌方船只带回岸边,以便接下来的行动。 原本宽阔的海面因为他们停在这的数十艘船只而显得异常拥挤,岑远心想的确如此,就没有发出异议,让他照做。 而之所以没有多问,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晏暄在他身边。 岑远看向晏暄:“你早就知道那四艘船有问题?” “不尽然。”晏暄道,“但那个人我有印象。” “那个领队吗?” 岑远下意识地说完,在脑海中思索了片刻,他记得那人全程半低着头,脸上因为战斗沾上血渍,难以分辨完整的长相,因此这会儿他也只感觉到似乎是有些熟悉。 晏暄在一旁提醒:“楚王府,万舞节落灯旁。” 岑远脑中似有光线划过——是了! 他们与楚王相见次数不多,但每回对方身边都有侍卫跟随。岑远每次要么就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别人身上,要么就是无暇顾及,自然对那侍卫没有太深的印象。 岑远沉默了片刻,忽地自哂一笑,回头望去。 眼前的大海依旧一望无垠,潮流涌动的海面已然恢复平静,只偶尔有些浪花冲刷着岸边码头。 那四艘官船就如同游移在船间的魅影,又像是忽然出现在迷雾中的蜃景,将所有人把玩得团团转,最后悄然消失不留下任何身影。 岑远道:“真是好一个韬光养晦啊。” 第85章 真相 上次在经过曲府门前时,岑远曾看见了不怎么和平的一幕,还间接成了他差点就犯下错误的导火线。 虽然这么想是有些“脱罪”的嫌疑,但这会儿,他还是有点“恶其余胥”——连带着曲府门外的这条道都看不顺眼了。 原本在街上的木板车早就没了踪迹,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百姓的身影,娄元白派来的将士们早已里里外外将曲府包围,连附近巷子里的几只流浪猫都一同揪了出来。 搜查并没有彻底完成,曲府院子里还回荡着四周传来的声响。青江县令曲宏博正被押在正厅中央,一张灰老鼠似的脸上灰头土脸的,不变的是还挂着一如既往的谄媚。 “诶呀,二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岑远走进正厅,完全没去搭理他,只接过旁人递上来的册子。 “殿下,这里都是用于记录船只出入港的日期和时间的簿子。”一人说道,“您手上这本是五月上半月的。” 岑远“嗯”一声,翻开册子找到五月十五那日的记录,和其余日期同时间的船只记录作对比,发现并无不同。 “二殿下。”那曲县令又操着尖细的嗓音喊了一声,“这码头上的事啊很多都是老张负责的,包括这些记录册也是。每月这么多本,下官哪有时间一一去看,县衙没处放才堆这,也就是用来存个档而已。要是内容出了什么差池,您还是找老张比较靠谱。” 岑远置若罔闻,又问:“每艘船的航行记录呢?” “在这里。”负责的将士指了指一堆册子的一角,回答道:“航行记录数量较多,只让人搬了五月份的来,其余的都还放在书库。” 岑远没有去翻阅,只问:“船只数量和编号对得上吗?” “按照吩咐,我们先查看了每月十五和三十出航的船只记录,都对得上,且就内容来看,北上去程航段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返程时……” 岑远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没有再让他说下去。 曲县令闻言就在那头哀声载道:“唉,那些日子海上天气确实不怎么稳定,早知道会这样,当初下官就该去勒令码头禁止出船。可是这耽误了粮草,也是刀起刀落的事,下官——” “以前的航线图还留着吗。” 岑远实在觉着烦,径自打断了他。 “留着,当然是留着的。”曲县令立刻回答,挣扎着想起身,但碍于自己两只手都被绑在身后,身体没法动弹,就只能朝旁边的将士使去眼色:“这位小弟……大哥,能帮忙把这绳子解开不?” 将士站得笔直,眼神都没有游移,直到岑远从曲县令口中问出航线图的所在地在书房,才在接收到命令后称:“是!” 不多时,他再次回到正厅,将搜寻出来的航线图交给岑远。 “只此一张?”岑远还没展开就顺口问了句。 曲县令立刻笑说:“二殿下您这话说的,自然是只有一张,其余就算有,那航线也都是相同的呀。” 岑远唇角微勾,不咸不淡地笑了下,继而展开手中的纸张。 方才收缴的现行航线图已经完全刻在了岑远脑子里,他将那两条航线和眼前的这条交叠对比,静默了片刻,而后手指倏然弹了下纸张一角。 “腾”的一响,曲县令脸上的笑随着他这一动作顿时僵硬住了,呆愣地看着岑远。 后者轻描淡写地说:“这次大刀阔斧地修改航路,结果修改后的路线要比原先还多花费半个时辰,岂非多此一举?” “二殿下,您这话同下官说,下官也没辙啊。”曲县令脸上的笑随即又活跃起来,他回道:“这路线的调整可是段丞相亲自着手进行的,下官、包括其他几个县的县令都是一样,只管照做,哪儿敢指三道四啊。” 岑远没有回应,只将航线图递还给将士,让对方一同收起来,这才终于是绕过曲县令,拂了下衣袖,斜靠在他正对面的桌上。 “原先的航线实行了这么多年,又为何要改?”岑远像是什么都没了解过一般,抄着手,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曲县令身上。 后者赔笑了一下,往前膝行两步,道:“这个么下官倒是知道,最开始是四月的时候,楚王爷来租了几艘商船,到海上开了场歌舞宴会,一直到次日早上才结束。之后不久,王爷就说这海面拥挤,船只同时出航时容易发生事故,于是才向朝廷提出想要修改航线的建议。” 岑远波澜不惊地说:“可在修改过航线之后,船只出事的几率反而上涨。” “唉。”曲县令一脸悲恸,“风雨无眼,风雨无眼啊!老天爷决定的事,哪轮得到我们插手啊。” 岑远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低头垂眸,倏忽扯开嘴角笑了一下。 “县令大人啊。”他走到曲县令面前蹲下,掀起眼帘时正巧望进对方的双眼,他的眼眸依旧微弯,却没有携带一丝一毫的笑意。 他轻声细语地道:“你们根本就没有想过插手。” 他这几字轻得像是没有一丁点分量,轻飘飘地就消失在了空中,可曲县令张了张口,却发现咽喉陡然发涩,就好像有股恐惧的情绪堵在了喉咙口,几乎让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与之相对的是,岑远的视线仍然很安静,他微微敛眸,抬手伸向曲县令身前,就好像是要替他整理一下前襟。 然而曲县令一个激灵,连忙往身后退了半步。 岑远的手就这么悬在了半空,但他不气也不恼,蜷起手指后便收了回来。 外头的天越发沉暗,连带着正厅里的光线也变得十分浑浊,像是山雨欲来的模样。 正厅里的将士们手都牢牢地按在腰侧的剑柄上,目视前方没有作出任何动作,但在沉默之中,他们感觉正厅的空气仿佛是在上方磨成了正发出霍霍声响的刀,悬在位于正厅正中的曲县令头上,摇摇欲坠。 “县令大人。”岑远站起身,绕过曲县令后走了两步,看向屋外的天。 “从刚才开始,你就总是说,‘天气不稳’、‘风雨无眼’。”他缓缓道,“就好像所有的顺利都是归功于老天有眼、风调雨顺,而所有的意外都是源于始料未及的驰风骤雨,是因为天震怒、人遭殃。” 曲县令这会儿连回头都不敢了,结结巴巴地说:“可……可的确就是……” 岑远骤然打断他:“可多好笑啊,你怪罪于天,却也想自诩为天。” 明明屋外还很安静,曲县令却像是听到了雷声乍响,霎时间他整个人匍匐到地上,弓着脊背,就像是在阴暗地里逃窜的老鼠。 若让不知前因后果的人来看,此时咄咄逼人的倒成了岑远,他从屋外收回视线,没有去看对方,只是在屋子里踱了两步,停在一张桌旁。 他一手搁在桌上,屈指缓慢地敲着红木桌面,发出一阵稳定有规律的——“笃、笃、笃”。 红木敲击发出的声音深厚而暗沉,放在平时的话,是会让人感到安心沉着的声音,可现在让曲县令听来,这声音就好像是块压在他头顶的板砖,又几乎等同于午时敲钟的声响。 他喃喃着:“不是,我没有……” “你有。”岑远立即接道,“你把自己当成了笼罩在青江上方的天,无论是码头、船只、再到县中的任何一名普通百姓,所有的人与物都是在你手中操控的棋子。运载生机的码头成了你满足一己私欲的舞台,黎民百姓的亡魂成了你实现野心的垫脚石。” “我没有……” “从码头初设起,你就往大海外偶然发现的岛屿上私自藏兵、冶炼兵器、改造本该被销毁的旧船。你草菅人命,把百姓视为蝼蚁,益者用之,弊者杀之。你可曾想过,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人,他们或许长途跋涉来到青江只为了能够平安生存,或许在青江延绵百年,却因为你的一道命令家破人亡、尸骨无存!” “……” “你限制了兵卒的人身自由、哄骗利诱,让他们成为你曲宏博的兵。你厉兵秣马、潜伏数年,就是为了能起义反叛,能实现你更大的野心,能有朝一日剑指长安!” “我没有!” 曲县令一时激动,双手猛拍在地上,发出了“砰!”的声响。 “我没有想要只手遮天!”他急道,“是段丞相他——” 岑远挑眉,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也停了,激昂的语气瞬间归于平缓: “哦?是段丞相他?” 曲县令半回转身子看着岑远,呼吸急促,按着地的双手快要支撑不住他的重量了似的,正在微微颤抖。 “一切事情都是段相……还有赵太守的指使……” “我只是听他们的吩咐管理码头……不让别人发现异常……” “真正想当天的人,是他们啊……” 岑远正欲接话,这时有将士从屋外进来,径直到他面前抱拳行礼:“二殿下,主帅请您去一趟。” 进入曲府后,晏暄同他兵分两路,在他来正厅处理曲县令的时候,晏暄则去了其余还在搜查的屋子。 岑远点头应下,冷冷地朝地上那人扫去一眼,便没有再说,转身离开。 · 走出正厅后,岑远问道:“他在哪儿呢。” 连语气听上去都轻松许多。 将士在他面前带路,说:“主帅正在西南边的厢房,那里是曲家次子的寝屋。” 次子? 岑远想了想,应当就是那夜在曲府面前的路上偶遇的那个曲少爷曲平。 西南厢房距离有些远,位于整座曲府的角落,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才抵达。 走进屋子时,岑远正巧听见晏暄问了一句:“曲公子似乎对医术有所研究?” 曲少爷正要回答,听闻脚步声响便朝门口的方向看了过去,见到来人之后,他才回答道:“研究说不上,只是兴趣使然,在闲暇时随便翻阅过几本医书罢了,不足为道。” 晏暄未置一词,见岑远来便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岑远瞥去一眼,看到似乎是些药瓶,背后还摆着几本像是医书。 他对药的了解不多,连自家府里的药箱里都备了些什么药都不清楚,这会儿也不去班门弄斧了,直接问:“什么事?” 晏暄示意他看桌子上的东西。 这间厢房看上去不大,还兼具了寝屋和书房,略显拥挤。正对着门的是一套割据了左右的桌椅,桌上点了盏灯,光线很足,正好映出上面一个挂着锁的箱子和正摊开的一张纸。 岑远上前看了眼,很快发现这竟然也是一张航线图。 ——但是和他先前见过的任何一张都不同。 “是前几年用于运送兵卒的路线。”晏暄道。 岑远顺着他的话再次观察了一遍,就发现那上面的航线离两座已经人满的岛屿的确很近。 “那这个呢?”岑远拍了拍旁边的箱子,那箱子上的锁已经被人解开,于是他在问完之后便直接掀开了盖子。 一见到里面的东西,岑远一愣:“信笺?” 只是不同于方才在岛的地下室里搜出来的那些信笺,这个箱子里的信笺少了不少,纸上有着明显被卷过的痕迹,应当是用信鸽传递的信笺。 这些信笺并没有记录年岁,岑远就随便翻了几张出来,根据内容,他猜测这些应该是曲县令和赵宇联系时用的信笺。 就在这时,那位曲少爷再次开口:“一年前,我偷偷捕获他们使用的信鸽,不久后那些信鸽就会先飞到这个院子里来。每次我会拿走他们的信笺,再誊写一份假的放上去。” 他说着叹了声气,见岑远正阅读信笺,便走回书案后,手指抚摸过桌上的一副敞开的画卷。 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目光柔和而深邃,哪里还有先前喝醉酒后在曲府门口撒泼的半点模样。 画纸上的内容正巧被各式各样的笔架遮住,岑远没有绕过去看,只是继续翻阅那些信笺。 “这航线图也是?”同时他问。 “是。”曲少爷看得认真,但也不妨碍他回答岑远的问题:“船只的记录在交到我爹手上的时候就已经是被加工过的了,真实的情况只有船上的人才能知晓,最终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我爹销毁这张航线图前偷了出来,同样换了张假的进去。” “他们都没有发现?” “我这人喜欢书画,模仿字迹这种事……虽然这么说起来可能有些不妥,但对我来说的确就是信手捏来的事。” 说罢,曲少爷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画的内容,轻声喟叹,随即就将画卷慎重地卷了起来,带着往书架的方向走去。 岑远听见脚步声后朝他看了眼,方才没怎么注意,此时才发现曲少爷的右腿是有些跛的,拖在地上的时候会发出些不和谐的声响。 原来,那夜他并不是因为喝得不省人事才会走路不稳,而是那条腿本就如此。 曲少爷取出书架上的一个木匣,打开后将画卷放了进去,复又合上。 仿佛是察觉到岑远投来的视线,他主动说:“如果殿下是想问我这条腿的话,是以前被我爹给打折的。” 他朝岑远看去,笑了一下,也看不出那笑是苦笑还是自嘲,抑或只是一声无奈的感慨。 “我是他的小儿子,上面有一个大哥和一个大姐。”曲少爷道,“对我爹来说,他在意的,从来只有丢脸不丢脸,以及能不能给他带来利益。大哥替他赚钱,大姐可以为他链接权利,而我,大概就和我的名字一样,平庸足矣。” 说罢,他顿了顿:“所以这些……” 他将视线轻轻落在怀里的木匣上:“这些事情在他眼里,就属于丢脸。” 岑远以为他说的“这些事情”就是指的书与画,也无意深挖别人的伤痕,于是很快将话题扯回手中的这些信笺上。 “那为什么是从一年前才开始拦截这些信笺?” 正巧这时,在屋子里搜查的将士搜完了其他的地方,转到最后的书架前,同曲少爷说:“麻烦把手里的木匣子放下。” 闻言,曲少爷反而收紧了抱着木匣的双手:“这里面放的是我个人最珍贵的东西,其他的证据我已经全部交给你们了。” 将士正想再说,但岑远拦住他:“那里先不必了。” “可是……”将士显然有些为难,向晏暄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见后者对他摇了摇头,他才立即称道:“是。” 说完便离开了书架旁边。 曲少爷道:“谢谢。” 方才的问题被打断,岑远想着再问一遍,但还不等他开口,就听曲少爷道:“殿下,您有没有心爱之人?” 岑远翻着信笺的手倏然一顿,本能反应似的将目光投向晏暄。 光线吹散了空气中的浑浊,在一方清澈而明亮的空间内,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刻。 但很快,他们各自收回视线,岑远没忍住抬手捏了捏自己有些发烫的耳垂,诚恳地说:“有。” 应完这句,他强行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正事上面,又重新翻看起最后的几张信笺,顺便等待曲少爷接下来的话,然而就在他翻到最后一张信笺的刹那,整个人立时怔住。 “这是……” 另一边曲少爷已经将木匣放回了书架,拖着条不怎么使得上力的右腿缓慢走到岑远身边,往他手里的那张信笺上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就立即叹了声气。 “当时我为了散心,第一次去了那家著名的青宝楼,也正是那时候,我第一次遇见语儿,对她动了心。” “我知道青宝楼的规矩,可我怕直接向她提亲会过于唐突,也怕这条伤腿会吓到对方,于是只能每日默默去青宝楼等她上台。” “可是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表演过,有次我没忍住问了小二,才知道她性格羞涩,本就不擅长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那天或许就是她唯一、也是最后的一次表演。” “那时候我以为,我与她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缘深缘浅,不过都是命中注定,无论我是怨是哀,都无法改变月老手上的那根红线。” “可没想到的是,后来我时隔一段时日,偶然再去广白街的时候,竟然碰巧遇上了她。” 不知是不是因为久站让曲少爷的伤腿有些承受不住,他一手撑着桌沿,缓缓坐到凳上。 “一年前,我同我爹说了要娶语儿为妻,果不其然遭到了反对。然而不久后,当我准备好了和语儿私奔的盘缠和衣物,她却突然就没了踪影。” “我质问过我爹是不是说了什么重话,但他一直对我含糊其辞,只说是语儿抛弃了我,让我赶紧死了这条心。” “不过好在没过几天,我就意外发现信鸽的身影,投石将它击落,发现了这张信笺。” 岑远再次沉默地看了一眼信笺上的内容。 写信的人说,他已觅得一合适人选,名崔语儿,不日便送其上京。 曲少爷看着自己的双手,倏忽冷笑了一下,像在讽刺他的父亲,却更像是在嘲笑无能的自己。 “我不知道我爹用了什么办法。我反抗过,去长安找过,但最终都是无功而返。” “我是一个瘸了一条腿的废人,无法保护自己的心爱之人,无论做什么也都是蚍蜉撼树,剩下来的,似乎就只有耐心地等待一个有缘人,等他揭开这座城镇的秘密,等他让我和语儿重逢的那一天。” “于是我在那时想,在这片苍茫而灰暗的天空之下,这或许是这样一无是处的我,唯一一件能够做到的事了。” 第86章 永恒 一切都水落石出。 崔语儿——假碧灵。 她原是蜀阳人士,在当年鼠疫爆发之时随镇民逃亡至华楚,被青宝楼收留。后来,她与曲家小少爷相识,原本计划好了平凡的生活,却被意外打破,随即被送往长安,占用了碧灵的名姓身份。 至于她是自愿还是被迫,这并不难猜测——对于一位愿意放弃长年以来的安稳生活、只为和心爱之人厮守的女子来说,以情和认可相逼便是最有效的方案。 在岑远上辈子时,她在蒋昭仪食物中下毒,最终以一匹白绫结束生命。到了这一世时,她被拦截在锦安宫外,后虽被派入行宫,但并没有得到动手的机会。 岑远他们在离开长安之前,曾吩咐付建新在查她的同时看住她,以免被人丢“棋”。而根据娄元白的消息,在他带领宁军出长安前,还真有人意图对崔语儿动手,被付建新抓了正着。 此后崔语儿就被秘密带出了宫,此时正被安置在京郊的一处民居。 只是现在一切都未完全尘埃落定,岑远暂且无法向对方保证甚至透露什么,最终只能说:“一定可以的。” 曲少爷倏地从回忆中回神,怔然望向岑远。 后者却定神往晏暄的方向看了片刻,方才转向窗外。 “天上的乌云迟早都会散尽,阳光终将挥洒在大宁的每个未亡人身上。”岑远念道,“我相信终有一日,所有的人都必定能回到他们归属的家乡。” 无论是死里逃生的庆哥,还是依然远在长安的崔语儿,抑或是岛上兵卒、营中军旅,或是这天底下无数无法归家的旅人。 当海风吹散云雾、天光重铸苍穹之时,归期也将如期而至,为飘零人铺上通往家乡的路。 亡者重生犹可归,幸者得存不日必当还。 江南上方,暗沉了一下午的天空终于是渐渐恢复了亮度,太阳远远地挂在山峦之上,夕照穿云而出,扫尽污浊,映亮了整片大地。 曲少爷沐浴着照进厢房的斜阳,无视对方的阻拦,坚持拖着伤腿朝岑远跪下,重重叩拜在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草民曲平,谢殿下吉言。” · 等岑远他们回到客栈,洗漱完躺上床榻的时候,早就已经过了子夜。 原本蒋元明提议说让他们干脆住到蒋家来,能有人照顾,住得也舒服些,但岑远他们觉得还要另外整理房间未免太麻烦,也担心万一有人找他们谈事会吵到家里人的休息,最后还是选择留在了原来的客栈。 客栈的木板床实在说不上舒适,只是在这一天之内上山下海,消耗了不少精力,岑远几乎是脑袋一沾枕头就差点昏睡过去。 但他最终还是留下一点清醒,等着晏暄也洗漱完毕,带着沐浴后的热汽和皂荚清香躺上床后,便将怀里的被子丢去了一边,眼睛都没睁开就往人的方向凑了过去,一把抱住。 屋子里的烛台应当是已经被灭了,岑远能感觉到周围环境的黑暗,便越发觉得耳边有力的心跳声响几乎占据五官。 他喃喃道:“今晚或许对许多人来说都将是个不眠夜。” 晏暄拿过被子在两人身上盖好,牢牢地把人都裹进去之后,在岑远额前印下一个亲吻。 “睡吧。”他说,“明日还得早起。” 岑远含糊地从喉咙深处发出“嗯”的一声,却是微微掀起眼帘,直接找到对方的双唇亲了上去。 直到这一刻,他心中沉积了一天的不安和害怕才终于是有了些微的缓解。 晏暄岂会不理解岑远此时的心情,又岂能感受不到怀里的身体因后怕而产生的颤抖,他无声叹了下气,随即就拥紧对方,将那些发泄似的亲吻全部接住了。 他一手揉了揉岑远后脑勺,用一如既往的动作温柔安抚,温热的掌心贴在颈间,以身体的温度再次告诉对方:我没有事。 呼吸交错间,就听见岑远轻声唤他:“晏暄。” “嗯?” 岑远半阖着眼,与晏暄额头相抵,哑声说:“你知道今天我在外面的时候,想的最多的是什么吗。” 晏暄用拇指指腹在他唇边轻抹了一下,没有出声。 岑远顺势在他指边亲了亲,说:“每走一步我都在想……真的好累,好想回家。” 此时的青江已然进入了沉眠,透过客栈窗户能听见的唯一声响便是打更人细碎的走动声音。 而就连这简简单单的脚步声,在此时此刻都显得要比长安夜晚同样的声音更为温柔,就好像是月光正在街头巷尾轻盈漫步。 晏暄微微晃了晃脑袋,以鼻尖摩挲过对方鼻翼。 岑远无声地笑了,继续道:“不是说的长安,也不一定是某位大财主在丹林说买就买的那座府邸。” 晏暄揉捏在他颈后的手倏忽一紧,恍若是对他这句埋汰的无声惩罚。 岑远整个人都随之瑟缩了一下,嬉笑着躲避开对方的手,继而又凑上前去用利齿咬在晏暄的下巴上。 他凭借经验,报复性地上手往晏暄身上几处敏感的地方戳,直到晏暄猛然扣住他的两只手腕,翻身将他压到身下。 木板床随即发出“嘎吱”的一声,好一会儿才渐渐地落下去,在不久后只留下彼此唇齿间杂糅在一起的呼吸声响。 两人都有些急促地喘着气,凝视对方静默不语。 江南初冬已然砭骨的寒意侵略着空气,厚被在彼此嬉闹之间生出了缝隙。客栈里袖珍的温炉竭尽了全力,却也只能传递出微不足道的热量。 然而此时此刻,两人却都感觉周围像是带着暑气,燥热得如同进了炎夏。 少顷后,岑远不禁吞咽了下,仰头又在晏暄唇上亲了亲,才重新拾回早就不知道被他抛去哪儿的话题。 “晏暄。”他说,“我一直想着,好想回家,想回有你的家。” 无论是在山雨欲来的码头或甲板,还是风雨初歇后在各地的辗转,无论晏暄有没有在他身旁,他无时无刻没在想着,想回去和晏暄的那个家。 是盛京长安也好,是江南水乡也罢。不用去讲究是否舒适宽敞,也不用强求是否能在初春看得见微雨杏花。以前他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向往都可以摆去次位,所有的要求在晏暄面前都显得不足为道。 只要晏暄此生能够健健康康、一世平安。 那么只要是晏暄所在的地方,那里就是他归属的家乡。 晏暄倾下身去,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不厌其烦地亲吻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就快结束了。” 岑远整张脸埋在对方颈侧蹭了蹭,摇了摇头似的,随即他说:“没关系,我已经在了。” 晏暄微微侧了下首,似乎想表达疑问,但岑远一直紧紧抱着他不撒手,让他只能牢牢地覆在对方身上。 心底遗留的后怕情绪让岑远使出了全力去拥抱晏暄,他抚摸着晏暄后背,指腹若即若离地划过经年来残留的疤痕,继而抚过晏暄肩胛,摸到后心的位置。 那块□□了三四年的护身符在今日替晏暄挡了次难,已然裂成两半,失去了它应有的效应。 岑远稍稍放松手上的力道,得以与晏暄对视,说:“之后再给你刻个。'平安。'玉佩吧。” “一切由你。”晏暄将贴在他脸上的发丝捋到两旁,又提醒道:“别太拼。” 上次岑远为了刻个玉佩租个船就把自己手上折腾得都是水泡的事仍让他心有余悸,他真怕这位殿下一时兴起,又不顾一切地给他折腾出什么别的“惊喜”来。 然而另一边岑远还真有了个大概的想法——他琢磨着,这回是因为正巧晏暄将玉佩放在了胸前衣襟内,正巧赵宇把匕首扎在了有玉佩的地方,正巧因为是在水下,水流抵挡住了匕首部分力度,才没有产生更糟糕的结果。 在如此朦胧的光线下,就是晏暄将身上的中衣脱得一干二净,恐怕也是难以找到匕首尖端在他胸前留下的血点了,但岑远抬手抚摸在他胸前,即便隔着衣物,却依旧感觉指尖的触感像是顺着手指和上肢,一路扎进了心底最柔软的一块软肋。 他开玩笑似的:“要不这回给你做套札甲吧,每天都穿在里面,就是平时抱起来可能有些磕得慌。” “……”晏暄闻言就不禁失笑,捉住他那只作乱的手,低声道:“那可能不行。” 小将军如此一笑,就好像是往他们周身的炽热中拂入一阵春风,又好像是让外头起舞的月光也悄悄停下了脚步,衬得黑夜在对比之下越发黯淡,静谧的时间被拉长至极致的永恒。 岑远总觉得自己应当是早已看习惯了小将军的各种笑了,但此时此刻,他依旧会觉得自己有些贪得无厌,也依然会感到最纯粹的怦然心动。 他问:“你想要些什么?” 那一瞬间,他觉得无论小将军如何开口,就是再上山下海一回,就是让他去捕捉时间与月光,自己都能一口答应下来,再倾尽全力去为小将军拼命。 但晏暄柔和的视线静静落在他的双眸中,只说:“给我一个亲吻就好。” 不需要甲胄,也不一定是玉佩。只要来源是岑远,那就已经足够。 只要给他一个动力,他就能够所向披靡。 岑远讪然笑了笑:“你确定?确定了可就不能改了。” 晏暄“嗯”了声,还不等他说什么,岑远就勾住他的脖颈,仰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这是天亮后的份。” 说完,岑远又往他唇上亲一下:“这是明天的份。” 仿佛是要把之后日日夜夜的份都一次全部交付出去似的,岑远一下又一下地亲吻在晏暄唇上,时而只是平淡的轻啄,时而带着莫名其妙却意犹未尽的窃笑。 直到晏暄在他再一次地离开的时候蓦地噙住他的唇瓣,在他嬉笑着躲开的时候再次从容地追上,让这些蜻蜓点水般的触碰串联成了深长而隽永的长吻,长久到仿佛能够打破经年的桎梏。 良久后终于依依不舍地分开,岑远笑着问:“够了吗。” 但转眼连个空隙都不给,他就自己接道:“不,怎么可能会够。” 晏暄眉眼稍弯,安静地看着他,就听他唤道:“晏暄。” 唤完名姓,岑远本想直接接一个“一辈子”,可是一辈子可长可短,又常常不受世人的掌控,听起来,倒显得更加虚无缥缈了。 于是他将这三个字又咽了回去,换成最朴素的:“晏暄,我们还会有非常、非常长久的时间。” 久至山河轮回,天地革新。 而晏暄同他说:“我与你一起走。” 第87章 收尾 此事涉案人员范围广泛,又牵扯到朝廷重臣,岑远他们最先能做的,也只是将相关人员先行扣押在楚地,并派人快马以最快的速度给远在长安的宁帝禀报情况。 三日后,信使回禀,说宁帝已经下旨将段府查封,段氏一家数十人被尽数收押——上至丞相段德业与其家眷,下至府中做事的小厮奴仆。 一夜之间,帝都哗然。 除此之外,宁帝亦派专人着手开始搜查段府中书信物件,调查段德业与其女婿段蒙经手过的所有事宜,并令文武百官互相检举——看那架势,大概是想着要趁此机会,拔萝卜带出泥地将所有与段德业有利益往来的高官显贵都一一拔除,彻查朝堂。 至于江南这边与征兵相关的调查,他下令全权交予晏暄负责,彻查征兵过程中的所有细节。这旨令不仅仅是针对此次藏兵的事件,更是针对长久以来,在相关事宜中可能会发生的任何贪渎徇私。 此令一出,就连原本等着看戏的其余郡县也顿时变得人心惶惶,就怕天子的怒火哪一天就烧到了自个儿的地来了。 ——毕竟这么多年下来,又有谁能保持良心不改,又有谁敢断言自己的手没触过脏呢。 但无论如何,这都已经是后话了。 在收到宁帝的旨令之后,晏暄就正式开始了对所有涉案人员的审问工作。然而光是从三座岛上带下来的兵卒就有三千余人,最早事由又得追溯至近十年前,这一个个询问下来,显然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任务。 经过深思与初步调查之后,晏暄找到了楚王,询问对方有无信得过的人手相借。 一听这话,楚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毫不犹豫地就应了下来,安排守丞杨起等人去帮助他们一同审问。 但饶是如此,等一切调查完毕,逐渐尘埃落定之时,也已经是近两个月后——快过年的时候了。 对于一些安居乐业且毫不相干的百姓来说,这两个月来的闹剧虽在一开始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但随着时间消逝,也逐渐成为了觥筹交错间用来下酒的小菜,成了在舞娘们起舞时助兴的闲谈。 年岁即将交替之时,江南刺骨的寒冷并没有因此显得比往年更加凛冽,反而因为街头巷尾高悬的大红灯笼,在一时间呈现出了相反的温暖。 天空晴得几乎见不着几片云,光线直勾勾地落在大街小巷的喧嚣上,也照亮了每一个人回家的路。 对于那些兵卒来说,一切事端都是无妄之祸,不仅是白白浪费了他们的时光,更是给他们带上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烦,带领他们走了一条曲折的弯路。 但好在,虽然审问期间他们暂时无法回家,只能写信保平安,一等调查结束,所有人终是得以重返故土。等到来年征兵重启的时候,有志之士依旧可以重新报名,去实现他们心中的宏图与梦。 慧婆找到岑远他们的时候,也正是为此事来道谢的。 当初在游船上,岑远与晏暄偶遇了慧婆和刘夫人,并从她们口中得知了刘朔的事情。而就在前几天,刘朔也同其他人一样,终于是成功与家人重新团聚。 “二位大人是不知道啊,那小子回家后嘴就没停过,就那香囊的事,反反复复说了不下五六十遍,说自己立了大功,折磨得刘夫人都跑奴家家里避难去了。” 自从知道岑远和晏暄的真正身份后,慧婆也顺带着了解到他们的关系,这会儿就是再给她八张嘴,她也没那个胆再去高攀这两位了啊。 管家替慧婆续了盏茶,一旁岑远像是唠家常一般地应道:“有精神气是好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好趁着这机会和亲人过个好年,等来年征兵再开,相信以刘公子的资质一定能再次通过审核。” 负责审核的人——晏暄就坐在旁边,稳重地喝了口茶,任着这位殿下在一边信口开河也不置可否,倒是搞得慧婆有些迷糊,心想这算是顺口的附和,还是由衷的称赞?算不算是给她打包票了? 但最后她也只是笑了笑:“承蒙大人赏识,奴家回去就和那小子说去,让他别贪玩好好训练,别到了明年辜负大人的期望。” 说罢,慧婆怕耽误两位的时间,没说几句便告了辞。 等她走后,岑远闲着没事,看天气还不错,就想着要不去看看闲云府里院子的修缮情况。谁知刚准备和晏暄出门,就正好撞上找上门来的庆哥。 ——两个月前,庆哥最先结束了调查,岑远曾问他要不要先回家同发妻见一面,被对方拒绝。 庆哥写了封书信,信上只简单地写了他上次出海时偶遇意外,得好心人相救,怕连累家人才迟迟没有联系,现在得神医照料,暂时无法回家,但很快就能相见。 岑远亲眼看着庆哥写下这封信,又自告奋勇替他做了跑腿送信的活,而庆哥的妻子在读完信后浅浅地笑了下,只说:“所以他真的没有死,对吧。” 那会儿正值事件波澜之时,亡魂永坠海底,真相却浮出了水面,近十年来的所有无辜受害者的家属终于得到了他们应有的慰藉,以及得知真相的权利。 岑远掷地有声地道:“他没有死。” 庆哥妻子就如所有平凡的妇人家一样,身上穿着平庸朴素,脸上不施粉黛,更是显得有些憔悴,但她笑着说:“我知道的。” 简陋木桌上的烛台一直不断燃烧,映亮她的侧颜。她将信件沿着折痕小心翼翼地折好,塞回信封,指尖在封面上不怎么工整的“吾妻亲启”四字上来回抚过,就好像是正抚摸爱人的脸庞。 “大人。”片刻后她道,“夫妻之间,是心连着心的。即便之前所有人告诉我他死了,我也依旧能感受得到,他的心还在跳动。” 听见这话后,岑远脑海中第一时间便浮现出了晏暄的身影,他难得在陌生人面前像丢了魂似的,不由自主抚上自己的胸口。 庆哥妻子没有注意到他,将书信放回了狭窄的桌上,手背碰到一只竹篮,里头放着一件缝制到一半的衣裳。 她淡淡地笑着,又抚上那件衣物:“先前他离家的时候,青江才刚刚入夏,我替他做了件薄衣,想着他回来后正好能穿。” 岑远的视线随着她的话语落在她手上的衣物,却见衣料厚实,显然不是夏天能穿的衣服。 “后来,他没能准时回来,夏天也逐渐过去了,我便又给这衣服添了层布料,想着秋天总能回来了,到时让他告几天假,在家休整些日子,我们也能带孩子一起出去看个晚枫。” 庆哥妻子的声调十分平缓,就好像只是偶遇了闺中好友,和对方分享自己在等丈夫归家时所做的二三事。 “可现在,枫叶也已经全落了,这衣服又显得薄了些,我便想着再补厚些,等入冬之后,等团圆节时,他也该回来了。” 说着,她话音一顿,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唠叨些没用的废话,或者担忧这话会让对方产生一种自己是在逼迫对方的错觉,遂连忙转向岑远:“抱歉了大人,这些话不过就是我一个无知妇人随口说的罢了,还请您别往心上去。” 岑远仿佛如梦初醒,朝她摆了摆手:“不打紧的。” 屋子里没有取暖用的暖炉,只靠桌上微弱的烛台提升室内的热度,庆哥妻子又朝岑远道了声歉:“这回也是多谢大人传信了,家中简陋,连杯热茶也没有……实在是抱歉。” “无事,既然信已送到,那便不多叨扰了。” 岑远示意她不用相送,主动准备离开,在踏出房门前他忽地想到什么,问道:“对了,您有什么话想和他说的吗?” 庆哥妻子停顿片刻,还是摇头:“也没什么,就让他安心配合大人调查便是,我……会一如既往地等他回家。” 回去之后,岑远把这一行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庆哥,后者双眼眼眶明显泛红,朝岑远行了一个大礼:“多谢殿下。” 这一行礼支撑了许久,岑远重复了好几回让他起身都没有作用,直到岑远佯怒,他才直起身来,抹了把脸,扭头朝安静等候在一旁的曲家二少爷曲平说:“麻烦大夫了。” 当时庆哥为人所救,没有看清救命恩人的脸,但牢牢记住了对方说话的声音,以及走路时独特的步调。而就在某次和曲平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当即就辨认得出,这就是当初救了他的那位恩人。 曲平在被认出来后没有否认,在庆哥提出想尽可能地修复受损的脸后也一口答应,但他提醒庆哥,哪怕再给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他能做的也只有尽可能恢复庆哥受影响的视力和声音,至于那张畸形的脸,已经是没有了任何可以恢复原状的可能性。 庆哥自然不会介意,曲平便道:“定当尽力。” …… 两个月的时间里,庆哥都在近郊一间屋子里疗养,偶尔偷偷去看一眼自己的妻儿,同她写信交流。 到了现在,他的视力基本已恢复到原先的八成,声音也不再像被砂纸磨损一般的嘶哑,戴上帷帽之后,好歹是不怕出声时吓着他人了。 但这会儿,当岑远在府邸撞见他时,他眼前的黑纱随着低头的动作低垂,有些颤抖的声音从帷帽下传来:“殿下,我……其实还是有些害怕。” 谁能想到,那个凭借惊人的毅力从海底夺回半条性命的庆哥,有朝一日竟也会有害怕回家的时候。 岑远和晏暄面面相觑,片刻后道:“我们陪你一起去吧。” 庆哥家的位置与他从前来回的码头其实有些距离,位于一个半山坡上,从岑远他们现在居住的蒋家过去也不算很近。良久之后,三人才终于抵达,一下马车就见到有炊烟升起,空气中漂浮着饭菜的香味。 “这是……”庆哥喃喃,忽地发出一声轻笑,“我这人就爱吃鱼,每次出海回来,她都会为我做这道红烧鱼,一边等我回家。” 说罢,他回头看了两人一眼:“我去了。” 岑远在他背后猛拍一下,笑骂:“别说得跟去赴死似的。” 庆哥的脸隐藏在黑纱背后,但隐隐约约能够看见他露出了一个笑颜。他随即转过身去,踏上了家的净土。 他一步一步都走得十分谨慎认真,直到门前停下,轻轻敲响了家的房门。 很快,房门被人拉开,屋里的人只看一眼,便一把抱住了眼前的人。 岑远和晏暄一起退到了有些远的地方,无意去听那小两口的交谈,只能遥遥看见庆哥摘下了头上的帷帽,完完整整地露出他不完整的脸。 庆哥妻子似是在抽泣,抬手抚摸着他完好的那半边脸,又再次抱紧了对方。 “走吧。”岑远收回视线,“我想我们的任务也到此为止了。” “嗯。”晏暄自然而然地握紧了对方递过来的手,和他十指相扣,“不坐马车回去?” “反正不急,天气又好,逛回去吧。” 晏暄无可无不可,便让车夫先行回府。 山坡地势偏高,可以远远地望见码头和海面的一角,此时风平浪静,码头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矜矜业业的工人们按部就班往船只上搬运粮草,出航的船只向北而行,为困难的北方子民源源不断地送去生活的物资。 “也不知道我们刚入楚国时遇见的那对越氏兄弟过得还好不好。”岑远忽然说道。 晏暄朝码头的方向看了眼:“幸好海运只停了五日。” “是啊,不然受到影响的,可就不单单是这三千多人了。”岑远顿了顿,“罢了,反正该惩治的都差不多被关进了牢狱,不提这晦气事了。” 晏暄目光往他身上落了一瞬,很快被收了回去。 一旁岑远没有察觉,一会儿甩着两人紧握的手,一会儿又开始玩起小将军的手来,他喃喃道:“也不知道闲云府的那几颗杏花树什么时候才能开。” 前段日子晏暄事务繁重,反倒是岑远相对来说比较清闲,偶尔还能去闲云府转一圈,只是府中的杏花村依旧还是光秃秃的,少了些风景。 晏暄说:“至少也得到春天。” 岑远长叹一声:“还有好久啊。” “冬去春来,眨眼就到了。”晏暄道,“届时殿下也将及冠——” “停!你别提这个!”不等晏暄把话说完,岑远便朗声打断他,一脸苦相,“还记得我们成亲那天的那套行头吗,里三层外三层,还得憋着气应付一堆繁文缛节——别说及冠了,我看是受刑才对!” 晏暄闻言不禁轻笑一声,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岑远又咬牙道:“好啊,你就喜欢看我被折腾是吧!” 话音未落,他伸出空着的手在晏暄唇角拧了一下,转瞬却被对方扣住了手腕。 “你这人!”岑远挣扎了几下,两手都被牢牢桎梏住,以至于他没了办法,只能凑上前去在晏暄唇上用力咬了一下。 晏暄圈着他手腕的手一紧,另一手挪到岑远腰后,趁着对方还没完全撤回去的时候就再次噙住了那两瓣微张的唇。 清风徐来,浮云微动。 良久后两人分开,岑远微微喘息,瞋视晏暄的双眸就像是蒙了一层水雾,他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冠礼那日,我们干脆再跑一次呗,直接跑到江南来,你替我加冠便是。” 晏暄半垂的目光落在他的眼里:“不合——” “在我这里没有规矩。”岑远再次打断他,窃笑着道,“再说了,谁说你就不合规矩了,嗯?夫君?” 晏暄未言,视线却不由地往对方唇上游移了一瞬,紧跟着一手在岑远颈后轻轻捏了一下,双唇再次贴了上去。 气息在唇舌之间交换纠缠,山上清新的空气卷起缱绻扶摇直上。然而少顷之后,就听一声——“咕噜”。 “……哈哈哈哈!”岑远瞬间就笑开了,转眼又觉得不好意思,耍赖似的把脸埋在晏暄肩上,嗫嚅说:“我饿了!” 晏暄脸上掩盖不住的笑意,拍了拍他的背:“先回家吧。” “唔。”岑远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含糊的回应,将丢了的脸一一捡回来后才悻悻直起身子,牵起晏暄的手往回走去。 “一会儿回去后让厨房做道鱼吧,我想吃鱼了。” “好。” “你说是红烧的好还是烤的好?” “你想吃哪种。” “唔,要不都来一份吧……” 下山的斜坡逐步趋于平缓,被船只划开的水面渐渐恢复平静,江南独有的翠绿停止了簌簌的响动。 盛阳穿透大宁归于安逸的空气,落在并肩的两人身上,映亮彼此轻松的容颜。 寒冬将过,春天很快就会来了。 · 离开楚国的那日,岑远和晏暄最后前往楚王府,向楚王辞行。 “唉,二殿下,晏将军。”楚王满脸的过意不去,“二位好不容易来楚国游历一回,结果遇上这么些糟心的事,真的是……” 岑远道:“皇叔千万别这么说。” 楚王面上歉意更甚:“本王真真是担不起二殿下这一声称呼啊。” “怎么会呢。”岑远倏忽笑了下,“要不是皇叔及时相助,我们哪儿还能在这里坐着吃茶啊,怕是早就喂了海了。” 楚王正拿帕子擦着额角的汗呢,闻言动作一顿,茫然问道:“殿下这是指的?” “随口说说,皇叔不必当真。” 岑远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接着扭头在四周看了几眼,问道:“我记得皇叔身边好像一直跟着个侍卫,今日怎么不见了?” 楚王继续着方才的动作,擦净鬓边的汗珠,将帕子叠好收回衣袖,方才叹了声气:“那侍卫今日正巧身体不适,本王便许了他的假。殿下难不成是想要找他……额,切磋两把?” “切磋不敢当。”岑远笑道,“能做王爷身边的侍卫,想必身手不凡,照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恐怕也过不了几手。” 楚王:“诶,殿下这可就妄自菲薄了啊。” 岑远但笑不语,一旁晏暄自然而然地接上他的话:“在下对王爷的侍卫也颇感好奇,改日若有机会,还请王爷准许在下同他比试一回。” 楚王似笑非笑地说:“改日吧!改日一定!” 三人交谈晌久,再继续下去怕是天都要暗了,楚王便不再留人。晏暄先行一步,亲自去马厩牵马。 岑远同楚王边聊边走,见晏暄背影消失在转角,立刻一转话锋:“皇叔,我还有一事相求。” 楚王说:“殿下不必客气,尽管说就是了。” 岑远侧首冲他笑了笑:“我想向皇叔讨些三杯三步。” “三杯三步?” 楚王停下脚步,隐在宽袖中的手指互相摩挲了几下,扭头望着对方:“这三杯三步可是青宝楼特有的酒,殿下为何要问本王讨。” “去青宝楼太大张旗鼓,还得自曝身份,太过麻烦,而且……”岑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垂,“我不想让晏将军知道。” 这话让楚王也忍不住先调侃了一句:“殿下还真是好情趣。” 岑远未置一词,他看见不远处晏暄牵着两匹马再次出现,于是没有再转头去看楚王的表情,只笑了笑:“反正我想,这对皇叔来说应当只是一句话的事,对吧?” 说话间,晏暄已行至眼前,岑远上前牵了剑文,最后和楚王说了一声:“那我就在长安等着皇叔的礼啦。” 说罢,他拱手朝楚王鞠躬作揖,道了再见。 牵着马走出几步后,晏暄便问:“什么礼?” “嗯?”岑远在装傻充愣上的造诣可以说是炉火纯青了,他朝晏暄眨了眨眼:“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晏暄眉梢微挑,思忖过后也没琢磨出这殿下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最终也只能失笑一声。 闹市以外,竹影成荫。 二人分别翻身上马,戈影和剑文仰头嘶鸣,踢着蹄子蓄势待发。 岑远回头看了一眼,喃喃道:“再见了,江南。” 第88章 诏狱 “铿锵”一声,诏狱大门应声而开。 阴暗的空间内,血腥味混杂在地下潮湿的空气中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岑远一手正拎着餐盒,面不改色地看了眼面前只靠微弱烛火点亮的幽暗通道,随即朝旁边跟着的人侧了下脑袋。 那人岑远曾在上一世见过数回,这辈子却鲜少碰面——正是在上辈子为牢狱中的他送来鸩酒的廷尉。 廷尉接过一只火把,带着岑远往诏狱深处走去,道:“其实二殿下若想面见重犯,可以事先派人同卑职说一声,卑职能安排人手押送犯人到审讯室去。这牢狱环境恶劣,怕是苦了殿下。” “无妨。”岑远不变的表情湮没在阴影里,就连棱角都显得更为深邃,“一会儿的功夫而已,更久也不是不能待。” 廷尉闻言惶恐地朝他看去一眼,岑远笑道:“玩笑话而已,大人不必留心。” 廷尉便也回以微笑:“殿下心直口快,倒是差点吓着卑职了。” 火把的光线吸引了铁牢后的阴暗目光,一时间镣铐摩擦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其中有个长发凌乱看不清脸的人直接趴到了铁栏杆上,冲着他们呵呵地笑,等人快路过眼前的时候“嗬”地簇了口痰,从栏杆缝隙中吐了出去。 “大胆!” 廷尉立时将火把顶到那人面前,火烛硬生生把人逼退数步,那人却又接着大笑起来,喉咙处发出的尖锐嗓音如一把利刃,凌迟着所有人的双耳。 廷尉回头唤道:“二殿下,您没事吧!” 岑远方才及时地停住了脚步,才避免了污秽上身,他淡然拂了下披在身上的大氅,冷淡回道:“无碍。” “卑职疏忽,还望殿下恕罪。”廷尉连忙谢罪,见岑远朝他摆了摆手,转而扭头喊人:“来人!把这人拖下去,上乙字刑具。” 随时警备着的狱卒闻声赶到,三两下就把那依旧傻笑的疯子拖出了牢狱,也不知是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岑远冷漠地看着他们走远,廷尉在一旁道:“殿下……” “走吧。”岑远收回视线,往通道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四周镣铐的声音反而逐渐安静下来,除了脚步声外,很快就几乎只剩下了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响。 蓦地,岑远脚步变缓,朝一旁看去。 铁牢的另一边坐着一人,似乎是意识到那脚步声停在了自己的牢外,抬头看了一眼。 随即他嗤笑一声:“二殿下,别来无恙。” 岑远平静地道:“段蒙。” 此时的段蒙身着囚服,整个人邋遢不堪,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伤痕,衣物上的污渍和血迹相互交叠,基本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段蒙说:“殿下养尊处优,可不便来这鬼地方。” 岑远走了两步,隔着铁牢俯视对方,语气中透着讽刺:“这话说的,段大人恐怕巴不得我去更鬼的地方吧。” “可最终赢的还是殿下,不是吗。” “孰输孰赢,本就不是什么绝对的事。”岑远道,“老是针对我这么个不成事的皇子,段大人到底还是格局小了。” 段蒙身体动了几下,似乎是想站起来,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他重新倚靠回墙壁,说:“那殿下今日来,难道是来看笑话的吗?” “路过而已,段大人不必太紧张。”岑远微微笑着,“我这就走。” 说完,他就收回了落在段蒙身上的视线,要继续往最深处的那间牢房走去,而这时,段蒙倏然掀起稍显肿胀的眼帘看向他,朗声喊道:“殿下,您就不想知道五年前的冬狩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吗!” 岑远顿住了脚步。 他脸上的笑渐渐落了下去,在片刻后冷静地说:“这件事段大人不是已经在审问时和盘托出了吗,还有什么好说。” “那时候,我只说了如何将故太子引至白鹿林深处,如何让人将私养的灰熊放到他狩猎的路径上,可没说故太子究竟是怎么死的。”段蒙发出一声耻笑,“以前一直听闻二殿下同故太子亲如同胞兄弟,您难道就不想知道真相吗。” 岑远不置一辞,大氅下的手却紧握成拳。 段蒙低头把玩扣在手腕上的镣铐,发出了一阵“哗啦”的响声,口中语气带着明显的笑意,就仿佛是在与人吃茶闲谈。 “当时我位居中垒,按规矩不得佩弓,于是托了那些驯熊人给我带了弓箭。”他徐徐说道,“我的身手虽不算上乘,但对箭术还是颇有自信。在看见驮着二殿下的马跑远后,我一共朝故太子所在的地方射了两箭,一箭射中灰熊,一箭正中故太子胸口。” 当时审问他的人就是在场的廷尉,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些细节都是对方当初从未提过的,于是赶紧偷偷退后两步,招来几名狱卒。 段蒙视若无睹,换了个姿势,朝铁牢外侧对着他的人瞥了一眼,一张几乎看不清原本样貌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势在必得的神情。 “当时我走近他,就看到他胸口被熊爪抓出好几处伤口,差点被开膛破肚。但我那时候觉得很庆幸,因为我不用再做什么,那伤口就正好能够掩盖箭支造成的伤痕。” “那一箭并没有直接把他穿死,而他大概是没看见我手上的弓,也没看见那头熊已经倒在了地上,只是一味地推着我,还让我快跑,让我去提醒在白鹿林里的其他人,让我去保护陛下。” “我没有走,只是把他胸口的那支箭拔了出来。” “殿下,您见过鲜血喷到雪地上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的吗?” 段蒙没有停顿地说着,说他是如何销毁箭支和脚印的痕迹、如何看着故太子咽气、如何在听见有马蹄声后装作刚刚赶到。 他一直注视着岑远的侧脸,试图在对方脸上看出悲愤和痛苦,那便算是达成了目的。然而,岑远一直无动于衷,直到牢狱中的余音都已经完全落了下去,才终于悠悠转过头来,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透着可怜。 ——是的,岑远在可怜他。 段蒙知道自己行事不算谨慎,这点总是被身为丞相的岳父大人诟病,只是在成了阶下囚的现在,他知道自己不必再多做思虑了,只需要将最锋利的话全部说出来就好。 可他没想到的是,就连这些,都只是换来了对方的可怜。 牢狱中一时间又陷入了可怖的沉寂,段蒙咬紧牙帮,竭力去回视对方,半晌后说:“殿下不想说些什么吗。” 廷尉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偷偷朝旁边的人看去。 岑远依旧面不改色,握紧的拳早已在不知何时就松了,他敛下眸,望着地上明显的一块污浊,倏忽笑出了声。 “我要说什么?我何必说什么。” 岑远话语中带着轻松的笑意,这么一听,就更是让人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轻蔑。 “光是谋杀太子这一条罪名,按律就足以让父皇处予你一个车裂之刑。一枚即将碎裂的棋子而已,我又何必去脏自己的手。” 段蒙仿佛被对方这句话中的某个字眼戳中,一把攥紧了镣铐的锁链,想反驳些什么,但最终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往牢狱深处望去一眼。 在通道的尽头,阳光透过铁窗的缝隙零零碎碎地落在牢狱中,映出墙边正闭着眼盘腿而坐的白发老人。 那正是段德业。 “耽误太久,还是先不聊了吧。”岑远道,“今日我来这是为了找段相的,还特地温了酒,再耽搁下去,酒就该凉了。” 说罢,他往段蒙脸上轻飘飘地丢去最后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径直朝通道尽头的那间牢狱走去。 墙上的烛火跳动了一下,旋即就好像是快燃尽一样黯淡了下去。 段蒙只感觉自己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也随之碎裂,他突然愤起吼道:“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他甫一撑起身体,瞬间又跌坐到地上,前行的姿势成了狼狈的匍匐,扫起地上肮脏的灰尘。 “棋子又怎样!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二皇子!我没有输!我能达到我的目的!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不待岑远给出指示,廷尉就已经作出了反应,让人把段蒙带了出去。 叫喊声久久回荡在狱中,交叠反复就如鬼魅的嘶吼。 廷尉回身喊了句:“殿下。” “把门开了吧。”岑远道,“之后在外面等着便是。” 廷尉看了眼牢中坐着的人,就见段德业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闭目养神,丝毫不受外头闹剧的影响。 岑远道:“不必担心,段相为相数十载,总不至于用些低劣的手段。” 段德业嘴边的胡子几不可察地动了毫厘,而后就听他沉稳地道:“这里是诏狱,殿下又怎知老夫不会破釜沉舟?” 岑远但笑不语,侧首朝廷尉示意了一下,后者不敢再多说,只得上前将牢房上的锁打开:“殿下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好。” 等岑远应完,廷尉朝他作了个礼,便退了下去。 段蒙的声音渐行渐远,这会儿已经彻底听不见了。 段德业轻叹一声:“殿下走来这一路可真是不太平,现在耳根子终于是清静了。” 岑远不言,将食盒放到地上,脱下身上大氅,不紧不慢地折了两折收好,回头又轻车熟路般从牢狱一角翻出一张还算干净的草席,铺到了段德业对面唯一有阳光的地方,盘腿而坐。 段德业此时方才微微睁眼,略显疑惑地投去一眼。 岑远视若无睹,边朝手心哈气,感叹了一句:“今天可真冷啊。” 段德业毕竟是一朝丞相,宁帝并未让人对他施与重刑,因此这位老人看上去依旧好整以暇,话音依旧掷地有声。 “殿下此行江南,觉着如何?” 岑远打开食盒盖子,取出其中的几碟小菜,边说:“静可沐微风,动可享乐舞,倒不失为安居乐俗之所。不过就是这一到冬天,就未必会有长安舒适了,那寒意可都是往骨子里钻的。” “哦?”段德业一眼都没往那些下酒菜上落,反倒是露出一副新奇的表情。 “从前陪陛下南巡都是在春夏,倒是从没在冬季去过江南。改日若是得空,那还是要去见识见识的,就是殿下这话有些吓到老夫了,也不知我这幅破身子骨啊,到底能不能撑得住。” “抱歉,是我说得夸张了。”岑远虚心反省,一边将筷子摆在对方面前,最后从食盒中取出了一壶酒和两只酒盏。 段德业终于是往那酒壶上看了一眼。 “不过我想按照段相的身体应当是无碍的。”岑远继而轻言,“毕竟段相连海风都受得住,就江南那点寒意,自是不在话下。” 话音落下,卷着阳光下的尘埃转了数圈,好一会儿才销声匿迹。 岑远往一只酒盏中斟了酒,推至段德业面前,这会儿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不对,是我忘了,段相上回上岛,应该还是五月吧。” 第89章 棋子 空中白云浮动,忽地挡住了天边的残阳。诏狱中几乎失去了所有光芒,只余墙边幽幽的烛光映着两张各怀心事的脸。 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良久之后,白云才终于缓缓散去,余晖再次漏进这片昏暗阴湿的地方。 蓦地,岑远无声地笑了一下:“纵观整座诏狱,只有最深处的这间有扇铁窗,能让人闻到一些人世间的气息,倒可算是间上房了。” 这之前的所有对话就好似从未出现过一样,段德业嘴角随他的话也微微上扬:“确实,前几日正值过年,这里甚至能听得见炮竹的声响,反倒是有些吵闹了。” 岑远低头往另一只空酒盏里倾着酒,道:“段相现在应当很想家人们吧。” 酒液满了大半只酒盏,岑远才将酒壶放到一边,酒壶底部碰撞在泥地上的声响都略显沉闷。 段德业的视线几不可察地往那两杯酒上落了一眼,转瞬便挪回对面的人身上。 “唉,此番折腾,的确是苦了我的妻女了。”片刻后他长叹一声,“只怪老夫有眼无珠,相处十余年,没想到这亲自挑选的女婿,竟会是如此歹毒之人。” 岑远敛眸淡淡地笑着,过了会儿,他才摇了摇头,在短暂的沉默后说:“这回段蒙是谋害太子、私下养兵,还用了您的名号试图嫁祸给您,这要换了别人,坐在段相您身边的这个位置,指不定就成了刺杀陛下了啊。” 段德业又喟叹一声:“人心确实难测。” “害,谁说不是呢。”岑远说着,忽而一转口诚恳地道,“不过段相放心,段府现在虽被查封,但您的妻女暂时只是被关押在京中一处民居。虽说这衣食起居是没人去服侍了,人身也不得自由,但只要能留着一条性命,就已经比什么荣华富贵都强,您说是不是?” 段德业接道:“那是自然。” 岑远随即轻笑一声,指了指两人眼前的几碟小菜:“段相在这诏狱中,估摸着天天只能嚼些白菜馒头,所以来这之前我特地去拜访了段夫人,让她给做了些下酒的小菜,给段相饱饱口福。” 话音未落,他把酒盏又往段德业面前推了毫厘,看着对方但笑不语。 段德业两手撑着膝盖,纹丝不动。 片刻后他问:“殿下今日前来,难道就只是给老夫送饭菜来的吗。” 岑远不以为意地朝他摆摆手,就好像是给了别人什么恩赐,让对方千万别客气似的。 “京中日子太闷,就算是过年时候也没什么玩乐的地方,偏偏最近晏暄那家伙又忙得很。”岑远埋怨一般地叨叨,“这不是实在没事做了,忽然想到段相,才来找您叙叙旧嘛。” 言罢,他疑惑地问:“段相不动筷吗?” 一时间整片牢房又陷入了沉默,也不知是哪个角落正在渗水,水珠一点点地滴落在地,发出了一阵规律的声响—— “嗒、嗒、” 不久后段德业道:“老夫年纪不比你们这些年轻人,胃口不好,就不用了。” 闻言,岑远一脸惋惜,表情上能看出他在心里挣扎了一番,随后他便退而求其次:“那就喝点酒吧,这酒不烈,小饮也怡情,实在不行,您就当作是卖我个面子。” 段德业“哈哈”笑了两声,说:“老夫这可不敢当啊殿下。” “这有什么不敢当的,哄人喝个酒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岑远言笑晏晏,带着浓重笑意的目光紧紧地钉在对方眸中,少顷后突然毫无预警地放轻了声音: “莫非,段相是怕我在酒中下毒?” 话音太轻,落得也快,只听角落不知轻重的水滴反而喧宾夺主,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啪嗒!” 段德业蓦地侧过脸笑了,他伸手拿起酒盏,说:“手段如此低劣,也不像是殿下的作风。” “那是。”岑远笑意更甚,“我要真这么急不可耐,现在哪会在这同段相周旋。” 段德业只是笑笑,仰头喝尽了杯中的酒。 岑远眉梢一挑,也执起面前的酒盏,拱手做了个敬酒的姿势,同样一饮而尽。 “话说回来。”岑远重新往两只酒盏中倒满酒,一转话锋,“段相总说您的妻女,可是还忘了您还有一个儿子?” “哦?” “不记得了啊?”岑远说,“那您又不记得上回上岛的时间,总该记得陪您同去的人吧。” 段德业像是觉着好笑,摇了摇头:“老夫这身体,上船就晕,哪儿能……” 岑远抬手作势拦住他的话头:“哎,段相您先别急着晕。看看这东西,总该记得了吧。” “什么东西?”段德业面露狐疑地问了一句,旋即就见对方从袖中取出了一个袖珍的香囊。 香囊布面上看着并不是特别干净,像是曾沾过土,段德业将它拿起,感觉也没闻着什么奇怪的味道,便虚心求教:“这香囊有何不妥?” “段相不如再看看布囊?” 段德业抬眸不以为然地朝对方扫了眼,随即将视线重新投向这个看着普通的布囊,就着残余的日光扫了一遍,紧跟着一手将它翻了过来。 岑远似乎是觉得盘腿坐得久了腿有些酸,便干脆就站起身来,随手拍了拍衣裾。 “当初楚王对海运的线路提出质疑,调整路线的事便丢到了段相您这,你适当地进行了修改,也重新规划了一条运送兵卒的路线,保证万无一失。只不过,你在楚国的那条臂膀却仍然忧心。” 岑远在牢中来回地踱步,时不时翻翻一旁的草堆,一边不急不缓地道:“所以在五月的时候,赵宇私自上京,意图向你确认今后的计划。而根据段夫人所言,在上门的时候,他自称是你一位故人的儿子。” 段德业正坐原地,不置一词。 岑远回头冲他无声轻笑:“他其实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你从头至尾都没有把他当作真正的儿子看待,更不会让你的夫人知道他的存在。” 段德业依旧不言,于是岑远就这么兀自说了下去。 “那时候他诚心诚意地想得到你的认可,就连自己从楚王妃那儿得来的珍贵香囊都能割爱送予了你,因为对身心有益。只是可惜,那回你们似乎是不欢而散了,你也没有收下那个香囊。所以后来,在离开相府之前,他只能将香囊交给了尊夫人,而尊夫人见对方好心,顺势收了下来。” 他顿了顿,看向对方手中那只布囊:“尊夫人习惯了在您的东西上绣上您的字,用以辨别,倒不失为一个好习惯,段相您说是不是?” 段德业将香囊随意地丢到地上,布囊上明晃晃地展露出一个“馨”字。 他“哼”了一声:“不过就是个普通的香囊而已,难不成就不许是夫人自己买的了。” “也对,有些事您恐怕不知道,不然也不会在一开始没察觉到这个香囊来自于谁了。”岑远道,“这布囊里的粉末是用一种叫永魂花的花瓣磨成的,来自西域一处叫阿仫的地方,极其稀少,市面上不作贩售。而这布囊上原本也没有这绣球花,是楚王妃一针一线亲手绣上去的。” 段德业搁在膝上静止不动的手终于是禁不住蜷了一下。 “在您藏兵的那座岛上,有个小兵捡到了这个香囊,并且言明,他亲眼看见了您与赵宇争执时的场景。”岑远曲指敲了敲牢狱的铁栏杆,“您说,这还是个普通的香囊吗。” 敲击声的余韵久久飘荡着,在牢狱中盘旋了几个来回,就好像早已远去的鬼魅再次卷土重来,在这最深处的牢狱周围继续发出可怖的号哭。 段德业一直没有说话。 “看起来段相并不喜欢这个故事,那我就再换一个吧。”岑远再次回到段德业面前坐下,抄起双手,就好像正和对方品茗闲聊。 “您还记不记得一个叫碧灵的人?” 段德业冷漠地向他瞥了一眼。 “也对,是我糊涂了。”岑远脸上适时地露出一抹懊恼的表情,继而哂笑道,“如此平凡的一颗棋子,想必也入不了段相的眼,段相不记得也是正常。” 说罢,他便将脸上的笑一收:“那我来告诉段相好了。” “当时,你想往我母妃的寝宫安插一枚棋子,于是就利用金尚宫在宫中物色,正好那时有个宫女死在了浣衣局内,给你们提供了身份的躯壳——那个宫女就是碧灵。” “很快,赵宇通过青江县令给你送来一位叫崔语儿的女子。她顶替了碧灵,回到库房做事,被迫等候你们的命令。而与此同时,你们清除了宫中所有见过碧灵的人,除了一个人。” 段德业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岑远说:“你不会为了一个宫女去除掉段昭仪。” 段德业缓缓睁眼,望着波动的酒液表面,静默了好半晌。 “当时,碧灵在去到淮宁宫后曾遭受欺凌,为段昭仪所救。只是后来,她就被嫉妒之人诬陷偷窃,最终无辜惨死,连自己的名姓都不能留下。” 岑远说着这些,也不免低下了声音,语气在穿透铁窗的瑟瑟风中冷凝成冰。他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温过的酒早已失去所有热度,让整只酒盏都变得冰凉。 “但也因此,两三年过去,段昭仪还能够清楚地记得她的长相,并且替两位无辜的姑娘作证,让她们得以重拾自己真正的身份。”岑远将酒杯抵唇,带着凉意的酒液滑过咽喉,“时至今日,就是我也不知道,金尚宫在为你办这件事的时候是没有考虑周全,还是故意为之。但至少,在你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是木已成舟。” 段德业依旧低垂着头,却陡然开口:“殿下今日莫非就是想借此告诫老夫,不该在面对自己的女儿时心慈手软吗。” 岑远忽地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放下了手中酒盏。 “我只是有些唏嘘。”他又往杯中倒了些酒,“都说女儿像父亲更多,却没想到段昭仪同段相倒是天差地别。” 段德业像是应付得有些累了,又像是听见了什么相声笑话,脸上噙着淡笑往身后的墙上靠去,动了下筋骨,闭眼摇了摇头。 半晌后,他轻蔑地道:“善意,是这世间最无关紧要、也是最累赘的东西。” “可这些善意偏偏绊住了你的脚步。”岑远再次冷下了脸,“今日见到尊夫人的时候,她还求了我许久,想私下给您多带些衣裳,免得您在牢中受寒。今日我来,其实也是想再问段相一句,在您心里,家人究竟都算是什么呢。” 冬日的夕阳西沉得很快,不多时就只给狱中遗留了最后的一丝光晕。但狱中的时光仿佛走了很久,就如同从光明堕入了黑暗,只依靠剩下的一抹微弱烛光苟延残喘。 突然,就听段德业开口道:“不入流的烂棋罢了。” 岑远低着头扯了下嘴角。 “昭仪的事是老夫轻视了。”段德业道,“方才殿下不也说了,一枚无用的棋子,没有必要脏手去碰。” 这时忽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廷尉来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小声提醒:“殿下,快到时间了。” 岑远道:“我知道了。” “殿下还是早些回吧。”等廷尉走后,段德业又说,“再晚些,这夜路可是就不好走了。” “这点就不劳段相费心了。”岑远抬头看向他,“一会儿有家人来接,这两个人走总不至于还能迷失回家的方向。” 段德业无声地笑了下,在这一刻就宛如一位无奈的长辈:“看来殿下和晏少将军之间还真是感情深厚。” 岑远笑而不语。 “今日种种不便,不能和殿下多叙叙旧,倒是有些可惜。”段德业道,“老夫也许久未见晏少将军了,改天找个好日子,段某必然亲自登门造访。” 岑远将地上的那只香囊重新收了起来,也没说是欢迎还是婉拒,只挑了下眉:“凡是进了这诏狱的人,可就没有能完好无损地出去的,段相倒是自信。” 段德业“呵”地笑了声:“倒不如殿下先说说,老夫何罪之有?” 这回感觉自己听见了什么荒唐笑话的反过来成了岑远。 几乎是立时,他就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举手示意对方莫急。 “何罪?段相稍等,我想想啊。” 接着他就像模像样地掰起了手指:“首先,私揽新兵,偷造武器,暗修战船,意图谋反,是为罪一。” “其次,设计谋害故太子,嫁祸于人,行为卑劣,是为罪二。” “而后又不知悔改意图残害后宫,袭击皇子,甚至威胁到圣上安危,是为罪三。” “结党营私,贪渎枉法,是为罪四。” 岑远倏忽失笑,摇了摇头:“段大人,罄竹难书啊。” 段德业始终泰然自若,见对方数完了便不屑地叹了声气,又好似是在怜悯。 “段蒙已然认罪,至于这些香囊宫女什么的,不过是些零碎证言,空口无凭,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殿下。”他又随意地喊了一声,“你说的这些,又有哪条真能定到老夫的罪。” 脚步声又在牢狱间逐渐响起,岑远轻声笑了下,陡然凑近段德业,压低了声音。 “段相,棋子是不值得脏手去碰,但这下棋的人,还是得亲手除之才痛快啊。” 段德业的脸色终于微微变了。 岑远余光瞥见正朝他们走来的廷尉,脸上的笑不多时就彻底没了影,他起身简单理了理衣物,将大氅披上,随即拿起自己的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冷着脸将杯盏丢回食盒。 “一个‘疑’字,就足够了。” 第90章 了结 正月十五,长安西南角的一座简陋民宅前。 “快快快!动作磨磨蹭蹭的。”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在门口不住地催促,“赶不上出发的时间小心我要你们好看!” “砰!”那头一个小厮将一只木箱随意丢上马车,发出一声巨响,管家立刻就跳着脚冲了过来,对小厮指指点点:“你小心点!那里面装的都是我们夫人的首饰,碰坏了什么你赔得起吗!” “哟,这是哪家的狗呢。”小厮不以为然地一手往木箱上拍了一掌,“个破箱子而已,我爱、碰、就、碰!” “你!” “秦大爷,你还以为这里是段府啊。”小厮啐了一声,“你主人都不过是一条丧家犬了,虽说打狗是要看主人,但你也就是条丧家犬的看门狗……噗嗤。” 话没说完,小厮就没忍住笑了出来。 今日难得没有落雪,烈阳之下,管家满脸充红:“犯事的是那混账段蒙,他都亲口供认了那些腌臜事,和我家老爷绝无关系!我家老爷现在是自愿告老还乡,你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厮,只能待在这种破屋子里,在这仗谁的势呢!” 小厮讥笑一声,拱手朝管家微微弯腰:“诶,小的是个打杂的,确实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懂你们这些大人物之间的事。可小的还有眼睛,还能看到有人因为自家大宅院被查封,只能夹着尾巴住到这种破屋子里来;小的也有耳朵,能听见真相,知道有人是当了替死鬼,有人不过是因为圣上贤德,念在他为官数十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才给他颜面,让他免了死罪。” “胡说八道!”管家骂道,“就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都好拿来做真相,给人拿来当箭使了都不知道!” 那头小厮张扬大笑:“那也无妨,反正小的贱命一条,死不了便是了。” 说罢,他回头见到有人正从府中走出,便最后向管家吐了口唾沫,“哼”的一声转身进了府。 管家整张脸都几乎变得通红,一手指着小厮的背影不住颤抖,等府里走出的人快至面前,他才赶忙迎了上去:“夫人,小姐。” “老秦啊,你也不用这么喊我们了。” 来人正是段夫人和段家小姐、段蒙元妻。段夫人轻叹一声,往管家手里塞了些银两:“等东西收拾完,你也不用跟着我们了,另外找个人家吧。” “可……” “段家走到今日这地步,或许……就是自作自受吧。” 段夫人微微侧首望去,也不知是在看皇宫的方向,还是这座长安城,抑或是头顶这片浑浊的天。 但她很快就将视线收了回来:“你还有妻儿要养,跟着我们总不是回事,就好好地留在长安吧。” 管家久久没有说话,直到段夫人又唤他一声“老秦”,他才幡然回醒,长叹了一声。 “夫人,小姐。”他喊道,“此去一路,多多保重啊。” 段夫人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却没有回复了。 管家又是叹了声气,抬头又见一人:“老爷。” 段德业在几辆马车上简单扫了一眼:“都收拾好了?” 方才明目张胆在管家面前嘲笑一番的府内小厮甚至都没有再出现了,其余小厮最后进出一两回,基本是将三人的行头都搬上了马车。 数十年来,段德业得过的赏赐多如牛毛,丞相府的地窖几度满溢,这会儿却只剩了两马车的物件。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辆空马车供人乘坐,段德业简单看过一眼,问:“府里还有马车吗。” “这……” 管家答得磕磕绊绊,于是段德业很快抬手示意他不用再说:“老夫知道了。” 他沉吟不语,再次撩开车帘看了两眼,片刻后道:“把这里夫人的东西都匀到另外两辆马车上去吧,老夫一个人坐这辆就好。” “老爷……”“阿爹!” 除去一些段夫人的衣物,这辆马车上就只剩下了段德业自己的物品。段德业没理会妻女的劝阻,只冲秦管家道:“还不快去。” 管家苦着脸“诶”的一声,只得转身照做。 上元佳节,永安大街上早已纷纷挂起灯笼支起摊,孩童们捏着爹娘给的几文铜钱,不顾身后的呼唤,一路小跑去了卖糖人的摊前。 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有三辆马车走出了城门,也鲜少会有百姓意识到,曾经的大宁丞相已然离开长安。 他们大多只会从说书人口中或茶楼的杂谈中得知,段府原先那外姓女婿将于上元后不久被处刑,而那位相爷则在前不久主动引咎辞官,告老还乡。 至于随之而来的其他流言,例如段相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例如二皇子曾在大殿上不计前嫌替段相说情,又例如圣上重情,念及段相曾辅佐两朝君王才准他携妻女还乡…… 来源已无处可循,至于信与不信,就只有自由心证了。 京郊驰道上车马如织,载着一个个奔赴回家的旅人,三辆马车只能缓缓前行,好一会儿踏上回乡的山路,这才逐渐加快了速度。 段德业一个人坐在最后方的一辆马车上,闭目养神,身体随着车厢的颠簸左右晃动。渐渐地,马车外就几乎没了嘈杂凌乱的马蹄声响,剩下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变得格外响亮。 也不知就这么走了多久,蓦地,马车上空似有禽鸟飞过,传来“嘎——”的一声响。 “吁!——” 车夫猛然拉住缰绳,两匹马匹先后发出嘶鸣,吃痛抬起前腿,车厢内垒起的几个箱子在晃动中轰然倒下。 段德业一手撑住车壁,默不作声。 马车正好停在山路上的一个转角处,车厢外,车夫牵着缰绳的手正在剧烈颤抖,他几乎要说不出话了,只能两眼瞪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一个蒙面黑衣男子,唇间嗫嚅出声:“你你你……你是……” 最后的一个“谁”字还没出口,黑衣男子已然闪至他身侧,往他颈后劈下一掌! 车夫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两眼一翻晕了过去。黑衣男子直接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整个人提溜起来,一并丢去前方两辆停滞的马车边。 直到这时,车里的人才缓缓睁眼。 “老夫还以为你会来得更早些。”段德业道。 黑衣男子口鼻都被蒙在黑布之后,只剩双眸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明亮。他眼尾微微弯了下,像是在笑,随即就说:“今日上元佳节,路上人太多,让段相久等了。” 兴许是因为天地辽阔,不似牢狱间的逼仄与压抑,黑衣男子的声音听上去倒显得尤为清亮。 段德业道:“你很高兴。” “当然。”黑衣男子应道,“长路漫漫,心愿将了,如果是段相的话,恐怕更会笑出声来吧。” “哈哈。”段德业附和他似的笑了两声,却说:“可惜啊,老夫这回乡的路应当是走不完了。” “确实可惜。”黑衣男子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拔去刀鞘,用刀尖轻轻撩开车帘,“若是晚走一日,段相就能同家人再赏一轮明月了。” 山路上的天气不似城中,虽说天高云淡,寒风却是不减。车窗帘的一角被吹得频频翻动,使得车厢内的光线也变得忽明忽暗。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静了许久,段德业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黑衣男子:“你还在等什么。” “我还以为段相会有话想对我说,但好像有些多虑了。”黑衣男子自嘲地道,“您的夫人和女儿可还在前面的马车上。” 闻言,段德业目光几不可见地一抬,但转瞬就放了回来:“既为鱼肉,那便任凭宰割。” 黑衣男子眼眸微弯,蒙面黑布下似是发出一声很轻的耻笑。 “好气魄,不过段相,这棋局啊,也不是必须把所有棋子都吃干净才算是赢的。” 段德业不再言语,只是闭上了双眼。 凛冽的冬风卷着风声钻入马车车厢,下个瞬间段德业就感觉有道尖锐而冰冷的东西突然贴上皮肤,随后就听黑衣男子在他耳边低语: “再见了,段大人。” · 天禄殿内,众多大臣聚集一室,围着一张桌子你一言我一语,已然争了近两个时辰。 “此次匈奴人在箕山突然失去行踪,想必是因为被我方发现行踪,心虚所致!依臣看来,我等应当乘胜追击,派精兵由格泉攻入,直取朔城!” “直取朔城,说得轻巧!如今漠北正值大雪,粮草本就匮乏,山路难通,加上格泉边关附近的地势本就易攻难守,在这情况下还要起兵,岂不是正中敌人下怀!” “好在晏将军有先见之明,去年就已经申请开辟新的运粮线路,所幸没有遭受大雪袭击。即便如此,依张大人的意见,难道就还是坐以待毙,让那匈奴人直接打到长安来吗!” “胡言乱语!京城自有南北军防御,又有陵邑作垒,怎么可能让那贼人碰到长安的一砖一瓦!” “那张大人想要如何!” “能和便和,或是再等两月入春,期间囤积粮草,召集精兵,厉兵秣马,届时一举拿下!” “哈哈,好个一举拿下!可大人,等你厉兵秣马的这段时间,那匈奴人说不定早就将大宁的疆土给吃尽了!” “严冬起兵,他们怕不是想自寻死路!” “那张大人准备如何解释那箕山上消失的匈奴人?一千人,一千人啊!张大人,那山可不吃人!要是等他们打进来后再起兵,那才是为时已晚!” “裘大人坚持现在起兵,是想让将士们直接去送死吗!” “我大宁养兵千日,为的就是在这种时候能挺身而出,护佑大宁的百姓和江山。此时再畏首畏尾,让天下怎么想,让瀚林的百姓怎么办!” ——砰! 几案后宁帝猝然拍桌:“够了!” 原本争论不下的几名大臣纷纷跪地,顿时大气都不敢出。 然而宁帝拿帕子捂住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荣公公闻声立刻从一旁上前,为宁帝捧上茶盏。 “陛下!太医说了,您这情绪可千万不能激动,快先喝些茶吧。” “哼,这些蛮夷要是能一直太太平平的,朕也不会这般激动。”宁帝接过茶盏,仰头就将其中温茶饮尽,一把塞回荣公公手中。 他面前的几案上摆有一本急奏,正是从瀚林发来的消息,说是前几日奉命派暗探去箕山附近调查,发现近千匈奴人的行踪,但对方在一夜之间就没了踪迹。 殿内正中的桌上正放有一张大宁北部的地形图,箕山的位置赫然插有一枚黑羽旗帜。 箕山位于瀚林地区的西北边,是一座海拔较高的山丘,占地尤为广阔。其中东南角与大宁疆土相壤,西北边又通往匈奴单于所在的朔城。 宁帝平复了会儿气息,稍稍冷静下来之后便挥手让荣公公退到一旁。他扫过面前匍匐在地上的几人,最终停留在一侧的晏家父子身上。 晏暄微低着头,眉间紧锁。 “都起来吧。” 宁帝说罢,等所有人都站起身后便很快问道:“晏太尉,你如何看。” “陛下。”晏鹤轩泰然行礼,随后就将视线转向晏暄,“既然犬子先见之明让人视线调整了粮草路线,又主动提出调查箕山,想必心里是有了些打算的,不若先问问他吧。” 宁帝闻言点了点头,又看向晏暄:“肖寒,如若让你带兵,你预备如何。” “陛下。”晏暄从地形图上收回视线,朝宁帝拱手,“臣……” 但他话未说尽,就有一人从殿外闯入:“陛下!” 一旁有大臣喝道:“何事如此惊慌,没看见殿内还在议事吗!” “未经通报擅自入殿,还请陛下恕罪!”来人“咚!”地一声跪到地上,双手捧着一份急报高举过头顶,“只是这份奏报实在太急……” 话虽如此,宁帝看上去并没有因此变得急躁,反而面不改色,像是早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幕。 他朝一旁荣公公偏了偏首,后者立刻了然,去接过奏报交给了宁帝。 “陛下。”方才争论声最响的裘大人立刻就问:“莫非又是漠北的消息?” 宁帝打开奏报,粗略地扫过一眼便又合上了,丢在案上:“非也。” “那是……” 宁帝朝那奏报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自己去看。 裘大人一根神经吊着,赶忙抓来奏报翻开,然而就见上面所写: 「段相于回乡途中路遇山匪,连人带车坠入山崖,发现时已无力回天。」 第91章 花灯 奏报在所有人手中转了一圈,最终停留在晏暄手上。他轻轻捏着纸张两边,垂落的目光划过纸上的一笔一画,最终轻手将奏报合上,毕恭毕敬地放回宁帝面前的几案上。 宁帝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而后才倏然收回,问道:“他妻女如何?” “回陛下,段夫人和段姑娘在另一辆马车上,只是晕了过去,并无大碍。” “朕知道了。” 跪在地上的人还在等着后文,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去,却见圣上冲他做了个退下的手势:“人死不能复生,如今战事要紧,此时稍后再议。” 他也不敢多问,只得跪下身去称“是”,紧跟着就快步退下离开了这个气氛凝重的地方。 剩下的大臣们都没有说话。 他们之间有许多都是在位数十年的老臣,其中不伐有人曾同丞相交好。如今虽说漠北战情的确更加迫在眉睫,但也不至于到一句如何安置尸身的题外话都插不了的地步。 ——一朝老臣的事就被这么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这遭遇的山匪究竟是真是假,怕是人人心里都已经有了答案。 一片沉寂之间,宁帝霍然起身,让一旁荣公公见状立刻喊了一声:“陛下!” 宁帝朝他抬了下手,示意无妨,继而走到桌前,负手用视线扫过桌上的地形图。 “肖寒,继续说说你的意见。” 晏暄略一颔首:“臣认为应当出兵,且越快越好。” 宁帝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 于是晏暄指着地图上箕山的位置,道:“箕山地势原因,如若不是特意上山查看,从漠北这边很难发现匈奴那方的动作。那么臣有理由相信,敌军此番行事,或许是为准备。” “准备什么?” “奇袭。” 周遭议论声哄然响起,宁帝冷着脸敲了敲桌子,那些嘈杂的议论声响就在一瞬间静了下去。 “你继续。”宁帝道。 晏暄执起原本插在箕山位置上的黑羽旗帜,冷静分析:“箕山脚下城镇名江源郡,位于瀚林西北,最近的人家距离箕山不过也只有一里。五六月时天气回暖,箕山上积雪融化,汇入附近河流,让此地居民每年年中都为涝灾所患。” “瀚林涝灾的事朕也知晓,只是因为当地地势原因,堤防难建,至今未能得到有效解决。”宁帝轻叹一声,“可那也是年中之事了。” 晏暄将那旗帜插到江源郡的位置上,不轻不重地道:“可如若人为加速冰雪融化、触发涝情,甚至直接引起雪崩,又会怎样。” 他的声线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冷静,然而此话一出,整座天禄殿内就宛若堕入冰窟,仿佛那远在漠北的箕山在眨眼之间悬到了长安城顶,雪块灭顶一般倾泻而下,将所有人掩埋在冰冷又黑暗的废墟之中。 方才一直坚持立即出兵的裘大人在此时顿感心凉,不确定地道:“晏大人,那照你这么说来,此时出兵岂不是正好着了敌人的道了?” “不,正因如此,我方才需趁早动手,抢占先机。”晏暄顿了顿,道:“将计就计。” 裘大人再次沉默下去,脸上神色却并未变得舒缓。此时不只是他,或许大多数人心里都冒出了同一个念头—— 那山脚下的百姓又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成了用来诱敌的食饵或棋子了吗? 没有人将这些问题明言,但晏暄仿佛能读到他们的心里话似的,视线在所有人的脸上一一掠过,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 “江源郡与附近村镇百姓共六千有余,一人都不能弃。” “好!”宁帝骤然出声,在周围臣子顿时敬畏的礼仪下问道:“你需要多少人。” 晏暄道:“精兵一万。” “朕允你精兵两万,骑兵三万。”宁帝拿起图边另一面红色旗帜,径直插入箕山背后的朔城,“你尽管去打,朕这次要的,就是这匈奴单于的项上人头!” “臣遵旨!” · 二皇子府中,最后一抹残阳之下,管家摸出巾帕擦了擦额头。 “二殿下呀。”他说着又喝了口凉茶,“您这步棋都已经想了快半个时辰了。” 院子里的石桌上这会儿难得摆了盘象棋,岑远一手撑着脑袋皱起张脸,另只手里捏着颗红色的“兵”,在石桌上敲敲打打,就是没去下手挪动棋盘上的棋子。 “别嚷嚷别嚷嚷。”敲打声突然停下,岑远松开那枚“兵”,一手张开挡住管家的脸,“真是的,我还在思考呢。” “诶。”管家苦笑着把他那只手给提到一旁去,“殿下这棋都已经是稳赢了,也没必要想这——么久吧。” 他那“这”字拖得实在有些长了,连一旁树枝上停留的幼鸟都不耐烦到率先飞走,岑远叹一声气:“这叫谨慎懂不懂。” “您这叫平白浪费时间!” 管家“害”的一声,扭头就见拱门外有人走进,立刻就起身喊道:“晏大人。” 闻言岑远回头快速地看了一眼,紧跟着眼疾手快将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挪了个位,直接吃掉了对方的“相”。 管家:“哎哟!” 岑远走完这步棋就不再去管了,起身朝晏暄走去:“这么晚,我听说是漠北来了急报?” 晏暄不置一词,等岑远走近后,他一直落在对方身上的眼神微顿,也没管管家还在收拾石桌上的棋盘没走,忽而抬手扣在岑远脑后把人勾近,凑在颈边闻了闻。 “沐浴过了?” “……”岑远心想,这小将军入宫一趟是吃了什么药了么。 他一手抵在晏暄胸前把人推开,悄悄偏过头去觑了眼,就正好捕捉到管家目不斜视脚底一抹油跑远的背影正好消失,石桌上连一颗棋子都没落下。 老家伙动作倒挺快的。 岑远心里暗啐一声,但也没了最后一点顾及,回过头来就往晏暄胸口戳了戳:“干什么呢干什么呢,这天都没黑就在这意图不轨,小心我这就出去报官。” 晏暄缄默不言,眼底深处逐渐浮现出浓郁而隽永的笑来,随即那张俊颜就再次朝岑远压了下来。这回没有再往左右偏移,直接压在了他的唇上。 一开始晏暄吻得小心,唇舌间却不免带着因奔波变得更甚的热度,强硬地勾着彼此的气息。他在岑远的回应中逐步加深了这个吻,难得有了些狠劲,添了些掠夺的意味,一时用力得像是要把人都嵌进自己怀里。 仿佛过了许久,这个亲吻才慢慢平缓下来,在激烈后进入温和。扣在岑远脑后的手稍一放松,如同安抚似的揉了揉,随即转到对方耳边,滑过的指腹轻捏住了耳廓。 这细微的酥麻让岑远忍不住在若即若离的亲吻中咧嘴一笑,斜阳的照拂就好像是混入了无穷的缱绻,一一攀上他的脖颈、脸颊、耳畔。他身上的皂荚清新围绕在两个人的四周,在空气中施展出轻盈的脚步,飘荡在互相纠缠的鼻息之间。 片刻的平复后,他左右晃了晃脑袋,用鼻尖轻轻撞了下对方的,像个在耍赖的顽皮孩童。 “罪加一等。”他抵在晏暄胸前的指尖转了个圈,但旋即就被人攥进了手里。 晏暄眼眸半阖,垂落的眼睫有着轻微的颤动,一直没有说话。他紧紧牵着岑远的手,同对方额头相抵。 兴许是因为从宫里回家的一路走得急了些,又或许是因为方才的亲吻,晏暄呼吸有些重,气息撞在皮肤上尤为明显。 直到良久之后,岑远感觉到他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没有那么沉重了,才轻问一句:“要开战么。” “嗯。”晏暄从喉咙深处应了一声,把人又揉进怀里。他似乎并不想多谈这事,一转话锋:“我没想到你现在就回来了。” “出门办个事而已,又不是远门,完事后当然是把剩下的摊子都丢给娄元白收拾去了,不然让他在府里白吃白喝么。” 岑远轻拍他的背,无声笑着。 “今天上元,还得回来一起看花灯呢。” 今年宫中的上元佳宴依旧,圣上似乎没有要临时停止宴席的意思,但两人早早就告了假,又在前一日晚一起申请入宫,提前和蒋昭仪一同吃了顿元宵。 正月十五的夕阳悄声落下,万家灯火已然点亮苍穹。 一刻钟后,晏暄换了身轻便的常服,和岑远一同踏上永安大街,两边暖色的灯笼在眼前铺出了一条悠长的道路。 除夕那日宫里也办了宴席,结束后两人就直接回府守岁了,没来逛这城内的灯市,只在回府的路上远远看了烟火。因此细数起来,上回在长安城里感受热闹,竟已经是乞巧的时候了。 尤记那日宁帝刚为两人下旨赐婚,同游闹市前岑远还久违地去翻了一趟晏府的墙,相见之时面对即将携手同行的彼此,互相之间还有一些微妙的尴尬。 如今想来,一切恍如昨日,又好似跨过了万水千山。 岑远看着远处时不时升起的花灯,不禁感叹:“终于都结束了。” 尘埃落定,明月高升。 晏暄侧首看着他轻声笑了,问道:“去放灯吗。” “当然!”岑远趁热闹直接拉住他的手往放灯的地方走去,“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都写了什么?” 除去发生意外的第一次上元,之后每逢佳节,岑远都少不了要出宫去找晏暄玩。这上元灯市上,也自然是要去凑个热闹放个灯的。 长安放灯的地方一向被统一在城门外原本供旅人休憩的广场,晏暄手上略一施力,让岑远不用着急,想了想便说: “宁桓十四年,你写——‘愿父亲母亲身体安康,愿世间安宁祥和,愿世上再没刘先生布置的课业’。” 岑远一愣,转瞬就大笑着拍他的肩:“我记得我记得!那时我第一次在宫外放灯,还怕被外头的人捡到,连敬称都不敢写。” 晏暄说:“后来你就不讲究了。” “是是是,后来就真的是随便乱写了。”说完岑远顿了顿,突然又“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还记得那次你就一脸严肃,说我写得太多,小心老天爷不应。我说,这是我用了十成真心写下的愿望,他老人家不应也得应。” 晏暄似也被勾起回忆,半敛下的眉眼微弯。 “我记得那时候我还质问过你,居然都不嫌刘太傅的课业繁重,都损了我们出去玩的时间了。你听完后就反过来指教我,说这么简单的课业用书挡着偷偷写不就成了,连这点偷懒方式都没学会!” 岑远摇头晃脑咂了声舌:“啧,谁能想到,如今叱咤风云的晏少将军,当年也是个会在课堂上耍小聪明的主呢。” 晏暄笑道:“当时我真是这么说的?” “大概吧,反正就那意思,八九不离十呗。”岑远不以为意地朝他摆摆手,“唉,现在想来哪里是不会偷懒啊,还不是因为——” 话到一半他忽然停住,晏暄往他手上捏了下:“嗯?” “……”岑远沉默下来,心想:还不是天天在想旁边那人到底为什么能这么好看了。 岑远目视前方,目光却不自觉地从眼尾溜出去偷偷打量晏暄,一瞬间后又倏然收回——就好像当初的每个春夏秋冬,每当他在太学堂中犯困走神后做的那样。 “咳!”他清一声嗓,转口就扯:“那其他的呢?” 晏暄和他牵着手一起往前漫步,轻声念道:“宁桓十五年,‘希望每天都能出宫,包下景萝巷的糖人铺子’。” 岑远其实自己都没记得以前写了什么,这会儿被晏暄一本正经地念出来,一时倒还有些羞耻。 但晏暄似乎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想法,眼尾依旧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宁桓十六年,‘想每日都去白鹿林狩猎’;宁桓十七年,‘小将军身边新来的小厮看到我翻墙总是一惊一乍,我不喜欢’;宁桓十八年,‘今年一定要比小将军长得更高’……” “等等等等!” 岑远听着听着就感觉这人怎么开始在揭自己老底了,于是往他身上锤了一拳:“这是你自己编的吧!我可没写过这句!” 晏暄一手便捏住他的拳头,顺势拢在手里,淡然笑道:“这还只是一些,至于写与没写,殿下,自由心证。” “……”岑远几乎是立刻就捕捉到对方一向隐藏在温柔下的不怀好意,抽回手笑骂一声:“那就是没写,你可别想诬陷我!” 晏暄但笑不语,岑远简直牙痒,只恨这是在外面,不然他早就已经扑上去教训人了。 街上的孩童们纷纷褪去了身上厚重的披风,手里捏着糖人,像是永远都有十足的精气神一般在人缝之间乱窜。 恍惚间就好像有两个不过十岁模样的少年混入其中,他们紧牵彼此的手跑过喧嚣,一路拔高成长,经历过分别和磨合,再重新蜕变成新的模样。 此时他们肩抵着肩,十指相扣,享受着盛京的熙攘与繁华,在心中不约而同想——从今往后,他们还会有许多个共放花灯的上元。 不多时,放灯的场所就近在眼前,岑远一路和晏暄嬉闹着走近,排队领好两盏花灯,来到专门供人书写的区域。 这是忽而就听见有人喊道:“二殿下?” 第92章 花火 岑远回头一看,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不多时便想起:“许大人?” 眼前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因白鹿林刺杀事件入狱的北军中垒许鹏。 许鹏此时一身布衣,威仪尽敛,不过一介平民模样。 “殿下可别这么喊了。”他挠了挠脑袋,说话的语气也不同以往的硬气,有些不好意思,“草民如今一介白衣,哪儿还称得上‘大人’,不过就是个摆弄花草的普通百姓罢了。” 岑远没去特意了解过后续,闻言有些惊讶:“你没有回北军?” 年没有过尽,但护卫都城的将士不能没有。自段蒙被收押入狱以待行刑之后,北军也随之整顿了一番,上上下下几乎彻底换了个新。据岑远所知的情报,当时似乎有不少人提出建议,想让许鹏就任中尉一职。 现在看来,对方应当是拒绝了。 许鹏轻声叹气:“如若不是殿下为草民洗冤,草民现在恐怕早就成了不知飘去哪儿的几撮灰了。如今回头再看,也已然失去了当初的鸿鹄之志,功名再高、利禄再厚,总也比不过这条薄命,以及和家人共处的大把时光啊。” 岑远闻言随着他挪动的目光看去,就见不远处的广场边上一大一小两位姑娘正往纸灯上写着愿望。似乎察觉到这边的视线,许夫人抬头看来,起身颔首示意。 二人便也相继回了个礼,岑远又问:“那许大哥现在是?” 许鹏说:“殿下大约知道,我这人爱花,现在就跟着亲戚做些花草种子生意,勉强可以衣食无忧,也足够了。” 岑远点点头:“倒是个悠闲的活。” 许鹏回了个无声的笑,片刻后垂下眸,虚叹一声:“唉,我也就是个普通人,这一遭下来,也是想休息休息了。不过……” 话未说尽,他继而转向晏暄:“晏大人,听闻最近漠北情况不明,朝廷是否有可能会起兵?” 此时面对“百姓”,晏暄也无法把话言尽,只道:“或许。” 许鹏喟叹着闭上了眼,摇了摇头,满脸都显露着无可奈何,但仔细看的话,他站立的身姿依旧笔挺,从未佝偻脊背,就宛如还在军中,身上穿戴的不是普通布衣,而是披盔戴甲、手握长矛。 不消片刻,他倏然睁眼,面向晏暄略一拱手。 “若是真到了逼不得已的那一刻,如果战场需要,草民必定会第一个就去征兵处报名。只要能为大宁贡献出一份力量,草民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字字掷地有声。 晏暄立时回礼:“多谢许大哥。” 到底是节庆佳节的热闹场地,这两个人一本正经地杵在这犹如桃园结义,每个路过的人都免不得好奇地朝他们看上一眼。 “好了好了。”岑远不以为然地打趣,“你们两人在这拜堂呢。” 这一说可把许鹏说得有些惊吓:“二殿下,这个……” 岑远自己又先忍不住笑了:“和你开玩笑的。” 许鹏闻言立刻松了口气,但如此一来也明白不能再打扰人家小两口了,忙不迭道:“那草民就不打扰殿下和大人了。” “许大哥自便就好。” 岑远说完,许鹏便回去了妻女身旁,他蹲下身,和自家女儿说了两句话,就见那约莫两三岁的小姑娘扭过头来,笑容灿烂地朝岑远和晏暄挥了挥手。 正巧一旁有个做糖人的摊位,岑远心中一动,连忙赶去买了根,送去小女孩的手中后才折返回来。 “差点就连累她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了。”他轻声喃喃,“小可爱……希望你能一生平安顺遂。” 大片的暖黄笼罩上空,晏暄安静候在身旁,此时闻言便朝他看去一眼,在他脑袋瓜上揉了揉。 “哎哎哎!把我当小孩呢!” 岑远登时笑骂着回神,从晏暄手里抢过一盏纸灯,去取了支公用的笔,和对方一同走去了广场边缘。 “也不知道池灵池秀那两个小鬼现在怎么样了。”他忽而又道,“现在应该也在吃元宵放花灯吧。” 晏暄对此未置一词,倒是另外提到:“昨日曲平公子来信,说已于年前同崔姑娘重逢,等过完年后就会前往西南生活。” “啊……” 岑远感叹一声,不由地仰头遥望,数以百计的花灯被接连投向黢黑的天际,连成一片火树银花,让灯光映亮了迢迢前路。 “如此国泰民安,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说罢,他转而看向晏暄,心里头那点七荤八素的心思就又骚动起来。他抱着纸灯蹲下身,朝晏暄勾了勾手指。 “?”晏暄面露些微茫然,老老实实地跟过去,被对方抓住直接在脸上亲了一口。 “奖励。”岑远躲在纸灯后面窃窃地笑,“我们小将军护国卫民数载,这不给点奖励可就说不过去了。” 晏暄初始时还有一丝愣怔,眼睫微垂着煽动了两下,但紧接着就偏头失笑,在岑远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朝对方凑近,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晏暄说:“我收到了。” 周围形形色色的百姓漫步而过,阴影倏忽落在两人身上又快速消失,高悬的温暖灯光共同为他们挂上一层朦胧。 岑远觉得耳朵有些热,悄悄抬手揪了两下,不甚娴熟地转移话题:“今年你准备在花灯上写什么?” 晏暄压下上扬的唇角,从容不迫地说:“和往年相同。” 岑远略有些失望:“你每年都和往年相同,也就是那‘平安顺遂’四个字,连词都不换一个。” “世人心愿无数,成败皆有,我不过是摘出了其中最不容让步的一条罢了。”晏暄轻声道,“殿下今年又准备写些什么?” 一个“些”字就足以显现出他深意下的调侃了,但岑远难得没有回以嬉闹,口中一一列举起来:“比如,想父皇母妃身体健康,想漠北战事尽快平息,想世上再无利用和阴诡,想每家每户都能团团圆圆。” 晏暄半调侃半认真地说:“殿下这是要把天下人都写在一张纸灯上了。” “还有呢。”岑远手中随意地翻动着纸灯,像是特意没去看晏暄,“我还想写,希望我和你这辈子可以周游天下、遍历江山,写我们可以长长久久、白头偕老,写如若我们能再有下辈子,一定要让我在你还在娘胎的时候就去找你娘亲把人给预定了。” 晏暄闻言失笑,想说这一盏纸灯可能就要不够写的了,但岑远恍若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率先抢过了话头:“但我不贪心。” 此生已是上天馈赠,他不贪心,不敢去奢求下一世,只希望这辈子可以同小将军一起过上了无纷争、随心所欲的悠闲日子。 于是他拿了笔,在纸灯上书: 「愿与晏暄,岁岁平安,长厢厮守,白头到老。」 两盏花灯随风而飘,灯火相依,恍若执手同游,共踏光明旅程。 等再也分辨不清他们放的灯走到哪儿了,岑远理了下衣服,同晏暄往回走:“走吧,回去灯会上逛逛,我还想喝酒了。” 这时离放烟火的时辰还有一会儿,街上依然人流如织,尤其是猜灯谜的地方,连悬挂的布条都看不清晰。 岑远凑热闹猜了两题就觉得这人挤人实在没什么意思,便又拖着晏暄回灯市上闲逛,蓦地他扯了下晏暄衣袖:“你等等。” 说完就一头扎进了街边一间酒铺。 岑远爱酒是几乎整个长安城的酒铺都知道的事,他也习惯流连于各个酒铺之间,甚至和所有掌柜都算是熟识。有时候掌柜新进了酒,还会主动往二皇子府上送去一些。 片刻后,他拎着两只酒囊出来,将其中一只交给晏暄:“给,这份给你。” 后者从善如流地接过,觉得他这说法有些奇怪,便问:“装的酒不同?” “没有啊。”岑远拔开自己那只酒囊的木塞喝了一口,“刚才掌柜推荐的酒,说是新进的,让我们尝尝。” 晏暄拔开木塞,闻着味道觉得有些熟悉,奈何他对酒的品种不精,除粟醴之外基本分不清区别,便尝了一口。 酒香瞬间在舌尖绽开,晏暄面不改色地评价:“酒味醇厚,倒是好酒。” “我也觉得,看来下次可以来多买一些。” 岑远言笑晏晏地同对方碰了个“杯”,装模作样又仰头喝了口,见晏暄也同样再次饮下,才拽着人往闹市中去:“走吧,去给池灵池秀那两孩子挑点小玩意儿送去。” 街市上的物品琳琅满目,两人没有什么需求,能买的也就只有给小鬼们的礼物了。岑远一边在摊位上挑着物品,余光却一直落在身侧的晏暄身上。 直到看见对方喝下今夜的第三口酒,岑远也干脆利落地给摊贩付了银两:“就这两件吧。” 这时,就听远方一道烟花升起的细微声响,紧跟着就是——嘭! 缤纷烟火在空中绽放,和另一边的花灯相映成辉。 岑远攥着晏暄的衣袖,催促对方往前走了几步,后者见他不再在街边驻足,疑惑地问了一句:“不逛了?” 岑远反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在流光溢彩的映照下,晏暄双眸明亮,硬朗的脸部线条都仿佛透出柔光。他眨了下眼,乌黑的眼睫就好像是颤了一下,不解地发问:“怎么了。” “……”岑远听他语气见他表情都与平常无异,脸上的窃笑逐渐淡了下去,抓过对方的酒囊打开抿了一小口。 ——的确是“三杯三步”的味道没错。 在他办完事回来之后,晏暄还在宫里,他见还有些闲暇时间,于是就拿酒囊装了些前几日楚王寄来的三杯三步,提前找到熟识的酒铺放好,就是为了这刻。 这会儿三杯的量是肯定喝了,步子都走了快三十步了,怎么这小将军看上去依旧没什么反应? 这人的酒量不会连三杯三步都没法撼动吧? 晏暄对酒不敏感,但对这位殿下可是知心知底,只看他这一串行为和现在脸上挫败的表情,再联想到有些熟悉的酒味,大概也能猜到这酒囊里究竟是些什么了。 他顿时有些啼笑皆非,抽走对方手里的酒囊塞上木塞,无奈道:“好了,别再喝了。” 岑远眼睁睁盯着对方稳稳当当地把那酒囊重新挂回腰间,神色清明没有一丝恍惚,心里头那些挫败感就随之加重几分,小声念叨:“明明都不怎么爱喝酒,你这酒量怎么还能这么好。” 想当初初到江南时,他还揣起了些小心思想要报复,没想到这会儿连拳脚都还没伸展开就已经碰壁了。 晏暄自己自然也不清楚是为什么,只得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扯开:“当初离开丹林,你找楚王就是为的这个?” 这一提楚王岑远倒有些眉目了:“你说这楚王不会给我送了坛假酒来吧?!” 这不说还好,一说就越想越不对劲,真正的三杯三步的威力他当时可是亲身体验过的——小将军就算再厉害,也不至于能免疫至此吧。 烟火在他们身后的夜空中频频炸开,岑远脸上的表情却比之黯淡不少。 晏暄无声轻笑:“如若真是假酒,下回去江南时让楚王再多赔几坛就是了。” “……”岑远颇为不满地撇了撇嘴,心说这一次不成,下回哪儿还有机会偷偷给小将军下套啊。 晏暄将他表情尽收眼底,哪儿还猜不到对方是在失望什么,哄人似的给岑远承诺:“下次拿新酒,你看着我喝便是。” “真的?”岑远幽幽斜去一眼,见对方没有糊弄他的意思,便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方案,“哼,等下次去江南,看我不把那笑面王爷给好好收拾一顿。” 楚王人在江南,正捧着碗王妃亲手给他做的控制了糖分的元宵,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长安城内,烟火依旧,晏暄牵着岑远的手一直没放,这会儿指腹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好了,这小性子再这么耍下去,烟花都快结束了。” “谁——”岑远下意识想反驳一句“谁耍小性子了”,但一对上晏暄眼底似是而非的笑意时,他就又陡然说不出话了。 此时烟花绚烂,灯火璀璨,却好像都掩盖不住晏暄眼中浮现出来的深邃与温柔。 周围家家户户正携手同看庆典,少顷后岑远也同样扭头仰望天空,不自觉地收紧了与晏暄相握的那只手。 遥记上辈子的上元夜晚,他一个人被囚于诏狱最深处,只能听着外头喧嚷的声音,观赏被铁窗切割破碎的月光,饮下父皇恩赐的毒酒。 谁能想到这一世重来,在今日的上元之夜,他得以处于闹市之间,和晏暄并肩携手,沐浴完整月光,观赏绚丽烟火。一时之间,就好像连那震耳的烟花绽放声都演变成了动听的乐律。 “晏暄。”岑远望着眼前的盛景,不禁嗫嚅,“谢谢你。” 这一声感谢极轻,很快就被湮没在又一发的烟火绽放声中,但晏暄几乎是刹那间就从夜空收回视线,侧首落在岑远身上,目光甚是明亮温和。 “中秋那夜未能赏月,我便答应过。”晏暄轻道,“会同你一起看上元灯市与圆月。” 嘭的一声,又是一颗烟火在空中绽放。 庆典正值高潮,一束束花火被不停地送上高空,绚烂接连不断,周遭的百姓也不由发出惊叹。 然而就在对方话音落下的一刹那,岑远却感觉时间骤然停滞,声响远去,脑海中好似有同样的一道烟花怦然炸开。 不……不是中秋…… 中秋时他们正在江南,在长悠府屋檐上喝着桂花酒赏着圆月,一同商讨该如何修缮闲云府的前院,根本就没有提到过上元。 真要说的话,晏暄是在乞巧说的这话。 除了一回…… 是在上一世的时候…… 岑远猛然扭头朝晏暄望去,后者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略有些悻悻然地收回了视线,往另一边转去。但岑远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到几乎全身都在颤抖。 “晏暄……”岑远连声线都已经控制不住平稳,“晏暄,你……” 后面的话他完全没能宣之于口,他有些不敢问,就怕听见自己想到的那个答案。然而意识尤为分明,以前模糊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变得十分清晰——晏暄先他一步调换锦安宫中的宫女、知道碧灵的存在、提前调查征兵的原因、赵宇的身份…… 甚至是这一世父皇突如其来的赐婚。 ——原来都是有迹可循的。 岑远目不转睛地看着晏暄,双唇翕动,喉结上下滚了几遭,一时却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仿佛过了良久,晏暄才终是发出一声喟叹,与他回视,静静地说出对方不敢去想的那个答案: “我曾重生过一回。” 第93章 坦言 “先喝口水吧。” 晏暄倒了杯水放到岑远面前,但后者一把就按住了他的手,目光直勾勾地盯在他的身上。 仔细感受的话,岑远按着他的手依然还在颤抖。 晏暄反手在对方手背上拍了拍,也在桌边坐了下来。 此时室外花火已歇,卧房外被点燃的灯盏在门窗上刻下温和的柔光。屋内火盆发出“滋滋”的跳动声响,烛火挂在灯芯上微微晃动,将两人不安定的影子一一打在墙上。 岑远安静地坐着,心里的一口气却始终吊着,找不着停放的位置。 ——当时,他是因为饮下毒酒,才会重来这么一世,那么晏暄…… 仿佛捕捉到他心里的话,晏暄缓缓开口:“宁桓二十四年二月,西康王率两万匈奴骑兵,从格泉边关侵入大宁,直攻瀚林。” 岑远没能等对方说完就下意识地问道:“你去了?” 话音未落,他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蠢话。 外敌如此猖狂入侵,根本就是没把大宁放在眼里,他的小将军一生卫国卫民,一颗赤胆忠心,又岂是会在这种时候缩头缩尾,又怎么可能不亲自率军击退敌寇。 关心则乱,晏暄又岂会不知,他紧握着岑远的手,指腹轻轻摩挲对方手背,试图用安抚让人冷静下来。直至许久后,见岑远紧绷的表情微松,他才继续陈述。 “西康王战力仅次于呼延律单于,当时瀚林恰逢酷寒,不少山路都被暴雪封闭,粮食储备是往年一半不足,即便提前做过准备,供给依然匮乏。” 岑远喃喃:“即便大宁兵力再足,没有后方供给也无济于事。” 晏暄“嗯”的一声:“当时我只够率领五千精兵,经由供给充足的沧县北行,但没想到的是,匈奴人在山上探点铺埋火药,引发山动,致使大规模的雪崩。” “什么?!” 岑远几乎是立刻惊呼出声。 “放心。”晏暄在他手背上轻拍,“我已有应对头绪,这次不会让他们得逞。” “那……”岑远只觉得所有的酸涩都在这一瞬间漫上舌根,喉间突然哽了一下,“那上次呢。” 晏暄其实并不想和对方讲述太多细节,但岑远与他相接的眼神根本不容置喙。他轻叹声气,缓缓说道: “当时我特地迂回行军,在江源东北方向的上江迎击匈奴,但江源临近箕山,箕山常年积雪,这一炸几乎把整座山的雪都炸了下来。” 岑远想到:“今年既是酷寒,雪量估计也较往年更甚,这一旦雪崩……” 暴雪滑落犹如倾巢之势,江源郡必定首当其冲——甚至可能连逃难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 但他知道,无论如何,晏暄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后面的情况晏暄就没再详说,只用一句话带过:“六千无辜百姓,我们无法视而不见,但幸运的是,我们几乎都救了下来。” 岑远轻出一口气,但紧跟着就接道:“可你和你所带的精兵就……” 既知结果,接下来的发展也不难猜测。 刹那间,岑远只感觉眼前仿佛久违地出现了一个尘土纷飞的场景——那是几个月前他在江南时常做的那场噩梦。 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梦里,晏暄深处挥不尽斩不断的肃杀之中。他以肉身作铜墙铁壁,以身躯作长刃利剑,坚守着大宁的疆土和百姓。 蓦地,岑远就想起当初庆哥妻子同他说过的那句话——“夫妻之间,是心连着心的”。 原来,这根本就不是一场梦。 岑远不忍再看,但心中的难受愤怒和不安都让他无法将那血腥的场面彻底挥去,只得紧紧闭上了眼。 再次回忆起此事,除去提及那场雪崩时晏暄神色微凛,其余时间他一直都是一如既往淡然的模样。此时见岑远面露悲恸,他心里又如何好受,只能抬手在对方头顶摸了摸,转而抚开岑远蹙紧的眉心。 “放心,都结束了。” 岑远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摇摇头,本能反应似的攥住了晏暄的手。 “不……”他忽然想到什么,又猛地睁眼,牢牢地抓住对方,“不,还没有,接下来的漠北一役……” 晏暄却轻松地朝他微微笑起来:“殿下不相信我?” “不是……”岑远条件反射般嗫嚅出声,但转瞬,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垂下脑袋自嘲地笑了下。 再抬头时,他定下心神,一字一句道:“不,我信。” 若说没有丝毫担忧,那一定是自欺欺人,但他相信,他的小将军虽是肉|体凡身,即便是四面楚歌,也定能够披襟斩棘、所向披靡。 晏暄回牵他的手,仿佛是用尽了全力一般握了一握,紧跟着就听岑远有些惋惜地说:“结果这烟花也没看尽兴。” “厨房应该还有没煮的元宵。”晏暄道,“我去弄两碗来。” 岑远捉住他:“我和你一起去。” 厨房里没有留人,下人们都让岑远提前赶去和自己的家人过节去了。灶台旁放着两盘包好的元宵,也分辨不清哪个是肉馅哪个是芝麻。 两人面面相觑一眼,最后没了办法,只能都抓了几颗。 下完元宵,他们就端着碗又回到屋前,坐在廊上赏月。 这会儿岑远总算从这震撼的信息中回神,好歹不至于食不知味。他见晏暄咬过一口的元宵皮下漏出带着芝麻香味的馅料,就也没去吃自己的,对晏暄眨了下眼。 后者仿佛习以为常,径直将盛着元宵的瓷勺递去他的嘴边。 “你说……”岑远嘴巴里还含着那颗甜糊糊的元宵,声音也有些模糊,“你现在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晏暄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是不知,紧接着接下了一颗被送到嘴边的元宵。 岑远收回瓷勺,仰首望着夜空正中的那轮明月,月光铺洒而下,一时让院子中的灯盏都好似失了颜色,碗中水面上浮现出一抹月白圆影,就恍若是盛住了这枚清澈的玉盘。 他缓缓咀嚼吞咽下口中食物,才哑着嗓音说:“这次征兵的异常,包括赵宇的身份,是你在出征前就已经查到的是吗。” “嗯。”晏暄说,“只是当时时间有限,未能深入就返回长安,不然这次还能节约一些时间。” “返回长安,是因为中秋那夜我……” 谁知他话还未说尽,晏暄就难得打断道:“不是。” 相比晏暄一直以来的轻言轻语,这两字的语气明显是有些严厉了,但岑远泰然地笑道:“我自己都不避讳说这个,何必紧张。” 晏暄侧首望了一眼,手中瓷勺搅动着汤水,半晌后也没见他绷紧的肩膀有任何松懈。不过他说:“那时我答应过你,会陪你看上元灯市。” 所以无论他在之前身处何地,都定会提前返京。 而这,也是他不管重来几回都会作出的允诺。 这时的元宵不过吃个氛围,两人拢共就没煮几个,不多时两只碗就各自见了底。厨房有些远,岑远把两只碗放回卧房的桌上,很快又坐回晏暄身旁,抱住对方手臂。 他就像是常做的那样玩着小将军的手指,氛围好似两人不过秉烛夜谈。 “跑了多久?”他轻声问。 “一日一夜。”晏暄静了会儿后答,“十五日下午抵达城门外,但被段蒙拦住了。” 岑远动作一顿,没想到这时候还能听见这个名字。 “你不早说。”片刻后他沉下声道,“早知道的话上次去诏狱的时候就多补两刀了。” 晏暄:“……” “和你开玩笑呢。”岑远立时笑开,伸手往他脸上揉搓了一把,但很快就被截进对方手中。 短暂的嬉闹声顿时就安静了下来,岑远把脸埋在对方颈边,如胶似漆般地和他家小将军一同享受这月光下的安逸。 好一会儿后,他有些闷声闷气的声音终于传出来:“所以你知道我和你一样,也拥有上辈子的记忆是吗。” 在他耳边,晏暄很轻地“嗯”了一声。 “我醒来时,正好是从桦金回京的路上。”晏暄道,“永安大街上遇见你,就隐隐有了猜测。” 岑远问:“那赐婚呢。” 晏暄略一侧首,定定地看着他说:“是我向陛下求来的。” 即便心里有了猜测,岑远在听见这个回答的时候心头依旧一震,他抬起脑袋,用带着愠怒的声音低吼:“你怎么敢?!” 晏暄老老实实没有回话。 “万一父皇根本不像他表面上的那般看重你呢?”岑远道,“万一不赏反罚,万一直接让人把你拖出宫去呢?你怎么办?” 就像当初带他宵禁出城、为他购入府邸,这小将军就是这样,有着与表现出来的沉稳截然不同的疯劲。他很自信,也无畏无惧。他的弱点从来就不曾是他自己。 晏暄薄唇紧抿,眼眸半敛,乌黑长睫在月光笼罩下几不可察地颤了下。 ——只有在面对岑远的时候,小将军才会将他身上所有的尖锐和锋芒统统收拢起来,将心底不轻易揭露给别人的疯狂和冲动尽数掩藏,露骨的目光只会携带温和与宠溺。 “当时没时间想这么多。”他低哑着声,混了些模糊的笑意,用指腹抚过对方脸颊,“别生气,嗯?” 岑远抓住那只作乱的手,“哼”的一声:“气死我了!” 说罢,他就攥着晏暄衣襟亲了上去。 这夜两人都有些狠,抑或该说是有些疯,浴桶中的水洒了一地,热汽在狭小空间中氤氲。晏暄背靠边缘,用鼻尖抵去那些溅到岑远脸上的水渍,时不时在他唇上刻下亲吻,双手扶着对方在温热之中直往下坐。 周围的水流仿佛都化身热浪,在杂乱之中往身上拍,岑远手指滑过沾湿木桶边缘,根本就使不上力。他有些撑不住,身体不禁颤抖,在晏暄耳边求饶:“先出去……” ——“哗”的一阵水声作响,晏暄直接抱着人起身离开浴桶,却没有完全出去。他一手抽了条擦身的巾帕盖在两人身上,就带着满身的热汽绕过屏风,往卧房走去。 岑远在他颈边不住哈气,被磨得近乎失控,他一遍遍地哑声轻唤晏暄的名字,直到被放倒才有了一瞬间的空闲,但几乎是立刻,晏暄就再次朝他俯下身来。 难得的圆月被搅和了几乎一夜的宁静,动作和声响都疯狂又不受控制,直到天光破晓,一室的灼热方才开始停歇。温存中岑远双目有些失焦,却自始至终都紧扣在晏暄脸上,用目光一点点地划过对方眉眼,无时无刻不在确认对方的存在。 晏暄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地轻吻,从对方眼中读出一些隐秘的懊悔,便低声笑说:“不要道歉。” 闻言岑远也自嘲般地笑了,显然也想到了当初在青江的那次无端折腾。他摇了摇头,抚上晏暄的脸,轻声道:“这辈子我们是要白头到老的,不要再说什么让我比你活得更久之类的话。” 晏暄侧首碰了碰他的掌心,轻声说“好”。 “所以晏暄,”岑远眼眸略弯,说:“活着回来。” 第94章 往事 晏暄还记得,上一世的正月十四,江南久违地下了一场小雪。 那时候晏暄大多时间都住在军营,就算去丹林县城也只是查看征兵处的情况,鲜少有闲余去欣赏江南美景。那日他去都尉府查看征兵相关的手续,结束后一走出门就遇见这一小小的惊喜。 长安每年都会落雪,北方边境更是到初春时还雨雪纷飞,放到江南却成了奇景。即便是落地即化,闹市中的人们还是都不禁驻足仰望,各家各户的孩童都纷纷跑出院落,双手虔诚地举起,去迎接上天难能可贵的馈赠。 晏暄见惯了雪,更是厌恶北方碍事的雪况,然而此时此刻,他鬼使神差地没有上马,反而放慢了脚步,牵着戈影漫步于雪花的缝隙。 满怀喜悦的喧哗萦绕在他身周,却像是在他周围默契地围成了圈,在触碰到他之前擅自调转了方向。他一个人被围困在一方狭小的空间,侧首想看身边的人,却只能望见一片斑驳的灰墙。 “主子。”蓦地身后传来付建新的声音,“您怎么在这。” 刹那间晏暄恍惚回神,立刻敛起了脸上的神情,他微微偏首:“怎么样了。” 付建新摇了摇头:“二殿下依然没收,还让我们别再投信鸽给他,不然逮一只烤一只。送信的人也没有办法,只能回来了。” 说到前句时,他禀报的声音甚至忍不住带了点诙谐,可一见晏暄依旧冷着张脸,就立时收敛起了这点笑意。 晏暄不言,眼眸半敛,独自静默下来,好一会儿后才话锋一转:“查出什么了。” “之前您让我查赵宇这个人,有些眉目了。”付建新也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正色道,“二十二年前,陛下携众臣南巡,于宿明楼欣赏舞乐。正巧那时候宿明楼有一舞女名馥萱,与段相结识,两人有过几日往来。” 晏暄逐渐停下了脚步,黑色的马匹猝然仰头发出一声嘶鸣。 付建新捕捉到对方眼色,继续道:“后来,这位馥萱姑娘查出有孕,孤身离开了宿明楼,一路辗转至楚国一处叫顺苗镇的地方,产下一男婴,这个男婴就是赵宇。四年前,馥萱姑娘病死,当地人就没有再见过赵宇,只听闻他去了长安。” 三三两两的孩童奔跑着从这方隐晦的角落经过,晏暄垂眸思索片刻,轻声道:“四年前,赵宇初任功曹。” “没错。之后不过一年,原先的太守就辞去官职,于是赵宇就被提至太守之位,任职至今。如今身边一妻一妾,分别是楚王妃娘家的小妹和青江县县令曲宏博之女。” 说罢,付建新顿了顿,见晏暄没有要评论的模样便说:“主子,段丞相而立之年得子,与段夫人只育有两个女儿。这会儿能有个儿子,就算不能正面相认,想必也不会放任自流。既然能放到楚国来,那主子猜测的应当不错,两人定有联系。” 晏暄未置一词,目光漂浮在空中,眼底在某一瞬间浮现出一抹复杂的情绪,带着柔和又透着心疼,像是正穿越虚空望着远在他处的某人。 但这股情绪转眼就被他收了回去,宛如这一场一瞬即逝的小雪,这会儿就已经成了细雨。一切都好像不过是在浮光掠影之下被白色的雪花映照出的一抹蜃景。 “你在江南盯着赵宇。”下一刻他道,“尤其是和李都尉……还有青江县令的交集。” “是。”付建新应声,却敏感地意识到自家主子这话说得奇怪,“那主子您……” 晏暄道:“我回趟长安。” “现在?”付建新一怔,“可是未曾听闻长安发生了什么事啊,莫非是漠北?” 晏暄微微摇了摇头,但并没有要多说下去的意思,他重新牵起戈影,朝着离开闹市的方向走去:“我只离开三日,你派人盯好这里的事便是。” 付建新只得应声:“是。” 付建新跟随晏暄多年,知道对方这个反应就是不想与自己多说关于长安的事,于是没有多问。他落后半步,缀在晏暄右后方,垂着脑袋安静了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喊道:“主子。” 晏暄侧首示意他说。 “这次征兵的事,您是不是有些……” 话至一半,他忽然有些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了,就这么把话停在了途中。直到晏暄再次用眼神催促他说,他才琢磨出一些合适的词句:“……您是不是有些急躁了?” 晏暄缄默不言,只是朝前方收回了视线。 付建新见他没有恼怒,又接着轻声说道:“五六月份的征兵名单数量虽少,但前些年也没有多到哪去,或许只是巧合,真要说有异常的话该是从十二月开始。这和段相调整漕运的时间相差足足半年,如今还没有实质证据能够证明其中的关联,这么不理智的判断……不像是您会做出来的。” 话音落在周围的嘈杂中,很快就没了余韵,晏暄看上去不动声色,仿佛永远都保持着一向的沉着冷静,只有在付建新未能察觉到的地方,他不自觉地收拢五指,攥紧了马匹的缰绳。 似乎过了很久,又好似只是走出一小段距离,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回复,但晏暄倏然停下了脚步。 付建新朝他看去一眼,又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闹市边缘的一座府邸门口。 那扇大门自然算不上有多么阔绰,门口只悬挂有两盏普通的粗布灯笼,没有写字,门扉上方倒是挂着一块写着“闲云府”的牌匾。然而与此同时,有两人分别踩着梯子位于门扉两边,将那块牌匾拆卸下来,不多时就麻利地换上了另一块写有姓氏的匾额。 付建新驻足看了会儿,视线在自家主子和府邸之间来回转了数圈——他鲜少见过晏暄会有这样愣怔的时刻,就好像把周身的所有盔甲都卸了个干净,让自己所有软肋都暴露在外。 他不解地问道:“可是那户人家有什么不妥?” 闻言,晏暄挂着水珠的乌黑眼睫倏忽颤了一下,那滴晶莹霎时滑落下去,坠入坑中的水潭。 “没有。”晏暄收回视线,最后道,“我这就回京,看好这里的情况。” 付建新见对方主动结束话题,也不多问了,称了声“是”。 晏暄翻身上马,很快就消失在了通往长安的驰道上。 从江南到长安,若是汗血宝马,最短几日可以抵达? 晏暄在这之前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会儿也只预估是一日一夜,因此他算好了时间提前从江南出发,甚至预留了一些空闲以防意外,只为了能够在上元灯市开始前抵达长安。 若是不眠不休,或许还能够更短。 雪停之后,细雨下了整整一日,正月十四的夜幕很快降临。直到丑时,晏暄才在途中一家客栈停下,吩咐小二给戈影喂了些精饲料,自己和衣小憩了片刻,不到卯时就再次出发。 狂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马蹄飞速地践踏过地上的残枝败叶,路上所有归家的远行客都被甩去身后。这一刻他就像是一名弃甲曳兵的狂徒,像是一名抛下所有的疯子,在这条通往长安、通往那个人的路上飞驰。 急躁吗?当然急。 理智吗?当然不。 可在这时刻他突然什么都不想管了,不再去思考江南的那堆乱事,不再考虑漠北动荡的局势,也不再顾忌这三年多的针锋相对。他把自己放空到晏府熟悉的小院,放空到那片被他清理干净的围墙边,想等着那个不爱绕路的小色鬼再一次地爬上墙头,踩着不怎么平稳的轻功,自说自话地落在他的院子里,一把拉住他说:走,我们去看上元花灯。 一切如旧。 寒风扑打在脸上犹如有形的冰锥,但在记起岑远的那一刹那,他的脸上就立即浮现出足以融化寒冰的温柔,仿佛连面前仍然冗长的道路也被缩短了距离,长安就在他伸手可至的地方。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熟悉的将士从对面骑马奔来,见到他的身影之后猝然勒马,引得马匹都抬起大半身体,险些就把它身上的那位将士给掀翻在地。 “主帅!” 晏暄见状也霎时收住戈影的步伐,呼吸陡然一滞,一种不好的预感旋即涌上心头——即便纵横沙场数年,他也从未遇见过如现下的这般不安。 “主帅!”来人翻身下马,“咚!”的一声在马边跪下,“京中出事了!二殿下他——” 或许就是发现了这名往江南方向奔去的将士,段蒙私自调用了数百北军将士堵在长安城门外的地方,在见到晏暄的瞬间就拦截了他入城的去路。 “晏大人!真没想到你居然来得这么快!”段蒙骑在马上,腰侧刀剑已然出鞘,“但今日这扇城门,在下定是不会让你进的!” 晏暄神色凛然,眼帘下双目充血,死死地盯住段蒙的方向,就连他胯|下这匹汗血宝马都像是不禁被他周身肃杀的氛围影响,焦躁地来回踢着马蹄,鼻腔中喷出凶狠的鸣叫。 晏暄高喊:“段蒙!让开!” “若是我听你的让出这步,那我岳父在九泉之下该如何瞑目!”段蒙抬手剑指晏暄,“围住他!” 数百将士一齐动作,转瞬就将晏暄围在层层人群之中,几乎没有漏出一丝缝隙。 晏暄往一旁扫视一眼:“北军护卫的是京师,如今你擅自调用,置陛下和长安的百姓于何地!” 人群之外,段蒙轻甩缰绳,将士们自动为他让出的一条道路。他穿过包围圈,来到晏暄面前。 “晏大人不用担心,到了明日,我自会去陛下面前领罚。”段蒙冷笑一声,“置之死地,方得后生,哪怕之后免不了一败涂地,至少今日我也达到了目的。” 话音未落,晏暄瞳孔骤缩,面部表情终于出现了明显的变动。他意识到什么,一把抽出身侧长剑:“让开!” 他焦急的神色被段蒙尽收眼底,后者笑意更甚:“晏大人,你只有一个人,有本事就从这里杀出去,让长安城外淋满鲜血,让大宁的将士死于你的剑下!” 他话没说完,晏暄就猛然挥下缰绳,笔直朝段蒙冲了过去! 一场鏖战足足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从艳阳午后一直到夜幕低垂,晏暄以一己之力抵抗住了北军的数百精英将士,全程不是使用刀背就是单单砍断对方的行动,自始至终竟没有真正杀过一人! 一直到最后,晏暄身上也沾染了不少鲜红,一剑插入段蒙腿部! 刀尖甚至捅到了马匹腹部方才抽出。一人一马的嘶喊声直冲云霄,温热鲜血喷薄而出,有些甚至飞溅到了晏暄的脸上。 凛冽的空气凝固了血迹,城门边的灯盏遥遥映亮他眼底冰冷的目光,他匆匆把剑收回剑鞘,没有一丝耽搁,立刻驱马往城里赶去。 诏狱位于城内角落,晏暄想着可不能以这么个糟糕的模样去见对方,在赶路的同时一边抹去了脸上的血痕。待终于看见那道陌生阴暗压抑的铁门时,不等戈影停下,他就翻身下马,不出意外地被拦截在门前。 “让开。” 门口的看守为难地说:“晏大人,恕难从命。” 晏暄声音嘶哑地道:“让、开。” 看守面面相觑了一眼,随即便道:“抱歉了晏大人。” 几名看守相继扑上,转瞬就被晏暄用同样的方法打扒到地上,后者找了钥匙打开大门,甚至无暇去掩盖自己的脚步声。狱卒纷纷前来阻拦,但晏暄始终没有变更过方向,径直冲向诏狱的最深处,在反抗之余一步步深入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然而就当他终于见到自己心心念的人时,对方靠在牢狱阴冷的墙壁上,双眼紧闭,已然回应不了他的呼唤。 “岑远。” “云生……” 他把人紧紧嵌入自己怀中,将一个个轻柔的亲吻印在对方眼角和鬓边。他在自己的衣服上毫无章法地擦去手中原本沾有的鲜血,才用力地用指腹抹过对方的唇角。他坚持不懈地一遍遍唤着岑远的名和字,试图将对方唤醒,甚至都没有发现周围的人是在何时退了出去。 他尝试了所有,用尽了全力,最终却只能发现,原来,他并没有那么的无所不能。 月光彻底散了。 宁桓二十四年,正月十五日晚,二皇子岑远因刺杀当朝丞相,于诏狱被赐鸩酒而亡。 晏暄在诏狱坐了整整一夜,直到翌日天亮才带着岑远的尸身回到常平府,一个人亲力亲为完成了后事,甚至都不允许想要帮忙的老管家触碰。 结束之后已是深夜,他找出一坛粟醴,转而回到晏府,在自己的院中饮至天明。 那时起,朝中不少大臣纷纷上奏,斥责段蒙与晏暄二人,宁帝声称身体抱恙,接连停了数日早朝,直到漠北来了急报才终于重开。 朝上众臣争论不休,有人在说该对晏暄依律惩处,有人在说当务之急应是解决漠北外患,也有人说,段蒙私自调用北军有罪在先,加之二皇子曾指责故丞相生前结党营私、罔顾人命、更有设计谋害先太子与昭仪之疑,理应严查。 众说纷纭,吵得宁帝本就不怎么样的脸色又差了几分,直到晏暄兀自出列,在大殿中央朗声喊道:“陛下。” 霎时之间,整座大殿都安静了下来,只留余音回荡。 “刺伤段蒙、擅闯诏狱、私自带走二皇子尸身三则,确属微臣之罪,臣甘愿受罚。”晏暄双目直视帝王,掷地有声,“但在此之上,漠北外患迫在眉睫,如若诸位大臣继续在此争论下去,高兴的只会是觊觎大宁疆土的蛮夷,伤的只会是大宁百姓的心。” 一旁有些激进的大臣立刻就想插嘴反驳,宁帝“砰!”地拍了下桌,把那些声音又震了回去。 “晏卿,你继续。” 晏暄始终泰然自若,视线没有一丝游移:“臣不求将功补过,只希望陛下允许臣先行率军北上,击退外敌。待回到长安,臣自会主动领罚。” 宁帝即便带病,往龙椅上一坐依旧有着足以睥睨整座大殿的威严。他静静地回视晏暄,却在一瞬间有些恍惚。 眼前这个他最为看重的臣子、几乎能当作自己儿子来看待的孩子,在这个情况下依旧是不卑不亢,却只有在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神中好似带了明显的恨意。 搁在扶手上的食指下意识地敲了一下,他在心中默然自嘲,但很快就淡然开口:“好,朕许你带兵,务必将那匈奴蛮夷逐出大宁。” 晏暄伏地作礼:“谢陛下。” 那一日,宁帝下的第二道旨令便是令人在两月之内彻查故丞相生前行事,之后就下了朝。 再之后不久,考虑到漠北粮食储备,晏暄先行率领精兵五千,一路北上,于二月二十三日抵达沧县。 二月二十五,晏暄与副将分别领兵由东、南两方绕道上江,以包夹之势迎击匈奴,敌方节节败退,但未曾在军中发现西康王的身影。 二月二十七,箕山发生爆炸,动静之大让几乎整个漠北都感受到了地动山摇,山上积雪一涌而下,直冲江源。同时消失不见的西康王突然率领一万骑兵,阻挡在江源以北的河甲官道,将所有百姓围困城中。 危机之中,晏暄指挥全军且战且退,以身抵挡西康王,并另外分出一千将士,优先护送百姓从南门出城。 三月初二,江源全城与周边六千百姓尽数被送至沧县,由当地兵官接手继续往南避难。西康王大怒,欲意压上,晏暄反手紧关沧县城门,将外敌与百姓牢牢间隔在两边。 偌大江源城池彻底被厚重的雪层淹没,再次堆积成了浩荡的山丘。雪地的凛冽透过每位将士的军服渗入皮肤和骨髓,掀起的尘雾甚至足以覆盖硝烟和黄土,让整个漠北的天空都化成了阴晦的一片。 匈奴人声势浩大的军队隐没在雪雾之后,进攻的声音却清晰地穿透苍穹,仿佛凝成锋利的刀剑直指大宁,在将士和百姓的头顶凝成一张厚重的铁网。 城墙前,宁军随着一声号令齐整列阵,长|枪林立,戈影在最前方昂首长鸣。肃杀的氛围在空中盘旋不下,让这方土地的每一寸角落都沾染了凝重和尖锐。 晏暄矗立阵前,在肃穆之中一手紧紧地按在自己的左胸口,短暂地收起周身的锋芒,从破损的甲后取出那枚从不离身的平安玉佩。然而刚看一眼,他就不禁无奈地喟叹——只见不知在何时,武器尖端刺穿了他胸前盔甲,将这枚寓意平安的玉佩一分为二,切成两半。 人既已散,玉以何安。 晏暄沉默地揾去玉上的尘埃,最后看了一眼,才将它重新收回衣襟。再抬眼时,那只会给一个人的柔软就被尽数收回到眼底,他披袍擐甲,顶天立地,穿过尘雾的阳光映出他眼中锋芒。 他是大宁的盾,也是大宁的枪。 北风呼呼作响,晏暄猝然拔起长|枪,尖头划破雪雾,硬生生在地上刺出一条深壑。 “跨过此线者,便是视死如归,纵然马革裹尸,也在所不辞。” 戈影率先奔腾而出,众军踩过那道生死的分界线纷纷跟随其后。城门两边的人群各自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齐头并进,一边奔向生的希望,一边奔向家国安康。 号角已然吹响。 三月初二,晏暄率五千精兵于沧县城外正面迎击匈奴骑兵两万。 三月初四,匈奴再次派兵五千,以车轮战术步步前压,然皆为宁军所挡,徒劳而返。 三月初七,晏暄率军追击,将蛮夷从位于漠北最南的沧县压至北边格泉边关,此时宁军尚余两千,匈奴一万有余。 三月初十,宁军所剩不足一千,匈奴近一万骑兵整装待发,意欲卷土重来。 三月十二,晏暄携亲兵一百,迂回深入敌营,直取西康王首级。 三月十三,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高喊:“是援军!我大宁的援军到了!” 群龙无首的匈奴人很快受到制服,箕山上持续许久的怒吼终于停歇,厚雪堆积而成的山丘在阳光照拂下开始了漫长的融化。战场上的硝烟终于散去,露出万里无云的清澈天空。 身为大宁子民,即便力竭也不能容许自己的双膝触碰血污的大地,晏暄双脚就如同不可撼动的城墙一般牢牢扎在边关之上,身着铠甲,紧握长|枪。 唯有松动的,是他仰首往空中张望了一眼,略有自嘲地笑了一下,在最后的这一刻想着——万里无云是美,可若是在遥远的天际,能够生出自由漂泊的浮云,便是最好不过的了。 宁桓二十四年三月,晏暄率军以身牢守漠北,拼尽最后气力,成功将蛮夷抵挡在大宁疆土之外。 同月十四日,战死边关。 浩荡的山河在一瞬间进入停滞,时光在漠北的寒风中快速回溯,遍地的雪花重新回归天际,箕山上的林木露出他们被雪掩盖的树根,江源的百姓回到他们生存成长的家乡。 晏暄再次睁开眼时,乐律混杂着将士们划拳时的高昂声音穿过帐篷,火光映照在布帘之上,与烛台微弱的光线相辅相成,却还有些晃眼。 他愣怔望着眼前写至一半的桦金战报,半晌没回过神,直到帐篷外猝然发出一声酒坛碎裂的声响,才把他漂浮不定的神识彻底震回身体深处。 他手指一蜷,下意识地低头往手里紧握的物什看去,这才发现自己从不知何时起就攥着那枚刻有平安的玉佩。碎裂的平安二字恢复如旧,羊脂白玉通透无暇,身上只有昭示出它的主人每时每刻都不曾离身的细微刻痕。 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味,晏暄这才意识到——他重生了。 甫一走出帐篷,付建新就发现了他,将新烤好的肉和酒一同递给了他:“主子,这是方才的游民赠送的酒肉,还给您留了许多。” 晏暄伸手接过,视线却在篝火附近的众多将士脸上一一划过,这些熟悉的面孔都是与他最亲近的精兵,同他走过了一个个战场,最终几乎都被留在格泉的战场上。 付建新见他发愣,还以为是有什么情况,忙问:“主子,可有不妥?” 晏暄如梦初醒,摇了摇头,同他道了声谢,条件反射地想要转身重回帐篷,但这第一步还未跨出,他就又反应过来,转而找了个角落坐下。 甚至有将士调侃他说:“主帅,方才不是还说要写战报的吗,怎么兴致这么好来陪弟兄们喝酒了。” 晏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战报在回到长安前写完就行,不急于这一两天。” 那位将士便又和身旁众人起哄:“完了完了,居然连主帅都开始偷懒了!” 有人故意闹他:“怎么说话的呢!小心等回营后主帅给你训练量翻倍!” “啊?!”那位将士立刻转向晏暄,“主帅,您不会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假公济私的吧!” 晏暄淡然地喝了口酒,缓缓开口:“回营报道那日起,每日完成两套基础训练,结束前不得用膳。” “不!!” 将士的仰天长号直冲云霄,却很快湮没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星光搭配篝火照耀出每个人酒后酣醺的笑颜,带着胜利与平安的喜悦重返人间。 入京前一日晚,晏暄忽然记起,上一世他抵达长安那日正巧碰上岑远因旧伤起热,便喊来付建新,吩咐他次日不必跟队,在天亮后先一步回城,去二皇子府送药。 次日月落日升,凯旋的号角划破长空,伴随军队整齐划一地往长安行去。 熟悉的永安大街,热闹的夹道欢迎,一切都好似按部就班,直到付建新提前归队,同他说了被岑远发现行踪的意外,直到那位殿下一反这两三年的常态,在他面前露出了久违的古灵精怪,他这才意识到—— 或许得到重生的,并非只有自己一人。 上一世终归不算是个美好的结局,有过痛恨,有过惋惜,更有过怅然。但得此世重来,主动权再次落回他们手中,就说明他们并不是没有机会走上最恰当美满的道路的,只是在此之前多浪费了些时间、走了一些弯路、吃了一些苦头罢了。 置之死地,方得后生。 从岑远府邸出来后,一直到宁帝面前的一路上,晏暄思虑许久,甚至想过干脆带着岑远一走了之,远离这座沉闷的城池,反正他从不怕自己身上会不会落个什么拐带皇子的罪名。 可是这终究不是个最优、也并非彻底的方法,再加上如今漠北境况依旧未定,家国不安,北边的蛮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和上一世一样再次攻入边关。 大宁还需要他。 于是在入宫之后,在宁帝主动询问他想要什么奖赏的时候,他一手抱胄,跪地作礼,盔甲在大殿的砖面上发出铿锵声响。 “臣恳请陛下,为臣与二皇子岑远赐婚!” 第95章 起始 前世今生的种种如云烟般在梦境中依次浮过,距离在大殿上求圣上赐婚的一幕过去似乎没有多久,晏暄就睁开了眼,侧首望去。 人世间的早晨尤为清净,屋里盛着从窗后透进来的熹微晨光,院子里只有早起的鸟儿正在叨扰。 晏暄难得多躺了一会儿,才俯首在仍然熟睡的岑远额前轻轻印了一个吻,起床洗漱。 上元后的一日通常还是休沐,但在出门之后,晏暄就同其父晏鹤轩一道入宫,与宁帝和众位大臣协商此次北伐事宜。出宫后他又绕道校场吩咐了几句,看了眼将士们训练的状态,这才返程。 回到府邸的时候已过未时,家里的管家和下人们都已经用完了午膳,晏暄没在前厅见着人,一问才知道,那位殿下午时起床吃了点东西,这会儿又已经回房躺下了。 晏暄:“……” 回卧房的一路,小将军半垂着脑袋,不禁自省昨夜是不是因为没能收住而做得有些过了,心底少见地有了些忐忑,一张俊脸上哪儿还有方才和大司农商讨军需时的寸步不让。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绕过屏风,刚探头就见岑远只穿着中衣侧躺在床上,从手中书册上收回视线朝他看来。 “这么早?”岑远说,“还以为你要晚膳的时候才会回来。” 晏暄在床边坐下,伸手隔着被子在他腰上揉了揉,反问道:“身体不适?” “没有的事。”岑远一把就将书册盖在了自己脸上,只有逃过一劫的耳尖露了点红。他还有些沙哑的声音在书下显得更为闷声闷气:“就是困。” 晏暄又给他按了会,心中默默吁出一口气,片刻后收走了那本盖在脸上的书:“既然困就别看了。” 岑远的视线在遮挡物被撤走的刹那变得清明,他揉搓了把脸,偷偷打了个哈欠,嗫嚅着说:“躺床上又精神了。” 说罢,他定睛看了晏暄一会儿,蓦地拽过对方没能来得及脱下的大氅闻了闻:“外面下雪了?” “刚下不久。”晏暄从他手中又抽走衣物,“都是寒气,我先去换身衣服。” 岑远“嗯”了一声,只能另外抓过旁边另一只软枕,目送对方身影消失在屏风后。 等晏暄再次裹挟着一身热汽回到床边时,岑远已经有些昏昏欲睡,只有鼻间捕捉到了熟悉的味道,于是伸手胡乱抓了两把,将对方攥上了床。 有了新的“抱枕”,原本手里的枕头就没了用武之地,岑远胡乱一丢,蹭到晏暄耳边亲了两下,在他耳边小声喃喃:“你怎么早上出去溜达一圈还能这么有精神……” 晏暄替他重新盖好被子,眼底浮出笑意:“习惯了。” 岑远闭着双眼,也不知有没有听见这一答案,直到少顷过后,就连晏暄都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才再次低声问道:“一会儿还出去吗?” “不出去了。”晏暄搂着他的手臂又收拢一些,“睡吧。” 怀里的人从喉咙深处溢出一个模糊的音,也不知是“嗯”还是“好”,不多时,晏暄就听他呼吸绵长,看来是终于睡熟了。 室外白雪漫天纷飞,在地砖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墙头枝丫像是比昨日又长长了些许,在轻微的摆动中勾住一片飘落的雪花。 偏殿中,管家与下人也有了片刻的闲余,正围坐在暖炉四周烘手喝茶,赏景闲谈。 二皇子府中的日子好像总是能这般悠闲,即便身处都城长安,也恍如远离尘嚣。任天地再辽阔也好似只剩角落一隅,一草一木、一花一景,再留一人陪伴便是永恒。 晏暄在之前鲜少享受这般闲暇的日子,通常等上元一过,便马不停蹄开始新一年繁忙的日子,就连睡个回笼觉也是奢侈。他睁眼望着床顶,脑中一一划过的是漠北各地的路线和此次出征的军需数量,但还不等他简单地整理完一遍,整段流程便戛然而止。 暖炉中的炭火轻微地炸了一下,香炉中的白烟升腾上空,安神的清香悬浮左右。 怀里的人倏然哆嗦了下,攀着他的身体又抱紧了些,也不知是在睡梦中发现了什么,小声咂了两下嘴才终于安稳下来。 罢了,他想。 偶尔懒散一顿也无妨。 他敛眸侧首看了眼,在岑远鬓边轻轻落下一个亲吻,同样阖眼睡了。 再睁眼时,就见岑远正张着眼盯着他瞧。 “……”晏暄道:“在看什么。” 他刚醒来时的声线有着难以言喻的低哑,颈间喉结被带动着微微滑动。这一刹那的冲击就仿佛是往人心尖上磨,油然升起的酥麻不仅仅是涌上五官,更是随着身体流向四肢百骸,就连指尖都被带动得不禁蜷缩。 岑远蓦然凑上前去,用鼻尖往对方鼻翼蹭了一下,窃声笑道:“你做梦了。” 晏暄捏住他的后颈,气息在狭小的空间中纠缠,彼此视线藕断丝连,时而落在对方的唇上,又紧接着回视相接。 “怎么看出来的。”晏暄声音中也带着笑意。 “真做梦了啊?”岑远小挑了下眉,“因为听见你骂我了。” “……”晏暄视线一顿,接着就见他敛下双眸,长睫半掩住眼中神色:“别瞎说。” “真是骂我的啊!”岑远一听便来劲了,“坦白从宽,都骂什么了。” 晏暄道:“不是都听见了?” “没听见,就看你嘴唇动了动。”岑远老实交代完,就一把捏住他的耳朵,“快说,梦见什么了?” 晏暄淡然笑了,安静地看着对方,未几才轻声开口:“梦见……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 岑远道:“太学堂?” 晏暄却摇了摇头。 宁桓十年三月初六,二皇子六岁生辰,宁帝特设夜宴,邀请百官共庆。 那是晏暄第一次入宫。 小时候的记忆太过零散,能拼凑完整的不多,只有这一日的片段还历久弥新。他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同父亲一道在宫门内换了车舆,车轱辘在白砖上碾过的声音在黄昏中越显突兀,幽深的走道仿佛永无尽头,两旁高耸的墙垣几乎挡住了所剩无几的夕阳,从车窗望出去的时候,一眼竟看不到天。 他不喜欢皇宫,他想。 那时候晏暄也不过五岁半的年纪,只是因为从小身体长得比别人快些,又因为性格的原因一直板着张脸,总是会给人一种十分成熟的错觉,就连跪坐时的腰背也挺得比上座那位没骨头一样的二皇子更为笔直。 除了必要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在默默用菜,或观赏殿中舞乐,可是这传说中的山珍海味并没有很美味,眼前的高歌曼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有趣。 他不喜欢筵宴,他再次想。 等到了宴席后半,他找了机会,同父亲说想出去透透气。晏鹤轩叮嘱了几句宫中的规矩,知道他不会乱来,便由他去了。 夜晚的皇宫就犹如薄雾弥漫下的丛林,路边昏黄的灯光照得亮脚边的路,却始终映不到远处的深邃。 他在大殿附近的花园里稍稍逛了逛,感觉胸口闷着的气终于都舒散出去了,才慢悠悠地往回走去。然而行至中途,就听假山背后突然传来宫女太监的谈论。 声音不响,奈何他耳力较佳,闻声便立时停住了脚步。 “哎,你们今天见到晏大人身边那孩子了吗?” “见到了见到了,早先就听闻晏大人的儿子小小年纪就仪表堂堂,刚才见了倒是真的出类拔萃。” “长相确是好看,但你可曾听过他母亲的传闻?” “红颜薄命,当然知晓。” “所以说啊,长相再好又有什么用,万一以后这孩子也……” 最后那名太监话还未说尽,就听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一道软糯的声音:“咳!一个个都聚在这里讲闲话,不去做事吗。” 尽管那声音的主人故作威严,特地压低了声线,还事先清了下嗓,但依旧藏不住实际的稚嫩。 不过那些宫女太监们可管不着这些,匆忙给对方行礼:“殿下!”“二殿下!”“二殿下,您怎么一个人出来也没让宫女陪着?” “里头太闷,出来吹吹风而已。”小岑远不耐地甩了甩手,“还不赶紧回去。” “是,殿下。”宫女太监们纷纷应完,如鸟兽散。 不消片刻花园就再次恢复到了宁静,小晏暄藏在假山背后,见这位只在宴席开始前正式见过一面的二皇子殿下在原地停留了下来,没有要走的意思。 可对他来说,若是想要返回大殿,就必须经过眼前这一条路。 再等等就会走了吧,他想。 于是他也一同停下了动作,与对方分居假山两旁,借由园中的花草转移视线。浮云短暂消散,弯月高挂夜空,往这假山附近的狭小区域投下恰到好处的皎洁月光。 片刻后,小晏暄估摸着对方大约差不多走了,便转过身去想再探查一番,谁知刚一扭头,就正好对上小岑远朝他投来的视线。 小晏暄:“……” 小岑远脸上的讶异一览无余,大约也是刚从假山背后绕出来。他盯着眼前的人看了会儿,也不知有没有记起对方是谁,转眼就收起了脸上原有的神情,换上足以让月色都失色的雀跃,小跑着蹦到小晏暄的面前。 “哥哥,你也觉得这宴席太闷,所以才来外面吹风的嘛?” 小晏暄清楚记得,如果是论月份的话,对方要比自己还年长些许,但在这会儿,他鬼使神差地没有指出,只点头“嗯”了一声。 小岑远随即又嬉笑一声:“果然,父皇他们谈话实在是太无聊了,还不如出来赏花。” 路边两颗杏花树的枝丫被压得有些低,在小晏暄的视线角落轻微晃动。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声,就这么僵持在了原地,略显局促地迎着对方直白的目光。 蓦地,就见小岑远仰头看了眼,旋即“诶”的一声一蹦而起,伸手折下了一支花开正盛的枝丫。 他将上面的杏花摘了下来,单手捧起递到小晏暄的面前。 “今夜最美的一朵杏花,就送给哥哥了。” 小晏暄也不知该不该去接,下意识喃喃一声:“为什么。” 小岑远一把拉起他的手,强行将花朵放入他的掌心,又冲他灿然一笑。 “因为哥哥长得最好看呀。” …… 岑远怎么想都回想不出除了太学堂以外还在哪里见过晏暄,他扒着人逼问:“不是太学堂的话那是哪儿?” 晏暄只回了他一个似是而非的笑:“自己想。” “要是想得到我何必问你。”岑远又绞尽脑汁思索片刻,“难不成是哪次狩猎?也不对啊,那时候你第一次参加夏苗就是和我一道走的。” 在他猜测期间,晏暄起身披上外衣,漱完了口,又盛了清水放到床边,那头岑远踩上鞋后就将那碗清水都含进嘴里,咕噜咕噜漱了个响亮。 “不行,我还是记不起来。”从浴房转了一圈回来后他还是认栽投降,扒拉住晏暄的袖子,“给点提示?一点就行!” 晏暄轻手按下他在自己眼前竖的一根食指,扭头取了他的衣服,再转回来时,衣物便被整件笼罩在岑远头顶,视野覆盖上一层朦胧,晏暄俯首朝他压了下去,接了一个悠长的吻。 直到唇分,晏暄才贴着他的唇瓣,轻声笑道:“小色鬼。” · 可惜悠闲的时光没过多久,次日早朝便准时重开。下朝之后,晏暄就继续同大司农周旋军需一事,又要去监督练兵,回府往往都已入深夜。 为此,岑远甚至不惜每日同他一起起个大早去上朝,就为了可以在去大殿的路上多说会儿话,享受片刻的宁静时光。 一直到宁军出征那日,岑远却在一大早就没了人影。 晏暄去问了府里的管家,后者也没听过什么风声,只说瞥到二殿下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带着娄元白出了门,不知是往哪里去了。 一直到晏暄都已经踏上了起程的路,他都没见到半个人影,以至于在队伍经过余津楼时,他还朝二楼的凉台扫去了一眼。 ……那位殿下又去哪儿了。 永安大街的喧嚣之下,将士们撑起一面面写有“宁”字的旗帜,金戈铁马,齐步向前,晏暄位列队首,披甲戴胄,帅袍迎风而扬。 然而在这最后的闲暇时刻,小将军心里难得有些心猿意马。 他从余津楼上收回视线,半掩下的眼眸深处逐渐浮上了一层笑意,化在冬季白日的阳光里,一时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这没来由的儿女情长,还是因为忆起了那古灵精怪的人。 队列一路走出城门,与在城外等候的骑兵汇合,踏上往北的驰道。熙攘声逐渐被落在身后,寒冬中坚守的树木竖立两旁,目送他们前往未知的战场。 直到走出许久,驰道边突然出现一座供人休憩的亭子。亭子边上,有一人抄手而立,等队列走近之后才慢悠悠地朝他们挥了挥手。 付建新就缀在晏暄侧后,见状面露诧异:“二殿下?” “吁。” 戈影在晏暄的指令下立时停住脚步,身后的将士们跟着齐刷刷地停下,数里长的队列在不消片刻的时间内就彻底静止,只剩帅旗随风飘荡。 晏暄下马朝岑远走去,铁甲下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神情:“怎么在这。” “当然是给你们饯行了。” 岑远理所当然地说着,而在他们身侧,娄元白带领一众小厮正往酒碗里倒酒,分给众位将士。粟醴的酒香盘旋空中,被微风携带着飘满了几乎整条队列。 晏暄望了一眼,回过头来伸手将岑远身上的披风拢了拢:“何必如此麻烦。” 岑远冲他弯眉笑了一下:“既是饯行,酒自然不能少。” 话虽如此,他们也总不能在这郊外摆上数万人份的粟醴和酒碗,待酒倒完,岑远在晏暄肩上拍了一拍,随即越过他,朝队列朗声喊道: “诸位,浊酒量少,只能劳烦部分弟兄单饮酒香了。但这几杯酒,是云生为在场所有将士所敬。” 他拿起桌上还剩下的一只酒碗,双手捧起:“这一杯,是愿诸君此战得以凯旋,胜仗而还。” 说罢,他仰头饮尽,翻转酒碗昭示碗中一滴不剩。 不知是谁在队列中喊出一声:“二殿下放心!这一战我等必要将那匈奴蛮子打得节节败退,让他们知道大宁的子民不可侵略,大宁的疆土不可进犯!” “说的对!” “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众将士纷纷激昂附和,捧起酒碗一饮而尽。 “好!” 岑远也随之应声,一一扫过这些将士们的脸。片刻过后,他捧起第二碗:“这第二杯酒,是愿诸君此去一战,定要平安归来。” 这回还不等他喝,就有几人大笑哄闹: “有主帅在,那些蛮人怕是休想碰我们一分一毫!” “二殿下,这回您给主帅准备了什么护身符啊?” 岑远喊道:“准备了也不告诉你!” 众人哄笑,那人又道:“没事!只要您别让主帅又罚我每天两套基础训练就成!” 岑远朝晏暄隔空点了点,意思大概就是好好管管你麾下的这些人,旋即再次将酒饮尽。 晏暄轻声提醒他一句:“慢点喝。” 说完又转向那名“多嘴”的将士,拔高声量:“此战回来后每日三套!” 将士的哀嚎和众人的哄笑再次划破天际,晏暄放完狠话便将视线重新落回岑远身上,接过他递来的酒,同样一口饮尽。 一直等大家闹腾的声响逐渐落下去后,岑远才终于捧起桌上的最后一碗:“这第三杯酒……” 言尽于此,他就没有再说了,而是将目光定格到了晏暄脸上。 风声萧萧,旗帜摇摇。 “第三杯酒,是给我家小将军的。”岑远放轻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音量说,“希望他此次出征,能够旗开得胜,凯旋而归。我和春风在长安等着他平安归来。” 话音刚落,他就将酒饮尽,凑上前去吻住了晏暄。 仍然带着寒意的清风徐徐拂过,裹挟住将士们的哄闹向天穹远去。醇厚的粟醴酒香在气息交换中弥漫,冰冷的盔甲挡不住唇舌的湿热和掌心的温和。 晏暄用拇指指腹一一抚过岑远眼尾颊边,定定望着对方的双眼,低声说道:“等我回来。” 第96章 归来 几日后,景行殿中。 充足的暖炉让整个宣室暖和得仿佛正值初夏,香炉上方悠悠冒出安神的清香,棋子与棋盘时不时地发出“啪嗒”的脆响。 时间在安逸中悄然而逝,直到宁帝突然没头没尾地从嘴里蹦出来一句:“这漠北最近好像都没怎么来过战报啊,也不知道情况如何了。” “父皇。”岑远眼都没抬,“您就算再怎么试图用晏暄的事情钓走我的注意力,您这该输的棋还是得输的。” 说罢,他往棋盘下落下一子:“诺,这不就输了。” 宁帝“哎”的一声,坐起身子盯着棋盘看了片刻,倏地伸手去拿棋盘上的棋子:“不算不算,刚才那步不算。” “那可不行!”岑远手疾眼快地将整个棋盘往自己这边挪了些,“落子不悔,父皇您作为一朝之君怎么能悔棋呢。” 宁帝道:“那你这小子也不知道让着点朕。” “上回您可还斥责儿臣不尽全力,儿臣只是听了您的旨意罢了。” 宁帝抬手指着岑远,双唇翕张像是要训斥什么,结果半天都没说出几个字来。最终他只得把手一甩:“罢了,和你小子下棋着实没什么意思,朕还不如去找你母妃,两个人说说话好了。” 谁想这话一出,岑远就垮了张脸。 宁帝喊来荣公公替他更衣,朝岑远斜了一眼:“怎么?” “没怎么……”岑远这会儿倒把方才的“蛮横”给全都收起来了,“儿臣今日进宫就被您喊来下棋,还没去给母妃请安呢。” 宁帝“哼”了一声:“就准你天天闲着没事去找你母妃吃茶,不许朕去?” 荣公公刚进来不久就听见这两句,扬起了满面的笑,另一边岑远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也立刻从善如流地赔笑:“那自然是没有这个意思的。” 宁帝又像是愠怒一般地从鼻腔发出一声嗤笑,这时荣公公忍不住开口帮腔:“二皇子孝顺有礼,陛下您该高兴才是呀。” “你这老糊涂的,难不成是收了什么礼了?嗯?”宁帝朝荣公公指了指,“就知道替他说话。” 荣公公但笑不语地低下头去,宁帝随即甩了下衣袖,径直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一直到快离开宣室,他才不情不愿地补了句:“一起走吧。” 这日长安晴朗无风,宁帝精神也还算不错,于是他没喊人准备车辇,同岑远一起往蒋昭仪所在的锦安宫走去。 两地相距不远,一路又有花草为伴,边聊边逛也不会觉得无趣。宁帝缓缓开口:“再过段时日就要到你生辰了,一会儿朕也同你母妃商量商量,这次可得好好操办。” 岑远闻言很快又苦下脸,故作不明不白地问:“儿臣这生辰宴都多久没办过了,怎么就又突然要办了。” 宁帝道:“这几年没办是因为你六岁生辰那次说宴会太闷,就依了你的性子,这回没得商量。” “父皇,”岑远小声嗫嚅,“您要是真替儿臣着想,那真的不如不办……” “胡闹!”宁帝厉声喝道,“皇子及冠之礼,怎能儿戏。” 虽说是喝斥,但他身后的荣公公却是没有丝毫骇然或畏惧,还低头偷偷乐呵了一下。 岑远压低声音说:“那可不可以不要穿这么多啊……上次成亲时候那衣服就压得我差点一口气过去了。” 话音刚落,宁帝就一指戳在他眉心:“就该压压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 岑远撇开脸做了个鬼脸,心里琢磨着等快到生辰的时候是不是该拖着晏暄一起私奔去,转眼他又开始回想,上回自己六岁生辰宴都做了些什么。 遥记那日宴前父皇带他见了不少官员,一个个名字左耳进右耳出,脸都好像是一个模样。吃席的时候他就有些坐不住了,许久之后才得以借放水脱身,赶紧跑去殿外呼吸新鲜空气去了。 那时候,他好像正好还碰见了谁来着…… 沉睡的记忆逐渐浮上脑海,画面与眼前的花园勉强重叠,场景中仿佛突然出现两名五六岁大的孩童阻挡在假山后的路上,杏花为伴,月色相随。 岑远前进的脚步忍不住停滞下来。 ……原来是那时候! 霎时间,他有些啼笑皆非,也不知是该说晏暄竟会将这种小事记得这么牢,还是该埋汰自己的轻视。但几乎就是下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种想现在就冲回家去写信送往漠北的冲动,去告诉晏暄,他想起了他们的初遇。 然而这时宁帝回过头来:“怎么,魔怔了?” “没。”岑远如梦初醒,这才重新跟上,“这不是父皇您提到了儿臣六岁时的生辰宴嘛,想起了那时候的事。” “那时候啊……” 宁帝恍若也被带上了连接着过去的通道,就好像自己的身体也在瞬息间健朗几分,好像那一张张从先帝时期就存在于朝堂的脸庞上少了许多光阴留下的痕迹;就好像这会儿太子仍然在世,一个个个性迥然的孩子依旧处于他们的少年时。 宁帝长叹了声气,目光挪向身边这个自己总是偏爱有加的孩子,心中一股难言的思绪油然升起。 须臾后,他不禁喃喃:“最近,朕总会做一个噩梦。” 对宁帝这般的病人来说,一旦休息不好,整个精神状态就会一下子垮下去。岑远收起了玩笑的心思,问道:“失眠了吗?宣过太医没?” 宁帝摆了摆手:“太医说的无非就是那些‘莫要太过操劳’的老话,能有何用。” 自晏暄出征,岑远也不再上朝,但朝堂里的大小事还是多多少少能听闻一些。他无声思索片刻,想着最近这最大的一件莫过于漠北的战况,于是劝道:“晏暄的能力您也不是不知,这次大宁粮食军需准备充足,又提前进行了布置安排,您也不用太过担心。” 但宁帝摇了摇头。 他在岑远的搀扶下又漫步走了会儿,良久后才在对方手背上拍了拍:“朕梦见的是你。” 岑远一怔。 “朕……梦见你走上了一条狠绝的道路,把自己弄得满目疮痍,却在深渊中轻松地笑。”宁帝攥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好似平静地缓缓说着,“可转眼朕又梦见,你行于高处,孤单寂寥,站在严冬的大雪中,带着露骨的恨意一直瞪着朕。” 岑远不禁开口:“父皇……” 宁帝又拍拍他的手,示意他不用多说。 “依照你这性子,朕也不是特别意外。” 岑远便沉默着没有应声,宁帝转瞬像是自嘲一般轻笑了一下,又和对方走了一会儿。 一直到锦安宫近在眼前,宁帝才又说了一句:“老二,朕再问你一遍,你想当太子吗。” 锦安宫就在前方十几步远的地方,宫门外的宫女已然进去向蒋昭仪禀报。 跟在帝王身后的一溜队伍都安静地停了下来,这回就连荣公公也收起了嬉笑,低下头去。 宁帝侧首等待回答,却只听岑远毫不犹豫就笑着回道:“父皇,听闻江南的杏花就快开了,不如就趁这段时间去南巡散散心吧,也总好过在这成日担忧。” 宁帝紧盯对方,想看看自己这儿子脸上可有无任何惺惺作态,但最终,他看见的都只是一派泰然。 少顷后,他终于失笑,甩开了岑远的手,自己迈步朝锦安宫走去。 “战事未定,如何南巡。”他说道,“赶紧去给你母妃请个安,之后要想去江南赏花就一个人去玩去!” 岑远站在原地,只得回头冲荣公公耸了耸肩,旋即宁帝就在前边催促了声:“还不上来?” “诶!”岑远忙不迭应道,小跑两步重新追了上去。 · 这日给蒋昭仪请过安后,岑远也没有多待,很快就出了宫。最终他还是自觉没有写信去干扰晏暄的正事,反而考虑起了去江南溜达一圈的计划。 二皇子殿下在游山玩水这件事上总是雷厉风行,没两天就打点好了行李,进宫同蒋昭仪报备一声,一出宫就骑着剑文往江南去了。 惊蛰刚过,江南时不时地被细雨覆盖,空气中总是弥漫着青草的气息。 这日地上虽还湿着,天倒是已然放晴,闲云府后院的杏花还未完全盛开,但有些枝丫上已经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花蕾。与初回岑远和晏暄一起来的时候相比,前后院里的植被都焕然一新,池中鲤鱼闲游,园间小道两旁都冒出了绿色新芽。 初春将至,万物复苏。 先前岑远偶尔来监工的时候,这院子还未开始修整,于是这会儿他前前后后整整绕了一圈,才终于回到后院杏花树最密集的地方。 张伯笑道:“公子逛这么久,屋里也没备茶,老奴给您弄些茶水去吧。” 岑远点了点头:“麻烦张伯了,我就在书房。” 比起先前的空旷,此时书房里的十余排书架上被满满当当地放满了书册,有经文史籍,也有江南特有的杂书话本。 岑远随便抽了本未曾见过的杂书,转身回到书案后坐下,这才瞥见桌面一侧正工工整整地放有一封书信。 信封上没写收信人的名字,但在那一瞬间岑远就感觉自己心跳骤然加快——他敏感地意识到,这信是晏暄写给他的。 信件并未严封,可因为激动手抖,岑远差点就干脆把外面那层信封给撕了才把厚厚一堆信纸从中取出。 信纸共有三页,一展开便是晏暄苍劲有力的字迹: 「云生,见信如晤。 这封信写于我们回长安之前,不过当你看见的时候,或许我已领军前往漠北。 有些事我不知该如何当面与你叙说,每回想要开口也终是以难言结尾,于是在思忖过后,就只能写于信中。 千万不要难过。 我曾经死过一次。」 或许就如晏暄在信中所写,比起上元那晚的意外暴露,当那些过去转化成文字之后,似乎也就没有那么难以出口了。他在信中写上了会冲动购买这一座府邸的真正缘由,写了上一世的上元,写了出征和战死。 每一段过程、每一个细节都没有任何隐瞒和隐晦,毫无保留。 「战场上刀剑无眼,自第一回 随父亲提剑踏上沙场开始,我就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最终能战死在沙场,能以身护卫住大宁边境疆土和百姓,也算是死得其所,我无怨无悔。 所以不要伤心,至少我们还拥有这次重来的机会。 就像这座闲云府一样,彼时我觉着可惜,如今倒更觉感激,若是没有上一世的失之交臂,或许也不会有这一世的失而复得。 即便再次走上漠北的战场,我也有信心,可以完完整整地回来见你。 云生,今后的千秋岁月,无论是上元花灯,还是乞巧烟火、中秋月圆,我都会与你共度。」 张伯一走进书房,看到的就是岑远坐在书案后,正侧首怔怔看着窗外的模样。 “公子,最近府里刚到了批新茶,尝尝看合不合口味吧。”张伯将手中茶具放下,见对方这才回过神似的,便笑着问道:“公子在想些什么?” 窗外阳光笼罩,枝头花蕾摇动,早春清风纷至沓来,茶叶的清香徐徐飘散。 “我在想……”岑远倏忽低头一笑,“在想,我家小将军此去漠北,定能胜仗归来。” 抵达长安的战报总是在第一时间就由人送来江南,很快岑远收到了第一封——二月初五,宁军于上江迎击匈奴骑兵八千,鏖战一日,首战告捷。 收到战报的这日,张伯特地拿了温鼎出来,一同吃火锅庆祝,一屋子管家小厮兴奋得就好像上了战场杀了敌的是他们一样,反观岑远自己看着还算淡然。 晚膳过后,他拿了壶桃花酿在院子里闲坐,张伯又乐呵呵地问他:“公子在想些什么?” 池子里的鲤鱼正在同倒映的月亮嬉戏,岑远仰头望着院子里的树木,只见各处花蕾隐隐有了些盛放之势。 “在想……希望这杏花可以开得慢些。” 请再等等,等他的心上人归来。 既来了第一封战报,就代表着宁军与匈奴一战正式打响,之后每日闲云府都有来客,战报源源不断,多时一日数封。 二月初七,在首战告捷后,宁军不进反退,扎营调息,未有动作。 二月初九,晏暄突然派出百人小队潜伏进入箕山,寻找扣杀所有正埋藏火药的敌军。西康王闻讯大怒,领军直接攻入江源,意图掠杀百姓,孰料城内百姓竟在不知何时已被疏散,只余空城。与此同时,宁军分别从南门东门长驱直入,另一批则绕道封住北边退路,将匈奴团团包围在城中。 二月十三,历经四日鏖战,西康王被晏暄斩落下马,只余剩余三千匈奴兵卒落荒而逃。 二月十五,宁军趁胜追击,过格泉边关,直捣呼延律单于所在朔城,迎击匈奴精兵四万。 二月二十五,晏暄挥剑砍下呼延律单于首级。 宁军大胜。 · 捷报带领时光进入三月,小厮匆匆忙忙地闯入二皇子府的卧房,甚至连门都来不及敲。 岑远抱着枕头背过身去,含糊道:“干什么呢。” 小厮惊道:“殿下,今日晏少将军班师回朝,您怎么还没起呢!” 岑远依旧声调慵懒:“巳时都没到,急什么。” “再不去就挤不到位置啦!”小厮冲到床榻边,就差没直接上手去拽了,“殿下?” “知道了知道了。” 岑远将被子盖过头顶,但还是盖不住小厮坚持不懈的催促,片刻后他终于是受不了了将被子一掀,怒气冲冲跑去了浴房。 小厮嘻嘻笑着,去给自家殿下准备替换的衣物,挑了好一会儿后才翻出一套绛紫广袖锦袍,隔着屏风朝浴房的方向喊道:“殿下,衣物给您放在外头了。” “知道了。”屏风另一边随即传来一声回应,小厮又乐呵呵地准备出去提醒其他人布置好早膳,这时就听岑远突然喊了声:“等等。” 小厮回头道:“殿下您吩咐。” 岑远却没有立刻回答,少顷之后,他终于沐浴完,披了件中衣就走出来,往那套衣物上扫了一眼。 旋即他问:“我记得应该有套青色简袍的来着?” 小厮挠了挠头,回想片刻:“倒是有这么一套,只是殿下,今日出去迎晏大人凯旋,穿那身会不会有些太素了?” “没事。”岑远示意他拿出来就好,小厮便也不作多问,赶紧去把那套衣裳给找了出来。 一刻前岑远还抱着枕头不肯挪动,这会儿清醒过来,自己倒是急切了起来。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把早膳用完,丝毫没有停顿就独自出了门。 永安大街果不其然又被堵得寸步难行,岑远好一会儿才挪到余津楼下,熟悉的小二一见着他就立刻迎了上来:“二殿下,就猜到您今个儿一定会来。” 岑远一身淡青竹纹窄袖轻袍,手执玉扇,发带翩翩。他闻言略显轻佻地挑了下眉:“我昨日才刚从江南回来,为什么今日就一定得来?” “二殿下您这话说的,”小二当即一笑,对他使了个懂的都懂的眼神,“今日晏大人回京,您怎么可能会不出来看嘛。” 岑远指了指他,嗤笑一声:“倒是机灵。” 小二一看就知道自己是把这位主哄高兴了,连忙带他上楼:“要是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小的早就只能回家吃土去了。” 两人拾级而上,果然就见阑干边上的位置空无一人,还已经摆好了酒。 “多谢。”岑远给小二赏了些银两,对方也很快就识趣地退下。 如今在这长安城里的,又有谁会不知道这二皇子和晏少将军的关系,就算没有亲眼见证过他们成亲那日的排场,也定能在各个茶楼听说书人将这件美谈翻来覆去地细说。 原本聚集在阑干旁的人不约而同给岑远让了个位置出来,一眼就能望见城门。岑远就这么倚着阑干喝了半个多时辰的酒,才终于见到熟悉的旗帜出现在长街远端。 将士们回来了。 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在永安大街两旁,归时的宁军就如他们出征时候那样,义气凛然,声威浩荡。 晏暄依旧引领全军,衣冠整齐,英姿飒爽。他按部就班地缓缓前进,直到经过余津楼时才忽然一勒缰绳,整条队列随之停下。 随即他精准地往余津楼上看去,与岑远四目相对。 后者早就事先把手里的酒壶酒盏放回了桌上,此时两手空空,坦然笑起来,朝对方挥了挥手。下一瞬却只见他蓦然踏上阑干,乘风而起,又稳稳当当落在晏暄前方。 众人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呼,岑远已然朝晏暄唤道:“小将军!” 晏暄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 岑远微微缓了口气,将背在身后的手摊开举到对方面前,指缝间露出掌心上的淡粉,就见那赫然是一朵盛开的杏花。 岑远灿然笑道:“我记起我们初见的时候了。” 满城的杏花已然到了盛期,春风徐撩之时都仿佛被染上了清淡的花香。浮云点缀着长安上空的蔚蓝苍穹,大雁引颈鸣叫着从远方归来。 晏暄眼眉微弯,主动收下了那朵杏花,忽而又略俯下身,低声轻道:“喝了不少。” 岑远往他胸前甲上戳了一戳:“还不是你们回来得太晚了。” 晏暄低头失笑,旋即捉住那只作乱的手拢入掌心,一如他们每一次的对视,郑重又专注地望进对方双眸。 “云生,我回来了。” -全文完-